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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血龙瓶(4)

高槐一口否认:“小小一根竹竿,如何能盗得那雪龙瓶?” 海瑞晃着那竹竿,说道:“以你的聪明,当然可以的。”他吩咐取过雪龙瓶,又打过一桶水,说道:“至于你如何利用绳钩来回拉动桌子,我以前已经做过的,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我们来看看你如何偷到雪龙瓶的。”

他将竹竿的一端慢慢伸进瓶口,然后把水慢慢倒进竹竿中。水便注入到了瓶子里,等到将近倒满的时候,极度的寒冷使得那些水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连同竹竿一起冻在雪龙瓶里。由于雪龙瓶是肚大口小,海瑞轻轻一提,竹竿和雪龙瓶就一起离开了桌子。

吴松年兴奋的说:“原来如此。简单得很哟。” 高槐冷笑一声:“好没道理,这么冷的天气,我无论用罐子或是竹筒装水,都会很快结成冰。”

海瑞笑着说道:“我想你定是早就想好了,因为你事先偷走了一样东西,你就在这屋顶上用这东西化雪为水。”

吴松年恍然大悟地道:“那个香炉……”海瑞点头:“原来我想不通为什么香炉会擦拭得如此干净,等到我注意到煮酒的酒炉之后才明白,你是将它当做了铁锅来煮水。”吴松年想了想,说道:“但为什么他要把雪龙瓶藏在冰块中呢?拿回家不是更好?”

海瑞哈哈大笑,说:“那是因为这雪龙瓶大了一些,从气孔中根本拿不出去罢了。”

他把雪龙瓶底一翻,那瓶底径逾五寸,他一早已量过,那气孔直径也只有近五寸。海瑞道:“此时高槐一定是气极败坏了,但他的脑子很灵光,一闪念之中,便得到了更妙的方法。”

吴松年说道:“以水凝冰?” 海瑞点头,说:“就是这个法子,他把竹竿与雪龙瓶提到那些冰块上,然后继续注入开水,化开竹竿,水便继续注入雪龙瓶中,这样持续注下去,一直到雪龙瓶注满水后溢出,由于屋子里极为寒冷,所以水很快就会结冰,这样再注水下去,冰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终能够将雪龙瓶完全包裹起来,由于这宝瓶通体晶莹,与冰完全溶成一色,所以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大家一看瓶子不在桌子上了,便马上想到被偷走了,谁又能料到其实它还在屋子里呢?”

吴松年点头,说道:“也许还有一个人想到了,那就是杨怀安知县。”

海瑞道:“没错,杨知县想必是也料到了这一点,所以高槐不得不杀了他。”

高槐大声叫喊:“你血口喷人,我没杀人!” 海瑞将手中的竹竿与白色药粉一扬,大声说道:“证据确凿,不由你不招。敢问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高槐哼了一声,说:“那是我打猎用的。” 海瑞说:“只是用来打猎吗?怕不是吧,你就用它,杀死了杨怀安知县。” 高槐摇了摇头,道:“你胡说八道,我没杀人!”

海瑞一摆手:“你没杀人?杨知县早已告诉我们了,你就是凶手,证据就是他写的那两个笔画。” 高槐喊道:“可我的名字不是那样开头的。” 海瑞一笑,说:“谁说那两笔一定是名字的开头?气孔那么小,又怎么可能从底下看到上面呢?所以杨知县写的既不是‘管’,也不是‘简’,而是竹子的‘竹’。就是说,你是用竹子杀死他的。”

高槐大叫:“你胡说八道。”

海瑞举起他手中那包药粉,说:“那晚,你来到屋顶,从气孔中看到了杨知县,可能他发现了什么,于是你想要除掉他,所以你用平时打猎的手段,在打通的竹竿中装入了药粉,这种药粉是迷醉野兽用的,劲头很大,你看准机会,将它喷到了杨知县的脸上,杨知县当即被迷倒了,所以他倒下的地方正好是在当中的气孔下。于是你狠着心,用一根削尖的长竹竿刺死了他,因为离得很高,你怕刺得不准,便一口气刺了很多下,以至杨知县的前胸血肉模糊,而杨知县在极度痛苦中醒了过来,只能看到一根竹子在刺他,所以在临死前用自己血写下了这两个笔画。你杀人之后,怕那些残留在杨知县脸上药粉会暴露你的身份,就又将水注入竹竿,流到杨知县脸上,以冲掉上面的药粉。所以他脸上才会有一层冰。”

高槐突然大笑起来:“常言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又没当场拿住我,完全是猜测,根本没有半点真凭实据。” 吴松年气愤的道:“那你今晚去管家做什么呢?” 高槐道:“我……我只不过是去找点冰块来用而已,你们却捉住我不放。” 吴松年一指他的水缸,喝道:“要用冰块,你家就有,为什么夜间偷偷摸摸去管家拿冰块,而又那么巧,偏偏就拿到了内藏雪龙瓶的那一块?”

高槐的汗水涔涔而来,却还在嘴硬:“那只能说明我偷过雪龙瓶,却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杨知县,我从没见过他,更和他无仇无怨,为何要下毒手!”

吴松年大怒,喝道:“死到临头,还在狡辩!如果不是杨知县发现了你的秘密,你也用不着杀他。看来不用大刑你是不招的了,来人……”

海瑞制止了他,说道:“重刑之下,他便招了,也不足以服众,我这里还有个证据,可以让他心服口服。” 高槐一抬头,咬牙道:“什么证据?” 海瑞一挥手,两名差官抬过一副担架,上面横放着一个人,以白布单盖住,海瑞道:“你虽然用水洗去了杨知县脸上的药粉,但我想在他的耳鼻之中,定还有残余,吴大人,请传仵作验一下。”

吴松年传来仵作,那仵作用棉棒轻轻探入那尸体的耳鼻中,然后细细看了一会儿,才说道:“大人,尸体耳鼻之中确有一些粉末,以小人看来,当为迷药。” 海瑞看了一眼高槐,喝道:“你还有何话讲?将尸体与证物给他看看。”

高槐瞪着眼睛,盯着抬来的尸体与仵作,突然大笑起来:“你们骗人,这人根本不是什么杨知县,乡亲们,他们用假证据来骗我!可见杨知县的耳朵和鼻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迷药,他们冤枉我……”

海瑞看着他,淡淡一笑,道:“你说的不错,这尸体不是杨知县,可是——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你不是说,从来没见过杨怀安知县吗?”

高槐突然僵住。

他的冷汗一下子浸透了衣服。

海瑞继续说下去:“这证明你在说谎,你见过杨知县的脸,我想是在气孔中杀他的时候。”

高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四下里响起了一片欢呼。

海瑞看着高槐,叹息了一声,说:“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管小姐她……” 高槐突然抬起头,红着眼睛吼道:“不错,这管家的婊子想与我断了关系,又去勾引姓简的屠夫,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海瑞喝道:“管小姐为什么不喜欢你,因为你贪财!你与管小姐接近,目的本就不纯。” 高槐不说话了,海瑞道:“如果你只因为感情而报复,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你既想报复,又想得到雪龙瓶,更说明你是个贪婪之徒,管小姐看不中你,是她的明智之处。她要收回自己的头钗,就是不想让你的污浊沾染了她的清白。”

高槐没有再开口,低下了头。

吴松年喝道:“你偷盗雪龙瓶,是因为报复,杀死杨知县,是怕他看破秘密,可你为什么还要杀王春?”

高槐一怔,道:“我……我没有杀王春……”吴松年呵呵冷笑:“总归你是一死,何必再要隐瞒?”海瑞摇摇手,道:“这个且不忙,先将高槐押下,马上通知定州府放回管家老小,再将雪龙瓶送京。”

吴松年道:“对对对,这个要紧,马上去办。”

几名干办领命而去,快马出奔。

海瑞要吴松年遣散众人,只见众多百姓全都一脸兴奋,相互议论着散去,这一晚对于偏僻而荒远的山村来说,无疑比唱戏还要令人满足,他们看到了当代最具智慧的断案高手与极狡猾的凶手之间的一次对决。

很多年以后,这天晚上的事,还在被这个小村的人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广为宣讲。管家为了答谢海瑞,偷偷在家里立了一座生祠,当然这是后话,与本文无关了。

吴松年与海瑞回到管家的厅堂,没等落座,吴松年的疑问便来了:“老弟,为何不继续审下去?那王春定是被高槐所杀。”海瑞摇头:“不然,高槐家中找不到管小姐的头钗,可能真的是丢失了。而这个偷盗头钗的人,很可能才是杀死王春的真正凶手。”

吴松年一怔,道:“此话怎讲?你有证据?”

海瑞道:“那个香炉早在多天以前就已被高槐偷走,用来煮水偷盗雪龙瓶,王春没有跟任何人说,我想他的目的是暗中查访,捉住此贼。因为他觉得贼人有可能还会来庙中偷盗,所以便日夜小心。而高槐偷盗雪龙瓶未果,只好把它藏在冰块中,之后并没有将香炉送回庙里,而是丢在屋后的草丛中, 就是怕被王春发现,所以他不敢冒险。这样想来,他为什么还要杀死王春呢?”

吴松年想了片刻,道:“王春的死,一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或者说了解到了什么,难道高槐在偷盗雪龙瓶之时,被他看到了?他以此来要胁高槐,讹诈钱财,高槐为了灭口,才杀了他。”

海瑞点头:“这倒也不失为一种合理的推断。但我们知道,王春为人十分正直,如果看到高槐的行为,一定会报官,这可是关乎十几条人命的事呢。”

吴松年直摇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正直?”

海瑞凝视着烛火,认真的想着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吴松年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头越来越沉,海瑞也有些困乏,眼皮只觉有千斤重。

突然忽的一声,吴松年惊叫着跳起来,把海瑞吓了一跳,他抬头看去,只见吴松年用手拍打着额头,不住地叫道:“好烫,好烫,好疼……”海瑞急问:“年兄,出了什么事?”

吴松年一指烛火,道:“倒霉,睡得太沉,头发被烛火烧着了,兄弟为我看看,青丝是否变了黄发?”海瑞看了看他的头上,失笑道:“无妨无妨,只不过燎掉了数十根头发而已。”此时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烧焦的气味,笑道:“身体毫发,受之父母,年兄,你不小心将它烧了,也算不孝。”

吴松年摸摸头上,忍不住也笑了,他吸着鼻子道:“这股味道,倒是难闻。比之屠场的味道也好不到哪里去。”

听了这话,海瑞的心中突然一震,他依稀想起了一句话,而这句话,当时他并没有在意。吴松年见他的脸色时忧时喜,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便不敢打断他。海瑞最后一拍脑袋,猛然站起,叫道:“我早应想到的……”

话音未落,海瑞急急向外跑去,连跑边叫:“叫上所有人,马上跟来。”吴松年不敢怠慢,招呼上干办,随着海瑞跑去。只见海瑞心急似火,直跑到村口,那里正是烧炭的王明柯家。

此时王明柯家中一片漆黑,海瑞一脚踢开竹篱,直抢正屋。屋门居然没锁,海瑞冲了进去。紧跟在后面的吴松年怕他一个人出事,也连随而入,谁知刚到里面,便被一个人迎面撞倒。

吴松年大叫一声,扯住了那人,却听那人道:“王明柯不在这里,快去别的地方找找。”

吴松年也没多问,他相信海瑞的判断。

两人正要吩咐干办四下寻找,突然看到村外的一处地方烧起了冲天大火,这在漆黑的夜空中极为耀眼,映红了半边天。

海瑞看了一眼,叫道:“不好,那里定是王明柯烧炭的地方,快快赶去。”

众人跑到起火的地方,这里果然是一座炭窑,此时大火已经封住了窑门,里面不时传来惨叫声。

海瑞干着急没办法,一个劲儿地叫着:“奈何奈何……眼看要水落石出了!”吴松年此时显示出了干吏的本色:“左右,冲进去救人!救出此人有赏,这个人若是烧死,尔等各打六十大板。”

众干办也急了眼,一名胆大干办将衣服脱下来,洒上一泡尿,然后顶在头上,狂叫着冲进火海。幸好这个炭窑并不大,这干办一冲进去,就撞上一个烧着的人,他不由分说,一把扯住,拉了出来。

仅仅一刹那,这干办身上被烫出了无数血泡。头发也烧没了。

吴松年与海瑞顾不上看那干办,忙着扑灭那人身上的火。

众人齐下手,只几下,这人身上的火便全熄了,但此人已经看不清模样。海瑞大叫道:“王明柯,王明柯……”

那人动了动,烧焦的嘴唇张开,露出满是血泡的舌头:“是我……杀了……”海瑞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为什么?”王明柯道:“他看到……头钗……我还……看到……高……高槐……”

他只说到这里,便咽了气。

吴松年唉了一声,道:“晚来一步。是谁要杀王明柯,难道与杀王春的是同一个人?”海瑞轻轻叹息一声,道:“不会有人再杀人了。”吴松年道:“什么?”海瑞道:“没有人要杀他,他是自已烧死了自己。”吴松年一怔,道:“自杀?为什么?”

海瑞道:“因为他杀死了王春。”

吴松年惊问:“是他杀了王春?为什么他要杀王春?”

海瑞没有回答,他慢慢伸出手,扳开了王明柯的右手手指,众人清清楚楚的看到,王明柯的右手里,握着一支已经烧得变了色的头钗。

吴松年道:“这是什么?”海瑞道:“这是管小姐的头钗,管小姐曾经把它给了高槐,作定情信物,但后来又被王明柯偷去了。”吴松年道:“王明柯为何要偷这头钗,又为何要杀死王春?”

海瑞握着这支犹然发烫的头钗,道:“现在王明柯已死,这里面的头头绪绪,我也只能猜测。”

“可能事实上,王明柯一直深爱着管小姐,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之爱,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和管小姐在一起,慢慢地这种爱恋就演化成了恨意。”

“按他最后所说的几个字,我可以断想,高槐偷盗雪龙瓶的时候,恰好被王明柯看到了,但是出于这种强烈的恨意,王明柯没有将真相告诉任何人,他的目的是让管家所有人去死。当然,以他的为人,等到管家被灭门之后,他也不会放过高槐。他是以自己的方式报复来曾经辜负过他的人。”

“王明柯知道管小姐送了头钗给高槐,出于一种强烈的妒忌心理,他用调虎离山之计,偷来了头钗,就在前几天,他带着头钗到了庙里,不小心被王春看到了,所以他只有杀了王春。”

“现在真相大白,管小姐马上就要回到村里,那种可见而不可求的心理又再次占据了他的心,这是一种世间最强烈的折磨,王明柯受不了这种折磨,所以他要自杀。我想如果管小姐死去,这王明柯可能会把头钗永远留在身边,孤独地活下去,一直到死。这种情感对我们正常人来讲,是不容易理解的,但对于一个中途遭逢大难,人人恶而远之的病人来说,却又是正常的。”

吴松年道:“你说得不错,事实应当就是如此。可你是如何想到的呢?”海瑞道:“那是因为高槐的一句话,他说那天他被人诱出了屋子,等到回来时,头钗已经不见了,而屋子留下了一种气味,他回忆说,好像是屠场的味道。可那时我已经推翻了简良是凶手的想法,方才你的头发被烧所发出的味道让我突然想起,这村子里还有一个人,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那就是我曾经探问过的王明柯。”

“之后我把整件事都串起来想了一遍,更加确定是他。家人双双故去,自己身沾怪病,又被管家退婚,没有人关怀,没有人怜悯,只有无穷无尽的打击,这些事情无疑会使一个正常人变得疯狂。杀人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吴松年长长叹息一声,道:“想不到外表清奇秀丽的土阳村,竟然会有这样的奇情惨剧,人间真是污浊遍地,人何以堪,情何以堪?”

海瑞拍拍他的肩膀,道:“年兄,人间固然有污浊,但也有艳阳高照之时,试想管小姐宁可全家受诛,也不连累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对此你真的没有感觉到有种希望在心头吗?”

二人相视而笑,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并肩站立,身姿傲岸挺拔,眼前的冲天大火仿佛从天而降的一般,要烧尽这世间的污秽与冤屈,还人们一个朗朗世界,白日青天。

白玉屏风

弟光韶拜上海兄大人摩下:

自京师一别,期有年矣,宦海沉浮,流光易失,而你我相知,此心不泯,近日年兄巡视应天,必经丽水,弟觅得白玉屏风一扇,弥足珍贵,欲与年兄同赏,兄如有意,鞍骣到日,弟不胜荣宠。盼至。

光韶顿首

海瑞将这封短信拿在手中,复读了一遍,微微笑道:“想不到陆光韶爱卖弄的毛病至今未改,当真是本性难移。”一边的海禄道:“这陆大人写信要您做什么?”海瑞道:“去他那里看一扇屏风。白玉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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