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们渐渐地感到了世界的狭小,我们对村庄及其周围这片被我们的脚丫摩擦遍了的土地太熟悉了,如同熟悉自己母亲的怀抱,而对远处的一切又太陌生。
我们知道这片土地上哪个地方有树林子,哪个地方有刚打好的土坯,知道哪个地方有坟冢,哪个地方的地里草多草少,甚至知道哪个地方曾挖出过一把锈了的盒子枪,知道哪个地方老头儿被绊了一跤就再也没爬起来。这土地上的一切我们都知道,而对这之外的地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们渐渐地大了,我们童年的肺叶在一天天地膨胀,于是我们感到了呼吸的困难。我们有了被封闭压抑的感觉,我们希望有新的内容丰富我们那由于疯长而渐渐饥饿了的童年的欲望。我们对世界的一切好奇都在一天天增长扩大着,而脚下的土地是静止的,我们开始不满足于脚下这小小的一隅了。虽然它曾养育了我们,并给了我们那样多的欢乐。
难道就要背叛这土地了吗?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要背叛这土地的呢?
在这片土地上,年年都下着一样的雨,刮着一样的风,总是黄昏的雾霭里传来晚归的牛儿疲惫的叫声。总是放羊,总是割草,总是父亲打孩子母亲骂孩子,总是炊烟,总是草垛,总是窝窝头,总是破饭桌,总是老奶奶老爷爷潮湿的故事,总是欢天喜地迎亲,总是鬼哭狼嚎送丧,总有吵架的,总有站到房顶上骂街的,总是一个娘儿们疯了,总是另一个娘儿们又疯了。整个村庄就是这样单调乏味地,固死不变地重复着一切,难道世界上还有玩不够的玩具吗?
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到世界太狭小了的呢?就因为我们从课本上学到了十三陵水库,就因为老师给我们讲到了大山、铁塔、海洋和火车吗?像是,又不是。不是,又像是。
那一定是我们望到了那高高的烟囱的缘故吧!
在我们村西十多里地远的地方,有一个高耸入云的烟囱,它真的有天那么高呢!笔直笔直的,和地面成90°角,比所有的树都垂直,垂直得斩钉截铁。在太阳的光芒里看它是红色的,其实它就是红色的,只不过从阳光里看,它便有了阳光的红润和鲜艳。听大人讲那是西面一个公社砖厂的烟囱。
我们常常在下午割草时看到那烟囱开始冒烟,烟像一个毛茸茸的家伙从烟囱顶上探出头来,渐渐增长,然后沿着宏大的天幕向上爬去。如果云彩正好经过,那云彩便立刻膨大起来,而此时,太阳正在它背后站着,那烟囱和云便是红色的,西边整个天空也变得通红。站在我们村的土地上远远望去,那宏大的天幕竟真的如同火烧云呢,壮观美丽极了。
我们经常趴在一条小小的河堤上,向着远处的烟囱望去。我们是被神秘和幻想宠坏了的孩子,便常常幻想:那烟囱下的村庄、土地一定都是红色的,流水、池塘也一定是红色的。我们还想到了那土地上生活着的孩子们,他们也一定是红颜色的,他们都是世界上最快乐最活泼最幸福的孩子。想到这些,我们幼小的心中无形中便增加了一种孩子独有的妒意。我们每每望着那高大的烟囱时,总有一种不可企及的感受。我们默默地把那神秘的地方当作非常遥远的地方和最让我们崇拜的地方锁进自己心里。但那只是离我们十几里地远的地方啊!
我们一天天长大,好奇心神秘感和对烟囱的强烈向往伴随我们一起生长。而我们总有一天要从一块土地走向另一块土地,从狭小走向广阔,这是孩子们的心灵一条无形的轨迹。
后来那个砖厂安上了电,于是每到夜晚那烟囱下便多了几颗明亮的星星,我们知道那是电灯,这是烟囱向我们发出的第一次强烈的诱惑,那电灯像无数只眼睛躲在夜的深处窥视着我们,逗引着我们,呼唤着我们,我们竟真的聚在一起数起电灯的个数来,但是数着数着总是一直数到了天上的星星,我们便重新再数,又数着了星星,再重新数。后来我们选阴天天上没星星时数,终于数清了。我们笑了,我们跳了起来。但当我们等到下一次阴天时再数,那电灯又增加了许多,而且每次数,电灯总是不停地增加,我们的好奇便也一起跟着增长。
那烟囱在那夜的星光里透露着它那高大的轮廓,这轮廓比它暴露在阳光下时更庄严更有一种气势,像一个傲视一切的巨人站在深沉的天幕上,仔细辨认,还能隐约看见烟囱仍在冒着烟,像那巨人和夜的天空交流着无声的语言,又像那巨人疲累后沉重的喘息。在坦荡平展的大平原上,单凭这烟囱的高大气势就够我们惊叹仰慕的了,更不要说我们心中还积贮着那么多的神秘感。
再后来那地方安上了电磨,这是烟囱给我们的第二个诱惑。一安上电磨,我们村和那个地方的联系便多了起来,不时地有人用自行车驮半布袋粮食去磨面,去磨面回来的人就讲一些去那地方的新鲜感受,我们这些孩子只能眼巴巴地听着,生怕漏下一个字。有时几家还联合起来,去队里借个地排车和一头牲口,套上,拉满满一车粮食去磨面。
孩子们是没有份的,只能很可怜地望着自行车或牛车一辆辆地向着烟囱底下驶去,恶狠狠地把我们扔在村子里。听着车铃的叮当声渐渐远去渐渐消失,我们有一种丢了东西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到了不能忍耐的时候,我们真想哭,甚至在心里悄悄恨自己的长辈们。我们便以不去割草等方式向父辈们表示抗议。我们真想自己去,但那时我们对很远的地方还有一种恐惧感。我们害怕狡猾的路把我们带到一个陌生而又可怕的地方。
当我们看到那高高耸立的烟囱神圣地在西边的天幕上傲视一切时,我们便开始窃窃地恨它。我们童年的欲望是固执而又不容人戏谑的,我们所希望得到的都必须得到,我们是一支箭,不允许弓对我们有丝毫的挑逗和欺骗。否则我们将用世界上最强烈的程度来恨它们,红色的烟囱散发着它的诱惑,我们恨它恨极了,恨它以它的高大、神圣、庄严和神秘来威慑住我们的心灵。我们的一切都仿佛被它点燃了激怒了。
但这恨并不能改变烟囱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相反烟囱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更伟岸更高大起来。我们的恨是因为不能企及引起的,我们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在表示我们对它的仰慕和向往。烟囱啊!你在折磨我们童年的心,而这折磨又好幸福哟!
我们是一群乡村放荡不羁的野孩子,我们的秉性就是撒野,而且在这无所畏惧的野性中孪生着一种旺盛的好胜心理。我们有时会在这种好胜心的促使下,做出许多令人吃惊的举动来。因此当我们再看到那高大的烟囱时,我们渐渐产生出一种要征服它的决心。我们心中正在悄悄酝酿着一种东西。
再到后来,我们听说那烟囱下的砖厂里有了电视。这是烟囱向我们炫耀的第三个诱惑。当“电视”这个词走进我们村子时,整个村子都感到吃惊而又新鲜。我们这窒息了的村庄感到了外面世界的变化。村上的人开始去看电视,去看外面的新鲜。
孩子们仍然是没有份的。在我们鲁西,大人们从来都不把孩子们的要求当成一回事,他们怕孩子学野了,学得不安分了,学得不好管了,孩子们一出生,就传授那些让孩子们多干活多吃苦的讨厌把戏,他们想把孩子的心牢牢地拴在这片祖宗几代死守着的土地上。他们是从父辈们那里这么学来的,又是这么教给自己的孩子们,他们对祖宗们传下来的东西奉若神明,不允许有一丝的更改。而我们这些孩子呢?我们活泼好动的性格,我们天生撒野的秉性,我们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和外部世界对我们的刺激,使我们无法接受父辈们对我们的谆谆教诲,我们渐渐地感到父辈们真不讲道理真愚蠢,我们从心里悄悄地恨着他们,而这种恨更促使我们去征服那在远处矗立着的烟囱。
我们想象,那烟囱下的孩子们是多么幸福!他们过着多么有意义无拘无束的生活啊!他们比我们富裕百倍千倍,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他们懂很多很多的东西,有许多令人神往的故事,他们知道从烟囱再往西二十里地远的地方所存在并发生着的一切,他们能够做他们想做的一切。但我们为什么没有这些幸福和权利呢!我们为什么这么寒碜这么可怜呢!回头望一望自己脚下这么熟悉的土地,父亲们都在辛勤刻苦地劳作着,他们和土地是一样的颜色,他们很有力气很能吃苦,他们的确从自己父辈那里承袭了很多东西,但他们也都有一双固执甚至迟钝的目光,此时我们仿佛感觉到那一束束目光简直是一根根绞缚着我们的绳索。
脚下的土地渐渐失去了原来它在我们心中的颜色,我们已不满足于在这片土地上所产生出来的欢乐。烟囱的诱惑充满了我们占有了我们豪夺了我们,我们被一种更广阔更神奇更伟大的东西所陶醉所勾引所倾倒,脚下这小小的一隅对我们的诱惑如同腐朽了的墙皮从我们童年薄薄的心灵墙壁上驳落。一个诱惑消失了,另一个新的诱惑在生长。
那烟囱还是在那里矗立着,它还是那样冒着烟,还是那样和天空交流着无声的语言,在太阳的光辉里它还是那么抒情那么浪漫,它的气势、它的庄严、它的高大、它的神圣、它的魅力、它的诱惑是任何光辉任何浪漫任何欺骗都淹没不了的,但它的过于沉稳,过于矜持,过于傲慢惹怒了我们心中的某种东西。那是一种很神圣的东西。
我们终于忍耐不住了。烟囱的诱惑联合着电灯的诱惑、电磨的诱惑以及电视的诱惑像潮一般涌动而来,撞击着我们好奇心的大门,我们要征服这烟囱,我们要走到那烟囱底下去,而这仅是为了一种好奇,一种冲动,一种孩子透明的欲望。
每个孩子都愿意去。
但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是不愿意也不能告诉家里人的。
于是,在一个美丽生动的傍晚,我们由几十个孩子组成的队伍,悄悄地离开了村庄,朝远处高高的烟囱走去,朝着希望走去。
而那希望如同烟囱底下的无数只电灯,在我们眼前明亮起来,明亮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