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梧听见海浪拍打的声响从前方的黑暗中传来，时远时近，以至于他都开始怀疑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鼻子已经被恶臭所麻痹，胃也停止了翻滚，就好像它并不存在一样。指尖传来的圆壁上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黏糊触感也变得无所谓了。
啊，如果不是双脚淌水的声响，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行走在地狱了呢。南梧不禁这么想到。
断掉骨头还在作痛，淤青也在作痛，血结痂了后伤口又裂开了。
南梧意识到，自己的这具身体已经破破烂烂的了。伸手扶着墙，大口喘着下水道中恶臭的空气，他感觉到有什么黏糊的东西顺着他的脸颊划下，是脏水？是汗？还是血？
真是够惨的，完全笑不出来了。一边想着，南梧抬头看向了前方，不知何时，原本的一片漆黑中已经出现了一盏微弱的火光。
在看见火光的时候南梧才注意到，自己似乎已经瞎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视线也在摇晃着，那火光忽然分成了三个、接着又合为了一个。
他注视着火光许久才真切的认识到自己已经残废了的事实，但内心竟然毫无悲痛的感觉。
眼睛也好，四肢也好，只要火没有熄灭……南梧死死地拽紧了拳头，他能够感觉得到，胸口之中，白色的火苗正在徐徐燃烧着。
南梧继续趟着水往前走，从手指、脚趾的末端传来的冰凉感觉抓紧了他的肺，连同着下水道中的恶臭好几次让他晕厥过去。
我快死了吗？南梧反复的向着这个问题。他的身子在颤抖，内心也是如此。
我快死了吗？他恐惧的想着，接着便继续向前方的火光走了去。
淹及膝盖的脏水发出哗啦的声响。
“喂？！谁在那儿啊！”忽然前方传来了一个男人捏着鼻子发出的问话声。南梧没有回话，他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说话了。
南梧接着朝火光的方向靠近，接着他摇晃的视线勉强看见了火光旁边的人影，而那两个人显然也发现了南梧。
“什么啊，是个人族啊。”率先发现南楠的那人语气不屑的说道。
“这小子似乎一身伤啊。”南梧听见另一个语气低沉的男人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是从剃刀侯的地牢逃出来的吗？”刚刚问话的男人打量了一下南梧之后啧了一声，“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的样子，半死不活的——”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南梧走了过来，南梧抬起仅剩的独眼盯着那个男人。
“喂，你小心点，能从剃刀侯的地牢里面逃出来的人不可能是什么简单货色。”另一个男人出声提醒道。
“就凭这个人类？算了吧，看看他的样子，一副快死了的模样。”那个男人不以为然，继续朝着南梧走了过来。等着火光彻底靠近，南梧才注意到男人的打扮。
是栖人，南梧在那人靠近之后看清了他湿润的皮肤与皮肤之上稀疏的细小鳞片。
而且这人还是个下水道的拾荒者，南梧阴沉的想到，或者该叫他们为“下水道的食尸鬼”。
男栖人走了过来，然后皱起了眉头。他伸出了戴着皮手套的宽大手掌捏住了南梧的脸，手套被下水道中流淌的脏水所打湿，不过好在南梧已经适应了这令人作呕的恶臭。
“眼睛瞎了一只，啧，这帮畜生。让我看下嘴里——”男人埋下头、另一只手提起了提灯，“牙被打掉了几颗，运气不错——那帮狱卒可是连芝麻都不会放过的，能留下这么多牙还真是够走运的。”
他不是在说我走运，南梧想到，他是在说他自己，等我死了之后，他们就会拔光我的牙拿去换钱。
“喂！”另一个男人忽然大声喊道了，“别管那个穷小子了！等他断了气再去处理他！这边我发现了好东西了！”
“好东西？”捏着南梧脸的男人也松开了手，他也没有再看南梧的脸一眼，只是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同伴走了过去。
“对。似乎是被剃刀侯玩坏了的‘玩具’。”
“哼哼，这可真是让人羡慕。这可怜的——等、等等？！这不是——”
“嘘！小点声！别把其他人引过来了！这次的货可不简单啊！”
接着两个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拾荒者都转过头来，看向了正拖着缓慢的步子一摇一晃的走着的南梧。
而南梧也微微偏过头，用自己仅剩的独眼看向了那两个脸上蒙着厚布的男人，以及他们身影下藏着的东西。
南梧看见了他们中的一个人手中抓住了一只带着伤痕的白皙手臂，虽然沾上了下水道的脏水，但那条手臂仍旧在微弱的火光下显得那么显眼。
是女人吗？南梧脑子迟钝的想到。
“滚开！滚一边去！”正准备弯下身去的男人冲着南梧低喊道，就像是驱赶虫子一样。
南梧没有吱声，他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现在只想离开这条无穷无尽、一片漆黑的下水道。我不要死在这样的地方，南梧心里面只剩下了这样一个念头。
绝望，不甘，悲痛欲绝，什么都好，早就连同着胃里残存的一点东西一起在黑暗中不知名的角落里吐干净了。
我不要死在这里，南梧的脑子只能思考这一句话了，他反复的念着这句话，就像是求生的咒语一样。我不要死在这里，每当他的身体哀求着他倒下时，他就这样冷漠的回复道。
我不要死在这里。我不要死在这种没人知道的阴沟里。
“呸，晦气！”拾荒人看见活尸一般的南梧走开后忍不住低声咒骂道。
“嘿！别管那小子了！”另一个伸手在那漂浮在脏水中的胴体上抚摸着的拾荒人发出了奸邪的低笑声，“看哟，这具身体，完全没有腐烂的迹象，咱们撞上大运了，说不定这可是才丢下的新鲜货哟！”
“啧啧，一如既往破破烂烂的，剃刀侯还真是好这口！这是烫疤吗？啧啧，真是暴殄天物啊。”拾荒人语气可惜的说道。
“哼，少在那儿放屁了。动作麻溜点，抬回去洗洗说不定还能用！嘿！老子长这么大，还没干过长鱼尾巴的女人，这次可得得劲儿爽爽！”
“哼哼，听说人鱼浑身都是宝啊，炼金术师都抢着要呢！用完了就抽干血、切碎了去卖掉吧！”
“嘿嘿，这次发了发了——”
“喂、等等，有点不对劲——！”
砰！背后传来的水花四溅声与两个男人欣喜若狂的叫声让得南梧停下了脚步。
“居然还是活的！这次真的赚大发了！”
“哈哈，快点按住她！别让她跑了！”
南梧困难的回过了头去，听见水声越来越近了，那两个男人的叫嚷声与火光也更加靠近了。
接着黑暗中什么东西撞倒了南梧，显然那就是两个拾荒人所追赶的东西。南梧只觉得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落入了恶臭而又冰冷的脏水之中。
气泡声与水声在耳边翻滚，南梧听见那两个拾荒人穿透脏水的咒骂声与讥讽声。
“哈哈，这小子看样子真是我的贵人啊！”一个拾荒人笑着喊道，“我按住她了！快来帮把手，这小妞力气好大啊！”
“小点声！别把其他人引过来了！要是剃刀侯的宠物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咱们两别说一个子儿都拿不到，小命都得不保！”
南梧听见了谁在脏水中挣扎的声音，以及两个拾荒人低声的怪笑声。南梧总觉得这些声音比包围自己的脏水更加令人作呕。
哈，溺死在粪水里，要是大哥知道了，在地狱里估计也得好好揍我一顿吧。
随着一阵水声，两个拾荒人诧异的看向了南梧的方向。
“我还以为这小子会就这么溺死了呢。”
“别管他了，快把这妞给我按紧了！前面不远处就有几个水深的地方，等着小妞游过去了估计就找不到了！”
“哈，你太多心了，这小妞的样子也不比那小子好多少，估计还没游那么远就自己累死了——你看吧，她已经没力气挣扎了。”
南梧呕干净了灌进嘴里的脏水，几乎已经没了力气。他靠着下水道冰冷弯曲的墙面，避免自己再次失去力气跌入水中然后呛死。
看着南梧靠着墙的背影，拾荒人的脸色渐渐地阴沉了下来。“你按住她了。”他对自己的同伴说道，然后跨过被按住的人鱼少女，朝着南梧的方向走了过去，接着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总觉得这小子有些不对劲，还是早点割了他的喉咙给他个痛快好些。拾荒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朝南梧走了过去。
忽然背后传来的水声打乱了拾荒人的计划。
“蠢货！不是让你按住她了吗？！”拾荒人怒吼着朝着水中伸出了手去，一把扯住了在水中挣扎着的人鱼的头发，止住了她的身形并将她从水中拖了出来。
“臭鱼婊子！你再敢乱动老子把你的鳍都切了！”拽住人鱼头发的拾荒人恼怒的喊道，却浑然不知，在痛苦中绝望的挣扎着的人鱼的手也抓住了什么。
“救……”
南梧用独眼看着人鱼那张照映着昏暗火光、满是痛苦的脸，她的话他能清楚的听懂，因为这是南梧故乡的语言。啊，原来这不是什么人鱼，南梧想到，这是鲛人。
人鱼握住南梧手腕的手因拾荒人抓扯她的头发带来的痛苦而不得不松开了。南梧发现她张着嘴也没有办法发出惨叫声，刚才她用尽全力说出的那个字也像是鱼儿费尽全力吐出的最后一个气泡一样。
哈，原来也有人跟我一样，南梧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想到，离家这么远，也马上要死在这条阴沟里。
“臭小子，你看什么？！”怒火中烧的拾荒者发现南梧在用他仅有的那只独眼看着自己，心中莫名的不安了起来。
接着他看见南梧抬起了他的手，颤抖着朝他伸了过来。
“滚开！”拾荒者惊恐的喊道，一边挥出了手中的匕首。
一阵钻心的剧痛几乎差点让南梧就这么晕死了过去，他能感觉到带着温度的热血从他食指的断面淌了下来，温暖了自己的掌心。
“放开她。”南梧也用尽力气吐出了这三个字，接着拾荒者尖叫了起来。
苍白的火焰照亮了阴暗潮湿的下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