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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天,丁戊放学回家,他在路上看见了几棵青草,就揪了下来,想着拿回家给小牛吃。他跑回家,发现牛棚里的小牛不见了,就把草放在了牛槽里,母牛一口就吃进了嘴里。丁戊走进屋里,想要问问丁力、孔小翠,小牛去哪里了,却看到桌子上多了一台大电视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大的电视机!丁力说:

“看到没有,这是十四寸的黑白电视,凯歌牌的,是上海生产的。上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一个大到没边的大城市,只有那里才能造出这么大的电视机。”

在八十年代的南蛮庄,十四寸的电视机已经是很大的了。彩电,连想都不用想,那时是根本买不到的,即使有,丁力也买不起。

没钱,也得买电视机,这是丁力建国后做出的一次最大的决定,要知道,一台电视少说要四五百块钱,几乎可以买两辆自行车了,丁家好几年也存不下这么多钱!要丁力一次拿出这么多钱,就像是用刀割他的肉一般。丁力为什么要买电视机呢?

丁力买电视机之前,南蛮庄有电视机的人家还很少,丁戊每天晚上都要到最近的那家去看《西游记》、《霍元甲》等电视剧。专程去看电视的不止丁戊一个,常常是一间屋子挤满了人,屋里坐不开,主家就把电视搬到院里,大家坐在院里看。一群人在院子里看电视,是丁戊童年最大的乐趣之一。

丁力也常去邻居家看电视,而且比丁戊去得更频繁。丁力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那时却常常去串门,串门是假,看电视才是真。他在别人家看起电视来,常常忘了回家吃饭,等到孔小翠找来,才想起自己在别人家里。在内心深处,丁力是不喜欢串门的,也不喜欢借用别人的东西,你去别人家借东西,等于告诉人家自己没有,这在丁力看来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所以但凡需要去别人家借东西,丁力都会让孔小翠去,他丢不起那个人。去别人家看电视,虽然不是借,但也和借差不多,总去别人家看电视,就等于告诉人家,自己没钱,买不起电视机,尽管丁力的确非常穷,但他不愿意接受这一点,更不愿意让人指着他的后背说“丁力很穷”。虽然电视机对丁力而言非常昂贵,但电视机在南蛮庄已经越来越普及,成为评定一家人过得好与坏的标准,更重要的是丁力看电视已经上了瘾,为了不再去别人家看电视,他决定自己买一台电视机,让南蛮庄人对他刮目相看。当然,为了买电视机,丁家要更加节衣缩食,虽然实际上他们原本就已经非常节俭。

丁力想要买电视机,不过首先提出买电视的不是他,而是丁戊。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丁力问丁戊:

“丁戊,你喜欢看孙悟空、猪八戒吗?”

“喜欢,我现在就想看。咱们家里没电视啊。”丁戊说。

“你长大,挣了钱,就能买了。”

“我什么时候长大?”

“像我这么高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去买个电视机吧。”

虽然丁戊第一个提出了买电视机,但是他没想到,几个星期后家里真的有了电视机。看着桌子上崭新的电视机,丁戊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看看。丁力说:

“电视机太费电了,等一会演《西游记》的时候,再打开吧。”

“还有多长时间演《西游记》?”丁戊说。

“还有两个小时。”

“这么长时间啊,我现在就想看电视。”

“看电视太费电了,你先去写作业,电视剧开始的时候,才能看。”孔小翠说。

在丁力、孔小翠的不断叮嘱下,丁戊知道了电视机是世界上最费电的东西,费电就要多花钱,而丁家没有钱,没钱就要少看电视。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是丁戊还是经受不住电视机的诱惑。怎样才能看电视呢?后来,丁戊发现,丁力、孔小翠每天晚上都要看天气预报,但很多时候他们都在忙,没时间看。于是,他故意把钟表调到播出天气预报的时间,然后跑到丁力、孔小翠面前说:

“到天气预报时间了。”

“我们现在很忙,你打开电视看看,一会儿告诉我们,明天是什么天气。”丁力说。

“看完就把电视关上,别浪费电。”孔小翠说。

丁戊看的当然不是天气预报,而是他喜欢的电视评书,每天傍晚都是电视评书的播出时间,《水浒传》、《小八义》……把他的魂勾走了,他渴望自己成为一个英雄好汉。等到丁力、孔小翠进屋里,问丁戊明天什么天气,为什么没有把电视关上,丁戊就说:

“电视上没演天气预报啊,我一直在这里等着,到现在还没演。”

丁力发现钟表时间不对,也想不到是丁戊调快的。丁力、孔小翠发现丁戊的把戏,是很多天以后的事情了。虽然挨了丁力一顿打,但这么多天不用担心电视费电,丁戊觉得,这顿打没白挨。

买来电视机之后,丁家颇为“兴盛”了一段时间,丁戊在同龄人中的地位也因电视机而大大提高。可以说,那是丁戊一生中最得意、最风光的时期。

电视机进入丁家几天之后,丁戊铲牛粪的时候,看见牛棚里只有一头牛,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很多天没看见小牛了。

丁力家中曾经养过牛、鸡、猪、羊四种动物。牛和鸡,这两种动物,丁家一直都在养,丁力结婚以前,由他母亲养,结婚以后,就交给了孔小翠。牛在丁家有非常特殊的地位,一方面,牛是耕地的劳力,缺了它地里的活就没法干;另一方面牛又是可以卖了赚钱的商品,尤其是家里急用钱时可以卖掉帮丁家渡过难关,给孔小翠家的彩礼和给媒人的介绍费,一多半就是用牛抵的,同样重要的是,牛既温顺又好养活,只吃地里剩下的玉米秆和麦穗壳就够了,用不着再额外花钱,住的地方也没有讲究,盖一个简易的牛棚即可。鸡虽然是丁家一直都在养的动物,但它们的命运与猪和羊是连在一起的。猪和羊养的时间都很短,猪只养了两年,羊只养了一年。孔小翠一进家门,丁力就寻思着给她找点事干,好早点把结婚时花的钱挣回来,虽然种地、养牛和鸡已经足够孔小翠操劳,但丁力觉得那些活还远远不够,他想到了养猪,但养猪需要盖猪圈,买小猪也要花钱,丁家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么多钱,后来孔小翠怀孕生孩子,养猪的事就一直拖到了丁戊五岁的时候。为了养猪,丁力专门在村外的空地上建了一个猪圈,又在自家院子里搭了一个猪栏,猪圈离家太远,晚上里面的猪很容易被偷,到了晚上就要赶回家里的猪栏里。全部建好之后,丁力去买了三头小猪回来,给孔小翠养。傍晚的时候,丁戊经常和孔小翠一起去猪圈里赶猪,孔小翠拿着一个铁盆走在前面“唠唠唠”地喊着,丁戊拿着一根竹竿在猪后面赶,猪虽然看起来又懒又笨,但不像牛那样温顺,总是乱跑,丁戊和孔小翠经常要满村里去追猪。猪每天在猪栏里吃喝拉撒,弄得家里又脏又臭,这还在其次,关键是几头猪每天不断地龚地,没几天就把丁力建的猪栏龚坏了,丁力反复修,猪不断龚,惹得丁力非常恼火,如果不是花钱买的猪养肥了还要卖掉,他早一刀把猪捅死了。按着丁力的脾气,养一茬猪,他就已经不想养了,可又想到,建好的猪圈和猪栏没少花钱,只养一茬猪太浪费了,他只好耐着性子又养了两茬,好在平时都是孔小翠养猪,他不用管。养了两年猪之后,丁力决定不再养了,废弃的猪圈就用来存牛粪。院子里空出猪栏,丁力买了两只羊回来放在里面,让孔小翠养着,猪栏也就变成了羊圈。买回来却发现,羊虽然比牛更加温顺,但不像牛那么好养,还经常挑食,好好的玉米秆,都粉碎了,愣是不吃,还要经常牵着到河边吃青草,比人还难伺候,地里还有那么多活要干,谁有那个闲工夫牵着羊出去遛弯?那两只羊卖掉以后,丁力、孔小翠再没养过羊。鸡原本是养在墙角的一个小旮旯里,空间很小,养的数量也少,猪和羊都不养了,丁力就把羊圈又改成了鸡圈,孔小翠在里面养了十几只鸡,鸡蛋自己吃,剩下的卖掉,鸡养大了也可以卖钱,鸡粪攒起来每年种白菜的时候当肥料,种出的白菜品质极佳。丁家猪栏改羊圈,又改鸡圈,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丁家鸡圈的清理由孔小翠负责,牛棚的清理则交给了丁戊。从六岁开始,丁戊每个星期六上午都要铲牛粪,他用铁锨把牛粪装到小推车上,再推到村外废弃的猪圈里。到了犁地播种的时候,丁力、孔小翠把这些牛粪撒到地里,当作肥料。刚开始清理牛粪的时候,丁戊干得很慢,他一次只能铲一点,小推车装太多推不动,只能装小半车,要往返十几次才能把牛粪全部清理干净。有几次铲牛粪时,他还摔倒在了地上,身上粘满了牛粪,还有几次,小推车在路上歪倒,他只能用铁锨再重新装一遍。后来,丁戊干得越来越快,小推车也越来越满,装得太满,在推的过程中就容易撒,沿途每家门口几乎都能看到丁戊小推车上颠下来的牛粪。

铲牛粪的时候,丁戊想起了小牛的事情,就问丁力:

“小牛到哪里去了,是丢了吗?”

“小牛没丢,咱们家的电视机就是小牛变的呀。”丁力说。

“你不是说,这头小牛是奶奶变的吗?它怎么又变成电视机了?”

“奶奶知道你想看电视啊,就又变成电视机了。”

“我不想要电视机了,我想要把奶奶再变回来。”

“你爸是骗你的,电视不是奶奶变的,是用卖小牛的钱买来的。”孔小翠说。

丁戊其实知道小牛是卖掉了,电视机是用卖牛的钱买的,但是,他更愿意相信,是奶奶变成了小牛,小牛又变成了电视机。尽管丁戊没见过自己的奶奶,但他觉得奶奶是一个可亲的人,如果奶奶还活着,她看见丁力打自己,肯定会来救他。

很多年后,丁戊为家里买了一台二十五寸彩电,但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始终没有丢掉。尽管丁力、孔小翠也喜欢看大彩电,但每次丁戊说要把黑白电视机卖给收废品的,他们还是会说:

“电视还好好的,卖掉干什么?万一彩电坏了,还可以看这个黑白的,不用花钱再买了。这个彩电就不该买,纯粹浪费钱。”

到丁力去世的时候,黑白电视机还完好地保存在丁家,并且还能看,而原来那台彩电早已坏掉,换成了丁戊和妻子买的五十寸液晶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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