却说这金衣公子,金衣并不是他真名,只是自他在江湖中崭露头角,不知何时有人如此唤他,就这般一传十十传百地叫开了。至于其姓甚名谁,乃至身份如何,一概不知。
且这金衣公子总带着半扇面具示人,问起便推说相貌甚丑,见不得人。可面具外另半张脸却秾若桃李,眸若点漆,脉脉含情,比女子还要艳上几分,嘴角微勾,饶是多嘴之人也知不便再问,只得住口。
还听闻有人在好奇之下趁月黑风高摸进他卧房,看没看到不知道,只知道出来时被剜了眼睛,割了舌头,手脚筋被挑断,裹在昭阳楼独产的红珊瑚纱里,被发现时是在一个破庙之中,只会嘿嘿傻笑,已然是疯了,从此再无人提此事。
棋鹿好结交异士,自是对此人上了几分心,此时恨不得把脖颈儿抻长看看这传说里的“金衣美人”。其实他心中原是对金衣有几分嫌弃,还对着哥哥嗤笑过,男人娘们儿唧唧的终不是个事儿,今儿见着了却发现并非心中所想那般。饶是棋鹿这见惯美人之人,犹自暗暗乍舌。
半掩面下的金衣相貌阴柔,却是种不辨雄雌之美,一棱一角皆如名家墨锋,流畅温润,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气质清修,如山间松竹之风拂面,泠然若谪仙。面具下眼波流转,轻渺坦荡。着的与怜笙同是月白云湖锦制成的深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修长的颈项和与面容轮廓相称的柔和锁骨。外披了一层罗星纱,玄色做底,走动时有如同星子般浅银色波光流淌。
这般神态打扮竟无半分江湖气,与他金衣公子的身份略略违和,倒像是个王贵家送往山中静养的公子。却不知他身份如何,棋鹿心下纳罕,自是有了一番计较。
这厢棋鹿四下打量,众人见他二人到,气氛逐渐热络起来。纵然是私宴,也不能失了礼数,怜笙先是缓步上前,福身向墨纵拜了一拜,清声道,“奴家怜笙,见过墨大公子。”在昭阳楼,所有客人不分身份,一律称“公子”“小姐”,此为楼中规矩,大家都已见怪不怪。
墨纵虚虚一抬手,有两名宫装女子端着白玉盘躬身行至怜笙面前,盘中盖有锦帛,其下蠕蠕而动,似有活物,怜笙脸上有一瞬不解,忽而转为惊喜和些微不敢置信,平日半眯的眼眸睁大开来,羽睫微动,眼神自那盘上清泠泠地一转,望向墨纵,忽而发觉不妥,只得盯着那两名宫女,她二人却是将身子埋得更低,眼观鼻鼻观心,将手中盘向怜笙又伸近了一些。墨纵哈哈一笑,带着发自肺腑的愉悦,“是了,能得金衣青眼,想来怜笙姑娘不是爱金银俗物的人,听金衣说怜笙姑娘离京前就念着凌娘的那一窝小猫,她今日不便前来,便送来这一对小祖宗,不知可否略略抚慰怜笙姑娘这连日劳顿?”
在昭阳楼称墨纵为墨公子,这凌娘自是凌贵妃,如今后宫掌权人。说是掌权,不过是个苦命人罢了,墨纵性子阴晴不定,伺候他如同刀尖起舞,时时煎熬。只见那两位宫女掀开锦帛,却是两只小竹篮兜着两只小奶猫,迷蒙着眼喵喵叫着,一只纯白,一只乌云盖雪,原本有些拘谨的气氛被打破了许多,众人听着了猫叫,都围上来,只见那小白猫翻了身,伸着毛茸茸的小爪子扒拉竹篮边缘,浅金色的眼眸好奇地望着众人,而另一只则抬眼瞧了瞧小白猫,又蜷成了一团毛球。
怜笙的大丫鬟桃笺原是在指挥着众人布酒,此刻也探头探脑地凑上来,笑道,“哟,你们瞧这两只小猫儿,像不像我们怜笙姑娘和金衣主子?”此话一出,众人便看向二人,怜笙身上一色月白,金衣月白深衣罩着罗星纱,倒是真有几分相像,随即嬉笑声此起彼伏。怜笙瞪了桃笺一眼,扬手作势要拧她,桃笺一缩头,嘻嘻一笑,一溜烟又跑了。怜笙忙回头瞧棋鹿脸色,见是无异,才松口气。
虽说民间传闻棋鹿有意将她带回延岱,这她自是不大信的,只是如果在这私宴上旁若无人嬉笑,冷落了这位远道而来的皇子,这罪名若是真落下来,却不是她一介花楼女子背得起。一直旁观的金衣也自是注意到了怜笙的顾虑,上前将那篮子从玉盘上轻轻提下交予桃笺抱着,揽过怜笙柳腰,向墨纵道,“不知这两只猫儿可有名字?”
墨纵一手支颐,颇有兴味,“未曾。”顿了一顿,转头向正看着墙上画的棋鹿道,“不如让贵客来起名如何?”被点到名的棋鹿转头一笑,带着北方少年公子的飒爽,“方才大家不是都取好了么,这两只猫儿像金衣怜笙二位,不如就唤做小金和笙笙罢。”
怜笙的笑容差一点僵在脸上,若不是少年的笑太过坦然,她都要怀疑他是在报复刚才的冷落,但一想起在延岱时见到过给自己孩子取名叫二狗儿的父母,她好像又能理解棋鹿这简单粗暴的取名方式……
金衣依旧面不改色,拱手作揖道,“谢乔公子给这猫儿起名,明儿个我就差人给他们做名牌去。”墨纵笑道,“倒也不必,凌娘最爱做活儿,也最疼怜笙姑娘,这回回去又要问,过两日别说一个小小名牌,怕是逗猫杆儿都一并做好了。你瞧瞧,一听凌娘要亲自做活,笙丫头嘴角都要笑道耳朵边了,到时做好了遣桃笺来老地方拿就是。”
怜笙面上喜不自胜,心里却是忐忑。自皇后去了,墨纵性子愈发古怪,后宫迅速平静下来,谁也不愿招惹这位万岁爷以身试险,唯有温柔老实的凌贵妃由于性子沉稳做事妥帖,被墨纵留在身边,墨纵虽不像对待惹事的其他嫔妃那样动辄下死手打骂,却常常对空莫名其妙地笑出声,笑着笑着又暴虐起来,四处敲砸,凌贵妃倒不是怕自己被打骂凌虐,而是为着墨纵的身体和精神堪忧,常常失眠起来做活。金衣常被密诏入宫,怜笙也常常随着去看凌贵妃,顺便给她带些外头的吃食,如此这般,二人情同姐妹,现下看来凌贵妃又开始彻夜做活,不知是又出了什么事,使得她如此惶惶不安,辗转难眠。
金衣揽了怜笙刚坐定,只听云素来报,
“墨二公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