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这时候,他们开始穿越一大片死亡的苦楝树林。这林子,足有千万棵苦楝树,高耸入天。边缘像锯齿一样的卵形枯叶,密密麻麻。远望过去,这片树林好像灰褐色的云海盘旋在山脚下,不散不灭。而那些曾经在夏日里盛开过的山花,都已化作僵死的苦楝子,有的还挂在树上,有的撒遍了树丛之间的泥土。
风吹过,叶片呼啦呼啦地响,像是管风琴齐声鸣奏。
然而,这一路上,樱的状况始终没有好起来。她心里虽然快乐,但身子却越来越瘦弱。她的脸色如被水洇过的宣纸,白里透着淡淡的青紫,眼睛本来大而深,现在更显深邃了,裹在粉色长袍里的腰也快细到没有了。她更加长时间地不说话,只是伏在如风的背上,将苍白的脸颊贴住如风的棕毛,似在取暖,又似在梦里沉浸。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修人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好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樱听见他的话,总是摇头,微蹙的眉头却在松开,脸上似乎有夏日的花盛开。
这是难得的两人独处时光,樱和修人。
奎科与海豚去汲水了,顺便给古莲花浇水。奎科走的时候,特意关照修人,要照顾好樱。
当奎科和海豚的背影消失在林子的深处,修人从如风背上扶下孱弱的樱,让她靠着自己在遍地金黄的落叶上坐下。樱刚坐下,身体便不自觉地倚靠着修人,修人感觉到她身体的重量,真的是轻如纸片。
“都是因为我,你才这样虚弱,我知道。”修人终于忍不住说。
樱的嘴角有笑漾开,她的声音变得微弱而虚空:“别这么说,是我自己的超能力还不够,母亲说我还没有成熟,无法为所欲为地使用自己的超能力。”
“樱,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为何来到这里?为何来这里承受这么多苦难和波折?”修人的眼睛里有光亮闪过,“而且,你一再地救我!这个问题一直折磨我,就像我的破碎的梦。”
“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真的,这么做我感到特别的快乐。”樱的脸上腾起红云,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于是站立起来,靠在苦楝树的树干上,仰望天穹。“修人,来到这里,我觉得好奇怪,每件事情、每个人都让我感到新鲜。每个人的心都那么幽微曲折,总也看不透。就像霍克镇的街道,好像到处是谜团,到处是陷阱。而且,卷轴地图告诉我,我们越往后走,面临的困难会越大。影子一直紧跟我们不放呢。”
“可是,樱,怎样才能让你恢复如初呢?第一次见到你,你是那样的水灵鲜活。”
“我只要休息,别担心。”
樱的话音刚落,起风了。
阴风穿梭于树与树之间,在风的萧瑟之声中,樱的呼吸急促而微弱,修人又一次上前扶住她。
他们被阴风裹挟,他们所处的地方似乎正是风的中心,有一股强大的螺旋吸力舔舐和撕咬他们,伴随着排山倒海的呓语。
影子在集聚和吵嚷。
修人不顾一切将樱紧紧抱在怀里,为她抵挡狂风。被修人拥抱着,樱第一次有了如此奇特的感觉,它和记忆中母亲柔软馨香的怀抱不同,这个怀抱并不宽厚,它甚至是瘦弱局促的,但是她听到了来自另一个胸膛的心跳,那是一个完全与她不同的生命,散发着与她完全不同的气息,是忧郁的,也是刚性的;是野性的,也是柔软的。樱感到了自己的心跳,在风的呼啸中,她沉醉地闭上眼。
这之后的路途,樱几乎一直躺在修人的怀里,睡着一样。她让大家不要惊扰她,她需要安静。只是在前面的路出现分岔时,她会突然地睁开眼睛,展开卷轴地图寻找方向。修人总觉得,樱即便闭着眼睛,她的心仍然是醒着的。
比如,她会突然说,小心前面的沟壑。然后,他们就发现盖满苦楝树叶的表面下,竟是一道数丈深沟。还有一次,她猛然坐起,阻止如风往前踏步,大家屏住呼吸在沉默中等待,片刻工夫后,一条花斑巨蟒沿一株枯树游下,咝咝地从如风面前游过,慢慢隐没在了落叶中间。
在进入苦楝树林的第十天,古莲花终于冒出了第二片叶子,油油的,毛茸茸,飘着淡淡的香。修人将它举到樱的面前,樱的睫毛眨动了一下,欣欣然地睁开眼。
“沃兰到了。”樱说。
9
他们已经走到了苦楝树林的尽头,当最后一棵枯树消失的时候,沃兰村寨出现了。夜色中,晚雾升起来,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月光正从云层的罅隙里投射下来,阴惨惨地照在衰草匍匐的山嘴上。那里星星点点地散布着的简陋的房屋,房屋大多建在没有树叶遮掩的多石的山脊上,背朝深谷,簇拥着村寨中心的一座宏大的祠堂。看上去,这里蛮荒而僻远,这里的族人忠实地守候着祠堂,也守候着祖先的灵魂。
之前,卷轴地图告诉他们,沃兰曾经是一片丰饶的原始森林,然而,影子入侵后,恶之花吞噬了所有的植被,森林退化成灌木,既而退化成草丛,直至岩石裸露地面。沃兰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植物,不少人流落异乡;其余的人留守故土,爱她,也怨恨她,他们靠乞讨和掳掠为生。这里好像地球的另一端,寂寞遥远空荡,这里的人以奇特的方式生活着,仿佛与世隔绝。
他们必须穿越沃兰的领土,经过渡海,才有可能到达下一站——指甲岛。走进沃兰便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在这里遇上打家劫舍的匪徒。他们看到沃兰人遗留在村寨入口一根石柱上的异乡人的尸骸和火的余烬。那具尸体已经风干,眼睛鼓突,喉头处插着半截断箭。他衣服的碎片在风中猎猎颤动,头顶有鹰隼盘旋,鼓扑着双翅,发出凄惨恐怖的叫声。他是涉足沃兰的陌生人,被认为很危险,他们抢走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射杀了他。见此情景,奎科脸色煞白,浑身战栗。
“怎么了,奎科叔?”修人道。
“也许这就是可怕的饮血部落!”奎科悄声说,“一直传说有一个部落,他们在山穷水尽以后,没有东西可吃,专饮入侵者的血来滋补身体。还传说,他们把入侵者捆在一棵大树上,旁边燃起熊熊烈火,族人围在火堆旁,疯狂欢跳。之后,阴森恐怖的头人一声令下,族人便用短箭射杀,人死后,他们便从他的喉头处吮吸红艳艳的鲜血……”
“奎科叔,你别再说了,真可怕!”樱央求道。
四个人在尸体前驻足了一小会儿,也许是过分紧张,也许是过于恐惧,如风突然撒开四蹄飞一样地朝前奔去,村寨里响起一片踢踢踏踏错落的足音。坐在上面的四个人紧抱成团,陷入一片腾起的灰尘中,身不由己被如风带进了阴影中的祠堂。
祠堂里一片漆黑,笼罩其上的寂静并非空无一物的寂静,而是充满了阴谋和某种迫切的企图的寂静。他们背靠背呆呆地摸着墙角坐下,警惕地注视着这个充满无限危机的空间。黑暗中,无法看清周围有什么,似乎有影影绰绰的泥塑轮廓,有蝙蝠飞起带过的微弱声响,隐约中还听到压抑的呼吸声,起起伏伏。
“奎科叔,我好害怕。”海豚的声音在发抖。
“噗”的一声,是安吉拉掉在了奎科身上,它大概飞晕了。
“别怕!”奎科哆嗦了一下,颤声安慰身边的三个孩子。
修人感到樱在摸索自己的手,他紧紧抓住,那小手被他握着,汗津津的,十指冰凉。
两只手互相寻找着温暖。
“都是人。”修人似乎听到樱的低语。
话音刚落,忽然,祠堂中央的蜡烛被无声地点亮了!
在惨淡晃动的烛光中,他们看见了满屋子的眼睛!
瞬间,整个祠堂已是灯火通明,好像太阳突然坠落地狱。在一片嘈杂中,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正身处数百人的包围中。
那些人赤裸上身,皮肤黝黑,长发拖地,以兽皮掩体,手里举着点燃的火把。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四个异乡人,还有那个奇怪的独角动物。有人下了个口令,一圈人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做。而是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祠堂的入口处。
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了:
呜……咳……
隔了九座山隔了九条河
今天你就回到家乡
娶回你要的新娘
火把点亮了
太阳升起了
呜……咳……
…………
众人应和着他的歌声,奇异的乐音和着击鼓声、古老的琴声如海潮般涨落。
“原来是一场婚礼!”奎科小声对他的朋友说。
“别说话。”修人用气声说。
在此起彼伏的哼唱中,一对新人在两个幼童地牵引下,目不斜视地缓缓步入祠堂。他们的头上缠绕着苦楝枝,虽是一身同样奇异隆重的装束,但长相和其他族人很不同。他们皮肤白皙,举止文雅,只是表情显得凝重,全然没有婚礼的喜庆。
他们被带到正前方形象狰狞的泥塑前,跪下,磕头。那里站着鸡皮鹤发的沃兰族长,他中指和食指相扣,将陶瓶中的圣水点在他们的额头,闭着眼睛,嘴唇嗫嚅,似在幻境中。
哼唱声起起落落逐渐达到高潮。
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可怕。
可是刚松一口气,族长忽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朝樱他们四人的方向一指:“拿下!”
10
哼唱声再起高潮,四个人立刻被铁钳般的手夹住,一路拖到族长跟前。
“哈布,我的儿子,”族长抬起眼睛,对新郎说,“十年前你离开家乡,杳无讯息,像一只远飞的鹞子,消失在天的尽头。不管你走过多少山水,不管你今天如何飞黄腾达,你的身体里仍然流着我们沃兰人的血。好在,你终于回来,还带来一个美丽的新娘,她虽非沃兰人,但既然是沃兰人的媳妇,那就是我们全沃兰人的亲人。”
哈布和新娘虔诚地叩首。
族长把目光移向樱和三个伙伴,“陌生人,我们沃兰人有个习俗,如果有异乡人未受邀请打扰了我们的盛典,他们就将要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我们要用你们的血酿酒,献祭祖先,犒劳全村百姓,你们的血将是哈布婚礼上最可口的琼浆!”
人群中传出婴儿凄厉的哭声。人群欢呼起来。
四个人不约而同地从族长的言语中预知到可怕的前景。
“樱,怎么办?”海豚摸到自己的腿,狠命捏了一把,真痛。他浑身一阵战栗。抬头看到修人,他的目光游离而伤感,紧张地看向樱。
樱低垂着眼睛,虚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而如风只是焦灼地交替移动四蹄,银色的眼睛端详着樱。慢慢地,它低垂下脑袋。
一个黑瘦的人走上来,举起他手里的砍刀。
“等一等,族长,”奎科声音洪亮地说,“我来解释!”
奎科正要开口,人群骚动起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孩拨开人群,蓬乱着头发扑到了哈布跟前,抱住他的腿大声叫唤:“爸爸!爸爸!”
众人惊愕。
那个男孩十岁开外,眼睛乌黑,头发结节,穿一条破烂的豹皮裙。他死死抱住哈布,就像快要溺死的人抱住一棵树桩。
哈布快步后退,惊恐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孩。
新娘吃惊地盯着哈布。她问男孩,“你叫他什么?”
“爸爸!”男孩口齿清晰充满愤怒地说。
“别胡闹,妞牛!”族长呵斥道。
但是妞牛全然不加理睬,而是更紧地抱住哈布的双腿,把脸贴上去。“他是我爸爸!”一边说,一边恶意地瞪了新娘一眼,顺势把一口唾沫喷在新娘的脸上。
新娘尖叫了一声。
哈布的眼里有光亮闪动,面部表情很复杂。他刚要俯身。空气中出现了异样的响动,好像有一场沙暴正在不远处酝酿。这样的声响,夹杂着排山倒海的呓语,所有的沃兰人都不陌生,沙暴曾经一次又一次掳掠他们的绿色,短暂的丰饶就像焰火似的,很快消散。人们惊恐地面面相觑。
哈布眼里的光亮熄灭了,他厌恶地一脚踢开妞牛,男孩飞了出去,扑倒在地,脸上擦出了血印。哈布厉声呵斥他:“滚开,滚开!谁是你的父亲,你这可恶的小东西!”
婚礼被迫暂停。
妞牛爬起来,痛哭着退出了祠堂。
“相信我,那个男孩和我无关。”哈布向惊惶不定的新娘解释,可是他越解释,新娘越是不依不饶。相持不下,新娘夺门而逃,哈布紧跟着追了出去。
外面雷声隆隆。
族人交头接耳,婚礼一片混乱。
族长强作镇静,他高声清嗓,用力顿足,仍旧无法打断族人的议论。终于,他忍无可忍拼着老命,爬上高台,点燃了祠堂中央的巨型火把。火光腾地蹿起,直冲半空,在毕毕剥剥的火光中,族人终于安静下来。
“婚礼暂停,择期重新举行。”族长说,“至于这四个陌生人,先将他们关押起来!”他吩咐自己的仆人。
不一会儿,他们被带出祠堂,跟着几个族人走过散发着粪臭的漆黑的甬道,被推进了一间茅草屋。有那么一刻,修人想到了逃跑,但是他们四个人都被堵住了嘴,无法交流,在黑暗中更无法看清对方的眼睛。也许,面对那些没有开化的族人,没有比归顺更聪明的对策。
茅草屋中间有个火坑,族人将他们一把推到墙角,然后一声不吭地把干枯的细枝塞满火坑,吹旺火炭,吹燃树枝。一切就绪后,他就蹲到门外,享受风的滋味了。这时,他们才开始细心打量这间屋子,茅屋的地上铺着沙子,屋顶上用竹子撑开一扇小窗,墙上挂着野猫皮和豹皮。房间里弥漫着一种难闻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修人找到了这股气味的来源——一只挂在墙上的口袋。好奇心驱使他取下那只口袋,打开一看,几乎令所有的人快昏厥过去了。里面装的竟然是一些血肉模糊的人眼,它们死鱼般地瞪视着他们。
“放了我们……”奎科带着哭腔爬到柴门口,乞求那个族人。他似乎已经忘了他刚才所挨的打,所经历的惊恐的眩晕,架在脖子上的柴刀的冰凉。但是,没有人搭理他。
门外传来如风的哀号,它被绑在石桩上,四蹄无法动弹。而安吉拉已被关进笼子,扔在了茅草屋门口的角落里。
海豚绝望地哭泣起来。
等明天月亮升起,族长将重新为哈布举行婚礼,而他们的血将成为全沃兰人婚宴上的琼浆。
“难道我们真的会成为沃兰人杯中的酒?”奎科像在自问,又像在问旁人。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因为受了过度的惊吓,樱再次进入昏睡,梦中的她像婴儿一样微微抽搐,额上沁出薄薄的细汗。
三个人陷入了绝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