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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逆水寒(上)

一 报恩令

这世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急了。

连他自己,也从来不曾这样子急过。

胯下的坐骑,已经是第四匹了,一路来,他已骑毙了三匹马,每赶一百五十里路,疲马折蹄,垮倒道旁,可是,他仍是没有停下来,歇一口气。

只是,现在,虎尾溪已经近了。

他的马箭也似的掠过一口道旁的水井,奔去寻丈远,才骤然停住,一阵猎猎的衣袂风声,他已掠至水井旁,打一桶水,自他的濯濯光头淋下去,然後舀了一瓢子水,咕噜咕噜的伸脖子猛灌下去。他一直不明白寨上的哥们为啥要在这里掘一口井,现在,他才明白一口井水对赶路的人有多大的用处!

在井水旁树荫下的人们都呆住了,他们住在虎尾一带,不可能没有见过轻功,但肯定从来没有见过赶路赶得那麽急的和尚!

他才灌完了一瓢水,木瓢子往桶里一抛,“花”地一声人已侧掠上来,马长嘶一声,正要绝尘而去,忽听一人疾问:“是不是管大师?”

那“和尚”目光在树荫下一扫,直似厉电一般,自襟中掏出一口木鱼,“喀喀喀喀喀”敲了五下。

一名汉子自人群里掠出,抱拳半跪行礼道:“属下‘铁组’冯乱虎,拜见五当家。”

那“和尚”见同是“连云寨”的人,便疾道:“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冯乱虎惶恐地说道:“我不知道,只是……”

和尚怒叱:“只是什麽,别吞吞吐吐,快说!”太阳照在他光头上,原先淋湿的部位全蒸发着腾腾热气。

冯乱虎鬓边也在淌着汗:“我只听说,大当家和大寨主发生了事情,急着要您回去。”

和尚再不打话,吆喝了一声,策马飞奔;那冯乱虎也掠上一匹马,待要追时,和尚的马已经只剩下前面一个黑点。

和尚一手执辔,一手拿木鱼敲响了五下,寨上的人道:“哦,原来是五寨主。”

和尚没好气的叱道:“怎麽一路上没几个守卫,不怕官兵摸上来麽?”

守寨的人只敢应:“是,是。”着人拉开寨门,和尚着马奔入,里面散布有好几处木阁,好几面帐篷,一人正从一张大帐篷里疾奔出来,向着他唤道:“师父!”

和尚认得那是平日大寨主、大当家及一众兄弟商议大计的“生杀大营”,昔日截击铁手等人追捕“绝灭王”楚相玉,也是在这里定议的,便问:“大寨主在里面?”

奔出来接迎的青年俊秀的汉子道:“大寨主不在,大当家在。”

和尚听得心中一沉:敢情是大寨主出事了!自己欠下大寨主和大当家的恩情,无论发生了什麽事,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原来这和尚便是“四大名捕”故事之“毒手”里:“连云寨”中的五寨主“千狼魔僧”管仲一。“连云寨”自从上次在虎尾拦截铁手及伍刚中等人追捕“绝灭王”不逮,便图自强革新,吸收了一名武功绝顶、智艺双绝的高人顾惜朝,说来大寨主戚少商气度极大,胸襟极宽,他重用顾惜朝,把“连云寨”的基业,采取两马并辔的制法,同治共理,“连云寨”本在戚少商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人多浩荡,加上顾惜朝尽展才华,“连云寨”之声威实力,更是扶摇直上。

“千狼魔僧”管仲一率领一支人马原驻守边陲,这日忽接到发自“连云寨”总舵的飞鸽传书,得悉总舵领导层有人出事,要管仲一“单骑回援”,管仲一素来服膺戚少商与顾惜朝,他曾经身受严重内伤,为戚少商悉心以内力治癒,且全家亦为戚少商所救护;顾惜朝也曾在一场官兵围剿的战役里发兵救过他,他对两人都欠下活命之恩,而今惊闻有人出事,他即不计生死,昼夜兼程,全力赶返,只想尽一己之能,粉身以报!

要知道江湖中的好汉,最怕便是欠下别人恩义难偿,武林中复仇固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报恩更是重大至要,欠下人情而恩将仇报的,都是教武林中人唾弃、蔑视的劣行!

“千狼魔僧”管仲一虽然是盗匪,但盗亦有道,尤重恩义,当下一跺脚,那俊秀汉子说道:“师父,您先见了大当家再说。”

管仲一躬身进了皮革大篷,背後的帐篷给他掀得“霍”地一响,管仲一只觉眼前一黯,许是刚才阳光太过猛烈,进得帐篷来,只觉很是阴凉,可能因赶路太剧之故,竟略为有些晕眩,几要用手扶帐篷内的那根大柱子才稳得住步伐。

管仲一强自宁定心神,只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坐在面南紫檀巨桌之後,专心的雕镂着个图章,管仲一的蓦然闯进,他的眉尖只略剔了那麽一剔,但始终不曾抬头,这帐内气氛,文士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他右手上执着的雕刀、左手拎着的印章上。

管仲一抱拳,涩声喊:“顾大当家的。”

那文士扬了扬手,蓝袍衬着白边,袖里的手更是白。管仲一即止住了声,心里却有千百句话要问。

那文士又镂刻了半晌,文静得就像他身上穿的熨平无褶的蓝袍一般。

管仲一的汗又一粒粒、一颗颗地冒了上来,遍布他的头顶发根、下颔胡髭上:“大当家——”

蓝衣人扬了扬眉,左手轻轻地把印章放置木桌上,只见他的脸色在黝黯的光线里涂了一层白粉似的:“你来了?”声音虚弱低沉,似断若续。

管仲一道:“顾大当家,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蓝衣人当然就是顾惜朝。他垂眸沉面低速的道:“管大师,你真难得,我们的还恩令一下,你是第一个到。”

管仲一道:“应该的,我欠下顾大当家的恩情,刀山火海,都要赶来……不知戚大寨主他——”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把右手小雕刀徐徐贴近鼻前,凝神细看,一面说:“你也欠下戚寨主的恩义是罢?”

管仲一颤声道:“戚大寨主他,他——出事了?”

顾惜朝叹息,摇头,再看着自己的刻刀,就像一不小心就会把这珍贵的小刀弄折似的。

管仲一踏前两步,已到了顾惜朝桌前,双手紧抓桌沿,才控制得住心头的激动:“他出了什麽事?快说!”

顾惜朝喃喃地道:“看来,在你心目中,他比我更重要了?”

管仲一一呆,没听清楚:“什麽?”倏地,双指一弹,顾惜朝手中的刀急电也似的飞射而出!

管仲一只觉心口一麻,背後一痛。

“夺”地一声,刀钉入背後隔七尺远的柱子之中。

刀柄兀自摇晃。

刀不沾血。

管仲一低头才蓦地发现自己的心口穿了一个洞,正在汩汩流血。

他才醒悟那一刀是自他身体穿过去的。

他念及此,双手用力抓住桌沿,以致那麽坚固的上好檀木桌子,也发出裂裂之声,而桌上的文房四宝,也在震动中互相碰击着,他抖哆着的声音,也在嘶响着:“你……为什麽……”

顾惜朝充满惋惜的看着他,遗憾的道:“我也没有法子。”

管仲一哑声道:“我是为报恩而回来的,你却——”语音骤然而止,喀喀两声,檀木给他抓裂两块,捏在手里,紧紧不放,人也“噗”地滑下,终於仆倒毙命。

顾惜朝犹自喃喃道:“谁叫你的恩人不只一个呢?”他摇摇头又道:“我不杀你,又如何杀他?杀了他,岂不是要防着你报仇?我要他死,要他孤立无援,就必需要先杀你,再杀他。”

这时,那俊秀的汉子闪了进来,垂手而立。

顾惜朝目光也不抬,只淡淡地道:“你师父死了。”

那俊秀的汉子道:“他不是我的师父。”

顾惜朝道:“哦?”

俊秀的汉子道:“我是奉大当家之命拜他为师,学全了他的绝技後,好为大当家效命的。”他冷峻地道:“我跟他,只是一个任务要完成,全无师徒之情。”

顾惜朝道:“这样最好;”微笑拍拍俊秀汉子的肩膀,道:“他驱飞禽走兽的绝活,你可学会了?”

俊秀的汉子恭声道:“幸不辱命。”

顾惜朝微笑道:“青出於蓝?”

俊秀的汉子目光闪动,道:“他会的,我全会;我会的,他不会。”

顾惜朝笑道:“好个郭乱步,不枉我栽培你的一番心血。”

俊秀汉子郭乱步道:“冯乱虎、张乱法、宋乱水、郭乱步身受大当家深恩,当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顾惜朝听了也没什麽表情,只道:“他日的富贵荣华,当与你们共用,不过,”他顿了一顿,眼中放出异彩:“当前之急,便是先杀戚少商。”

郭乱步道:“大当家放心,都准备好了。”

顾惜朝剔一剔眉:“我的安排?”

郭乱步答:“一切无误。”

这时,帐篷之外忽传来响亮的语音:“属下‘铜组’张乱法,有事禀报。”

顾惜朝扬声道:“进来。”

一名虎虎生风、凛然有威的汉子跨步走了进来,禀道:“戚少商,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已到山下了,正上山来。”

顾惜朝缓步过去,手徐按在木柱上的小刀,沉思一下,忽道:“收拾掉管仲一屍首,记住,要一根头发都不留下;”说到这里,嗖地拔出小刀,刀滑入袖,瞬间不见,他斩钉截铁地道:“计画照样进行!”

他的计画有个非常简单的名字,就叫做:

“杀无赦”!

*******

戚少商、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他们进入帐篷的时候,帐篷内早已找不到一滴血。

帐篷内摆下了五张檀木大椅,顾惜朝起身,向四人揖道:“大家辛苦了。”又道:“大哥请上座。”

戚少商道:“还拘这俗礼干什麽?二哥受伤了,要赶快救治才是。”

只见劳穴光一身是血,身上至少有七八处伤痕,最轻的一处,是右臂至右胁,有一道深约四分、皮肉向两边翻起、可见模糊筋血,看来是给人用枪戟之类的长重兵器搠伤的。其余额发尽被火灼伤,伤得甚重。

顾惜朝惊道:“二寨主受伤了?”

劳穴光脸目森冷,却脸不改容地道:“皮外伤,不碍事的。只是那些狗强盗,一次比一次来得凶猛,藉围剿我们连云寨之名,把这方圆数百里的七处村镇狂搜暴掠,打家劫舍、奸淫杀戮,无恶不作,事後统统赖在我们连云寨的帐上,真是猪狗不如。”说着甚是悻然。

阮明正要劳穴光坐下,替他敷搽伤口,并用小刀把霉肉烂处,挑剜出来,劳穴光冷哼道:“要不是戚大哥喝止,我一定冲下去跟他们厮拚个你死我活!”

戚少商道:“劳二哥,您别动气,那干人是奸相傅宗书派来的,其中领头的两个将军,一个叫‘神鸦将军’冷呼儿,一个叫‘骆驼老爷’鲜于仇,这两人,不比上几次派来的庸官懦将,只要稍施法度就可以杀他个落花流水。”

阮明正道:“他们是常山‘九幽神君’的三徒及四徒,被傅宗书收揽过去,这次他们调兵遣将,倒是来势汹汹的……”

劳穴光冷哼道:“怎麽,来势凶咱就怕了麽!”阮明正为他刮伤疗毒,他哼都不哼一声。

* ** * ** *

勾青峰身上也挂了彩,头上也有伤,不过伤得不似劳穴光,他外号人称“红袍绿发”,而今头发倒是一斑红、一斑绿的,血块子凝结下来,他亦不以为意,笑道:“二寨主平日打雷都不开口,今日话倒是挺多的,这不是转死性是什麽?”说罢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连云寨”的弟兄自己开玩笑惯了,勾青峰虽是六寨主,说话不知检点,但大夥儿也不见怪。原来“连云寨”八位寨主:即是“虎啸鹰飞灵蛇剑”劳穴光、“赛诸葛”阮明正、“阵前风”穆鸠平、“千狼魔僧”管仲一、“红袍绿发”勾青峰、“金蛇枪”孟有威,“双刃搜魂”马掌柜、“霸王棍”游天龙,声势已然甚壮,规模直迫“武林四大世家”之“南寨”青天寨。

後来“九现神龙”戚少商独闯连云寨,以单手击败八大寨主,且连换八种完全不同的武功,令八名寨主为之折服,更佩服他的才智识见,拥他为大寨主,八大寨主才因而每人依次序降一级,连云寨的声势因而更为浩荡,早已超出南寨。

惟在“毒手”一役中,“连云寨”众因保楚相玉,而与铁手、青天寨及沧州时震东的部属起冲突,八寨主“双刃搜魂”马掌柜因而丧生,“连云寨”寨主又回复到八人主政的局面。直至近年,戚少商效法自己加入连云寨之先例,唯才是用,拉拢了顾惜朝及其四名部下,同主连云寨,於是连云寨声威之壮,一时无两,各方英雄好汉,纷纷投靠,同时也引起官府的注意,数度围剿,都损兵折将,伤亡惨重,这一来,连朝廷也为之侧目,加派军队,暗遣高手,以平匪乱。

这些日子连番征战,劳穴光等人身心皆疲,不过这一众兄弟说笑惯了,自恃连云寨心齐力壮,固若金汤,也不当是一回事。

勾青峰这样说着时,阮明正便笑啐道:“狗嘴长不出象牙!”

顾惜朝笑着接道:“劳二哥真了不起,人说华陀替关云长刮骨疗毒,然查史实医者决非华陀,而今阮三哥替劳二哥刮骨疗伤,二哥脸不改容,三哥神医妙手,倒是真个让我们亲眼目睹,心折不已。”“连云寨”原就是劳穴光和阮明正一武一文所创立的,不管戚少商还是顾惜朝,言语间对他俩仍是十分尊重。

劳穴光冷冷地道:“什麽脸不改容!你看,大汗叠小汗的,脸都黑一块、白一块呢!”劳穴光这样一说,大家才发现他真的淌着冷汗,黝黑的脸膛也微微发白,不禁都笑了起来。

阮明正忍俊说:“快好了,你且再忍一忍罢。”

二 大刺杀

这时,冯乱虎走进帐篷里来,手中捧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有一壶酒,五个酒杯。

顾惜朝徐立道:“四位兄弟,这趟辛苦了,我来敬四位一盃。”

戚少商道:“近来官兵攻势怪异,忽紧忽松,还是商量大计要紧;我们是下山决战,顾兄在此运筹帷幄,同样是在做事。这酒,慢喝不妨。”

顾惜朝长叹道:“各位跟我义结为盟,情同手足,你们每次下山杀敌,军情紧急,兄弟我都心焦如焚,坐立不安,心想如果万一各位出事,我该当拚命赴死,也在所不惜,又恐迟缓片刻,营救无及,真如同水淹火煎,情急难奈……”他目中露出深厚的感情,“每次见各位哥哥能平安回来,兄弟的一颗心,才又转活过来了,魂魄也回来了,但总觉自己是坐壁上观,深觉惭愧。”

戚少商紧握着顾惜朝的手,道:“顾兄何出此言!您镇守山寨,身系一众弟兄家室安危,遣兵调将,更是身负重任,况且,前些时候,顾兄也屡领军杀敌,还乔装打扮,混入皇城,潜杀奸相,只惜功败垂成;但顾兄英雄肝胆,侠义千秋,兄弟我甚为佩服!您对我们情深义重,我们众家兄弟何尝不是悬念於您之安危,难以终寝!顾兄,咱们生死同心,您再说,就见外了。”

顾惜朝缓缓倒了几杯酒,道:“无论如何,今次见各位兄弟回来,心里总是高兴,我来敬诸位一杯再说。”

劳穴光嘀咕道:“刚说不见外,又来见外了,这敬酒嘛,算什麽!要嘛,咱们一起对饮便是!”

阮明正道:“二哥,您伤势重,不宜沾酒。”

劳穴光道:“我一生大大小小伤一、两百次,也没死得了,刀砍我都不怕,还怕酒不成!”

勾青峰道:“顾当家的这杯,我们倒是该喝的,就别分谁敬谁了。”说着双手取了两杯酒,一递给戚少商,一递给劳穴光,随後自己拿了一杯。

顾惜朝自己拿了一杯酒,又把另一杯递给阮明正,阮明正笑道:“管五弟回来了罢,怎不请他出来一起喝一杯?”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顾惜朝却如着雷击的心房一震,口里却道:“要是管五弟回来就好了,大伙儿可以趁此聚一聚,唉,他独个儿跟‘雷军’大员镇守南塘,日以继夜,可把这精壮的一条汉子苦瘦了。”一面打量阮明正的神色。

阮明正神色自若,淡淡地道:“哦?”

顾惜明举酒道:“我敬诸位。”

劳穴光举杯就喝,冷哼道:“太客气就是废话!”

阮明正仍是阻拦道:“二哥,你有伤在身,不宜多喝。”

劳穴光不听犹可,一听就仰脖子把酒喝完,道:“有什麽宜不宜的!只一杯,又不多喝!”

戚少商见劳穴光动了执拗脾性,微微一笑,跟勾青峰正要喝酒,阮明正道:“喝不得!”

顾惜朝心道要糟,阮明正外号“赛诸葛”,心细如发,诡计多端,不知怎麽的教他给瞧破了,但又自度毫无疏漏,心里正在七上八下时,脸上可淡定如斯,只见阮明正向他笑道:“大当家的,我想,那莽裂鲁直的五弟还是来了,这样跟我们藏着玩,不如叫他出来一起饮一杯吧。这两个月来苦守南塘,我倒要看看他瘦了几两几斤!”

顾惜朝细瞧阮明正的神色举止,似并未发觉阴谋,只是断定管仲一已回寨内,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让阮明正瞧破,外表仍不动声色,笑道:“你们都知道,五寨主的脾性,他说要躲一躲,给你们个惊喜,我且由他,却不知三寨主是如何看出来的?”

阮明正笑道:“大当家的紫檀木桌,是上好的登城木,用刀砍也未必见功……”他没有往下说,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桌前两处被抓裂的痕迹。

戚少商笑道:“管五弟的‘废神爪’功力又精进了。”

顾惜朝陪笑道:“五弟素来心急,倒少来这一套,一定有什麽喜讯,心情好,才会逗着咱们闹。”

勾青峰瞪着眼睛问:“五哥呢?”顾惜朝道:“三哥猜得对,他倒是立了大功回来了。”

阮明正道:“什麽大功?”

顾惜朝用手一比道:“他杀了个恶名昭彰的狗官!”

阮明正喜道:“难道是黄金鳞?”

顾惜朝道:“三哥料事如神!”

阮明正不觉有些陶然;戚少商道:“黄金鳞这恶贼把三县十六镇的人全迫得造反,连团练也给他逼得倒戈相向,而且是奸相傅宗书的跟前红人,专打小报告,诬陷毒害,无所不为,他升官後,同僚清正之士,不是惨死,就变成了祸害,都是此人一手造成的;人称为民当官者为‘父母官’,百姓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无父母官’,其为人亦可想而知。”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平日这黄金鳞为人奸似鬼,今番居然给五弟逮着,也真是报应!”

顾惜朝道:“何止逮着,头也砍下来了。”

勾青峰拍手笑道:“好五哥!”

阮明正道:“却不知道五弟有没有向他审问清楚,朝廷军情如何?”

顾惜朝道:“我叫他自己来跟你说罢。”随而向戚少商等道:“三位请坐。”

劳穴光本来就坐下来了,只是阮明正、勾青峰和戚少商还站着。

勾青峰道:“坐有什麽好?我站着!待会儿管老五来,我还要跟他较量较量,就不信他武功进步到这个地步!”他在“连云寨”排行老六,跟管仲一刚好差一级,一直都不甚服气。

顾惜朝只笑道:“你老是坐不住,也就罢了,但大哥三哥得要坐。”

戚少商道:“好端端的坐来作甚?我又不累。”

顾惜朝道:“五弟要把狗官首级,献给诸位哥哥。”

阮明正笑道:“人头?我可没兴趣,大哥坐吧,我还要陪在这里看顾二哥。”

戚少商依言坐下。

郭乱步捧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有只大锅罩着,走了进来。

勾青峰咋舌道:“老五真的把狗官的人头烹来吃,我可没胃口!”

戚少商奇道:“五弟呢?”

顾惜朝走近两步,道:“他来了。”

戚少商道:“在那里?”

郭乱步突然掀开了锅盖。

里面的人头,赫然便是管仲一!

戚少商大吃一惊,倏地,椅上疾弹出几根钢片,紧紧箍住了他的身子,另外椅靠突出四柄锐刃,直弹刺戚少商背心!

戚少商大喝一声,内力运至背部,四柄刺中他背脊的利刃,一齐“崩崩崩崩”折断!

只是在这刹那间,顾惜朝已经出手!

他出手如风,身法如电!

他一掌击在戚少商胸膛上!

戚少商把内力全都集中在背後,震断利刃,胸前硬受顾惜朝一掌,一下子,五脏六腑似全都离了位,血气翻涌,自他眼、耳、口、鼻一齐溅涌而出!

戚少商眦眶欲裂,叫了一声:“你——”血便自喉头激喷而出。

顾惜朝冷笑,正要劈第二掌,蓦觉手上一阵刺痛,连忙跳开,才发觉右腕已被对方内力反挫而脱臼。

他左手一搭右手关节处,“喀”的一声,手腕已被他接驳上来。

就在顾惜朝全力暗算戚少商的瞬息间,场中已发生了许多剧变!

就在戚少商被眼前景象震住之际,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也同时怔住——不仅是因为震惊,同时也委实太过心痛和愤怒!

但在同一刹间,劳穴光的身子,也被椅上的机关扣住,椅背上四柄刀也疾刺而出!

不过阮明正却在劳穴光身旁!

他武功虽不高,才智却是高绝,反应更是一流。

他一掌劈在椅背上。

可惜他武功虽不高,这一掌未能将上好的紫檀木椅完全震碎,只震塌了一部分。

这时勾青峰的铁枷也已到了,轰的一声,把檀椅击裂。

劳穴光一跃而起,背上亮晃晃的插着两把利刃——阮明正那一掌只震毁了其中两刃的机关,另外两刃还是刺入劳穴光背里。

劳穴光大吼一声,但在同一瞬间,郭乱步手捧的锅里,蓬地洒喷出一蓬细如牛毛,蓝汪汪的细针,激射向众人。

阮明正掩护在劳穴光身前,一面扯他身退,一面用羽扇急拨,拨落细针,但手臂、腿上,已着了几枚,勾青峰狂吼一声,挥枷而上,拦在两人身前,他的铁枷大而沉厚,正好可以掩护。

他顾着掩护劳穴光与阮明正,没防着冯乱虎蹑步而入,一剑斩了进来。

阮明正大喝:“小心!”

勾青峰待要跳开,已着了一剑。

他们几人乍逢偷袭急变,惊怒交加,但一时尚未意会过来是自己兄弟出卖,且要加害,所以处处失着,他们平日坦荡心怀,视作手足,从没想到有一日会倒戈相向,兄弟阋墙,就连有“赛诸葛”之称的阮明正,也一样失算!

这时,郭乱步已抽出金鞭,冯乱虎也挺着铁剑,跃到顾惜朝左右。

阮明正只觉伤口发麻,怒叱道:“你们——”

顾惜朝冷笑道:“你们完了。”

阮明正怒叱:“为什麽?”

顾惜朝回答更直接,道:“朝廷招安,我们不能因为你们的私念,阻碍了大好前程!”

劳穴光气得血气上冲,大吼一声:“叛徒!”这一声,宛若焦雷,他外号“虎啸鹰飞灵蛇剑”,曾跟南寨“青天寨”老寨主“三绝一声雷”伍刚中,先後比过内力、剑法、轻功,内功之高,远在勾青峰等人之上,他这运气一吼,连顾惜朝也楞了楞,像上天打了个霹雳,地上的人都有迅雷不及掩耳之震动。

劳穴光喝了一声,蓦地,自己抓紧了喉咙。

接着,他五官都溢出血来。

黑血。

他喝下去的酒毒,已然发作。

劳穴光嘶声惨嚎,像一盘火,正在他体内燃烧着,他倾尽鲜血,也无法将之熄灭。

顾惜朝笑了。

阮明正情急扶住劳穴光。

勾青峰抡枷冲向顾惜朝。

顾惜朝冷眼盯着他,只说了一声:“开!”突地,帐篷下,劳、阮、勾三人所立足之处,裂开丈宽的一个大洞,里面黑漆一片,腥风扑鼻!

阮明正脚下骤然一空,不及应变,一齐往下落去,勾青峰正发力想冲过陷阱,顾惜朝淡定的遥发一掌,把勾青峰迫住,这一逼,使得勾青峰也往下坠去!

就在这时,那犹在椅上的戚少商突然一扬袖,袖子像一匹白绢似的舒卷了出去,长及丈外,同时卷住劳穴光、阮明正和勾青峰,用力一扯,扯了回来!

只是劳穴光已经中毒,正在扭动挣扎着,“啪啪”一阵连响,竟扯裂了衣袖,往下掉去。

衣袖一裂,劳穴光又是最靠内的一人,登时使阮明正、勾青峰顿失所依,往下掉去!

勾青峰狂喊一声:“二哥!”

忽“蓬”地一声,戚少商的椅子,被震得四分五裂,戚少商哇地又吐一口血,长空掠起,一手抓住阮明正,一手揪住勾青峰衣领,险险落在陷阱边缘。

只是顾惜朝也无声无息地掠起,手里多了一柄五彩璀璨的小斧,一斧就砍中戚少商!

戚少商身受重伤,提着两人,又不能放,人才落地,只及一闪,银斧掠颊而过,砍在戚少商的左肩上!

顾惜朝的五色小斧,专破一切内家罡气,外家功力,这一斧,把戚少商的一只左手,剁了下来!

血光暴现,同时间,戚少商一脚踢中顾惜朝右腿胫骨,顾惜朝吃痛跳开,匆叫道:“伏下!”

人随声倒,冯乱虎、郭乱步一齐扒下,帐篷大开,张乱法大喝一声:“射!”乱箭似雨,破弩震空,向戚少商、阮明正、勾青峰三人射到!

戚少商、阮明正、勾青峰三人既不能身退:退後是陷阱,前面是伏兵,根本无处可躲!

勾青峰怒吼一声,反冲上前去,挥舞铁枷,边嘶喊道:“老三,你快护大哥,走!”喊到“走”字,已着了七、八箭,但也挡得箭断矢折,杀出一条血路,直冲出帐篷之外!

帐篷外,埋伏好的杀手,早已一涌而上,勾青峰越战越勇,抖擞神威,打翻了七、八人,身上又添了五六道血泉,兀自大喊道:“快去找七弟九弟,替二哥报仇!”

三 杀无赦

他口中所谓“七弟”,即是“金蛇枪”孟有威,“九弟”则是“霸王棍”游天龙,这两人同属“连云寨”的老兄弟,勾青峰虽然身负重伤,但仍念念不忘这两位兄弟。

阮明正正带着戚少商抢了出来,後面追着的是顾惜朝、冯乱虎和郭乱步。

戚少商神色惨白,已在半晕迷状态,每跑数步,大概因为震动的关系,嘴里、鼻里的血,就不住的淌下来,阮明正每冲出七八尺,就投过去关照的一眼,每看戚少商多一次,眼中的愤泪和怒火,就炽盛了一分。

他手里的飞刀不住飞出,顾惜朝空手接住,但冯乱虎和郭乱步各自伏避,与阮明正及戚少商的距离倒拉远了。

忽听一声怒吼,原来勾青峰见一包事物自寨栅上飞压而至,他连忙用铁枷一格,啪的一响,粉末飞扬,原来都是石灰,勾青峰铁枷宽厚,挡住大部分,但依然大半身子都被撒成灰白一片,部分石灰仍飘入眼里。

勾青峰以衣袖揩眼,腰下已被人一枪捥中。

勾青峰怒吼,一枷击断长枪,枷沿一撞,把那人下颔撞碎,但背後又吃一鐧。

持鐧的人惨呼倒下,背後中了阮明正的一记飞刀。

阮明正冲过去,扶住勾青峰。

顾惜朝等廿余人急剧掩来。

显然的,这二十来人中大部分都是顾惜朝引入寨里的,顾惜朝发动这场叛变,并非全寨都参与,反对的人想必不是分别被杀,或调到别处,不然就是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阮明正看清楚了这点,但他左手扶着戚少商,右手挽着勾青峰,已无法抵御那排山倒海势同疯虎的攻势。

勾青峰却勉力说了一句,“老……七的帐篷……”

阮明正猛然省起,原来已近七寨主孟有威的“军机营”,当下飞退如矢,倒退入帐篷,一面嘶声喊:“老七!”

却见帐篷里两个人一起掩近,阮明正喜道:“老九也在,姓顾的——”话未说完,孟有威已一枪刺在勾青峰咽喉上,勾青峰却未防备,登时惨死。

说时迟,那时快,九寨主游天龙也一棍当头击下,阮明正也来不及闪躲,然而游天龙棍头一歪,只用棍梢扫及阮明正肩膊一下,一面疾声道:“快逃!”

阮明正吃了这一下,也痛入心脾,但再也顾不及那麽多,突然之间,直闯进去,自背面裂帐面出!

这时追兵四起,呐喊狂追,阮明正单人匹马,加上身受重伤的戚少商,断无生理,但他拖着戚少商,一力往劳穴光帐营跑去。

冯乱虎奇道:“他去那儿干什麽?”二寨主劳穴光已死,而他的帐营所处又是绝地,阮明正难道迫疯了,往死路跑不成?

顾惜朝喝道:“包围他,杀无赦,先不必靠得太近!”游天龙依言减缓了速度,孟有威却一力穷追。

游天龙一把拉住他,问:“你那麽拚命作啥?他们已穷途末路,逃不了的啦!”

孟有威气咻咻的道:“你懂个屁!戚老大的武功盖世,阮老三的机智无双,万一让他们给逃出生天,你我只怕没个死处!”

游天龙脸色倏变,道:“你没听见顾大当家说麽,穷寇莫追,阮老三的飞刀,你不是没见识过的!”

孟有威闻言犹豫了一下,阮明正已跟戚少商冲入帐篷内。

阮明正一冲进去,反手射出三柄飞刀,把跟着冲进来的三人射倒,外面传来顾惜朝的吆喝之声,在喧哗混乱中清晰可闻。

很快的,敌人已把这帐篷包围得铁桶般严密。

阮明正急促地喘了一口气,伸手疾封了戚少商伤口旁几处穴道,替他敷上金创药止血,戚少商脸色透白,只喃喃地道:“不要管我,你,快走……”

阮明正惨笑道:“我走有什麽用?大哥,你走才是。走得了,他日才能为众兄弟报仇!”说着边脱下戚少商外袍,穿在身上。

可惜戚少商神志已模糊,因为失血过多,神情十分迷茫,阮明正忽然掀开当中那面大桌遮地的绵绢,把戚少商推了进去。

戚少商迷糊中喃喃地道:“我不去,我要杀……”

阮明正仍是把他推进去,然後撕下一角衣袂,醮血疾写了几个字,递给戚少商,戚少商在桌底下只觉得袖子里面被塞入了几件东西,恍惚中只道:“这是什麽……”

阮明正反手又射出两柄飞刀,一人才闪了进来,便应声而倒,另一飞刀射空,人已闪了出去。

阮明正只觉全身已渐发麻,所中毒针的毒力已然发作,一咬牙,用力一踏椅脚,又把桌子由左至右的拧了三匝,只听一阵机关轧轧声响,这时又有两人闪了进来,阮明正一刀射倒了一个,另一人见同伴倒下,心惊胆战,阮明正正要掏刀,但镖囊已无刀。

阮明正心念电转,佯作拔刀,那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也不知有无暗器,连滚带爬的跳了出去。

忽听一声闷哼,这人又回到了帐篷中,而且还是倒退回帐篷的,然後缓缓的仰天而倒,天灵盖上已印了一道斧痕。

只听帐篷外传来顾惜朝冷定的声言:“谁退谁死,谁杀了里面的人,寨里当家有的是空缺!”

阮明正暗叹一口气,目光四处游逡了一下,帐篷里,勾起了许多当年兄弟们与劳穴光二寨主共处乐融融的情景。

阮明正想着念着,眼眶有些湿润起来,忽觉外面喧嚣声止,一个很有感情的语音道:“戚兄,阮弟,躲在里面,也不是办法,出来吧。”

阮明正苦笑一下,顾惜朝等了一会,不闻回音,便道:“你们不出来,我们可要进来了。”

阮明正深吸了一口气,道:“顾大当家。”

顾惜朝“啊”了一声道:“阮老三,你向来是聪明人,你现在弃暗投明,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阮明正道:“你——”他沉吟了一下,道:“你说的话可当真?”

顾惜朝心里冷笑,聪明人果然都怕死!口里道:“当然是真。”

阮明正道:“我已制住大寨主的穴道了。”

顾惜朝笑道:“那太好了,把他交出来吧。”

帐里静了一会儿。

顾惜朝心里暗骂:你出来不出来,都难逃一死,还迟疑有什麽用?嘴里却道:“阮三哥还不放心小弟,是不是?”

帐里传来阮明正的声音:“我要是贸贸然出来,很容易给你们乱箭射死的,不如,你先进来,陪我一齐出去。”

阮明正说了这句话,人已退到一个花盆旁,把泥都掏了出来,那花盆的底子有一条横杆,阮明正咬着唇,五指紧紧扣住横杆,好半晌才传来顾惜明的语音道:“好吧,不过,我走进来,你可要交出戚兄,也不要用飞刀射我,如何?”

阮明正冷笑道:“大当家,凭你的盖世武功,还怕我这小小的几柄飞刀不成?”

只听帐外的顾惜朝哈哈一笑,步履声往帐篷直踏而来。

阮明正倾耳听着步履声,脸色青白。

“霍”地一声,帐篷掀开,一人踏步进来,骤然迫近阮明正。

阮明正悲愤地道:“死吧——!”用力一拔横杆,“轰”地一声,偌大的一座帐篷,蓦地炸成千百碎片,连在帐篷外靠得较近的人,也被波及,或倒或仆,遍体鳞伤。

在帐篷里面的人,自然是无有幸免,炸得血肉模糊。

阮明正是本着一死之心,与顾惜朝拚个玉石俱焚的。

可惜顾惜朝并没有死。

他派了张乱法进去。

跟阮明正一齐炸死的是张乱法。

这连顾惜朝自己也捏了一把汗。

连他也没有料到阮明正竟一早便在劳穴光帐营里预伏下炸药。

* ** * ** *

顾惜朝站在一大堆碎物之前,摇首太息道:“阮老三真是个人才。”

当徒众找到现场的骨骸已血肉模糊不堪辨认之际,顾惜朝脸色凝重,下令搜寻衣服及兵器碎片。

劳穴光的营帐内有很多衣物,还有几个闯入帐营叛徒的屍身,这一炸,也炸得破碎飞扬,冯乱虎及郭乱步好不容易才清理出一个头绪来。

“至少有五具以上的死屍。”郭乱步这样地向顾惜朝报告。

“五具以上?”

“五具以上。”

“可认得出是谁?”

“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已无法辨认了。”

顾惜朝的脸色开始沉了:“衣服呢?”

“戚少商、阮明正、张乱法身上穿的,都在。”

“兵器呢?”

“有飞刀、银枪、大环刀、狼牙棒……”

“有没有‘青龙剑’?”戚少商素来惯用一把淡青色的长剑,这柄剑是上古精英、名师殉身所铸,非同等闲,这炸药再强,也未必能对之有所损毁。

“这……”

“再找!”顾惜朝断然发出这样一声号令。

只是“再找”的结果仍是:“没有。”

顾惜朝脸色铁青,喃喃地道:“只怕戚少商仍然未死。”

冯乱虎道:“不会罢,这样强的炸药,铁铸的也得震得骨肉肢离,怎能不死?”

郭乱步道:“我们重重包围,戚少商也决无可能逃离现场。”

顾惜朝冷哼道:“我一日未见戚少商的屍首,一日也不能安心,你们去把所有的碎屍拚合起来!”

顾惜朝这一个命令,使得在场的四十八名“连云寨”的叛徒,忙到了次日早上。

他们把一切碎肉、散骨收拾重新拚凑,结果令顾惜朝更为震怒。

没有任何一块肉骨证明跟戚少商有关。

顾惜朝狠狠地一脚,把其中一具辛苦拚凑起来的屍首踢得散飞,怒道:“天涯海角,也要把戚少商的狗命追回来!”

游天龙期期艾艾地道:“顾大哥,戚少商纵然不死,也吃了你的‘玉碎掌’,不可能再动武了,加上他一臂已断——”

冯乱虎接道:“看来,这头老虎又老又病,没牙没爪的,已不足为患了。”

顾惜朝:“要是别人,不足为患,但他是戚少商——”

他长叹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郭乱步道:“就算给他逃得出山寨,宋二师弟也守在山下要道,戚少商是逃不了的!”

这时顾惜朝才有了一点笑容,道:“就算宋乱水逮他不着,有息大娘在的一天,他也插翅难飞!”

宋乱水本来就把守山下,以戚少商身负重伤,只要给宋乱水遇上,绝对活不了。

孟有威这时入禀道:“报告大当家,鲜于大将军和冷二将军正上山来了。”

顾惜朝沉吟了一下,道:“戚少商可能逃脱一事,先不要张扬,但你们要四出追查;”他顿了一顿,又道:“另外,设法让息大娘知道戚少商已穷途末路的消息!”

孟有威、游天龙、郭乱步及冯乱虎精神抖擞,齐声应道:“是!”

顾惜朝这才扬声道:“快请两位将军!嘱众兄弟列队相迎!”

一朝天子一朝臣,“连云寨”本来是抗暴拒强,与官兵对垒之大本营,而今,竟成了卑躬礼敬、恭顺迎迓出名心狠手辣的官兵,趾高气扬的打道上山来。

戚少商要是知道,一定气得吐血。

* ** * ** *

戚少商是在吐血。

他没有走。顾惜朝万未料到,他就在那爆炸之处的数十尺地底下,被一口木桶垂入深井,他只觉得一直坠落下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处着力,但他心里那一团燃烧的火,仍是不终不熄。

他心里只在反覆的想着:是我把顾惜朝引进“连云寨”的。可是,他害死了一众兄弟,也就是等於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他们的……!

他觉得胸臆似在燃烧着什麽似的,狂喊道:“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声音在深井中回荡着,一句接着一句,久久不息。

这深井直垂入地,再横通向後山,以山下为出口,本是在戚少商都还未加入“连云寨”之前,阮明正在当时大寨主劳穴光的帐营里开一隧道,以备万一之需;惟自从戚少商入主“连云寨”,声势浩大,从无兵败之虞,近年又加入顾惜朝,声势更一时无两,但阮明正心机深沉,把此隧道之事绝口不提。

故此,戚少商喊得再大声,一样传不到地面上。

一直过了好久,戚少商才从晕迷的噩梦中惊醒。

他惊醒的第一个想法是:梦!

他希望是梦,如果只是恶梦,那再恶的梦,一旦梦醒,一切便都过去了!

只是他很快的发现不是梦,虽然这深沉幽异的环境像梦境一样,但他少掉了一只臂膀,那全是真的!

断臂之痛和被出卖的痛苦,以及一众兄弟惨死之痛,深深的灼铸着戚少商的心!

如果他的功力不是如此深厚,捱了顾惜朝的一记“玉碎掌”,早都五脏离位毙命当堂。

戚少商虽然能保住不死,但元气已所剩无几,加上断臂重创,在这不见天日、不着天地的大木桶里,就像地狱里的煎熬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戚少商很快的就发现桶里有火摺子、乾粮、还有地图等,火摺子是可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发光点火,乾粮可以充饥,地图更有指示出路,幽森的甬道壁上还涓涓滴着泉水。

戚少商又发现阮明正推他入桌底下时塞入他袖里的东西。

他点起一支火摺子,才发现那是一封血书,草草歪歪的写着几个字:

“大哥,你不能死,找四弟,替我们报仇。”

他把纸条紧紧的捏在手心里。阮老三把他塞入桌底甬道木桶的时候,还塞给他这样一封血书,之後,他只觉自己迅速沉了下去,然後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自上传来,碎石残磔,刚好封锁了甬道入口,随即黑沉一片。

然而阮老三濒死一击前,仍念念不忘四弟,要他报仇。他突然明白了阮明正的意思:怕他轻生,故晓以大义,要他活下去!

“老四”是“阵前风”穆鸠平,英勇善战,豪气干云,可是,他被顾惜朝收买了没有?会不会像孟有威、游天龙一样,在生死关头的时候来个阵前倒戈?

至於自己,捱了顾惜朝这一掌,纵复原得了,内力也至多只賸一半,加上一臂已断,武功方面也弱了三分之一,他这一身残破之躯,仅有的三成武功,怎图复仇?怎能挽救连云寨的危难?

“连云寨”的老兄弟死的死,叛的叛,是不争之事实。戚少商感到自己的事业,已一败涂地,无可收拾,在黑暗里,他只是为了一封血书,一个临死前的兄弟对他的期盼而活着。

四 古道

烈日下,他所追踪的那五个人,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五个人,一直在逃亡着,後来发现有人正在追踪他们,他们就逃得更急了。

这五个人,都是武林中的狠辣角色,一名善於谋略,一名武功奇强,一名精於暗杀,一名擅於易容,一名满身暗器,这五个人合起来,江湖上只怕没什麽人能惹得起。

只是这五个人,却给一个人追踪得狼狈不堪。

当这五人发现有人跟踪他们的时候,曾布下陷阱,意图杀掉来人,但是当他们发现来者何人後,除了一个“逃”字,再也不敢作任何事。

不过逃也没有用,他已经“追”上来了。

这五人用尽千方百计,甚至用大量的金钱,来驱使一班贫民也佯作逃亡,来分散追踪者的注意力;曾唆教另一匪人马,在邻村抢劫来引使追踪者转移目标;也曾暗施偷袭,买舟出海,骑马长驱,上山入林,全程共达八百里,来躲避追踪;更会利用飞沙飓风,地理天时,夤夜赶路,但一样都没有发生效用——除了那一匪人马全被“追踪者”绳之於法之外。

这五人情知不妙,心道糟糕,这次来的人,不是那以追踪术名闻天下的“四大名捕”之追命,还会是谁?

* ** * ** *

可是这五个逃亡者没有弄清楚,制伏那一干匪徒的人,名捕虽是名捕,但用的不是一双腿,而是一双手。

追命是以一双腿名满天下的。

* ** * ** *

铁手对自己的追踪术很不满意。

他知道要是换作追命,这五个人早就逮住了。

不过,他此际已相当迫近那五个人了。

那五个人,他一个都不认得,可是,这件案子,是他一个至亲的师弟——冷血——带着伤嘱咐他一定要承办的:

“这五个人,先出卖了待他们最至诚至义的大哥,使得他性情大变,为害江湖,而这五人仍怙恶不悛,作恶多端,有一次,落在我手里,但‘捕王’李玄衣要我网开一面,我还愚昧不堪,劝他们改过自新,没想到他们非但没有改过知悔,还把他们大哥的独门绝艺夺得,并加以杀害……他们的大哥便是‘白发狂人’聂千愁,对我有救命之恩,而我劝这些兔崽子回到聂千愁身边,等於是我害了他……这些不仁不义的小人,是非杀不可的——”

“二师兄,我有伤在身,不一定能追得着他们;追命三师兄可能已跟大师兄上了金印寺,我只有求你;你一向较温和仁厚,不过对这五人,你千万饶不得。”

“这五个恶贼,见着了,杀了就是了,连见官都是多余的,其中王命君也当过官,要是抓进衙里,官官相护,又给他逃脱了,那就不值了——”

冷血很少求人。

铁手有力地点头。

就算冷血不求,铁手也会答允的。

(冷血所提到的王命君等五人杀害“老虎啸月”聂千愁的故事,详见《骷髅画》故事;至於大师兄无情与三师兄追命上金印寺查蓝元山削发为僧一案的源起,请见《谈亭会》一文。)

* ** * ** *

铁手虽没有见过他所追捕的五人形貌,但他们的名字,他却是铭心刻记的:

“师爷”王命君。

“刺蝟”张穷。

“百变”秦独。

“必死”楼大恐。

“笑杀”彭七勒。

王命君、张穷、秦独、楼大恐、彭七勒等人原本在跟随聂千愁之时,都有极好的名声,但在他们卖友求荣、率性妄为之後,江湖上人对他们的声誉,自然也就一落千丈。

所以这五个人,才投靠官府,希望能藉官家的威望,来提高自己的声势,可是冷血在“骷髅画”一案里,粉碎了他们的上司鲁问张、靠山李鳄泪,致使这五个顿失所恃的恶棍,只好亡命天涯。

他们被追得实在太急了,衣衫给汗水湿透,又饥又渴,但饥寒的不敢去打劫,好色的不敢去采花,他们只怕留下一点点的破绽,就给四大名捕逮着;这段日子虽不是很长的时间,但要这五人不敢率意淫乐,不断逃亡,狼狈一至於斯,在他们而言,已经难受透顶了。

他们聚在山林里,燃着篝火,不禁互相埋怨起来:

秦独说:“我都说了,聂大哥我们是不该杀的,杀了他,冷血不会放过我们的。”

王命君说:“冷血不放过我们,那麽,四大名捕都不会放过我们的。”

秦独道:“都是彭七勒,一定要杀聂大哥,这次可糟了!”

彭七勒冷哼道:“你以为我们不杀聂大哥,四大名捕就会放过咱们麽?”

张穷道:“杀了聂大哥,咱们至少还有三宝葫芦!”

王命君道:“得了三宝葫芦又有什麽用,以咱们的功力,使来可不够火候!”

张穷道:“那总好过没有。”

王命君道:“只是为了三宝葫芦,咱们值得吗——?”

楼大恐道:“王师爷足智多谋,多计的人总是胆小,这句话一点也不错。”

王命君苦笑道:“错与不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这样逃,也不是办法!”

突然树林子里扑扑几声轻响,楼大恐和张穷一个出掌一个捞起一把沙子,扑灭了火焰。

王命君身子一伏,缩在黯影里。彭七勒飞掠上树。秦独抓着十七枚暗器,随时准备发射。

只听“呱呱”地叫了两声,一只不知是什麽的大鸟,扑动大翅,越过树梢,飞空而去。

彭七勒跳下地面上,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不是办法,”张穷懊恼地道,“这样子的确不是办法!”

秦独道:“不是办法又怎样?难道我们能去把他干掉不成?”

“为什麽不可以?”楼大恐道,“他一个人,咱们五个人。”

张穷兴致勃勃地问:“怎麽下手?”

大家望向蹲在黑暗里沉思的王命君。

* ** * ** *

古道上。

铁手大步踏着,胸吸迎面的烈风,顶上烈阳猛照,这两种烈在一起,变成人像浮着似的,既不觉日烈,也不觉风大。

万山苍翠。

道上尘埃微扬。

山坳道上,有一对夫妇,正扶持走来。男的苍朴老实,女的已腹大便便,走动时抚腹有痛楚之色。

铁手忽觉得古道上一对夫妇相伴相依的走过,是一件非常“个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的事。

铁手想起自己到如今仍是孓然一身,又念及小珍,心头上如饮醇酒,不觉嘴角微微笑了开来。

那对夫妇见四周无人,以为是向他们招呼,便也向他微笑一下。

铁手推了推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笑道:“热呵?”

那男的正待要应,忽听那女的抚腹呻吟了起来,满脸痛苦之色。

那男的慌忙扶持,既焦急又仓皇,关切地问:“怎麽了?你……?”

女的只是呻吟作不得声。

铁手忙趋前俯视道:“要临盆了罢?”

男的跺足急煞:“糟啦,这地方离市镇还远,倒回去也来不及了,怎麽偏选上……真是!”

铁手笑道:“这事怎估计得着?让我背她下山找产婆再说。”

男的感激地道:“这位大哥,真是好心……”

铁手道:“别说这些了。”一面背起那女人,另外那手牵住男的臂膀,道:“咱们这就赶去吧。”

那女人骑在铁手的背上,突然之间,做了一件甚是奇特的事。

她用手往自己腹上一掀,衣裙掀起,露出来的不是肚皮,而是一只类似筲箕的铁筛。

筲箕弹开,里面有上百个小孔。

在同一刹间,至少射出八百件小型暗器。

如果这些暗器全打在铁手的背上,铁手的背部必定成了“刺蝟”。

同时间,那男的腾出一只空手,掌里已多了一柄蓝光闪闪的利刃,往铁手胁下就刺。

这两个变化都十分突兀,铁手根本没有办法避躲。

可是铁手就在这生死一发间做了一件事。

他突然身子一长。

他这身子一长也没什麽,只是像一个本来躬着背的人忽然站直了身子而已。

但他这个动作,使得他背上的女人,箝骑不稳,蓬地摔跌下地,那些暗器,登时打了个空,有如射上半天空,再急坠下来;有的发射时受了震荡,倒射回筲箕里去。

铁手在身形一长之际,顺便把手一提,这一提即是把那男子一抛,往後面抛去。

这时,铁手的背後全是射空的暗器。

那男子惨嚎一声,跌下去时刚好压在那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跌地时,裙子刚好盖住了脸孔,以致对有些坠落下来的暗器、扑下来的男子,都无法闪避,更不用说装在肚子上筲箕里的暗器回射了。

那男子的一刀,在趴落地面时正好在她手臂戳了一下。

那女子宛似未觉。

这一刀之毒,连痛的感觉都失去了。

而那男子此时也被射成了“刺蝟”。

男的立即毙命,女的却未马上死去。

她挣扎、呻吟道:“铁手……你……怎知……?”

铁手摇首道:“你们太小心了,也太大意了。普通人家见着陌生人,就算微笑招呼,男的虽有可能,女的还在腹痛,怎麽可能跟外人随便攀谈呢?另外,我要背你下山,秦独居然完全放心,任由他的妻子给陌生人来背,而又不问我脚程快慢,分明是把我当作有武功的人……”

那女的眼睛已开始转蓝,就跟刚才“百变”秦独所握的匕首一般的蓝。

铁手叹道:“张穷,我本来只想把你们逮捕,不想杀死你们,无奈你们下手太毒了,结果自己杀死自己……你别看那两个疏忽并不重要,但只要有疏失,就会叫人生疑,一旦生疑,就会加以防范注意,这一来,你们的出手,尽在我眼中,我便可以轻易地制敌机先了。”

张穷惨笑,笑容难分哭笑,然後脸上的肌肉也完全僵化了,她吃力地道:“你别……得意……我们的……人……”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铁手望着她,沉重的道:“我知道还有王命君、楼大恐和彭七勒,不过,他们既然只遣你们两人来送死,根本就不会有为你们报仇的意思。可是,那三人,逃不了的。”

说到这里,张穷的眼睛已完全变蓝,连眼白、唇色也完全呈现一片蓝色,人也失去了生命。

铁手喃喃自语道:“王命君派两个人来送死,分薄了自己的实力,却是为何呢?难道……”他一笑道:“要是追命在,只要他用鼻子一嗅,什麽疑难都不解自开了。”

他埋掉了两人的屍体走下山来,一路上密林间闪烁着隐约的灯火,已经开始暮晚了。

* ** * ** *

铁手下到平地的时候,天色已晚,远处苍宏的塔影,映着几只归鸟盘旋,天边残霞乱红,很有一种凄凉的况味。

他心里浮现了几句前人的诗词,心中更加有一种凄落的感觉,想起从前自少年的时候,总爱写诗填词,日落西山的时候上荒漠的山头,残月晓风之时到舟上听钟,那时候简直是一种享受,就算连伤感也是佯作或强作出来的。

而今,人仅中年,却已怕见残景。

只有念着清美秀丽的小珍,才能驱除心里那种来自风景凋零的悲哀。

铁手摇首自嘲地道:“老了麽?……?”蓦地,树丛里,霍地一响。

接着下去,是数下连响,响得很轻,但很快,一下子,已沿着石塔的方向去了。

铁手心中暗忖:来了,而且这次不只一人。他冷然拨开灌木丛,以一座山似的气概,向前移动。

跟着他听到有一些虫豸的叫声,以及蛙鸣,铁手江湖经验极为丰足,他马上判别出来,那是道上的人联络的讯号。

看来,来的人还不少呢!铁手刚想及此点,倏地,背後一声春雷般的怒吼,“王八羔子,看大爷收拾你!”

铁手霍然回身,一看,只看见那人的胸膛!

其实铁手身形已算高大,但跟这暗里的人一比,简直如同枝干之别,这人是高逾七尺。黑暗中,只见他黑头黑脸,黑盔黑甲,下颔一大蓬黑草似的东西,大概是黑髭,这雷霆般的一喝後,手中持一枝丈八长矛,已当头砸落!

换作常人,这一矛早已将对手打得脑浆迸溅,命丧当堂,但铁手临危不乱,双手一合,已抓住长矛,只觉脚下一沉,双足已陷地三寸,心中悚然一惊:那来一个天生神力的汉子!

忽觉眼前这一幕非熟悉,不知何时曾经发生过,心中不禁闪过一阵疑云。

五 朋友

那人一矛取不下铁手,也自吃一惊,自是始料不及,连忙用力一扯,更不料对方如入土七十尺一般,这一下他可以把一棵小树连根拔起,却扯不动眼前这人分毫。

便在此时,铁手只觉背後有五六道急风劈至!

铁手只有松手。

他一松手,那巨汉的矛便已抽回。

可是在同时间,铁手的双手已夺下了三把刀、两柄剑、一枝枪。

来袭的人惊呼、怒喝,可是没有一人退後。

铁手正待发话,那巨汉又一矛当胸刺到!

铁手左手一刀,有心一挫那人锐气,竟以单手握住长矛。

那巨汉长矛被握,既刺不出去,但抽回也无法,怒意攻心,大喝一声,竟把铁手自长矛上提了起来!

唯铁手仍以单手扣住矛首,无论巨汉怎麽狂挥乱舞,他仍黏在矛上不放。

那巨汉身上似乎受了颇重的伤,以致他用力挥动长矛时,伤口不住迸裂,涌出了大量的血。

铁手正要喝问,那巨汉狂吼一声,手中长矛,脱手飞出!

巨矛破空而过,直射石塔!

铁手左手仍握着矛尖,护胸而持,这一掟之力,势必会把铁手贯胸钉入石塔壁上不可!

长矛发出划空尖啸,在残霞里黑龙般一闪而过,“崩”地一声,已钉入第三层塔壁上,破壁而入!

就在矛尖要触及塔壁的电光火石之间,铁手已松了手,滑落下来。

他一到地,只觉着地甚轻,原来踏着了一个人体,地上的人已没了声息,看来可能是个死人,铁手心里一凛,暗念:“对不起,失礼失礼。”

忽听背後有人冷哼一声,铁手倏地回首,就发觉石塔墙下,有一双眼睛,犹如受伤的狼,发出孤愤锐利、寂寞不平的暗光。

那石塔第三层刚刚因飞矛而裂陷了一大爿,碎砖石灰仍不住簌簌而落,打在这人的身上,这人背贴塔角,一动也不动,只用一双熠熠的眼神,望定铁手。

铁手心念电转:怎麽有这般一双寒目!只听灌木丛中那巨汉吆喝道:“快,别让那厮缠上大哥!”

只听七、八声应道:“是!”刀风虎虎,直砍灌木,自四面掩来。

铁手心知有异,无论看这干人的行动举止,都不似自己所要追捕的三个人,当下沉声喝道:“你们是谁?”

他这一扬声,那黑脸巨汉已扑了过来,咆哮道:“狗贼,你这是明知故问!”

铁手身形疾闪,利用天黑,让巨汉扑了一个空,正待发话,忽听四面八方,传来呐喊之声:

“他们在这里!”

“不要让叛贼跑了!”

跟着下来,灌木丛中不断传来兵刃相碰之声,巨汉凄厉地呼道:“拦住他们!”双拳呼呼,痛击铁手,直把铁手当作是不共戴天、十冤九仇的死敌!

铁手一面闪躲,并不还手,心里渐而明白,忖道:糟了,看来这是两帮械斗,自己无端被卷入输的一帮里,替对方的敌人开了路。

铁手一念及此,便想快快突围,脱离这是非之地再说,但巨汉的拳猛力威,连铁手屡次想开口说话,都被劲风逼得说不出话来,又不想下手伤人,一时也无法可施。

这时惨呼四起,这一干人似勇猛抵抗,阻挡掩杀过来的敌人,互有伤亡,但只闻马蹄纷沓,杀声四起,来敌似越来越多,至少是这干人的三十倍之众,这干人渐抵挡不住,死的死,伤的伤,但剩下的仍负隅苦战,竭力顽抗,既不降,也不退。

只听四周有人大声呼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骆驼老爷有令,降者不杀!”不管他们怎麽呼叫,苦守的人仍宁死不降,不过在军马冲杀下,防卫圈已渐渐缩小,绕石塔一圈,目的明而显之是为了掩护石塔下的人。

铁手见几乎每一回合都有一名苦守的汉子浴血倒下,来人恃着人多,虽伤亡更钜,但已占尽上风,对苦守者任加杀戮。铁手一生尽历大浪大风,亦鲜见如此英勇的战士,所以便突然跳出战圈。

那巨汉恨极铁手,跳过去,一拳打中铁手胸膛,铁手藉此扬气开声:“住手!”他硬受一拳,借力开声,那大山也似的巨汉给他语音一震,竟一跤坐倒!

蓦地衣袂一闪,那石塔下的人,已拦身在铁手与巨汉之间,那人低沉地向巨汉喝了一声:“快带兄弟们退!”这才说了一句,手中已对铁手攻了五招,五招里,竟夹有“白鹤门”的“金风切”、“天山派”的“雪花弹指”、“龙门九吞”之“滚龙肘”、“南螳螂”之“挡车闩”、“唯我派”之“一得拳”,而“一得拳”中隐带“少林神拳”之拳势,“金风切”里微带“天羽派”之“九弧震日”巧劲,这五招七式,全是不同门派之奇技杂学,铁手见招拆招,遇招解招,到末了以无招破有招,破了这五招,才知道自己已退了三步,对方连脸孔都还未看清楚,只知道他仅以右手出袭!

地上的巨汉一跃而起,大声道:“我不走!谁也不走!”

那人似力不从心,长吸一口气,叱道:“一起死,又有何用?”这七个字说完,人已飞掠而起,居高临下,铁手失声叫道:“好个‘一飞冲天’!”

话未说完,对方手中一振,青光锐射,一招“一落千丈”,当头刺下!

铁手蓦地升起了一种感觉。

一种极端熟悉的感觉。

但高手彼此间过招,迅若惊鸿,铁手这一怔之间再闪,避得虽快,但头上的大帽已被切落!

这人一剑削下铁手的大草帽,心中也生起了一种故人的感觉,彷佛回到昔日连云寨人强马壮的时候,他与“北城”舞阳城主周白宇决一胜负之际,他亦曾以这招抛下对手的头上方巾。

铁手正张口欲呼,忽见半空中的身形,一只衣袖空荡荡的,身形甚是孤寞,跟那故人的雄姿英发大不相同,正转念间,这人剑势向左右一拨,先截断了铁手的进退闪躲路向,正是“天心派”的“一心无二”,接着下来似是随手一剑,向铁手当胸刺到!

铁手知道这看似随意的一剑,便是“天山派”的名招“一意孤行”,这“一心无二”和“一意孤行”两招出处完全不同,但这人使来一气呵成、妙浑天成而无瑕可袭,铁手再无怀疑,一招“两不相忘”反攻过去,一面欣然大叫道:“是你!”

铁手这一招“两不相忘”是“铁板门”的奇技,险中抢攻,专破外家兵器,而且半步不让;这门武功若手中无二十年以上铁沙掌功力是根本不能使的,否则使来双掌也必为对方兵器所伤,但这在铁手而言,易如反掌。

这人一见这招,昔日情景,尽涌心头,剑光一折,斜冲外跃,正是“雪山派”的“一泻千里”。这人剑光一收,喜叫了一声:“是你——”语音未完,人已一抖,若非长剑支撑身子,早已仆跌地上。

铁手忙过去相扶,巨汉怒吼,挥拳要打,这时四周火把尽亮,人声号啕地叫嚷:“抓拿匪贼!抓拿匪贼!”火光映在铁手脸上,巨汉看得一愕,失声道:“铁二爷!”

铁手一见这人,也觉得热血贲腾,叫道:“穆鸠平!”在火光中,只见戚少商满身浴血,衣衫碎烂,神情憔悴,发梢、衣上、鬓边都沾着泥草,尤其一只左手,更是齐肩断去,铁手忆起当年虎尾溪为追捕楚相玉,跟连云寨好汉的连番苦拚,以及戚少商的风采神态,不禁百感丛生。

铁手正待要问,穆鸠平忽退了一步,悲愤地道:“铁二爷,你也来抓我们——!”

铁手见这铁铸一般的好汉,而今身上也血渍斑斑,满眼红丝,跟当年阵前豪勇、虽死无惧的情形大不相同,当下便长叹道:“穆四寨主——”

只听戚少商惨笑一声,道:“也罢。要是你来抓我,我这颗顶上人头,送给你也不枉费!”

铁手怫然道:“戚兄,你也说这样的话,可把我姓铁的小觑了!”

铁手返身大喝一声:“住手!”这一声是运气而发,像一枚炮弹在众人耳边震炸似的,全部人皆为之一怔,停下手来。

戚少商勉强提气呼了一句:“回来!”忽地咳嗽起来。这一干苦守的战士,全退至戚少商和穆鸠平身边,团团围成一圈,约莫只剩下十七、八人,个个都筋疲力尽,身上带伤,衣不蔽体,但却都战志高昂,脸上都有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决心。

一时间,除了包围的近百支火把“必啪”燃烧之声响外,再无其他的声音。

铁手问戚少商:“怎麽回事?”

威少商凝视了铁手一会儿,问:“你不是跟他们一起来的?”

铁手突然问:“你是戚少商?”

戚少商一愕,道:“你不认识我了?”

铁手道:“当年我认识的戚少商,不是这个样子的!”

戚少商惨笑道:“当年你只跟我打过一仗,我们也不算相熟,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铁手大声道:“哈哈。”

戚少商扬眉道:“你笑什麽?”语音强抑着愤怒。

铁手道:“我笑你。”

戚少商道:“有什麽可笑!”

铁手道:“你说了一句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戚少商待想驳些什麽,忽然觉得热血贲腾,眼中的冷狠之色,骤然炽烈起来。

穆鸠平听不懂,以为铁手在讥讽戚少商,怒叱道:“你懂个屁!连云寨上,顾惜朝连同老七老九叛变,劳二哥、阮三哥、管五弟、勾六弟全部惨死,天见可怜,让我跟戚大哥相见,这干贼子却带狗官的人马,一路追杀,大哥断臂伤重,对你们这种卖友求荣的东西自然深恶痛绝——”

戚少商叱道:“住口!”

铁手回首返身,朗声道:“谁是你们的领头?”他高大的身影被火把映得像一座金漆的巨像。

只见两排火把让出一条路来,一个将军,下颔黄色苍须,穿金黄盔甲,却是骑在一头似驴似马又似骆驼的动物上,下巴也是挂满了黄色茎状的长须,冷沉地道:“是我。”

铁手知道这人的来头,但也丝毫不惧,道:“拜见‘骆驼老爷’。”

鲜于仇道:“铁二捕头,不必多礼。”

铁手道:“因何事要抓拿这些人?”

鲜于仇道:“铁兄多此一问,这干叛贼匪寇,人人得而诛之。”

铁手道:“他们素来劫富济贫,为民除害,不能算是匪寇。”

鲜于仇也不动怒,道:“他们是不是盗匪,先拿回去,刑部自然会审。”

铁手道:“他们既非流匪,便不能拿!”

鲜于仇仍不动如山的道:“我们是奉命行事,不能违抗旨意。”

铁手道:“如果将军一定要拿,铁某愿以身代,任何责任,铁某一力承担。”

鲜于仇脸不改色,只道:“我们不能纵贼行凶,放虎归山,朝廷归咎起来,我们也一样有罪。”

铁手道:“将军——”

忽听一人怒叱道:“铁手,你算是什麽东西,这天大的重责,你承担得起?”

铁手返身,只见石塔之後的包围网,出现了一个人,这人穿黑色盔甲,红色披肩,战马神骏,但他却不是骑在马上,而是站立在马背上的。

“大将军跟你说话,是给诸葛先生面子,你可不要给脸不要脸。”

铁手也不生气,转身拱手道:“‘神鸦将军’。”

冷呼儿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答话。

戚少商忽道:“铁手,我们原本就是敌人,这件事,不关你的事,你自便吧!”

铁手看着他,满眼暖意:“戚兄,原来你没变。”

戚少商的语音已经颤抖,只尖声叫道:“滚!不然我一剑杀了你!”他身遭重围,脸不改容,而今却浮躁了起来。

铁手笑道:“你杀吧。”

戚少商当然拿起了剑,一剑刺出,剑在铁手咽喉停住,他的手紧紧的握住剑锷,以致手筋贲露,额边的青筋也突突地跳动着。

铁手连眼也不眨,道:“请。”

戚少商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道:“你走吧。”

铁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既然杀不下手,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敌人;从此之後,我们是朋友。”

他重复了一句:“永远是朋友。”戚少商听到了最後这一句,好像当胸给人打了一拳似的,过去的有因兄弟朋友的出卖而失去了的信念,而今都一一回复。

六 擒王

冷呼儿冷笑道:“铁手,你疯了。”

铁手长吸一口气,道:“我没有疯。”

冷呼儿用一种几乎是喊的语音道:“你忘了,你是个捕快!”

铁手道:“我是个捕快,只抓坏人,不冤枉好人。”

冷呼儿几乎气炸了肺:“你说我们冤枉好人?”

铁手道:“这方圆五百里之内,随便找个人来问问,看他们当连云寨的朋友是奸恶土匪,还是英雄侠士!”

冷呼儿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鲜于仇声调冷沉的道:“铁兄,听说你是武林四大名捕里,最冷静谦和的一位?”

铁手道:“也是最没本事的一个。”

鲜于仇道:“你内功深厚,足智多谋,原本有大好前途,为几个山贼而自毁前途,非但不智,且有辱诸葛先生的声誉,更有失‘名捕’之职。”

铁手哈哈一笑,把身上的捕衙服饰除了下来,向戚少商笑道:“现下我体会到什麽是‘无官一身轻’的滋味了。”

鲜于仇忍不住冷哼道:“我倒看不出有什麽乐趣。”

铁手笑道:“这个当然,那是因为你始终没有卸下过盔甲,穿着盔甲,无论是哭是笑,都不自然。”

鲜于仇目中射出厉芒,锐如冷电,连铁手都觉一寒,只听他道:“铁二捕头,你考虑清楚了?”

铁手道:“我已不是捕头,我只是一介草民,铁游夏。”

鲜于仇捻了捻苍黄长须,颔首道:“你既是铁游夏,那我也不能算礼失於诸葛先生了。”

忽扬声呼道:“来人啊,拿下叛匪铁游夏!”

众人“哄”地应了一声,拏着火把,冲向铁手。

铁手在众人正要冲过来的时候,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急退。

他退得异常之急,直似背後长了眼睛一般。

前面冲过来的人自然及不上他的速退,连背後涌上来的士兵也抓不着他特异的身法,一下子,他就退到了“神鸦将军”冷呼儿的坐骑之前。

冷呼儿怒叱一声,长戟向他背後扎至。

铁手一矮身,到了马腹之下。

那匹骏马似通武术般的,突然四蹄一缩,直向铁手踏下去。

铁手蓦然起身,一手托起马腹。

这刹那间,局面映入眼帘的竟是:铁手单手托起骏马,骏马上,还有一个身穿黑铁甲红披风的将军!

马虽被托起,但冷呼儿居然在马背上仍能站得稳稳的。

以铁手的功力,本可以掌穿马腹,抓住冷呼儿足踝的,但铁手却不忍心杀伤这样一匹神骏。这时,十数名军士已掩杀向铁手。

铁手叱了一声,把马一抡,直掷向奔来的十五、六名军士。

冷呼儿这下再也站立不稳,呼的一声,半空掠起,红翼一展,恍似长了一对红翅膀一般,直飞上一株老树。

铁手听声辨位,连头也不抬,已追蹑而去,双臂转抱住枯树。

冷呼儿双手一扬,数十点星火,疾射了下来!

铁手吐气扬声,竟把大树连根拔起,抡着巨树,把星火全点拨出去!

一时间,爆炸四起,军士们阵脚大乱,纷纷走避。

铁手遥向戚少商,穆鸠平大喝一声:“走!”

冷呼儿已离树飞起,岂料铁手似吃定了他一般,半空击出一掌。

这一掌,没有命中,只击在冷呼儿身前的空中。

冷呼儿心中一喜,忽见铁手又遥劈出一掌。

这一掌也是击空,只劈在他的身後。

这时鲜于仇已骑着他那匹“苍黄马”,及五、六十名兵马,一拥而上。

戚少商、穆鸠平和剩下的连云寨忠烈之徒,全挺身拦路,跟这些人恶斗起来,不让他们围攻铁手。

铁手又遥劈两掌,只击在冷呼儿左右,也没有击中。

鲜于仇三番四次想施援手,但始终为戚少商剑网所缠,急得大呼道:“小心——?”

冷呼儿见铁手一连几掌击空,以为此人来势汹汹,掌功不过尔尔,鲜于仇这一呼,他才一省,急升而起!

铁手“呼”地扑起,又击出一掌!

这一掌切断了冷呼儿上空之路,冷呼儿心里一凛,直要全力往前闯,忽见前面似有一排气墙挡着,无论怎样也突破不入。

冷呼儿应变极快,急往後退,但就在刚才给铁手一掌击中的地方,像有一道气体胶着似的,冷呼儿凭内力硬闯,反被震得血气翻腾,几乎一个筋斗自半空栽下来。

幸而他凭着披风滑翔奇技,半空一旋,往左掠去,但又被气墙弹回,再往右回,一样无法闯破,这才觉得魂飞魄散,知道铁手内力精湛,竟隔空把发出去的内力凝结着,看似空,撞着却是实的。

冷呼儿五闯不入,余力已尽,只好往下沉,铁手正在下面等着他,闪电般出手,拿住他的腰眼。

这时鲜于仇已然扑到。他突不破戚少商的剑气,却低呼一声,座下的“苍黄马”忽出蹄踢向戚少商,戚少商全力封锁鲜于仇,因重伤未癒,精神浑噩,只是强自撑持着,对这突如其来的一踢,竟躲不过,差点踣地,幸而以剑插土维持平衡,却见鲜于仇一跃而起,已到了铁手背後。

戚少商情急叫道:“注意後面——”

铁手警觉背後急风陡生,但他知道要是这一下拿不住冷呼儿,後果就十分严重,时机也一瞬即逝,当下不顾一切,一手抓住冷呼儿腰胁八大要穴。

同时间,蓬的一响,他背後已给鲜于仇一杖击中。

鲜于仇的拐杖非藤非木,杖柄有两个盘结的大瘤,直似骆驼双峰一样,这一击之下,铁手只觉心房里似有两盘火,一齐轰地炸燃火舌来。

他往前一俯,冲了两步,手上所托的冷呼儿,却疾喷了一口血,血水花雨般洒下来,连鲜于仇也沾了脸上衣上点点艳艳。

鲜于仇一杖击向铁手,本不认为可以命中,但以为可以阻止铁手擒拿冷呼儿,不料铁手拚着硬捱一杖,也要抓拿住冷呼儿,鲜于仇心中大喜,心忖:任你内力再高,也断吃不住我这一杖,岂知铁手内功高深一至於斯,不但硬受了一杖,还把一半力道引至臂间,撞入冷呼儿体内,故此冷呼儿伤得实在要比铁手重多了。

鲜于仇又惊又怒,挥杖再劈,忽见冷呼儿挡在前面,登时劈不下去,只闻铁手深吸了一口气,道:“别打了……再打下去……只伤了你自己人……住手!”这一声断喝,何等威猛,场中诸人都又停了手。

鲜于仇脸色大变。

原来铁手在硬受一杖之後,开始说话,元气不足,只说三个字,便顿了一顿,等到再说,说多了一个字,也停了一停,再说下去,又停了一下,到了第三次,已完全接近没事的时候一般了;最後一声大喝,更是元气充沛,淋漓浑厚,全不似曾受伤,连鲜于仇的双耳都被震得嗡响了一阵,一时听不到别的声音。

鲜于仇惊震的是:铁手的内力竟然可以恢复如此之快!

其实铁手还是受了内伤,如果他不是硬受了穆鸠平一拳在先,就算是鲜于仇这一杖功力再精深几分,他还可以复原得更快!

鲜于仇外表迟钝,实极为机变百出,当下疾呼道:“铁手,别忘了你是个捕头,师父和师兄弟全在官府任职,你伤了冷将军,可害了全部的人!”

一面说着,杖柄倒转,疾刺铁手脸门!

那一干军士,拿着火把,提刀杀了上来!

铁手冷哼一声,把冷呼儿往面前一挡,鲜于仇险些刺着了冷呼儿,连忙跳开!

他才跳开,穆鸠平已飞扑上塔,拔下长矛,一矛刺下!

鲜于仇迎杖一架,“崩”地一声,把穆鸠平反震上塔顶;穆鸠平想抱住塔壁稳住身形,但鲜于仇那一杖蕴有巨力,以致他整个人“轰”地一声穿塔而入!

鲜于仇也给穆鸠平一震之力,连退七八尺,想稳住步伐,却感一股大力犹未消尽,又退了七八步,有五六名军士想讨好相扶,却尽为撞倒,鲜于仇继续退了三、四步,又撞倒四五名军士。

鲜于仇才停住,便发现手下往铁手猛攻,铁手提着冷呼儿就是一挡,众人只有收招跳开,唯恐不及,他心中懊恼至极,只听铁手道:“你们再攻下去,害死神鸦冷将军的不是我,而是鲜于将军!”

鲜于仇本就想藉铁手之手,对一直碍着自己前程的冷呼儿来个借刀杀人,但听铁手这麽一喝,已经叫破,再要逼迫下去难免有此严重後果,当下忍气吞声,喝了一声:“停。”

众人都停了手,仍包围住铁手。铁手道:“西南面,让开一条路。”

众军士都望向鲜于仇,鲜于仇却只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冷呼儿穴道已然受制,但一双眼睛,也望定鲜于仇,满是哀怜之色。

铁手乾咳了一声,道:“骆驼老爷。”

鲜于仇冷哼道:“铁手,你还想逃!”

铁手一笑,道:“听说,冷将军是你的表弟?”

鲜于仇道:“我这人从来公是公、私是私,总不能因为照顾亲属,而放走江洋大盗。”

铁手笑道:“哦?不过,我也听说,冷将军是傅丞相的妻舅,不知可有这回事?”

这一问,问到鲜于仇怒火炽处,他心中恨恨忖道:要不是这累事的小子是傅丞相之十二个老婆之一的胞弟,那有资格陞到跟我平起平坐?当下冷哼一声,道:“你放了冷将军,我不追究你。”

“可是如果冷将军万一有个什麽的;”铁手道:“傅丞相就难免会追究你。”

鲜于仇给说得心中一寒,只好问:“你想要怎样?”

铁手斩钉截铁地道:“西南面,一条路。”

鲜于仇心里想:好,等铁手放了冷呼儿,再追不迟,谅戚少商等人伤重,逃不到那里去。当下道:“你走之前,可要先放人!”

铁手想也不想,即道:“好!”

鲜于仇反而疑虑了起来,“你说话,可算数?”

铁手反问:“从诸葛先生到四小当差的,可有过说话不算数的?”

鲜于仇哑然,仍是不放心,铁手道:“骆驼老爷,我封冷将军的,可是重穴,你要是一再犹疑,待会儿纵解了穴道,但是一只腿或一只胳臂不能转动了,傅大人问起来,可不关我的事儿,而是鲜于将军迟疑不决之过了。”

铁手这样一说,冷呼儿眼中哀求之色更盛,只是连哑穴也被封掉,说不出话来罢了,不然早就大声求饶,央鲜于仇快快答允。

鲜于仇瞧在眼里,心里直骂,孬种!只顾虑到冷呼儿万一有个什麽损伤,自己所负的责任重大,只好强忍一口乌气,挥手道:“西南面。”

军士见鲜于仇的手势号令,便让出一条路来。

铁手见这支军队攻守井然有序,知是朝廷精兵,跟一般酒囊饭桶的队伍大是不同,便向戚少商道:“你们先走。”

戚少商凝视铁手,想说什麽,可是没有说,黑夜野地里,还可以感觉到他脸色苍白如刀。

这时穆鸠平刚自石塔底层步出,摔得一身是白垩,只听见铁手这一句,便大声道:“我们走?你呢?咱们一起走!”

铁手笑道:“我还有人质要放。”

鲜于仇这才知道铁手打算先让戚少商等人逃离,自己压住场面,他回心一想,脸上禁不住有一丝恶毒的笑容:他们走了之後,放了人质,看你怎麽走!

穆鸠平大摇其头,道:“不行!不行!要走,一起走!要死,大夥儿一齐死!”

铁手转首望向戚少商,道:“戚兄。”

戚少商眼睛一片了然之色,只说了一句:“你?”

铁手坚决地点点头。

戚少商沉重地向他摇头。

铁手道:“你走,跟你的人,才会走;连云寨的血海深仇,在你肩上,走不走,也在你一念之间,再不走,谁也走不了。”

戚少商一咬唇,霍然返身,下令道:“走!”大步往西南方的野草荒坟踏去。

穆鸠平急唤:“大哥——”望望铁手,又望望戚少商孤漠的背影,正取舍未决,铁手道:“快去,你大哥要人照料。”

穆鸠平惶惑地道:“你……”

铁手笑道:“我随後就来。”

穆鸠平迟疑地道:“你就来……?”

铁手大笑道:“你几时听过四大名捕说话不算数的!”

穆鸠平一顿脚,终於追去,连云寨余众也全追了上去。

荒草古塔,残月如钩,风景何等凋零落索。

正如人生里,有很多时候,难免也有这样凄凉的光景。

* ** * ** *

戚少商、穆鸠平等一行人的身影消失之後,铁手犹望着残景,竟似痴了。

火把拍拍地在燃烧着。

鲜于仇忍不住道:“姓铁的,你放是不放?”

忽听一个声音自灌木丛中响起:“铁二爷,你这作法,可失着得很。”

只见火光骤强,东北面一处,走出一行人来,当先一个,头裹万字顶头巾,发挽太原府纽丝金环,身着鹦哥绿绽丝战袍,腰系文武双穗绦,足穿嵌金绿袜绿靴,方脸大鼻,环口圆睛,极有威势,铁手心中一沉,暗忖:怎麽这狗官也来了!口里却道:“黄大人也亲自出马麽?”

七 被捕

来的人正是敉乱总指挥黄金鳞。

黄金鳞道:“枉你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铁二爷,你可知道这样做,会使得四大名捕英名扫地,同时也牵累诸葛先生的一世英名。”

铁手淡淡地道:“黄大人可能来晚一步,有所不知,我早已解冠弃职,既不是什麽名捕,一切作为,也与诸葛先生无涉。”

黄金鳞这一出现,在鲜于仇心里却大是不悦,心道:你既来迟了,何不兜过去截击戚少商,却来这儿凑热闹!

黄金鳞却道:“哦,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诚然是好,但办案官员可会听你说说就算?你就算救走了戚少商这股余孽,但自己可有为自己认真想过如何逃走?”

铁手摇首笑道:“没有。”

黄金鳞道:“你以为能在鲜于将军和下官手上逃得了?”

铁手道:“如果我要走,只怕你们还是拦不住。”

黄金鳞怪笑道:“那麽说,铁二捕头是不准备走了?”他还是故意称铁手为“捕头”。

铁手忽长叹了一声,双指迸点,解了冷呼儿身上的穴道,道:“我本就没打算要走,天子犯法,与民同罪,何况我这等小役,你们且押我返京吧。”

铁手这一着,冷呼儿和鲜于仇大出意料,黄金鳞嘿嘿乾笑道:“好,铁捕头,有种!不过,你武功超群,这样,可不好押,我想,铁捕头是明法人,也是明理人,不想要我们为难罢?”

铁手深吸一口气,道:“你要我怎麽样?”

黄金鳞道:“自古以来,押解犯人,都要扣铐锁枷,何况此返京城,千里长路,铁二捕头又武功过人,认识的英雄好汉又遍布道上……”

铁手截道:“就算道上好汉看得起我铁某,冒险前来相救,我铁游夏是自甘伏法,决不潜逃!”

黄金鳞桀桀笑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不过,铁二捕头就如此跟我们一道走,在法理上,未免有违先例,未免不大……那个……”

铁手长叹道:“你说的对,要我束手就缚,也未尝不可,不过,你得允诺在先,秉公处理,在未返京受审之前,不得滥用私刑。”

黄金鳞哈哈笑道:“铁捕头这可小觑了下官!下官若对铁爷分毫逼迫,丝毫伤害,即卸官解甲,自刎当堂,血溅五步,以谢江湖!”

铁手、冷呼儿、鲜于仇都没料到黄金鳞竟说得如许的烈,要知道江湖上最讲承诺、信义,黄金鳞这回把话说绝了,便决无挽回余地。

黄金鳞又道:“就算铁二捕头还是信不过下官,那一定会信一个人——”

他眼睛眨了眨,笑笑道:“这个人,跟铁二捕头的渊源可深得了,铁爷就算没有见过,也一定对他生平耳熟能详……”

连铁手也不禁问:“你说的是——?”

黄金鳞道:“‘捕神’刘独峰。”

铁手动容道:“捕神……?他,他来了麽?”

黄金鳞道:“敉平连云寨,缉拿戚少商的案子,圣上有鉴於两位将军久战无功,便着傅丞相另选贤能,刘捕神曾因听文张文大人之言,怀疑‘捕王’李玄衣是死於四大名捕之手,所以借出京之便,顺便办理此案;我把你交给他,该不会再有二话了罢?”

冷呼儿和鲜于仇在旁闷哼一声,却不敢说什麽。黄金鳞那一番话无疑系指他们攻不下连云寨,乃奇耻大辱,最後连云寨得破,还是依仗傅丞相所布下的伏兵卧底,来个窝里反,始能臻功。

他们更不敢得罪的,是个号称“捕神”的刘独峰。

原来在“四大名捕”这四个年轻人仍未在江湖上成名之前,武林中就有“三绝神捕”,那是:“捕神”刘独峰、“捕王”李玄衣、“神捕”柳激烟。

“神捕”柳激烟因公之便,进行暗杀,把“武林五条龙”残杀殆尽,後被冷血查出而身死。(详见《四大名捕会京师》故事之《凶手》一文)。另“捕王”李玄衣为报子仇,要杀一个相当正直无辜的青年人唐肯,逼得冷血与他发生一场冬夜苦斗,後飞身追杀一奸恶无良的小人关小趣,因而丧生冷血剑下。

这“三神捕”里,武功最高而名头最响的,要算是“捕神”刘独峰。

刘独峰被称为“捕神”,不但是因为他是“捕中之神”,同时他也是这干捕快中身分最高,最养尊处优,家世、学问、官位最显赫的一个。

他捕抓犯人时也最有神采。

以刘独峰的辈份而论,可以算是铁手的前辈,跟诸葛先生来比,可以算是师弟级的人马,而刘独峰近年来都在京城里坐镇,退隐享福,极少出动。

而今,竟连刘独峰都出山了。

铁手最担心的还是戚少商等,如果刘独峰真的要抓他们,戚少商以重伤之躯,只怕难以逃脱。

黄金鳞道:“我把你交给刘捕神,这总够公正了罢?”

铁手叹了一口气,伸直双手,道:“好,你派人来绑我吧。”

黄金鳞左右欲一涌而上,黄金鳞叱道:“谁敢对铁捕头无礼!”众皆止步,垂手而立。

黄金鳞趋前对铁手道:“二爷乃一条响当当的好汉,下官今日敢缚二爷,乃执法行事,二爷休怪!”

铁手叹道:“你缚吧,我不怪你。”

黄金鳞自手下那儿抓了条牛筋绳,正要缚绑铁手双臂,才绑了两个圈,便负手退开,铁手奇道:“怎麽不绑?”

黄金鳞苦笑道:“二爷功力盖世,只要运力於臂,捆绑又有何济事?”

铁手想了想,道:“也罢,我先卸去功力,你用牛筋嵌缚我穴道三分,我便崩不断了。”

黄金鳞笑道:“好,就这麽办,二爷,得罪了。”铁手伸出双手,黄金鳞毫不客气,三匝五绕的,紮个结实,蓦地,运指如风,迅若闪电,疾点铁手的“膺窗”、“期门”、“章门”、“天池”四大要穴!

铁手骤然受袭,而内力已卸下,一时应变不及,穴道受制,他一面想运功破穴,一面怒道:“你……”

黄金鳞再不打话,电光火石间又一口气封了铁手“旋机”、“鸠尾”、“巨阙”、“幽门”、“关元”五大穴,这一连人体九大要穴被封,任是铁人也抵受不住,铁笔顿失重心,跌倒在地。

黄金鳞趋前笑问:“我可有伤你?”

铁手倒在地上,瞪视黄金鳞。

黄金鳞笑道:“我那有伤你!我只不过封了你的穴道,你不必盯我。”

冷呼儿、鲜于仇等这才明白黄金鳞的用意,一起走近,冷呼儿踹了铁手一脚,揶揄道:“你也有今天!”

铁手闷哼一声,枉自有盖世内力,但九大穴被封闭,便无发挥之能。黄金鳞笑向他道:“看见没有,不是我踢你,是冷将军踹的。”

鲜于仇眼神一亮,道:“黄大人的意思是……?”

黄金鳞摇首笑道:“我没有意思。打他杀他伤他辱他,都不是我的意思,我只是捉拿他而已;你知道,江湖上人,最讲信义,而我黄某人,也最重言诺的了。”

冷呼儿登时明白了,笑道:“对,你只不过是擒他而已,至於要把他怎麽个整治法,就完全是我们的事了,你也无法阻止。”

黄金鳞故意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也阻止不了哇。”

鲜于仇冷冷地道:“当然,如此这般,你好人一人充当,咱们来做恶人了。”

黄金鳞道:“话也不是这样说,你们要不伤他也可以,不过,押他返京可是长途漫漫,这个龙精虎猛的,留着总是祸患!”

冷呼儿嘿声道:“还押他回京?在这儿把他乾净乾净,归尘化灰便了!”说着,又迎着铁手的脸门踢了一脚。

铁手硬受了这一脚,几乎没有晕死过去。

黄金鳞也不阻止,只说:“别坏了傅丞相的大计。”

鲜于仇目光一闪,道:“正要请教。”

“不敢。”黄金鳞压低了声音,道:“铁手这次放走戚少商的事,正好可以冠之於勾结流寇,私通强盗,藉公徇私,杀伤官差的罪名,只要把他押回京城,交给傅丞相,就可以在皇上面前大大挫了诸葛一下,而且……”

他阴笑道:“四大名捕情同手足,铁手被捕,无情、追命、冷血等一定设法营救,届时,傅丞相只要请九幽神君布下天罗地网,就可以一网打尽,不愁他飞上了天!这可是大功一件!”

鲜于仇颔首道:“如此说来,这厮的狗命,倒是活的比死的值钱。”

冷呼儿悻悻然道:“难道就任由他逍遥自在的回京麽?”

鲜于仇和黄金鳞听了都笑了起来。黄金鳞忍俊道:“逍遥自在麽?倒不见得!给人紮成大花蟹一般,这一路跋涉,也没什麽逍遥,还有什麽自在,何况……”故意住口不语。

鲜于仇会意,笑着接道:“我们至少也可以给铁二爷尝尝甜头。”

冷呼儿道:“如此最好。”一拳击落,打得铁手牙龈尽是鲜血,又一脚踢去,拍拍二声,左胸两根胁骨齐断,却听冷呼儿“哇”地一声,抚足飞退。

鲜于仇登时戒备,黄金鳞问:“怎麽了?”

冷呼儿“哇哇”气道:“这家伙,嘿,用内力——”原来他吃铁手贮存於体内的功力反击,左足尾二趾竟被震断。

黄金鳞这才明白过来,向铁手啧啧地摇首道:“铁捕头,你这身内力修为,倒真是羡煞人了,可惜啊——”

冷呼儿夺过一张刀,一刀往铁手头上砍落,鲜于仇一手扣住,怒叱道:“傅丞相的大事,你忘了麽?”冷呼儿顿时不敢妄动。

鲜于仇身子一沉,连戳铁手身上七处穴道,铁手顿觉全身虚脱,有如虫行蚁咬,万蜂齐噬,十分痛苦,每根肌筋都搐抖起来,偏偏身子又不能移动分毫。

鲜于仇冷笑道:“滋味可好受?”

黄金鳞呵呵笑道:“这样整也可把他整死了。”

鲜于仇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什麽!不过,刘独峰如果查起,倒不好交待。”

黄金鳞笑道:“刘独峰麽?他其实根本还没来到。就算来了,咱们也可以把姓铁的藏起来,当没这回事,再说,刘捕神也是傅丞相派来的,他虽跟诸葛交好,但谅不致敢违抗傅丞相的命令。况且……李玄衣是他的至交,而他一直怀疑‘捕王’乃‘四大名捕’所杀,就冲着这点,这位养尊处优、身娇肉贵的刘捕神也未必会管这桩闲事。”

鲜于仇哈哈笑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黄金鳞却道:“不过,再这样下去,姓铁的可给你的‘六阳阴风手’弄得不大好了。”

“六阳阴风手”原是武林中一种极歹毒的武功,专用於迫供!伤残对方身体元气为主,铁手重伤後遭这种恶毒手法箝制,宛若在受千刀万剐,痛苦不堪,饶是他内力精湛,一张脸色已紫胀如赭,全身颤搐,鲜于仇怕弄出人命,笑着拍开了禁制,又一掌按在铁手心口上。

这一下只是拍中,凭铁手内力,尚可抵御得住,但铁手苦於不能动弹,给他按着正中,而正於血气翻腾,五内如焚之际,一口血,就喷溅了出来。

鲜于仇笑道:“求饶吧!”

铁手受制到现在,身负重创,但始终半声未哼。

冷呼儿有些动容道:“真是一条硬汉!”

黄金鳞满脸笑容地道:“硬汉?剁下他一双手,看他还硬不硬!”

鲜于仇眯着眼笑道:“剁下他一双手?那就听你吩咐咯!”

黄金鳞忙不迭地道:“嗳,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不关我的事!”

鲜于仇冷笑道:“你尽做好人,我也不剁,不过,”扬声叫道:“来人啊!”

众人哄地应了一声,鲜于仇道:“把手上带着的刑具都拎出来,我倒要一件一件的试。”

这干军士此趟出来剿匪,手边所携的刑具虽是不多,却也有一、二十种,全都是厉害无比,要人心碎身毁的,不过其中有些军士不忍,又敬铁手是条好汉,自收藏了一些,不拎出来,但提到鲜于仇面前的,总有十一、二具。

鲜于仇咬牙切齿的道:“好,我就一件一件的来。”他心里怀恨:本来眼看要逮着戚少商好领功,半途却杀出个程咬金,打散了他的升官梦,弄得给黄金鳞这小人占了便宜。他把一肚子怨气,全发泄在铁手身上。

他用了四、五种十分厉害的刑具,有的直把人的全身骨骼,都扯得节节裂开;有的要把颈骨和脊骨分割;有的要把十指锤成一团肉泥;有的椎心刺骨之痛,足可把人痛死。铁手血肉模糊,那五副刑具,都给他内力震毁,但他也给这惨无人道的酷刑,弄得不似人形。

冷呼儿本被铁手所擒,心怀不忿,但见铁手如此好汉,心里也服气,见鲜于仇意犹未足,又要取刑具,便道:“我看够了。”

鲜于仇用一只左眼睨着他道:“什麽?你不忍?”

这句话可是冷呼儿万万不承认的,他只说:“拏这厮回衙,慢慢再整治,不愁没功夫。”

鲜于仇想了想,道:“有理。不过这几下也把他整得个死去活来,可省些防他逃脱之虞。”

黄金鳞忽低声道:“你这番当众施刑,手下的人,可防嘴疏?”

鲜于仇笑道:“这干人,跟我吃的喝的,陞官发财全仗我,他们敢说,怕没长两根舌头麽!”

黄金鳞笑道:“如此甚好!以致抓不到匪首戚少商,都是他从中作梗,非要把他发泄发泄不可。”

鲜于仇悻然道:“是啊,给连云寨的余孽逃掉,放虎容易捉虎难!”

黄金鳞笑嘻嘻地道:“这有何难?戚少商压根儿就逃不掉的。”

鲜于仇不解地道:“哦?”

黄金鳞道:“你道我为何不去追捕戚少商,却来设计拿下这姓铁的?西南退路,早教顾公子及连云寨归顺朝廷的朋友捎上了,戚少商逃不掉的!”

鲜于仇这才明白,恍然道:“哦!”

黄金鳞接道:“顾惜朝顾公子已被傅丞相收为义子,是这次剿匪的真正主持,我那有那麽天大的胆子,跟他争功?何况连云寨打连云寨,窝里反,狗咬狗,咱们隔篱观火,乐得清闲!还不如擒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铁手,可望在傅丞相面前,讨一个新功。”

鲜于仇这才了然。

冷呼儿却道:“却不知顾惜朝他们有没有本事拿下戚少商这干悍匪?”

黄金鳞微微笑道:“戚少商早已断臂负伤,只剩寥寥数卒,乃强弩之末,顾公子智艺双绝,人强势众,决无问题。”他摸摸自己光秃秃的下颔,得意地道:“不过依我估计,顾公子根本不必出手,保存实力,只要把戚少商等再往西南方逼进,戚少商就必死无疑!”

冷呼儿一脸不解之色。

黄金鳞问他道:“你想,西南方有谁称霸?”

鲜于仇忽动容道:“毁诺城!”

黄金鳞眉开眼笑地道:“对!就是碎云渊上的‘毁诺城’!”

冷呼儿道:“毁诺城?碎云渊?”

黄金鳞笑道:“这里面有庞大的实力,但一直未犯朝廷,故傅丞相有意招揽,无意摧毁,才让她维持至今。这‘毁诺城’的城主,恨极戚少商当年毁约,故发奋建立‘碎云渊’、‘毁诺城’,专门与戚少商作对。”

冷呼儿不禁问:“究竟是谁,把戚少商竟痛恨得那麽厉害。”

黄金鳞道:“一个女子。”

他一字一句地道:“碎云渊上,毁诺城中,江湖人称‘女关公’,息大娘!”

铁手这时在地上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他落到这些人手里,自知已然无望,只是殊不料自己身受屈辱折磨,看来仍换不回来戚少商等人的自由与性命。这想法几乎令他最後的一丝斗志,也逐渐消磨。

八 神威镖局雷家庄

一轮孤清的明月,高挂空中。

寒风飒飒。

草木皆兵。

戚少商和十余名部属正迅速地往前推进,在他们浴血斑斑的脸上,流露着怆惶和郁愤。这些人坚持要活下去,已不只是为了世间的一切欲求,而是为了一口气。

穆鸠平不住回首盼望,喃喃的道:“铁二爷怎麽还不来?”

戚少商道:“他不会来了。”

穆鸠平脚跟立即似给钉死了,不走,吼道:“为什麽?”震起树上寒鸦无数。

戚少商摇头,惨笑,望向天边残月如钩。

* ** * ** *

在黑黝的丛林里,远远传来“为什麽”一声呼吼,暗处那人脱口而出:“是老四!”

另一个声音即嘘道:“小声!”

第一个失声说话的人是孟有威,低声喝止他的是郭乱步。

冯乱虎也在黑暗中,他以一种低沉而谦卑的语调请教彷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顾惜朝,“我们现在该如何下手?”

顾惜朝人在暗中,眸子却漾着月光,缓缓摇首,道:“我们的连云寨,以前除了跟官兵为敌之外,戚少商还有两个内外夹攻的心腹大患,你们知道是什麽?”

冯乱虎立即答:“是息大娘的‘毁诺城’和江南雷家。”

顾惜朝点头道:“可是,息大娘和江南雷家,只能相提,不能并论。”

郭乱步问:“为什麽只能相提,不能并论?”他问得非常小心,不敢说错一个字,在顾惜朝的亲信中,他自知不比冯乱虎机智乖巧,也比不上宋乱水勇猛刚豪,但他能在顾惜朝麾下活得十分之好,那是因为他的不够聪明,难以担当大任,故不招顾惜朝之忌。而且,他还懂得在适当时机发问,好让顾惜朝表现领袖的智慧。

最近郭乱步更是谨慎小心,因为他亲眼看见曾经不以为意在语言上顶撞过顾惜朝的张乱法,被派入帐篷抓拿阮明正,结果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只想陞官发财,并不想入枉死城。

顾惜朝立即接道:“息大娘是戚少商的死敌,戚少商早年负了她,她三次行刺无功,发奋自创‘毁诺城’,专门对付戚少商,戚少商穷途末路,遇着她,只有死路一条。江南霹雳堂雷家曾是戚少商的战友,当年,雷家派了三位家属,雷远、雷腾、雷炮,由雷卷率领,还有雷家的年轻好手沈边儿,他们意图在虎尾溪一带根植霹雳堂的势力,雷卷看中了戚少商,扶掖他起来,训练他成为一流高手,戚少商也的确是个人才……”

郭乱步即道:“嘿,我看,也没怎麽的!”

冯乱虎眉心一整,道:“大当家的眼光,怎会有错!”

郭乱步即道:“我是说,任他是天王老子,比起大当家,也不过尔尔。”

冯乱虎还待说话,顾惜朝即微微笑道:“你们两个不必争论。戚少商是个非除不可的敌人,非除不可的原因,便是因为他是个罕见的人才。他在霹雳堂学艺,青出於蓝,却不甘於只受一个家族所用,於是乎空手上连云寨,夺得了大权,觊觎武林,是何等鸿鹄之志!不过,连云寨的势力日益壮大,江南雷家原本在十一省布下强兵,取代了日渐衰微的‘武林四大世家’,而今却在这一带吃了憋,连云寨这麽一闹,雷卷的实力大大削减,雷家的人对戚少商也大有怨愤……”

郭乱步道:“对呀,戚少商此举,无疑是‘吃碗面,翻碗底’,失去了江湖义气。”

顾惜朝道:“不过,雷家的雷卷,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他早年睥睨天下,中年以後,神出鬼没,神秘莫测;对敌往往一击必杀,即全面撤退,不留痕迹,令人讳莫如深。”

郭乱步道:“可是,雷卷却恨死了戚少商……”

冯乱虎忽道:“两种可能。”

郭乱步一怔,顾惜朝道:“你说。”

冯乱虎道:“雷卷要是个高手,他就会把握这个时机,全盘毁灭掉连云寨。”他顿了一顿,目中闪耀锐光:“可是,要是雷卷是个人物,他也可能拯救戚少商,重新重用他,这是个以德报怨收服人心的好机会!”

顾惜朝眼中已流露出嘉许之色:“所以我说,息大娘和雷家五虎将,只能相提,不能并论。”

冯乱虎道:“息大娘是敌人的敌人,敌人的敌人是我们的朋友。雷家五虎将可能是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是敌人的朋友,所以是我们的似敌似友。”

宋乱水忽插口道:“管他娘的敌人朋友,杀个乾净再说!”

冯乱虎和郭乱步一齐皱起眉头。顾惜朝道:“说起戚少商的朋友,倒有一帮人马,力量不可忽视。”

郭乱步马上问:“那一帮?”

冯乱虎抢着答道:“自然就是和连云寨一向守望相助,戚少商三度发兵解围的‘神威镖局’了。”

郭乱步仍是问道:“大当家的看法是……”

冯乱虎插口道:“‘神威镖局’的高风亮现在已受册封,皇恩浩荡,谅他……”忽然发觉顾惜朝眼中有不悦之色,忙住口不说。

顾惜朝微笑道:“很好,说下去。”

冯乱虎涩声道:“属下,属下也没什麽意见,只是信口胡扯而已。”

顾惜朝慢条斯理的道:“哦?信口胡扯,也颇有见地,看来,你的脑筋倒是越来越精明了。”

冯乱虎忙道:“大当家过奖,大当家过奖,属下实在——”不知怎的,顾惜朝虽在赞赏他,他总觉得背脊有一股尖冷的寒意,升了上来。

顾惜朝只嘿嘿一笑,向郭乱步道:“所以,戚少商现在是:前山有虎,後山有狼,处身之地有陷阱,而大局则由我们控制。”

郭乱步道:“大当家分析的是。”

顾惜朝道:“这儿已是雷家的地头,再过去便是‘毁诺城’的重地,要是雷家迟迟不肯发动,咱们就把戚少商的残兵迫入‘碎云渊’、‘毁诺城’!”

郭乱步道:“是。”

宋乱水锐声道:“多说无谓,咱们现在就去!”

郭乱步冷然道:“你去那里?没有大当家发号司令,你急什麽?”

宋乱水楞了一楞,急得只搔头皮,说道:“如果不快一些,给姓戚那厮蹓掉,可——”

冯乱虎打断道:“他现在是插翅难飞,能跑去那里?”

顾惜朝忽道:“乱水,你虽然是急一些,但杀敌心切,很好。”冯乱虎和郭乱步都心里一怔,只见顾惜朝拍拍宋乱水肩膀,温声道:“待会儿攻杀戚少商的行动里,乱虎和乱步都得要听你的调度。”

郭乱步和冯乱虎都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麽,然而他们其实什麽也没有做,只是多说了几句话而已。

* ** * ** *

“铁二爷骗我,铁二爷为什麽要骗我?”穆鸠平厉声凄呼。

戚少商忽然反手一掌,把穆鸠平打飞出去。他仍然血湿长衫,落魄沉哀,然而双目中燃烧着灼痛的斗志,环视惊愕中的部属,一字一句地道:“铁捕头是骗了我们。他现在,可能活着受罪,可能已经死了,你们谁要让他死得平白无辜,可以大呼小叫,自戕自杀,悉听尊便!”

那些伤残、浴血、受屈、忍痛的连云寨子弟,用力地执着兵器,咬着唇角,没有人说一句话。

穆鸠平霍然而起,向戚少商道:“大哥,我们要在天未亮前,逃出碎云渊……”

另一名连云寨子弟道:“不怕,咱们绕小石山九条河栈道,不过碎云渊便就得了。”

穆鸠平忽萌起一条生机,一拍大腿,喜道:“对了,咱们绕过碎云渊,就可以去‘神威镖局’,高风亮高局主他一定不肯坐视——”

一名连云寨的弟子接道:“是呀,咱们曾三度出兵力助‘神威镖局’,两年前,‘神威镖局’跟‘挑粪帮’的人对峙,要不是戚大哥出兵,‘挑粪帮’早就把‘神威镖局’的家当全给搬走了呢!”

一些连云寨的弟子大喜过望,争着道:“对,绕过碎云渊,投靠神威镖局!”

戚少商仰天想了一会,道:“可是,神威镖局在去年,也因失掉官饷之事,几乎满门遭劫,最近好不容易才恢复元气——”

穆鸠平打断道:“老大,朋友不在危难之时互相帮忙,交朋友来作什麽?我们此时此境,就算是麻烦人,也只好硬着头皮麻烦这一遭!”

戚少商道:“不过,要到青田镇的‘神威镖局’,先得经过小石山、九条河、雷家庄。”

穆鸠平道:“雷家庄又怎麽样?!”

戚少商长叹道:“此情此境,我实在不想见他们。”

忽然双眉一轩,抬高了语音,朗声道:“那家店铺没有高梁?树大可遮荫。”

月掩浮云,剩下的连云寨子弟脸色都有些变动。

戚少商继续道:“左道旁门,月偏西,草後石旁,都可以重建长城——”

突然厉声叱道:“杀!”

霎时间,连云寨子弟十五、六把兵器,一齐往西面左边一列大树後的草丛和岩石刺去,这下攻其不备,潜伏在草堆里及石头後的人一时猝不及防,至少有七八人登时了账!

戚少商用预先大家已了然的暗语,指示行动,一击得手,暗夜中长剑似青龙一般,电掣一匝,又有七八人倒地,同时穆鸠平长矛飞刺,敌人被吓得胆丧魄飞,逃既不及,挡又无从,瞬息间给他杀了五人。

宋乱水金瓜鎚一扬,喊道:“不要让戚少商逃了!”话才叫出,发现带来的二十五名士卒,剩下不到三人,他倒毫不畏惧,挺着金瓜鎚向戚少商奔去。

戚少商刷地向他刺了一剑,宋乱水用金瓜鎚在胸前一格,叮的一声,那金瓜鎚是用熟铜打造的,戚少商的青龙剑薄细快利,吃百来斤重的金瓜鎚反震,戚少商不禁身形一挫。

戚少商原本这一挫,是藉力卸力,再趁对方大意来袭时,猝然出剑伤敌,不料他左臂已断,内伤又重,这一侧身,几乎仆倒,宋乱水觑准时机,一鎚砸至。

戚少商身往侧倒,但一剑自下的势子中刺出,这一剑十分突兀,宋乱水人虽鲁莽,但武功甚好,百忙中挺鎚一封,卜的一声,戚少商这一剑,竟直刺入金瓜鎚之中。

这一来,戚少商下跌之势,反而挽住,如果戚少商还有另一只手,至少在这刹间可以让宋乱水有十一种不同的死法。

可惜戚少商只有一只手。

他飞起一脚,把整头大水牛似的宋乱水踢飞出去,跌入草丛里。

他的剑上仍拖着金瓜鎚,一甩而去,撞倒了一名连云寨的叛徒。

穆鸠平早已收拾了剩下来的两名敌人,咆哮一声,往宋乱水跌落的地方,挺矛追去。

戚少商叱道:“退!”

他此语一出,树林又出现三四十名敌人,领头的是冯乱虎。

戚少商即把剩下的子弟集合在一起,正欲往北边退去,忽闻喊声四起,郭乱步领了三十多人正杀将过来。

穆鸠平急道:“往东北面走!”

戚少商道:“顾惜朝一定在东北面。”

穆鸠平道:“他奶奶的,碎云渊在西南面!”

戚少商脸上出现了毅然之色:“他正是要把我们逼去毁诺城!”

忽听一阵长笑,南面一名蓝袍文士,宽步而出,身边没有一兵一卒,正是顾惜朝。

月光下,顾惜朝拱手笑道:“诸位兄弟,别来无恙麽?”

穆鸠平登时红了眼,咬牙挺矛,要冲上前去,戚少商一手搭住他肩膀,越发显得他受伤身子强忍痛楚:“承你照顾,还死不了。”

顾惜朝道:“死,有重若泰山,轻若鸿毛,戚大哥——”

戚少商即道:“不敢当。”

顾惜朝道:“大哥栽培小弟之恩,小弟铭感五中,倘若没有大哥信宠,小弟在连云寨中,焉有今天的威望?”

戚少商淡淡地道:“我没有你这样了不起的兄弟。”

顾惜朝笑道:“大哥何需动气?”

戚少商道:“我宁可留一口气。”

顾惜朝道:“戚大哥一向行义不惜牺牲,其实,眼前此刻,只要大哥一点头,就可挽救这十七位忠心兄弟的性命。”

戚少商道:“哦?”

顾惜朝道:“只要你死了,我对他们,决不再追究。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戚少商笑了:“算数?中秋月圆,歃血为盟,生死同心,共渡危难,若有虚言,血洒寨门,是谁说的?私下你也说过,如果没有我,生不如死,日子不知怎麽过,这些话都算数,顾公子再灌上三桶猪血牛血也不够洒了。”

顾惜朝皮笑肉不笑:“哈哈。”

戚少商道:“好笑,好笑。”

顾惜朝道:“这都是时势逼人,眼看大伙儿跟着你,只有理想志气,却没好下场,跟官府作对,岂不是家破难容?朝廷里有的是功名富贵,你一意孤行,可有照顾到众家兄弟的福祉?”

戚少商淡淡笑道:“俗语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你高兴怎麽说,由你说去。你有大好前程,大可另谋出路,连云寨拱手相送,全没碍着你,你千不该,万不该,把好兄弟的热血头颅作为一己之私的垫脚石,今日我奈不了你何,他日总有天意来收拾你,我也不必慌惶。”

顾惜朝变色道:“好,趁你收拾不了我,让我先收拾掉你再说。”

忽听一个声音道:“不管你们谁收拾谁,姓戚的是我霹雳堂的垃圾,理应由我们自己来收拾。”

九 雷卷与沈边儿

说话的人在树上。

就连戚少商也不曾醒觉树上有人。

顾惜朝却好整以暇,笑道:“雷大侠,你终於肯出面来主持公道了。”

树上的人有气无力地道:“通常,初见面的人叫我做‘大侠’,只有两种用意。”月色映照下,只见树桠上坐着一人,披了件厚厚的毛裘,显得身子十分单薄清瘦,孤独凄凉。

“一种是熟悉我的人,知道我常行善事,所以称我作大侠;一种是巴结我的人,所以称我作大侠准教我喜欢,不会有错。”这时天气甚热,这人仍披着厚毛裘,里面不知道有几件衣服,而且双颊火红,额现青光,像是病得甚重。“可惜你两种都不是,因为我根本不做好事,你口里叫我大侠,心里等於在讽刺我病猫。”

顾惜朝笑道:“雷大侠说笑了。”心中暗忖:人说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中雷卷是第一号难缠人物,看来此言非虚。

雷卷道:“顾大当家曾五度派人请我来此,恐怕不是为听我说这两句不好听的笑话如此简单罢。”

顾惜朝淡淡笑道:“我倒是觉得,雷大侠今晚的第一句话,叫人拍案叫绝。”

雷卷道:“第一句话?今晚第一句话?今晚第一句话我好像是说:吃得好饱!不过,可不是对你说的。”

顾惜朝也不动气:“是刚才雷大侠在树上说的第一句话。”

雷卷道:“我窝在树上已经好久了,我在树上第一句话,好像是跟边儿说的,边儿,我说的是什麽话?”

只听树里边一个声音豪笑道:“你说:我们倒先依约来了,却不知那干王八兔崽子怎麽还没来?”喀喇,一阵连响,树干爆裂,现出一个大汉,浓黑的眉毛,浓黑的胡须,浓黑的鬓毛,把他整张脸孔都笼罩了起来,只剩下高挺的鼻子,眯成一线铁刀般的眼睛。

他自挖空的树干甫一立起,整棵大树立刻溃倒,雷卷搂着毛裘,坐在大汉的臂膀上,犹似未动过一般。

穆鸠平天生神勇,看到眼前这名汉子的气慨,心中也不禁为之震慑:闻悉雷卷手下大将沈边儿是条粗中有细、豪里有情的好汉,而今,自己负伤不轻,只怕难以应付。

顾惜朝拱拱手道:“原来沈少侠也来了。”

沈边儿道:“卷哥去那里,我便去那里,尤其捉拿‘霹雳堂’叛徒,边儿决不落人之後。”

顾惜朝点头道:“是的,戚少商有负雷家的事,我亦略有所闻。”

雷卷笑道:“岂止有所闻而已?你派人五度请我出关,目的便是要藉我们之手,除去戚少商。”

顾惜朝道:“不过,雷大侠现在当然也看出来:我要剪除戚少商,易如反掌。”

雷卷道:“不过,由你来杀戚少商,你却怕引天下英雄齿冷,由我们来杀,别人没二话可说,戚少商系出雷门,武林中收拾叛徒,乃天经地义的事。”

顾惜朝叹道:“难怪人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在雷大侠面前,造作都是多余的。只不过……雷家的叛徒就在那边,雷大侠请。”

雷卷全身都蜷缩在毛裘里,正向戚少商那儿缓缓转身。他从出现到此刻,一直都没有正式望戚少商一眼。戚少商在雷卷出现以後,一直垂直而立,显得十分悲凉落拓。

穆鸠平急了,俯近戚少商耳边低声道:“老大,还等什麽,我们总不能束手待毙。”

戚少商没有作声,穆鸠平倒发现沈边儿一双锐利的眼睛向他这边望来,心中忽地一跳。沈边儿问道:“戚兄,还认得我吗?”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气,道:“沈兄。”

沈边儿道:“你大概没想到,我们有一天会这样子见面罢?”

戚少商淡淡地道:“说实在的,落到这般田地,我并不想见你们。”

沈边儿豪笑道:“当你离雷门而去,剑震八方,傲视天下之时,我早就知道你会有这麽一天,我早就等在这样一天和你这样见面!”

戚少商道:“你终於等到了。”

沈边儿望定戚少商,长叹道:“我加入雷家,主要还是戚兄穿针引线。”

戚少商苦笑道:“那时候,我正蒙卷哥之恩,身在霹雳堂。”

沈边儿叹息道:“当时,咱们联手征东平西,合作无间,承你教诲,让我学得不少经验,要不是你,‘无良教’早就把我拔掉,而不是我铲平‘无良教’了。”

戚少商道:“是你学得快。”

沈边儿道:“是你教得好。”

戚少商摇首道:“我没教你,真正教你的是卷哥。”

沈边儿道:“但你却示范给我体会。”

戚少商道:“你是人才,纵没有我教,迟早都能体会。”

沈边儿道:“不过,这些年来,我一直没忘了你的情义。”

戚少商长吸了一口气,沈边儿接下去厉声道:“但我也没忘了你不告而别,在‘霹雳堂’造成的伤害!”

他双眼喷出了怒火,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穆鸠平跨一大步,拦在戚少商身前,大声道:“要杀戚大哥,先得杀我!”

沈边儿豪笑道:“先杀了你又何妨!”挥拳痛击穆鸠平!

穆鸠平大喝一声:“好!”交臂格去,蓦然间,沈边儿迅如一支倒飞的强矢,那一拳,变得向顾惜朝迎脸击到。

顾惜朝猝然受袭,仰天倒下,後脑贴地,沈边儿一拳击空,已收拳回劲,双脚连环踢出!

顾惜朝身子尚未弹起,对方攻击又到,顾惜朝贴地一滑,竟巧生生地滑开丈余远,但沈边儿一招领先,着着抢攻,在不过照面间已攻了十七招,顾惜朝不但连半招都抢攻不回去,连吐气扬声的机会也没有。

宋乱水、冯乱虎、郭乱步一齐大惊失色。冯乱虎反应最快,立即要下令向戚少商进攻。才张开了口,一阵急风逼来,雷卷已到了他身前。

雷卷身上所穿,十分累赘厚肿,但脸颊十分瘦削,一双鬼火似的目光,正盯在他脸上。冯乱虎只觉这痴汉身上漫散着一股逼人的煞气,竟把他刚喊出来的声音倒迫回喉咙里去,冯乱虎应变极快,双掌一起,已击在雷卷病恹恹的身躯上。

这两掌击在厚厚的毛裘上,只发出两声如击败巩的闷响,陡然之间,雷卷左手一提,食指已捺在冯乱虎额上。

冯乱虎怪叫一声,全身已失去了平衡,向後飞了出去!

宋乱水反应当然不比冯乱虎快捷,何况他先前还着了戚少商一脚了,但他却是第一个冲向沈边儿的人。

他目的是要制住沈边儿,好让顾大当家回一口气。

但他还没有冲到沈边儿和顾惜朝的战团里,霍地眼前多了一个人。

一个脸色青白的病人。

宋乱水狂吼一声,一低头,苦练三十年连头发也练得不长一根的“铁头功”直撞而出,别说眼前是一名风吹得起的病汉,就算是一头大牯牛,给他这一撞,也得骨折肌裂。

他一头撞过去,只见眼前一黑,整个人被包在一团又软又暖的物体里,随後只觉身子突然飞起,整个人都似浮在云端里,往後的事,便失去了知觉。

同这瞬间,沈边儿大叫一声,向後倒翻,一道精光自他胁下擦过,直钉入一株树干上,是一柄小刀,刀柄兀自晃动。

沈边儿胁下的青衫漾起了一滩血渍,愈渐扩散开来。

顾惜朝手边却多了一柄银光闪闪的小斧头,局面已完全改变过来。

在顾惜朝的银斧之下,沈边儿挪移、腾走、翻滚、飞跃,完全是凭着小巧灵活的轻功,闪躲银斧的攻击,沈边儿身形伟岸,比穆鸠平还粗豪万分,但施展起小巧功夫来,轻若无骨,天衣无缝,使得穆鸠平看得目瞪口呆。

顾惜朝一旦扳回局势,正要发令,他目观四面,耳听八方,为沈边儿偷袭所逼不过是转眼功夫,但回占上风时猛然发现,自己手下三名爱将,冯乱虎、郭乱步、宋乱水全在这片刻间被人打得爬不起来。

出手的人只有一个。

一个人兜截三人。

这人便是雷卷。

而雷卷已到了他的身前。

顾惜朝抽斧,疾退,雷卷全身突然旋转起来,随着他的疾旋,发出了一种极大的劲风,顾惜朝大叫一声,一斧向身旁一棵大树砍去!

别看他手持的仅是一面巴掌大的小斧头,这一斧砍去,腰粗的大树应声而倒,就倒在雷卷所发出的罡气上!

却听劈啪啪尖锐响声,直欲撕裂耳膜,那株勒木在劲气旋转中被直条撕成七八爿,碎叶木屑,漫天喷溅,这刹那之间,顾惜朝引巨木强挫雷卷所发出的罡气,同时已找出了对方的破绽之处。

这破绽如同白驹过隙,一瞬而灭。

顾惜朝却把握了这电光火石的刹间。

他左手姆食二指一弹,疾地一道白光打出!

“夺”地飞刀射中雷卷的小腹。

刀刺在毛裘上,反弹倒射,刀柄射入一名连云寨叛将胸口,再穿出嵌进一株树干里。

雷卷旋势陡停,一指弹在顾惜朝脸上。

顾惜朝百忙中头一偏,“卜”地一声,鼻梁折断,鼻骨刺入脸肉,鲜血溅涌而出。

雷卷还待再攻,忽张口吐了一大口血,顾惜朝那一刀,虽穿不破他的毛裘,但内劲已攻入他的五脏六脉,所受的伤决不比顾惜朝轻。

顾惜朝一退三丈,掩鼻哼道:“好指力!”

雷卷道:“好刀法!”

顾惜朝扬手道:“杀!”手下这才如大梦初觉,一涌而上。

沈边儿和穆鸠平一左一右,两条铁柱般的大汉,拦在雷卷和戚少商的身前。

穆鸠平这才回过神来,把大姆指往沈边儿身前一翘,道:“好!”

沈边儿道:“你还能不能打?”

穆鸠平把胸一挺,道:“能!再一两百个,我不在乎!”

沈边儿道,“你能不能跑?”

穆鸠平一楞,答不上来,沈边儿道:“扯着你的老大,有那麽快跑那麽快,有那麽远跑那麽远!”

穆鸠平惊道:“你们——”

沈边儿道:“这儿有我们!”

穆鸠平怒道:“原来你们跟铁手一样,全是骗人的!”

沈边儿倒没听明白他何指,不明所以,一愕道:“什麽,铁手他来了——?”

顾惜朝冷笑道:“你们逃不了的,这儿已给我们重重包围了。”他手腕一掣,呼地弹出一枝讯号烟花,片刻间,树林里外,影影绰绰,孟有威和游天龙已领了近百人,包围住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及十余残兵。

雷卷仍蜷缩在厚衣里,毛裘上血迹斑斑,份外夺目,忽道:“你以为只有你能带人来吗?”

顾惜朝一怔,失声道:“‘雷家五虎将’……?”

只听有人豪迈地笑道:“还有‘神威镖局’!”

顾惜朝回首只见一个红脸银须的矍铄老者,後面跟了三、四十人,以无坚不摧的阵式,突破了孟有威、游天龙所伏下的包围,阔步走入阵中。

顾惜朝道:“你……”

老人豪笑道:“老夫是‘神威镖局’的老不死,高风亮是也!”

他的大手往身後三个青年人一引道:“这三位才是‘雷家五虎将’的三虎。”

高瘦的青年抱拳道:“在下雷腾。”

矮壮的青年拱手道:“在下雷炮。”

一个神情傲慢的青年一揖道:“在下雷远。”

顾惜朝仍捂住鼻子,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只有说:“雷家五虎将都到齐了,我还有什麽话说。你们想怎样?”

游天龙和孟有威面面相觑,已露出恐慌之色。

雷卷淡淡地道:“这要问戚少商才知道。”他始终正眼没瞧过戚少商。

戚少商的语音已完全哽咽:“我……”

沈边儿站过去,拍拍戚少商的肩膀,道:“卷哥问你怎麽办?”

戚少商道:“你告诉卷哥,过去我戚少商脱离霹雳堂,曾让他很下不了台,在武林中很为难,在江湖上很尴尬,我……”

沈边儿转首望向雷卷。

雷卷仍窝在毛裘里,向沈边儿道:“你去告诉姓戚的,他出去,没丢了霹雳堂的颜面,一切作为,都是雷家的荣耀,雷家没有他姓戚的,一样可以发扬光大,教他记住,霹雳堂不管姓戚的是友是敌,雷家的敌人或朋友决不能给江湖无情无义之辈,宵小卑鄙之徒所凌辱!”

沈边儿望向戚少商。

戚少商强忍热泪:“你转告卷哥,戚少商记住了。”

沈边儿道:“我也记住了。我们都不姓雷,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壮志未死,意气方豪,这才是人生一大快事!”

戚少商涩声道:“我欠你一颗脑袋!”

沈边儿哈哈笑道:“你是指我在你走後扬言要跟你决一死战的事罢?当日你离霹雳堂而创连云寨,江湖上传言沸沸腾腾,以为雷门在此地已一败涂地,很不好受,我一时意气,逼急了说的话,就算咱们要砌磋,也得等你伤好全了,重振雄威,安内攘外,平定江山之时,再来比划比划,打个痛快!”

戚少商也哈哈笑着,伸手往沈边儿膀上一击,道:“好!咱们这就约定了!”

十 福慧双修高风亮

顾惜朝笑道:“恭喜大哥跟旧兄弟能够重聚,误会冰释,前嫌尽弃。”他捂着鼻子说话,声调比哭还难听。

雷卷没有说话,只是身子更往毛裘里蜷缩,彷佛这世界奇寒,正结着寒冰,下着大雪一般。

高风亮身边有两个俊秀的青年人,两人都背着镶宝石的剑,样貌很是相似,左边一个道:“我们还等什麽?”右边的道:“像这种人,还留来作什麽?”

高风亮神色有一点迟疑,再度望着雷卷。

雷卷仍是没有说话。

雷炮已忍不住要说话,他一开口,声音直似雷鸣:“这种人,若放虎归山,留着祸患,自当非杀不可!”

雷腾的声音十分尖锐刺耳,但只有一个字:“杀!”

顾惜朝忽道:“好!杀就杀!”

两名俊秀青年齐道:“是!”一齐拔剑,一齐抽剑,一齐双剑刺入雷腾和雷炮的後心!

这下变起猝然,雷卷大喝一声,“小心!”雷远急掠而起,扑向二人,忽刀光一起,人在半空,拦腰被斩为两截,喷涌了一团血雾,分两处落地,一时没有死绝,仍张嘴说了一句:“卑鄙!”

出刀的人是高风亮。

他身上的白衣沾染了一蓬蒙蒙的血点。

雷卷急掠而起,顾惜朝也飞扑而起。

两人空中相遇,各一声闷哼,跄然落地。

顾惜朝手中的小斧已然不见。

小斧握在雷卷自毛裘里伸出来的青白的手里。

这一只手,像长年未见阳光,白嫩的皮肤蕴着节节青筋,但指骨突露,异常有力的握着斧柄。

这手在颤抖着。

人也在抖着。

悲伤、愤怒,都足可让人失却冷静,一反常态。

沈边儿也红了眼,但他大叫一声:“卷哥!”

雷卷立刻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本来是风中的落叶,忽变作了凝立的石头一般。

顾惜朝本来脸上已有了笑意,长流的鼻血染遍了脸孔,看来十分诡异,但眼色越发凝重了起来。

雷卷咳嗽。

咳了几声,但一直望着地上被砍成两截未死的雷远。

雷远也惨愤地望着他,但已失去说话的能力。

雷远终於咽下最後一口气。

雷卷一直等雷远真的死了,仍不把目光收回来,一直盯着地上的浓血,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了三个字:“高,风,亮。”

高风亮红脸变得煞白,退了一步,横着大刀,守在胸前,吞了一口唾液。

雷卷道:“我们雷家,可有什麽对不起你的地方?”

高风亮涩声道:“没有。”

雷卷一字一句地道:“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高风亮眼中呈现了畏惧之色,终把胸膛一挺,大声道:“雷老弟,我们‘神威镖局’,曾得罪了官府,几乎被满门抄斩,一败涂地,而今,好不容易,才得开解,这次傅相爷要我们镖局跟官府合作,要不然,就……我老了,我可不能眼见局子再毁於一旦,何况——”

他眼中有一种可怜而又带有微悦的神色:“如果这事能成,我也会被封官,我这一生人……就少了一点贵气……”

雷卷道:“就为了被封官,你就杀死我三个兄弟!”

左边的俊秀青年道:“何止三个。”

右边的俊秀青年道:“还要杀你!”

雷卷没理睬他们两人的话,只厉声重复了一句:“就为了封官,你就要残杀我三个兄弟!”

高风亮退了一步,尖声道:“我不杀你们,神威镖局的人,难免就要死光死绝了!”

高风亮後面有三、四十人,全都是“神威镖局”的镖师和高手,一个浓眉大目的汉子忽站出来厉声道:“局主,不管怎麽样,神威镖局再死光死绝,也不能做这种不顾江湖义气的事!”

高风亮陡地涨红了脸,怒叱道:“唐肯,这轮到你来说话?滚回去!”

这汉子雄纠纠也气呼呼的站在那儿,一副激愤难平的样子。

(作者按:这汉子自然便是“神威镖局”的镖师唐肯。唐肯跟神威镖局局主高风亮,曾一齐共过患难,同过生死,并受贪官逼害,几乎满门蒙羞,但後来因得“四大名捕”中的冷血及“捕王”李玄衣之助,终於雪冤、重振“神威镖局”声威,在这段过程中,唐肯所慕恋的心上人丁裳衣也在该役中牺牲,高风亮本来豪情侠风,因历此劫後,人心大变,变得哈腰奉迎,着意跟官府常打交道,胆小怕事,而且渴望朝廷封赏,完全变了一个人。——故事详见《四大名捕》故事之《骷髅画》)

雷卷双目仍注视地上的浓血,道:“我把你打从老远的青田镇请来,为的是替曾救过你们镖局的戚少商解围,你却包藏祸心,下此毒手!”

高风亮也豁了出去,大声道:“可是远在你来找我之前,文张文大人和‘福慧双修’李氏昆仲就已经先找过我,我已经答应他们,如果雷家插手这件事,要是擒杀戚少商,我助一臂之力,要是雷家倒戈相向,只听顾公子一声‘杀就杀’的号令,就得先要你们雷家命丧当堂!”

雷卷切齿道:“好个命丧当堂!”雷腾与雷炮的胸口,仍汩汩的流着鲜血。

沈边儿戳指那两名青年道:“你们就是‘福慧双修’?”

左边的青年道:“我是李福。”

右边的青年道:“我是李慧。”

沈边儿嘿声道:“三个月前,你们是在李鳄泪部属,李鳄泪给文张官场斗争,惨败身亡,你们真个儿眼也不霎,就转到了文张的麾下?”

李福、李慧互看一眼,李福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李慧道:“何况,李鳄泪贪赃枉法,本就该死。”李福接道:“你不必离间我们。”李慧道:“我们忠心耿耿,为朝廷效死,为文大人、黄大人、顾公子鞠躬尽瘁,死而後已。”

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戚少商,忽然说了一句:“那你们就死吧!”

戚少商原本离开李氏兄弟足有七丈远,以他身负重伤,居然一掠而至,显然是蓄势已久,人在半空,剑势如虹,向李氏兄弟头上罩落,招招尽是抢攻险招。

李福、李慧一时慌了手脚,双剑并交,见招化招,但戚少商全不理会自己安危,中了两剑,鲜血洒落,但手中长剑依然抢攻凌厉,李氏兄弟只要被刺中一剑,便绝无活命之理。

高风亮见戚少商攻势如此猛烈,便想退走,不料戚少商剑圈一长,连他也急攻在内,高风亮只有奋力招架,只见戚少商独臂负伤,以一团剑气,力攻三人,竟无一招是守,招招杀着,高风亮、李福、李慧三人吓得魂飞魄散,被逼得手忙脚乱。

雷卷与沈边儿迅速地对望了一眼。

两人心里都同时明白:戚少商这下是在拚死,要手刃杀死雷远、雷炮、雷腾的凶手,以报雷家临危相助之恩。戚少商可以说是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雷卷心中固然怆痛,但他恢复冷静极快,戚少商这样拚死,他也决不以为然。

可是他却不能妄动。

因为他的敌手是顾惜朝。

顾惜朝就等他动。

只要他再有妄动,顾惜朝就会全力置他於死地。

雷卷不能妄动,沈边儿却能。

他长身而起,直扑向戚少商的战团,以他的武功,已得雷卷真传,孟有威和游天龙决拦他不住。

他身在半空之际,忽然间,红影一闪,一个穿黑盔甲的大汉,竟长着一对红翼似的,迎面一戟刺到!

沈边儿怪叫一声,身形疾沉,霍的一声,腿粗的戟尖自头上擦过,刺入发茨,沈边儿甚至还可以感觉到发根给扯裂的刺痛!

他沉得快,但脚下急风陡起,一个黄须满脸的金甲将军,一拐横扫他双腿关节!

这一下如给扫着,势子之猛,并非脚骨折断而已,只怕连一双脚也得被砸成稀烂,沈边儿背腹受敌,被人上下夹攻,绝了退路,人急智生,蓦地,一脚蹬出!

本来金甲将军这一杖扫至,沈边儿避犹不及,但他外表粗豪,心机却十分巧敏,眼看避不过去,居然不退反攻,一脚朝金甲将军额头踢去!

这穿金盔甲的将军自然就是“骆驼老爷”鲜于仇,他这一拐虽可把对方打成废人,但要是捱了沈边儿这一脚,虽是人在半空中匆忙发力,凭他深厚的内力相抗,至多额上肿个大疙疮,但脸上却不好看,万一堕下马来,在众人面前,更大损颜面,鲜于仇觉得要杀这小子,反正机会还多的是,故此变招回拐,在眼前一格,拍的一声,沈边儿这一足踢在拐杖的结瘤上,内力反挫,沈边儿只觉脚趾一阵剧痛,未及收回,头上那红翼铁甲将军,已挺戟刺将下来!

沈边儿把心一横,险中抢险,借下堕之势,落到苍黄马背上来!

这一下,跟鲜于仇只隔着这怪马背上的一座驼峰,两人贴身极近,鲜于仇的拐杖变得毫无用处,霎时间,两人互攻了二十余招,招招攻取对方死穴,两人一面抢攻一面封架,只要一个疏神,捱得半招,决无活命之理。

这时,冷呼儿在半空中长戟也不敢击下,因恐误伤鲜于仇,他也飞身而下,落在马头上,双掌夹攻沈边儿。

三个缠战在一起,水泄不通,沈边儿背腹受敌,但依然处处抢攻。

那匹苍黄怪马受三人身体所压,早已承受不了,加上三人运劲互拚,怪马长嘶连连,发蛮扬蹄腾驰起来,但三人六腿仍然力夹马腹,手上杀着绝不因而减弱。

这时漫山遍野喊杀之声,游天龙和孟有威已冲杀过来,穆鸠平奋力挡住,他受伤极重,连番转战,体力耗得七七八八,若不是游天龙并未出全力,穆鸠平早就伏屍就地了。

全场只有两个人不动。

顾惜朝与雷卷。

雷卷蜷缩在毛裘里,在这曙色将明的时候,寒厉的目光,盯着顾惜朝,使顾惜朝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澈骨寒意。

所以他立即道:“你的伤,也不轻。”他的目光落在雷卷的腰上。

雷卷腰畔的毛裘上,有一蓬鲜血,正渐渐扩散开来。

毛裘极厚,要染红这样一大片毛裘,要流很多的血。

雷卷的血,已经流了好一会儿。

在高风亮和李福、李慧骤杀雷腾、雷炮、雷远之时,雷卷一时情急激动,奋身扑去,顾惜朝伺机出手,砍中雷卷的腰部,但银斧也给雷卷劈手拿去。

顾惜朝手上已无斧。

只有刀。

一柄小刀,扣在他左手姆食二指之间。

只要雷卷一动,他就发出这一刀,他环视全场,己方占尽优势,兵力方面,更雄厚十数倍,而且他知道,不久之後,文张文大人会带“捕神”刘独峰赶来,那时,纵有十个戚少商又能如何?

雷卷心里暗急,但眼前的局势,已无法突破,他急也急不来。

忽然之间,他觉背後有一种逼人的杀气。

他不知道是谁,但眼梢所及,来人鹦哥绿绽丝战袍及地,腰缚着文武双穗绦,脚踏嵌金丝抹绿靴,来头非同小可。

而以这杀气揣度,来人的武功也决非庸手。

他的心沉了下来。

但他并没有回头。

因他一旦回头,眼睛就会稍离开顾惜朝手上的刀一瞬。

纵然这只是一瞬之间的事,但顾惜朝的刀可能就已钉在他的额头。

所以背後敌手再强,他也不能回头。

顾惜朝笑了。

他的笑是要在雷卷心中造成威胁。

他的笑同时也是得意而情不自禁的笑容:因为他已来了强援。

强援是黄金鳞。

黄金鳞和文张这两名官员,都是出名的足智多谋、手段残毒,所不同的是,文张较善於乘风转舵把握时机,也忍辱负重能屈能伸(详见《骷髅画》一文),而黄金鳞武功底子既高,文才也好,是文武双全的人物。

这时候,戚少商、穆鸠平、雷卷、沈边儿四人,全是背腹受敌,正在作困兽之斗。

但却有本来无关紧要的人,忽然做了一件事,改变了这个战局。

十一 死人与死囚

在“神威镖局”那三十多人中,突然间,有一个浓眉大汉虎地跳了出来,正是唐肯。他叫了一声:“局主,看刀!”一刀砍向高风亮左肩。

高风亮、李福、李慧三人力战独臂的戚少商,本已左绌右支。唐肯忽来这一刀,高风亮吃了一惊,回刀一架,高风亮的刀法远胜唐肯的刀法,这匆忙使出的一刀,看似无力,但直把唐肯震得虎口发麻,几连刀也握不住。

高风亮这一回刀,戚少商立时冲天而起,连人带剑,斜飞而落,急刺顾惜朝。

顾惜朝没有想到戚少商忽然能抽身掉头来对付他,“嗤”地一声,手中刀飞射而出。

“叮”地一响,半空中迸出星花,飞刀被戚少商的青龙剑震飞,剑势依然直取顾惜朝,势道更猛!

顾惜朝长空掠起,伸手一抄,抄住飞刀,以姆食二指执住刀柄,往下一划,刚好格住了戚少商这一剑!

“叮”地刀剑再炸出星火!

顾惜朝以指长的小刀格住了戚少商凌厉无比的长剑来势,星花四溅中,两人尚未落地,顾惜朝已猱身而上,一刀连接一刀,缠着青龙一般的钢剑,抢攻戚少商的要害。戚少商的长剑亦似奔龙一样,翻腾转折,以莫大的威力,攻杀向顾惜朝。

顾惜朝的小刀虽短,但攻势丝毫不弱,两人贴身而搏,小刀反而占了极大的便宜,这短促的刀光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前一刀、後一刀、正一刀、斜一刀,直把一条青龙切得四分五裂,爪断足折,以使首尾不能呼应,进退失据。

戚少商驭剑射向顾惜朝之际,雷卷口中发出一声长啸。

他的人还未回首,身子已向後弹了出去,黄金鳞只见一件毛裘,飞撞了过来,头、手、足全部都缩入毛裘里去,他第一个感觉便是:自己决非其敌。

他一想到这点,便大叫一声:“不关我事!”一面疾退。

雷卷倒撞而出的时候,已运起“霹雳雷电神功”,正要一击格杀黄金鳞,但听黄金鳞这声大呼,立时想起,救人要紧,杀人其次!整个人在疾退中急拔而起,掠至沈边儿、冷呼儿、鲜于仇三人格斗的苍黄马上。

雷卷这一坐下去,格勒一声,苍黄马立时足折而倒,三人身形同时往下挫,雷卷白嫩的手脚似闪电一般,在沈边儿腋下一托,沈边儿藉力腾上,电光火石间向游天龙、孟有戚抢攻了十二招,游、孟二人应付得手忙脚乱,沈边儿已然拉着穆鸠平身退。

同时间,雷卷已到了顾惜朝与戚少商的战团里。

顾惜朝正要把戚少商置於死地,忽见一团黑影卷来,此时天色初明,四周尚不十分明亮,顾惜朝一刀飞出,正中黑影,但黑影原来只是毛裘,一清瘦的身影疾闪而出,向他攻了一招。

这一招是一指。

姆指。

一指就捺在他的胸前。

顾惜朝奋力一侧身,格的一声,肩膊的骨骼,似是碎了,但是他射出去的飞刀,倒折而回,漾起一道血光,人影大叫一声,也射回毛裘里。

顾惜朝落地,脸色痛得铁青。

戚少商正待追击,雷卷沉声道:“跟我走!”戚少商稍一迟疑,即随雷卷飞退。

亦在这时,沈边儿已示意穆鸠平下令道:“退!”剩下十余名“连云寨”忠心耿耿的死士,也跟雷卷、戚少商、沈边儿、穆鸠平直往西南面退去。

这时,孟有威和游天龙抢过去看顾惜朝,顾惜朝捂着肩膊,似受伤极重,冷哼道:“追!”

黄金鳞忽道:“慢!”

顾惜朝怒道:“为什麽?”

黄金鳞道:“顾公子忘了麽?他们再往前去就是碎云渊,毁诺城!”

顾惜朝冷哼道:“咱们不迫他到碎云渊,戚少商绝对不会自己跳过去;不迫他入毁诺城,他自己决不会打开城门,咱们就是要迫他进去!”他悻悻然道:“何况,息大娘要的是戚少商的命,未必会杀雷家的人!”

冷呼儿气愤地道:“对!雷家的人,忒也大胆,一个都饶不得!”

黄金鳞略一沉吟,道:“好,这就追去!”想起雷卷背後撞来的声势,心有余悸,忽道:“高局主。”

高风亮道,“属下在。”

黄金鳞横了持刀在一旁的唐肯,冷冷地道:“你的属下可不老实。”

高风亮惶然道:“是,属下不该带他出来……”

黄金鳞皮笑肉不笑地道:“高局主,我看,你不是想把当年‘神威镖局’官饷失劫的旧事重演吧?”

高风亮冷汗涔涔渗出,道:“属下,属下……属下一定处置这叛逆!”

黄金鳞冷哼道:“要处置,还等什麽时候!”

高风亮道:“是……不过……不过……”脸如死色。

黄金鳞脸色一沉,道:“你不肯?”

唐肯忽站出来,弃刀,大声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粹纯是我唐肯一时冲动,想替一些不该死的人解围,要杀,就杀我一人好了!”

黄金鳞横扫了高风亮一眼。高风亮毅然亮刀,咬牙切齿地咆哮道:“唐肯,你找死,可怨不得我!”一刀往唐肯当头砍落,唐肯登时血流披面,仆倒在地。

顾惜朝看也不看,早已率连云寨叛徒追赶,黄金鳞这稍作拖延,使自己已不用打头阵,也偕冷呼儿、鲜于仇等官兵追去,高风亮期期艾艾道:“大人,属下……”

黄金鳞脸上闪过一丝愠色:“怎麽,你不肯来杀贼麽?”

高风亮诚惶诚恐地道:“为朝廷杀贼除奸,义不容辞,属下怎甘落人之後?不过……这位镖师跟属下曾有一段同生共死渡过患难的时候,故请大人恩准,属下留下一人替他收屍。”

黄金鳞心忖:人都死了,收屍姑且由他,不过看来这老匹夫怀有异志,他日鸟尽弓藏,这只走狗不妨先烹了再说。心念疾转,脸上堆起了笑容,道:“你这般念旧,当然不妨。李福、李慧!”

李慧、李福躬身应道:“在。”

黄金鳞道:“你们盯好那螃蟹手的!”

李福、李慧应道:“是!”

黄金鳞道:“我们不久便回来,这儿如有闪失,唯你二人是问!”

李福道:“黄大人放心。”

李慧道:“我们定不令大人失望。”

黄金鳞不再多说,往鲜于仇、冷呼儿等大队人马中赶去,高风亮向身旁一名腰系大斧头、脚踏铁鞋的老汉说了几句话,老汉点了点头,留了下来。高风亮跺了跺足,也向黄金鳞那一批人马赶去。

树林旁,一时只剩下了那老汉,还有李福、李慧,以及十二名官兵,押着一辆囚车,车里的人,衣衫碎裂,也分不清楚到底是血块还是黑布,抑或是肉块。囚车里的人,是被一块黑布罩住脸孔的。

李福看看形势,向李慧道:“咱们把人押过去,背着山石坐下来,等黄大人回来吧,後面是树林,总不大好。”

李慧道:“我看不如隐身密林,这样较不显眼,万一有敌人来,也可以敌明我暗,易守难攻。”

李福则不大同意:“要是黄大人回来,咱们进了密林,岂不是找不到我们?”

李慧觉得李福的话甚是荒谬:“怎会找不到,他看不到我们,我们可看得到他呀!”

李福不喜欢李慧一副讥嘲他的神态,觉得这样子的态度等於是侮辱了他的智慧,生气地道:“好,你这样说,待会儿出事,你可负责得起!”

李慧亦不喜欢他这个大他半个时辰出世的兄长这种并非就事论事的态度,赌气地道:“有事发生,又怎麽样?咱们也别那麽自贬身价,有什麽人我还担当不了的!这人不死已断了半气,还能跑去那?再说,在我剑下,谁救得了他——”说着扯开了囚犯头上的黑布,只见一张平静闭目的脸孔,脸上血迹结成一块一块的,左眼角被打裂,右颧也青黑肿起一大块,不过,在晨曦之中,这人英伟的容貌仍可以揣拟得出来。

李慧道:“这人是谁?”

押囚车为首的一名官兵道:“他是铁手。”

李福、李慧并不知道这囚车里的人竟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他们吃了一惊,蓦地,囚车中的人睁开了双眼,神光暴现,李氏兄弟一齐退了两步,李福失声道:“是他?”李慧道:“铁手?”四大名捕的威名,的确在武林人心目中有很大的力量,铁手纵在囚车之中,重伤带枷,奄奄一息,但平素作恶多端的李氏兄弟,一时也心惊胆战。

两人怔了一怔,这才想及铁手仍在囚车之中,又念及当日在李鳄泪麾下何等威风,却正是给“四大名捕”中的冷血一手搅砸,顿失靠山,要不是自己两兄弟见机得快,趁风扬帆,结果堪虞,越想越怒,想这四大名捕之一落在自己手上,出一口乌气也好!

李慧叱道:“兀那恶贼,你也有今天!”右拳向铁手脸门击去,铁手要是捱这拳,这张脸就算毁了。

忽一人伸手一托,顶住了李慧的右肘,便是李福,李慧怒道:“你干什麽?”

李福道:“黄大人只叫我们看着囚车,没叫我们打杀囚犯,万一——”说到这儿,没说下去。

李福的意思李慧自然了解,兄弟二人心灵本就相通,故在外颇能同声共气,二位一体,但越是因为如此,兄弟二人越想表现个别造就,故两人其实并不和睦,诸多拗气。这时李福的用意,是提醒李慧,万一铁手仍是黄金鳞的朋友,只是犯了一些事情才假意造作一番,并不是死囚或重犯,如此,铁手若被释放出来,他俩滥用私刑,岂不又惹上一个煞星?

李慧道:“我看……不像……你看,他被打成这个样子——”铁手此际被折磨得十分凄惨,李慧当然觉得如果铁手跟黄金鳞是一伙的话,黄大人自然就不会用这般重刑,既然用上了,那麽,这人是断然没准备让他活下去的。

李福觉得李慧不肯听他的话,便没好气道:“那麽,你高兴打便怎麽打去,反正我管不着!”

李慧倒也不敢造次,万一黄金鳞谴责下来,他已失去李鳄泪这大靠山,未必承受得起,便道:“也罢,就听你的话,入树林里去吧!”

李福这才高兴起来,一行人把铁手的囚车推入树林里,场中只剩下一个老汉,正在掘地埋屍,也没人留意他。

因为没有人留意他,又离得太远,更没注意到他在低声跟地上的“死人”说话:“唐肯,你知道你这样做,会累死了全镖局的人吗?”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一股内力,传入地上那“屍体”的体内。

那“屍体”便是唐肯。

唐肯只觉心脉一股暖流传入,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只记得局主高风亮就在自己头上斫了一刀,以为自己死了,睁目一看,却看见局里的另一位镖师勇成。

勇成在“骷髅画”事件中,是“神威镖局”中唯一不肯变节的镖师,跟唐肯、高风亮反攻“神威”时出过大力,唐肯对他有一份亲切的感情,只听勇成又道:“局主用的是‘庖丁刀法’来斫你,所以刀锋反钝,以无厚入有间,生杀自如……你只是头上受了点轻伤,淌了点血罢了,死不了的!”

唐肯听得这样说,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死,想挣起来,勇成用手按住他,低声疾道:“不行,你不能起来,否则,局主也救不了你。他斫你那一刀,原趁大家没留意,才不发觉,而且他们也觉得你不足为患,故没生疑,你这样起来,给树林子里的人看到,不但你我非死不可,连局主也得受累,可千万起不得。”

唐肯眼角既有些潮湿,也不知是血是泪,小声的说:“我知道局主对我好……可是,他实在不该恩将仇报,杀死雷家三兄弟啊。”

勇成脸肌搐动了一下,微叹道:“我也不同意局主的做法,不过,他委曲求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要知道,文张文大人本来命他杀的是戚少商,但他因念戚少商之情,并没有对他下手;李氏兄弟要他杀雷卷,但他也顾及雷门的义气,没有下手,只好选雷远来杀,你想,要是那一刀是向戚少商或雷卷砍去,他俩不防,可有活命的余地麽?”

唐肯担忧地道:“可是,局主这一刀,也失了江湖义气……成叔,你想,雷家的人会放过局主吗?”

勇成无奈地道:“唉。我也觉得,自从镖局那次变难後,局主也似变了个人似的,行事藏头缩尾,诸多顾虑,且跟官府勾搭,全没了当年志气!”

唐肯觉得头上热辣辣的痛着,他自小历艰辛成习惯,很能忍痛,但这样躺着不动反而很不舒服,道:“成叔,那我现在,该怎麽办?”

勇成想了一想,道:“我把你埋下去,但留了个透气的窟窿,泥是松的,我埋得浅,我走後,待他们也走了之後,你来个‘死屍复活’,再填平泥土,大致上不会启人疑窦。”

唐肯道:“哦!”

勇成又道:“局主虽然性情大变,但人心没变,他念在你曾为他效过死命,重振神威,所以,甘冒大险不杀你,这点心意,也算难得了。”

唐肯心中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勇成道:“树林里李氏兄弟必在监视着,我不多言了,把你埋了。”

唐肯忍不住问了一句:“他们在树林里做什麽?”

勇成道:“他们押了一个囚犯,生怕有人劫囚,所以退入树林。”

唐肯任侠之心,一向不减,又问:“囚犯?什麽囚犯?”由於他自己被人冤枉过,当过囚犯,所以对“囚犯”特别敏感。

勇成长叹道:“听说便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铁二爷,看来,又是一场冤狱!”

唐肯心中一震:怎麽是铁手!想启齿再问,勇成已开始在掘土,因离得远,唐肯也不敢扬声发问,心里只是在想:怎麽办?铁二爷竟给人抓了,以“四大名捕”义薄云天,为民除害,想必是冤的,可能是给人设计陷害。

唐肯虽未见过铁手,但素闻铁手威名,而且,“神威镖局”一案全仗冷血鼎力相助,才能沉冤得雪,唐肯也洗脱了罪名。唐肯对“四大名捕”自是又敬重又感激。

唐肯心里焦虑着,勇成已掘好了浅坑,过来抱起唐肯,塞了包金创药给他,低声说:“好了,下去吧,一切,都看你运气了,暂时,还是别回镖局去吧。”

唐肯正想问,那麽铁二爷就由他……勇成已把他抛入坑里,泥沙已经罩下来了。勇成为了做得愈像,愈可不使人生疑,所以手脚愈是俐落。泥土是松软的,勇成在泥层向着唐肯正脸留下了很大的窟窿,心里想道:“唐肯躲开此劫,总该找个地方,躲匿一段时期吧?”

十二 轿中幪面人

又过了一会,唐肯在沙堆里昏昏沉沉的,但心里一直在想:铁二爷就在囚车里,我该怎麽办,我该怎麽办……?李福、李慧等就在树林子里纳凉,这些人不离去,唐肯就不能自沙堆里出来,这时日头开始猛烈了,唐肯给闷得确实有些头昏脑胀。

忽然一阵蹄声急起,唐肯全身都陷在沙堆里,只有脸鼻冒出了一小截,听觉也不灵便。待发觉时,身上已被几下重踏,一块大黑影已掠了过去,才知道一匹马自身上的沙堆疾驰而过,幸好沙堆得够厚,而且总算也没踩着脸部,否则,准要受伤不可。

只听那马上的人呼叫道:“别动手,自己人!”想必是“福慧双修”以为有人来袭,要大家动家伙。

只闻李福道:“哦,原来是你。”

李慧道:“冯总领,不知有何见教。”

那打马赶来的人正是冯乱虎,郭乱步跟宋乱水、冯乱虎隶属於顾惜朝管辖,跟李氏兄弟所隶属的不同,所以彼此之间,也并不十分和洽,这时正见冯乱虎打马赶马,满头大汗,额前青黑了一大片,那自是因为曾吃了雷卷一指之故,大声道:“黄大人要你们赶快押犯人回衙,别在这里守候了!”

李福、李慧互觑一眼,李福狐疑地道:“怎麽……”

李慧接道:“难道……前面出了事吗?”

冯乱虎道:“唉,不要提了,没想到……怎麽,你们不信吗?”掏出一方印玺,道:“这是黄大人的手令,他怕你们在这儿守候太久有失,还是先押此人入城再说。”

李氏兄弟见黄金鳞手令,当下不再置疑,而在泥沙里的唐肯乍闻此讯,心中一喜,忖道:莫非是黄金鳞、顾惜朝等追捕戚少商、雷卷等出了乱子?随即又忧虑了起来:高局主和成叔都在那儿,会不会也有意外?心里一喜一忧,便听李福、李慧喝令士兵,押着囚车,辘辘的行将出来。

李福、李慧,一在前,一在後,押着囚车,连同那十二名官兵,走了出来,冯乱虎则在中间策马贴在囚车巡视,这行人和车马,走过的地方,其中一处,正好隔着泥土,辗在一个未死的人的身上。

这人当然就是唐肯。

当李福等走过他“身上”的时候,他脑里一直盘旋着一个意念:要不要救铁手,要不要救铁手……等到囚车辘辘,从泥上辗过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大叫一声:“铁二爷!”飞身而起!

压在他身上的沙子,其实也有相当的重量,他一跃而起,肌骨一时仍未舒伸灵动,只是他自地里跃起,实在出现得太过突然了!

他一跃而起,一行人全都怔住,像看见一只鬼一般。

唐肯一刀砍在囚车上,又叫了一声:“铁二爷。”

铁手缓缓睁开了双眼,唐肯和铁手是平生第一次照面,但唐肯却觉得铁手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熟朋友一般,平静、温暖、但不激动,唐肯瞥见铁手全身伤痕,想起当年他自己在狱中被拷打的情况,又记起许多有关“四大名捕”侠义救人的事迹,心中大是不忍,一下子,什麽都豁了出去,大声道:“我来救你!”一刀一刀的砍在囚车木栅上。

冯乱虎策马冲了过来,叱道:“小子还想再死一次!”身子一俯,一剑斩向唐肯。

唐肯这时已砍断了七八根囚车的木栓,铁手微弱地叫道:“快走……”冯乱虎的铁剑已砍了下来。

唐肯举刀一格,“当”的一声,格住一剑,那马直冲向他,他忙扶铁手往车内一闪,险险擦过,但那一格之力反挫,刀背略为碰在头上,他的头顶本来就受了伤,这一碰剧痛攻心,“哎唷”了一声。

铁手道:“你怎样了?”

唐肯见铁手身负重伤,命在垂危,却来关心自己,心中感动已极,道:“我没事。”发觉铁手软弱无力,原来身上至少有七八道重穴被封,而且,手脚还戴枷上锁,都是纯铁打铸,一时解得穴道,也打不开枷锁,不禁大急,这时,那十二名官差散开,团团围住了他,而李福、李慧齐齐呛然拔剑,一前一後,进逼而来。

唐肯已经不及去解铁手的穴道,持刀对抗,他也明知自己决非“福慧双修”之敌,但而今只为了救铁手,什麽也不管了。

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道:“犯人可是铁游夏?”

这一发声也没有什麽特别之处,但人人都以为自左耳畔响起,忙向左一看,却并无人说话,但见树林子里,有四个幪面人,抬着一顶轿子,缓缓行了出来,轿子所披和幪面人身上所着的,全都是紫色的绒布,远远看去,也可以看得出其质地极端名贵。

这下子,光天化日下,树林子里忽然走出了四个幪面人抬着一顶轿子,一时间,李福、李慧等如临大敌,吩咐十二名军士围成半月形阵式,唐肯忽想起一人,向铁手喜道:“是不是无情大爷?”

不料铁手脸色凝肃,缓缓的摇了摇头。

唐肯奇道:“那麽,他是……”话未说完,冯乱虎自马上一蹬,一扑而至,一剑斩下!

唐肯奋力一挡,还回砍一刀,冯乱虎闪过一刀,两人交手七八招,冯乱虎的刀,忽然变了方向,专攻铁手,唐肯慌忙阻拦,这一来,变成冯乱虎有两个攻击对象,一是唐肯,二是铁手,而只有一人能作招架还击,这样自然是占尽优势,又七八招,唐肯已是被迫得手忙脚乱,左绌右支。

这时,那声音又徐徐响起:“阁下是不是铁手?”这次是分明自轿里传出来的。

李福叱道:“你问来作什麽,快滚!”

李慧喝道:“我们是官差,再不走开,连你一起杀了。”

轿里的人悠闲地道:“哦?你是官差,就可以连我一起杀了麽?”

李慧一扬剑道:“你以为我不敢!”

李福却问了一句:“阁下是什麽人?躲在轿里,鬼鬼祟祟的做什麽?”

轿里的人却仍是在问:“铁手?”

铁手强持丹田一口气,道:“在下正是。”

轿中人道:“凭你铁手神功,怎会给这干无能之辈所趁?”

铁手道:“我是甘愿伏法的,只是,没想到……”

轿中人微讶道:“哦?你犯了什麽法?”

铁手道:“我放了几个皇上下旨要抓的侠盗。”

轿中人即道:“是戚少商他们吧?”

铁手也微诧道:“是,阁下……?”

轿中人截口道:“他们若要押你回京师便了,又何苦这样来折磨你!是黄金鳞、鲜于仇、冷呼儿那些下三滥的东西干的罢?”

李福、李慧一齐怒叱:“闭嘴!”两人一齐持剑跃出,李福把手一扬道:“你押阵!”

李慧道:“我先上!”李福道:“我先!”李慧道:“好!”即退回阵中。

就在李福、李慧极快的几句对话间,轿子那儿也说了几句话,轿外的幪面人甲道:“爷,让我来!”轿中人道:“不必,我好久未试剑了。”幪面人乙道:“爷,这地方很脏,你要小心。”轿中人道:“我省得。”

这时,李福已化作一道剑光,直射向轿子。

幪面人丙和丁连忙分左右把轿帘拉开,里面有一个衣着十分华贵的幪面人,这人嗖地掠了出来,幪面人甲连忙相随掠起,双手捧着一柄十分名贵的剑,疾道:“爷!”轿中幪面人一颔首,李福的剑已然刺到。

轿中幪面人呛地一声,自幪面人甲奉上的剑一拔,李福只知眼前精光一亮,心里只来得及想,天下怎会有这样明亮的剑!第二个念头还未来得及转,自己手中的剑已断开七截,左肩也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他惊叫了一声,轿中幪面人却把剑往幪面人乙一抛,道:“脏了。”幪面人乙一手接住,即往襟内掏出一块极其名贵的丝绢抹揩剑上的血渍。

轿中幪面人又遥指李慧,道:“我连他也一并教训!”飞身而起,他离李慧足有五丈远,掠出丈余,身形往下一沉,幪面人丙和幪面人丁已抢到他落脚之处,在地上迅速地铺了一块紫色绒布的厚垫,轿中幪面人不慌不忙,右足藉力一点,又凭空跃起,掠向李慧,他脚下名贵的紫色绒靴,竟全不沾掠上泥尘。

他凌空跃起,幪面人甲已赶不上去,但迅速在轿中掏出一柄纯银打造的剑,飞掷而出,边叫道:“爷,剑!”轿中幪面人跃至李慧身前,手中本没有剑,李慧一剑刺去,却刺了个空,待把住桩子回首之际,轿中幪面人已接过银剑,一剑划出,李慧惨叫一声,和着血光捂肩而退,手中剑呛然落地。

轿中幪面人一手把剑回甩,道:“又脏了!”银剑教幪面人丁接住,轿中幪面人却不落地,身形微微一沉,当即再起,竟跃过十二名军士的刀枪,直落入唐肯和冯乱虎的战团,只闻他说了声:“剑来!”幪面人乙的剑已经抹好,长空投去,冯乱虎知道这人厉害,不战唐肯,立意要在这人未接到剑之前把他格杀,招招都是杀着,但那人的身子直似羽毛一般,只要惊起一点劲道都会把他吹走,在剑未刺中之前的刹那间换了位置,冯乱虎剑剑刺空,还待再刺,突然之间,剑光一闪,冯乱虎手中的剑从剑尖到剑锷,裂成两片,这下可把冯乱虎震住,只见那轿中幪面人手里已有剑,正飘然落了下来。

他人才落下,那幪面人丙、丁已赶至,两张锦垫立时送到他脚下,轿中幪面人仍是双脚未沾尘埃,这时,剑光突又闪了一闪。

冯乱虎心知肚明:要是这人手中剑再加一点点力,自己的虎口手腕就势必被斩断,登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幪面人把剑一抛,幪面人丙忙双手接住,只听他悠闲地道:“抹一抹!”幪面人丙恭敬地道:“是,爷!”

轿中幪面人倒後一翻,竟直掠回轿中!他人一入轿,幪面人甲、乙两人,一摇紫羽扇,一个用名贵酒壶斟了半杯,道:“爷,喝茶。”轿帘又垂了下来,再也见不到幪面轿中人的模样。

但就在他自轿中去来间,已换了三次剑,打败了三名一流剑手,脚底连半点泥尘都不沾。

其实,李福、李慧肩上所受的伤也不算重,但伤得恰到好处,两人都哼哎有声,无法提剑再战,冯乱虎胆气本豪,现在却站也不是,战也不是,只听轿里悠哉游哉的声音道:“铁二捕头,你可以走了,他们不敢留你的。”

唐肯见那轿中幪面人在兔起鹘落间已摧毁了所有敌人的战志斗志,目定口呆了一阵,这时回望过去,才发现铁手颈上、双手、双踝间的铁链、枷锁全已被劈开,才知道最後那次剑光一闪间,那人已斩开了铁手身上的禁制,而自己还懵然不知。

只听铁手沉声道:“谢……”

轿中人截断道:“你走吧。我在这儿,这里的人,在你没有走远之前,谁也不会动一动的!”忽唤道:“喂,汉子!”

唐肯怔了一怔,东看,西看,只见铁手向他点了点头,唐肯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叫我?”

轿中人道:“你扶他去吧!”

唐肯道:“是。可是……”

轿中人道:“你要马代步是不是?”顿了一顿,道:“那两兄弟会把马借给你的。”

唐肯大喜忙过去把铁手扶到一匹马上,然後自己纵身上马,扬声问道:“阁下救命大恩,在下永志不忘,敢问……”

铁手忽道:“不必问了,他要是方便说,又何必幪面!”

轿中人笑道:“正是,我今天救你们,说不定,改天便要杀你们,彼此不须欠情,日後动起手来,也方便一些。”

铁手道:“好,就此别过,後会有期。”唐肯牵着他的马,自缓而速,绝尘而去。李福、李慧、冯乱虎及那十二名军士,真个连动都不敢动,更遑论去追了。

铁手与唐肯去远後,幪面人丙说:“爷,咱们这样做……?”

轿中人长舒了一口气,道:“尽管日後可能与他决一死战,但总不能眼见英雄好汉遭狗腿子凌辱!”

幪面四人都垂手道:“是!”

十三 梦幻城池

一座白玉般的城池,在这幽森的林子里,幽幽玄玄的出现。

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及这一干走头无路的人,在林子里左窜右突,在寻找出路,便在这时,在林木、枝叶、桠杈之间和树梢上的视野里,积木似的隐现了这般梦幻似的城池,左一块,右一块,待突然奔出了林间,整座城堡,便在眼前!

穆鸠平失声道:“毁诺城!”

沈边儿却低头看通向那座梦幻城池的护城河:“碎云渊”。只见河上氤氲着浓雾,什麽也看不清楚,只知道这城堡建於绝地,鸟飞不入,若要硬攻硬打,就算是调度三万精兵,也一样固若金汤。

河间隐隐约约,有一道古老铁索桥,通向城门:这似乎是入“毁诺城”的唯一通道。

“毁诺城”冷冷清清,在外边的坚石冷树,彷佛花到此地,再不开放,鸟也不敢再鸣叫了。

雷卷忽道:“敌人迫近了。”

人人都望向戚少商。穆鸠平焦急说道:“可是,戚大哥要是进去,那是自寻死路!”

沈边儿忽然哈哈笑道:“是了,敌人来了怎样?最多不过是一拚,省得找女人庇护,辱没了声名!”

雷卷也道:“要入毁诺城,那索桥是必经之路,对方若在桥上加以暗算,咱们就只好死在河里喂王八,横竖是死,死在陆上痛快多了!我可不会泅泳。”

那一干遍身浴血的连云寨弟兄也纷纷附和道:“是!”“对呀!”“什麽毁诺城,送给我都不要进去!”“碎云渊有什麽了不起,咱们突围好了!”“让息大娘那老姑婆息了那条心吧!”

穆鸠平如雷般喝了一声,道:“对!咱们突围去!”

戚少商忽道:“人已在三方包围,咱们突不了围!”

沈边儿道:“突围不了,最多拚命,对方只有顾惜朝、黄金鳞、鲜于仇、冷呼儿、郭乱步、冯乱虎、宋乱水、游天龙、孟有戚、高风亮、李福、李慧是硬点子,咱们未必拚不过他!”

戚少商道:“他们人多,援军还会继续增添。”这时,後、左、右三个方向的风吹草动胡啸之声越来越紧密。

雷卷道:“他们有的也带了伤……咱们拚得活一个是一个!”

戚少商说道:“可是,刘独峰就要来了!”

这句话一出,大家都静了下来。戚少商长吸一口气,道:“咱们过去吧!”当先行出,雷卷道:“也罢,看它是什麽龙潭虎穴!”跟着行去。一行人走到铁索桥中,大雾遮掩了一切,连旁边的人也看不清脸孔,突然之间,那索桥剧烈地颠簸起来,穆鸠平一面忙於稳住步桩,一面骂道:“兀那婆娘,竟设计害咱们,要给我拿住——”

连沈边儿与雷卷,眼中也昇起忧惧之色,沈边儿心想,这次糟了,恐怕要全军覆没於此了!雷卷暗忖:怎麽如此大意疏忽,不留些人在岸上以观变化!

这时,树林边的追兵已全赶到,顾惜朝、黄金鳞、鲜于仇、冷呼儿走在最前面,看见铁索桥高空翻起,如一个巨人的巨灵之掌一般,几个翻转,“叭”地一声,打在河流中,桥上的人,自然都落入河中,只听惨叫连连,不一会,沙上昇起了几具骨骼。这一群追兵连日来与连云寨数番剧斗,而今眼见敌人变了白骨,胸中虽放下了心头大石,但心里亦若有所失。

冷呼儿骇然道:“原来这河水是化骨池!”

顾惜朝道:“嘿,没想到,戚少商终於还是死在息大娘手下。”

鲜于仇犹有未甘,道:“只是这样子太便宜他了。”

黄金鳞忽道:“顾公子。”

顾惜朝道:“黄大人你可心满意足了?”

黄金鳞道:“不知公子跟毁诺城里的息大娘熟不熟络?”

顾惜朝一怔道:“你想见她?”

黄金鳞道:“敌人的朋友也会是自己的朋友,我想见一见她,准没错儿。”

顾惜朝道:“听说此姝脾气倔强,十分凶悍,敢作敢为,没有必要,还是少招惹她的好。”

黄金鳞沉吟了一下,道:“我有一事不解。”

鲜于仇没耐烦的说:“眼下强敌尽灭,黄大人还有什麽事解不开的,还是回到醉月楼、寻芳阁慢慢再说吧!”

顾惜朝没理会他,问:“黄大人,什麽事?”

黄金鳞忽一笑道:“顾公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为国为民,操心劳神,对女人风情,不枉费神。……下官却难免有些定力不足,红粉知音,亦有几人……”

冷呼儿冷笑道:“原来黄大人却数起他的风流韵事来了。”

顾惜朝知道黄金鳞有话要说,便道:“黄大人的意思是……”

黄金鳞正色道:“一个女子,如果这般痛恨一个男人,似乎不会把他……还没照面就变成一堆白骨……”

顾惜朝何等聪明,立即道:“你是说——?”

黄金鳞脸有忧色,点了点头。

顾惜朝霍然道:“好,我求见息大娘。”长衫一折,手下递来纸笔,他即挥毫成书,束卷系於箭尾,弯弓搭箭,“啸”地一声,射入隔河的城墙内。

黄金鳞不禁赞道:“公子真是文武全才,难怪傅相爷这般赏识。”

冷呼儿这才弄清楚大概是怎麽一回事,道:“不可能罢,我们是亲眼看见戚少商这些人被倒入河中的,人都已变成了一堆堆骨头了,怎会……”

顾惜朝道:“要是息大娘拒见,那就表示有问题。”

黄金鳞道:“她要是真来个相应不理,我们……是否真的要挥军攻城?”

鲜于仇望望城墙,望望索桥,再望望深河,道:“只怕……这儿不好攻。”

黄金鳞有些愁眉不展地道:“问题是:文张文大人交待过,毁诺城是拉拢的对象,最好不要树敌。”

冷呼儿冷笑道:“文大人?他懂个什麽?半年前他还是个地方小官,而今乘了风掌了舵,也来发号施令了。”

黄金鳞笑道:“还是冷二将军豪气,拿得起主意!”

蓦地,呼地一声,一枚响箭,疾射而来,顾惜朝左手一翻,已抓住响箭,拆开箭尾的字条一看,喜道:“息大娘肯接见我们了。”

冷呼儿冷哼了一声道:“量她区区一个小城主,也不敢得罪我们这些朝廷命官。”

只见铁索桥又慢慢放了下来,黄金鳞等你望我,我望你,宋乱水道:“公子,看来,那婆娘是要我们走过去……”

郭乱步即道:“不可以,前车可鉴!”

冯乱虎道:“咱们可以留大军在此,派代表过去。”

郭乱步道:“可是,谁要是过去,势必要甘冒奇险。”

黄金鳞忽笑道:“下官素来胆小,冷二将军一向艺高胆大——”

冷呼儿脸色都黄了,强笑道:“不行,不行,要论胆色,还是鲜于将军行!”

鲜于仇忙摇手道:“我那里及得上冷将军你!何况冷将军有双羽翼,可以滑翔,我麽?那是连泳术也不会,怎能负此重任……”

顾惜朝忽道:“我去。”

郭乱步道:“大当家,不行,你怎可冒险犯难?”

顾惜朝冷笑道:“人家已打开了大门,咱们总不能连代表都派不出一人!”

宋乱水道:“我随大当家去。”

黄金鳞忽道:“可能谁也不必去。”

郭乱步道:“哦?”

黄金鳞道:“因为他们已经派人出来了。”

桥心有一个中年妇人,正缓步姗姗走来,远远看去,脸貌甚是娟好,发尾紮着蓝色头巾,随风飞曳,然而走得越近,越感其秀气迫人。

顾惜朝走到桥头,躬身一揖,道:“拜见息大娘。”

妇人道:“谁是顾惜朝?”

顾惜朝:“在下正是。”

妇人道:“咱们已替你料理了敌人,你还要做什麽?”

顾惜朝彬彬有礼的道:“大娘名闻江湖,却无缘一见,今特来拜会。”

妇人笑啐道:“呸!我叫秦晚晴,才不是息大娘,你要见息大娘是吗?”

顾惜朝一愕,忙道:“是。”

秦晚晴一笑,回手一撒,一朵金花烟火,直冲而上,不一会,桥上又走来了一个老妪,一步一顿,手拏白色藤杖,然而眼神甚有风情,顾惜朝又一揖:“晚生拜见息大娘。”

老妪点了点头,问秦晚晴:“他说什麽?”秦晚晴大声说了一遍,震得在丈外的众人,耳朵嗡嗡作响,心里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秀气妇人,内力如此充沛。

只见那老妪道:“他要见息大娘呀?”

顾惜朝知道这老妪耳朵有点不灵光,也运足气道:“婆婆不是息大娘?”

老妪笑道:“息大娘,她是我这般年纪就好罗。”咧嘴一笑道:“我叫唐晚词,你要见息大娘,好,这也不难。”扬手一甩,啪地又在半空炸出一朵银色的烟花。

过不一会,桥心上又出现了一人,这老婆婆蹒跚颠蹭,白发苍苍,在桥上走着,使人担心她给风一吹,直落深渊。这老婆婆一摇一摆的上了桥墩,双手拿着拐杖,好一会才喘平了气,张开了嘴,却没有了牙齿,说了几句几乎被大风吹走的话:“你是谁?”

顾惜朝这下可学乖了,并不马上揖拜,道:“在下顾惜朝。”

老婆婆问:“要见谁?”

顾惜朝答道:“息大娘。”

老婆婆摇首道:“老身叫南晚楚,大娘今天心情不好,不会见你们的,你们回去吧。”说着,巍巍颤颤的拄杖要回去。

顾惜朝忙道:“南婆婆。”

南晚楚回首问:“怎麽?”

顾惜朝道:“晚辈真心诚意要拜会息大娘,请婆婆传报一声。”

南晚楚道:“你跟大娘又素不相识,她岂肯见你!”

顾惜朝栏在桥墩前,道:“息大娘为朝廷除掉重犯,定当上报,朝廷必有重赏,若息大娘肯予接见,教晚生便於为毁诺城说话。”

南晚楚道:“我们并不汲汲於功名,你的好意,就此代大娘心领。”

顾惜朝道:“婆婆真不肯替在下引见?”

南晚楚已走近桥墩,忽道:“公子是不让老身回城了?”

顾惜朝略一迟疑,立即闪身一让,笑道:“这个晚生怎敢……?不过,在下实在不明白何以息大娘不肯让我拜谒一面?”

南晚楚走上桥墩,唐晚词和秦晚晴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南晚楚忽道:“你真的要见大娘?”

顾惜朝道:“是!”

南晚楚在唐晚词和秦晚晴扶持之下,蹒跚的往桥心走去,“若你真的要见,请跟我来。”这时,两方相距已有段距离,风声厉烈,但南婆婆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顾惜朝走前两步,本要走上索桥,但又停住,终於扬声道:“婆婆,大娘既不肯素脸相见,在下也不想相强,那就罢了,至於杀戚少商一事,婆婆就替在下谢过大娘罢!”

唐、秦、南三人也没什麽反应,迳自往桥走去,终消失在桥心的浓雾里。

宋乱水一直站在顾惜朝身旁,此刻忍不住道:“这几个臭婆娘在摆足架子,我说,大当家的又何必纡尊降贵的要过去!”却蓦地发觉:在如此酷烈的风中,顾惜朝背後的衣衫已湿透!

只听顾惜朝喃喃地道:“好险,好险!”

黄金鳞走了过来,两人交换了一眼,黄金鳞脸上忧色更浓:“恐怕,这座梦幻城池,确有问题。”

顾惜朝长吁一口气,道:“她们故布疑阵,几乎,连我也忍不住要随她们过桥入城去了……只怕,我未必走得过这桥心!”

孟有威在一旁不服气地道:“几个老太婆,能奈公子何!”

“老太婆?”顾惜朝道:“後二人都经过乔装打扮,而且易容术都十分高明,只怕……其中一人,还是息大娘本人!”

孟有威吓了一跳,失声道:“吓?”

游天龙不明白地问:“那麽,公子又放虎归山?”

顾惜朝将手心的汗揩在衣摆上:“她们要是三人同时合击,刚才的处境,我未必能接得下……”顿了顿,随即傲然道:“不过,她们也没有把握杀得了我!”

鲜于仇忧疑地道:“那麽,我们千辛万苦的迫戚少商等来此地,岂不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顾惜朝道:“那也不一定,何况,我们是亲眼看到铁索桥翻转,把戚少商等倒落河中的。”他指了指,河上仍飘着十几具白骨,至於肌肉衣物,尽皆销融。

宋乱水骂道:“贼婆娘,装神骗鬼,准没安好心眼!”

黄金鳞忽道:“一错不能再错,我们已擒住了铁手,不容有失,这儿的事,又似一时三刻解决不了,不如叫人走一趟,把铁手先押回京,免得夜长梦多。”

顾惜朝道:“好,叫冯乱虎去,他够快!”於是冯乱虎受命出发,赶至林子通知了“福慧双修”,不料唐肯拚死救铁手,又来了一班幪面人,使他们既失囚犯,又挂了彩,这且按下不表。

至於黄金鳞、顾惜朝等仍围着毁诺城枯守着,冷呼儿却不耐烦,道:“这样乾巴巴的在这儿,算作什麽?要嘛,挥兵攻进去;不要嘛,穷耗在这儿,一点意思也没有!”

黄金鳞冷冷地道:“既然冷二将军天生神勇,就由你领兵攻城吧!”

冷呼儿眼见那飞鸟难入飞猿难攀的城池,便闷住了气不说话,鲜于仇也蹩不住了:“咱们现在既不进,也不退,豁在这儿,干什麽来着?”

黄金鳞道:“等人。”

冷呼儿问:“什麽人?”

黄金鳞道:“一个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人。”

冷呼儿、鲜于仇齐声问:“谁?”

黄金鳞道:“‘捕神’。”

这次是冷呼儿、鲜于仇、宋乱水一齐失声道:“刘独峰?”

高风亮道:“听说此人养尊处优,又有洁癖,他……他老人家肯来这些地方吗?”

“我很老吗?”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就似响在场中每人的耳畔:“其实你可能还比我老上几岁呢!”

只见林中出现了一行人,四个锦衣华服的人扛着一顶纱帐软垫的上品滑竿,竿座上,坐着一个尊贵高雅的人,脸容给竿顶垂纱遮掩着,瞧不清楚,还有一前一後两个鲜衣人,一开道一押阵,在这山林乱石间,悠然行来,令人错觉以为是京城里的一品大官出巡一般。

十四 息大娘

那老婆婆南晚楚,在老妪唐晚词和妇人秦晚晴的扶持下,过了索桥,南晚楚问:“铁桥的机关,全部开动备战。”秦晚晴道:“是。”自怀里摸出一条蓝色丝巾,往城头扬了扬,城上略有人影闪动。

南晚楚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清脆,好听,就像清风吹过风铃的声响,忽然间,她一点也不老态龙锺了,也完全不需要人扶持,向秦晚晴问:“他们都在‘沉香阁’里?”

那系蓝头巾的美妇嫣然笑道:“是。”

南晚楚道:“晚词,你也不必扮成那个老不溜掉的模样了。”

老妪笑道:“是。”三人已走入城堡,老妪一面走着,一面卸妆,旁边有十数个女子替她卸妆,很快的,这“老妪”唐晚词变成了一位非常娇艳的美妇,她与秦晚晴相视一笑,道:“大娘您呢?”

南晚楚笑啐道:“我卸什麽装?让他们看看我老了的样子也好。”

唐晚词和秦晚晴都笑了起来。这两个美妇,笑起来都十分风情。南晚楚笑道:“笑什麽,大敌当前,要好好守城!”

唐晚词道:“城固然要好好守,但心里总为大娘高兴。”

南晚楚不在意的道:“高兴什麽?”

秦晚晴摸摸发後的蓝巾,笑道:“这些年了,他,终於来了。”

南晚楚喃喃地道:“这些年了……”忽然之间,又似老了许多,往城内走去。她才离开,秦晚晴与唐晚词立即部署,这一座就算是千军万马,也不易攻破铜墙铁壁的“毁诺城”。

南晚楚一路走去,到了一处精致的水阁,她舍弃大门不入,反而走到一幅墙上,这墙壁上画着一对男女,女的在梳妆,男的正替女子画眉,情深款款,意态缱绻,手笔十分旖旎,南晚楚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幽幽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掌,在墙上画着的那支眉笔上一拍。

就在她伸手出袖的一刹,可以见到她的手白皙嫩滑,秀气匀美,然後,墙壁立刻出现一道裂缝,她一低首就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间偌大的厅房,她蓦然出现,数十双眼睛在瞧着她。

里面的人,衣衫尽血,几乎没有一人不受过三处以上的伤痕的,这时,鸦雀无声,只有一个裹着厚厚毛裘的人,在发出轻声的咳嗽。

其中一人,走前两步,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她,眼神里无限痴情,道:“你来了。”她看见此人只剩下一臂,满身都是血和伤,只是俊伟的样子隐约还可从五官追溯得出,忆起他从前的丰神俊朗,点尘不沾,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竭力忍住悲酸,强自镇定地道:“我叫南晚楚……”但还是忘了装出那苍老的声音,在厅中的人乍听一个老太婆的声音清脆如莺,都疑真疑幻。

断臂人怆然道:“大娘,你再化装,我也认得出来,你既然来了,又何苦不相认呢?”

息大娘长吸一口气,幽幽地道:“你……还认得出我?”

断臂人上前走一步,道:“大娘,你的眼睛,我会记不起吗?这许多年来,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你,天可怜见,今回,虽然一败涂地,但终教我可以再见着你了。”

厅中众人都惊疑不定。这一干人正是连云寨的逃亡者,他们抱着必死之心走向“毁诺城”,结果索桥吊起,忽然裂开了一个大洞,把他们都倒入桥心的暗格里,一直滑入这偌大的厅堂来,大家都不明白毁诺城的意思,但都自度必死,没想到,眼前这个白发老妪,竟然就是息大娘,更意外的是,在江湖传闻里,息大娘恨戚少商入心入肺,然而今日两人见面,竟如此情深义重,众人都为之神疑。

息大娘用手指轻轻触在戚少商左肩断处,动作十分轻柔,像抚摸一个恬睡了似的婴孩额角,柔声道:“是谁砍掉你一条胳臂……我一定要他惨痛十倍!”後一句讲得厉烈坚决无比,彷佛不管天崩地裂还是天荒地老,都一定做到一般。

戚少商长叹一声,道:“我的伤没什麽,只是因我信错了人,害了众家兄弟。”

息大娘喟息道:“你还是那麽爱交朋友……这几天,我听江湖上传得沸沸荡荡,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天大地大,你有难时,一定要回来。”

戚少商感动地道:“要只是我个人的事,这一天,只要得你开城门,让我回来,纵再去一臂,也心甘情愿……”

息大娘一手掩着戚少商的嘴,不让他说下去,啐道:“不许你这样胡说。”众人见一只玉手自袖里伸出来,心里都明白了几分,但见这一只洁白素净的柔荑,更想见这只手的主人之真面目。“我们彼此约定过,再也不要见面,我们一次又一次的不能遵守约定,只有更加痛苦,所以,我不能见你,不能毁诺。”

“是。我明白。”戚少商用一只手去拨大娘额前的发丝,眼中无限柔情:“只是,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息大娘一双眼睛,眯着笑,有着吹皱一池春水般的风情,但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些年来,不再见你,心里头反而平静。”

戚少商缓缓缩回了手,痛苦地道:“红泪,过去,都是我……”

息大娘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要提了。”她有意把话题岔开,“砍你一只手,出卖你的人,我听说是顾惜朝,我几乎就把他引过铁索桥来了,可是,他很聪明,临危止步。”

戚少商道:“那狗贼!”忽想起什麽似的,握住息大娘的手,情切地道:“大娘,你要小心,那奸贼很是狡猾厉害!”

息大娘叹了一声,道:“毁诺城易守难攻,顾惜朝再难应付,我还不怕,怕只怕……”两人见面,份外情浓,浑然忘我,话说个不完,连戚少商这个兼顾周到的人,也忘了眼前事,身旁人,而今话题才兜回面临的生死大事。

只听戚少商道:“难道……?”

息大娘点首道:“‘捕神’刘独峰,据说这两天已在附近一带出现,恐怕已迫近毁诺城。”她顿了顿,道:“这人剑法高绝,而且机智绝伦,有六名得力手下随行,这六人,善於阵战、兵法、工艺、导渠、风水、五遁,要是他们来了,倒不易应付。”

雷卷低低地说了一声:“刘独峰?这人是六扇门里第一把好手,就算四大名捕,也要怕他三分!”

息大娘道:“除了刘捕神,还有一人,已兼程赶来,也相当不好惹。”

沈边儿问:“谁?”

息大娘道:“文张。”

沈边儿双眉一竖:“那个狗官?”

息大娘道:“不错,他本来是个小官,但已经三起三落,他降职曾贬到潮州当一名门吏,但升官也极快,曾当过皇帝近前高官,还曾得罪过皇帝,圣上下旨要处斩他,他就消声匿迹,过了一段日子,又出现在宫廷里,安然无恙。这人深藏不露,究竟武功高低深浅,鲜有人知,但他是个极善於利用时机者,则毫无置疑。”

戚少商这才省起,忙引介道:“这位是霹雳堂雷卷雷大哥,这位是我过去的生死之交,沈边儿沈老弟,这位是——”一一告诉息大娘,然後向诸人道:“这位便是‘毁诺城’城主息红泪:息大娘。”

众人拱手见礼,心中都想见息大娘的庐山真面目;穆鸠平却忍不住道:“戚大哥,究竟是什麽一回事?她,她不是你的死敌吗?”

戚少商道:“就因为是死敌,所以顾惜朝这等叛徒,和黄金鳞这些狗官,才千方百计,把我迫入碎云渊,毁诺城。”

穆鸠平搔搔头皮,道:“我还是不明白。”

雷卷忽道:“这天下间,最安全的朋友,有时反而是敌人。”

沈边儿问:“所以戚寨主故意制造了一个敌人,以便生死存亡之际,可以有个起死回生之机!”

戚少商道:“有时候,有很多真正敌人的手段阴谋,也可以从这位‘假敌’处知晓得一清二楚:‘斧头帮’及龙虎崖之乱,便是这样平定的。”

雷卷道:“这样子的‘敌人’,自然不到最後关头,决不能揭露身分了。”

沈边儿笑着拍了穆鸠平的肩膊:“所以,我们到现在才知道,‘毁诺城’跟‘连云寨’,本来就是并肩作战的一家子了。”

息大娘道:“是。”她的声音很是清悦好听,但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却让人心里舒服,没有抗拒的感觉。

“我跟他,的确是分开了的;”息大娘道:“但是,人人都以为我恨他,其实我也真的恨他;”众人都怔住,息大娘又道:“但我不许任何人害他、伤他。”

“只要他有事,我一定会挺身出来,帮他;”息大娘坚决地道:“不过,他回复平安,重震声威之时,我的‘毁诺城’,便不许他再踏入半步!”

“大娘!”戚少商道:“你……你这又……我还害你不够吗?”

息大娘替他拂去衣上的一些泥尘,道:“谁害谁呢?我们在一起,只有彼此不快乐,我不能忍受你专注在大志,以及那些风流韵事,我们在一起,我就会恨你、怨你,甚至会忍不住要害你……”

戚少商也顾不得群雄在旁,大声道:“大娘,这次我再见到你,可以发誓,我再也不……”

息大娘喟息一声,仍用手掩住了他的嘴:“你现在这样说,我相信是真诚的,你不用发誓,以後大事平定,便会後悔的;你常常一时感情冲动,为朋友、为女人,都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我不然。我跟你在一起,没有你,我宁可死,我的心都凭在你身上;但你不是,你是男子汉,你有你的大志,家国民族你都关心,还有很多朋友兄弟,更有些增添你风流豪情的红粉知音。”

戚少商激声道:“那些红粉知音,算得了什麽,我有难时,全飞入百姓家,怎能跟你相提,大娘……”

息大娘傲然道:“她们当然不能跟我相比,不过,你既知如此,又为何跟她们往来?”

戚少商一时语塞。息大娘柔声道:“所以,还是不提那些事好,否则,我们就不似是朋友,而是对情侣;要是情侣,我就不会甘心,会恨你的。”

息大娘跟戚少商这一番说话,内容牵涉到很多关於他们过去感情上的纠葛,听得沈边儿等很是尬尴。戚少商因为是情切,反而坦然不觉。雷卷轻咳一声:“息大娘,我有一事不解。”

息大娘立刻回头,雷卷清楚地瞥见她眼眶噙住的泪光,但他依然把问题问下去:“外面包围的人明知我们已入城中,为何不攻城呢?”

息大娘断然地道:“因为他们不知道。”

雷卷的用意是岔开话题,所以他只说了一字:“哦?”

息大娘道:“我用索桥上机关的巧妙,把你们卷了进来,送来这里,同时把已经擒住的十几个武林败类,往碎云渊里一倒,渊里是化骨销肌池,再浮上来时,已是一堆白骨,教谁也认不出,以为你们都死了。”

雷卷心忖:毁诺城作了那麽多的准备,看来,息大娘是期盼戚少商等人来此已久,才能有那麽精密的部署。只闻息大娘笑着反问戚少商:“你怎麽知道我不会杀你?这麽久了,我们一直敌对着,也有很多流言蜚语,挑拨离间,你怎不防着我?”

戚少商道:“你不会的,我要是连你也提防,还有什麽心机做人?”他重复一句:“我就知道你不会的。”

息大娘笑道:“你这个傻人。你就是这样。”回首跟雷卷道:“不过,我觉得,顾惜朝和黄金鳞已经生疑了。”

雷卷道:“这两人老奸巨滑,不疑才怪。”

息大娘道:“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们决不敢徒增死伤,另树大敌,强攻毁诺城的,除非……”

穆鸠平忍不住问:“除非什麽?”

息大娘、戚少商、雷卷异口同声,道:“除非是刘独峰来了!”

穆鸠平气忿地道:“刘独峰是什麽东西!人家铁捕头多麽仁义磊落,却有他这样子的捕头!”

雷卷道:“这刘独峰决非浪得虚名之辈,是黑道上的煞星,不过,他向来公事公办,尽忠职守,朝廷既命他抓人,他就一定不会放过咱们。”

戚少商道:“他抓的是强盗,我确也是个强盗。官兵追贼,永远不会贼捉官兵。”

息大娘道:“世事总是难说。你们都伤得不轻,我叫晚词、晚晴她们跟你们敷药。”

戚少商道:“晚楚呢?你怎麽冒用她名字来见我呢?”

息大娘叹了一口气,道:“她麽?进来了‘毁诺城’,还是藕断丝连,结果,那个男子还是负了她,她自缢死了。”一时间,戚少商和息大娘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息大娘才道:“到後来,我在他跟青楼女子鬼混时,一镖把他杀了,以祭晚楚在天之灵——反正她死了,也不知道我杀那负心人,要是她知道,一定不允我这样做的;真不值得,投身进去,为这种人,落得一死,人家连泪也不掉一滴,就拥着别的女人喝酒寻欢去了。”

雷卷等都听出息大娘性子甚烈,敢爱敢恨,但又有情有义,只听她道:“这些日子,我算定你们会来,便也请了几个人过来,就算刘独峰来了,也不一定不给这几人面子。”说着微微笑,一张脸虽然化妆得甚是苍老,但斜斜开展的鱼尾纹,甚是好看。

戚少商知道她的脾气,做了一两件得意事儿,总逗引他去追问,才肯说出来,於是便问道:“是那几个有着天大面子的人?”

“高鸡血。”

“尤知味。”

“赫连春水。”

息大娘说出了三个名字。

戚少商、雷卷、沈边儿面面相觑,沈边儿忍不住问道:“可是,这三个人……”

息大娘打断道:“我知道。”

戚少商禁不住道:“这三人可从不受人利用——”

息大娘截道:“我有办法。”

连雷卷也说话了:“这三人,很难缠。”

息大娘胸有成竹的说:“不然,我请他们三个回来做什麽?”

戚少商、沈边儿、雷卷都说不出话来,独有穆鸠平问一句:“息……息……”

息大娘道:“叫我大娘。”

穆鸠平仍是叫不出口,只道:“我连你年纪也不知道,怎能叫你做大娘?”

息大娘笑道:“你问我年纪?”

“不。”穆鸠平道:“我想看看你原来的样子,怎麽叫我大哥这般着迷?”

息大娘幽怨的望了戚少商一眼:“你问他,可有对我着迷?”众人发现她脸上虽经过化装,但眼里神色,却怎麽也掩饰不了千般风情、万般柔情。

戚少商急着道:“大娘,你怎麽说这样的话?这些年来,我都在想着你;我的心意,你还不知道?”

息大娘笑了一下,淡淡地道:“你要是真想着我,又何必跟别个女子好?难道你的一颗心,既念着我,又去念着别人?”

戚少商的心像被刺了一刀,比他断臂的伤口还要疼痛似的,变色道:“我是有跟别人……但我只念着你,大娘,这些年了,你却连这点都不信我……”

息大娘冷漠地打断道:“你现在受伤了,我不跟你争辩,况且众家英雄在此,见着了笑话。”

她不待满腔话要说的戚少商说下去,返首问穆鸠平:“你真要看我的样子?”

穆鸠平楞楞地点了点头。

息大娘道:“我让你看我的样子也可以,不过,你大哥信得过我,你信不信得过我?”

穆鸠平望望戚少商,又看看息大娘,用力地点头。

息大娘道:“好,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待会儿,不管我带你去见什麽人,发生什麽事情,你都要照着做;你要是见到我摸出手绢,就大吼一声,记住,要尽你全力叫那一声;要是你见我跺了跺足,那麽,你就瞪住那人,眼睛有那麽大睁那麽大;要是我打了个喷嚏,你就挥动长矛,越有声威就越好。”

然後问穆鸠平:“你记清楚了没有?”见穆鸠平有些茫然,便不胜其烦的又详说了一遍,再问:“可记住了?”

穆鸠平咧嘴笑道:“这跟连云寨的暗号一般,也没什麽难记的。妈那个巴子!”

他突然骂了那麽一句,众皆怔住,以为这莽汉的牛脾气又发作了,戚少商对他相知甚深,忙道:“他是提到连云寨的暗语,想到寨里的兄弟,一时伤心,才脱口骂出一句的,请不要见怪。”

息大娘摸摸胸口道:“我还以为是骂我呢!”众人见她语音娇俏,手指纤美,秀气无瑕,更想看看她原来的模样。

息大娘忽叫道:“你们都进来吧!”壁门再度打开,十数名眉目娟好的女子,端着疗伤药物,在唐晚词引领下进来,各自仔细温柔的替连云寨的子弟及沈边儿等疗伤敷药。一名女子想跟雷卷疗伤,雷卷走过一旁,道:“不必管我,不碍事的。我自己有药。”

息大娘笑道:“那也由你。”转身跟已敷上药物的穆鸠平道:“你跟我来。”始终都未再看戚少商一眼。

十五 毁诺城

唐晚词照顾大局,毁诺城的女弟子们替这一干英雄好汉包紮伤口,但她的视线,常有意无意间,落在雷卷的身上。

雷卷仍披着厚厚的毛裘,神色甚为落拓。他一个人远离人群,既没有悦色,也没有悲容,不知在想些什麽,只轻轻的咳嗽着。

然而唐晚词却看出他身上所受的伤决不算轻,鲜血还不住的渗出来,至少,他身上有两道受创甚深的伤口。

——为什麽他却不肯敷药呢?

在场中诸人比较下,沈边儿的伤势算是较轻,他只是头皮擦伤,左足尾二趾断折,他很快的就治了伤,假作不经意地走到雷卷身边。

他觉得雷卷孤独,这麽多年来,在雷卷觉得孤寂的时候,他都不离开雷卷的身边。

雷卷没有看他,但从脚步声中,就已经断定沈边儿来了:在江湖上年少一辈的武林高手中,很少走得那麽急躁气浮,然而却全是假装出来的——这才是沈边儿潜力不可忽视之处。

雷卷道:“伤口疼吗?”

沈边儿道:“不碍事的。”

雷卷道:“那就好。”

沈边儿道:“卷哥的伤势……”

雷卷道:“还可以。”

沈边儿道:“卷哥不搽点药……?”

雷卷道:“我已敷了,在毛裘里,我涂了药剜去死肌也没人知道……要论药力,毁诺城还比不上咱们霹雳堂的!”

两人哈哈大笑了一阵,雷卷脸色愈渐青白,沈边儿道:“卷哥。”

雷卷道:“说。”

沈边儿道:“你……在想什麽?”

雷卷惨然一笑:“你想……我在想谁?”

沈边儿恨声道:“阿远、阿腾和阿炮,都死得好惨!”

雷卷道:“是我害死他们的。”

沈边儿悚然道:“卷哥,你怎麽这样说!”

“要不是我的决定,”雷卷道:“阿炮、阿腾他们本来就不赞成来这一趟的!”

沈边儿立即道:“大丈夫义所当为,当仁不让,这件事,我们是永不言悔的,又能怪谁!”他恨恨地道:“怪只怪我们信错了‘神威镖局’,它既已被册封为‘护国镖局’,我们就该着意提防,实在是太疏忽了。”

雷卷冷笑一声道:“怪只怪江湖传言:高风亮是个老英雄!”

沈边儿哼道:“老英雄通常也是老狐狸!”

“可是,息大娘需要说服三只老奸巨滑的狐狸!”雷卷忽把话题岔开,“高鸡血外号‘鸡犬不留’,不是他杀人不留命,而是他做生意的手段高明,跟他合作的人或对手,准是亏蚀得家里连养鸡犬猫鹅的能力也没有。”

沈边儿点头道:“其实,他摆的是大商贾的样子,但肚皮上的功夫,在武林中,恐怕可以称得上第一!”

雷卷道:“可是尤知味更不好惹。”

沈边儿道:“我对此人,倒不大清楚。他武功很强?”

雷卷道:“不是。”

沈边儿道:“他智谋高?”

雷卷道:“也不是。”

他顿了顿,道:“他捏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沈边儿不解:“所有人的咽喉?”

雷卷道:“他是厨师之王,而且司职掌管天下粮食供给,只要他摇头,谁也找不到吃的,就算找到,所有的食肆饭馆,都不会烧给你吃。”

“不吃饭,就得饿死;”沈边儿点头道,“尤知味果然厉害。”

雷卷道:“他下毒的功夫更是厉害。”

沈边儿道:“可是,这两人再难惹,也总比赫连春水好缠。”

雷卷立刻点头:“这个当然。”两人提起赫连春水,都脸有忧色起来。

沈边儿看见雷卷越来越白的脸色,忍不住道:“卷哥,你没事罢?”

雷卷轻咳一声道:“我没事。”

沈边儿道:“我总觉得……刚才,你的话说多了……”

雷卷道:“哦?我的话说错了麽?”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只是,你一向寡言,刚才,却说了您一天都说不到那麽多的话。”

雷卷笑笑道:“有时,沉默的人也会变得嚼舌,人是会随着环境改变的。”

沈边儿忽道:“您觉不觉得,那位大姐……老是望着我们。”他指的是唐晚词。唐晚词已卸下化妆,但身上仍穿着粗布的衣裳,初初看去只是一位妇人,略矮,动作有些粗鲁,但看多几眼,就越看出韵味来,像给蜜糖黏住了,扯不开了。这妇人眉清得像黑羽毛浸在清水里,一双橄榄一般的眼珠恰到好处,当她凝眸的时候眼珠子便凝在近上眼皮之处,其他左、右、下三方现出一样的白色,令人感觉到一种风情渗合深情之美。沈边儿觉得这妇人有意无意间老往这儿看,不禁多看几眼,看多了才知道这妇人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就是因为这种倦意,使得豪情万丈英悍精强的青年人一看了,就像阳光掉进了古井里,知道了黑暗的温柔。

雷卷始终没有望见唐晚词,他只是说:“是吗?这次的事,只怕难免也连累了毁诺城……”话未说完,忽然全身一颤,突地软倒於地。

沈边儿大吃一惊,忙扶住脸色苍白如垩的雷卷,叫道:“卷哥——”忽“呼”地一声,唐晚词掠过众人的头顶,落了下来,一把搀住雷卷,左手在他下颔一箝,格的一声,雷卷张开了口,唐晚词一面看着一面疾道:“我就一直在看着他,他受伤本重,偏不要治疗,还说什麽毁诺城的药比不上霹雳堂!”

沈边儿一怔,没想到唐晚词的耳力能高明到这个地步,离开数丈之远,旁边都是聒噪声,但他和雷卷低声说话,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觉得他刚才好似说了她些什麽的,便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只是说——”

戚少商这时已经到了,他的手臂伤得极重,正在包紮,雷卷一出事他马上就想掠来,但那两名女弟子正在替他裹伤,阻了一阻,这时赶到,气急败坏的问:“唐姊,卷哥怎样了?”

唐晚词道:“放心,一时三刻,他死不了。”她霍然而起,竟横抱起雷卷,雷卷裹在大毛裘里,像一个熟睡了的贫血婴孩。“我带他进内室医治医治。”

沈边儿从未见这样的一个情形:他一向崇拜的雷卷竟给一个妇人抱着治疗,急道:“可是……”

戚少商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生死关头,忙向沈边儿正色道:“卷哥性子倔,强撑着,但他中了顾惜朝一刀一斧,是非要救治不可的。唐姊是蜀中唐门精研医术的女华陀,她能出手,自是最好不过。”

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沈边儿听的,唐晚词半侧过脸,没好气却好风情的问了沈边儿一句:“你不放心?”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

唐晚词慢着尾音的道:“要是,人还给你。”说着便掠入内室。她说话的声音很粗嘎。听下去彷佛很是慵倦,但是她拖着每个字来说,这种倦意就变得像烟一般淡,但仍薰人欲醉的。

沈边儿忽然想喝酒。

他一向以年轻精悍为豪,而今却忽然觉得自己年少生涩,恨不得自己成熟些老成些会好一些。

* ** * ** *

息大娘把穆鸠平留在外面,吩咐两个女弟子为他疗伤,另外三个女弟子分别去部署好待会儿的场面,她自己则回到她的小房间,落妆梳妆。

她的房间很玲珑小巧,布置得十分清简雅洁,但并不矜贵华丽。“毁诺城”当然不能完全遗世而独立,她要在跟戚少商分手之後,仍能维持一个局面,让江湖上的人知道她仍是快乐的,让武林中的人明白他俩之间谁没有了谁都可以好好的活着,她就必需要有很多庶务与俗务亲身去办理;这样,“毁诺城”才可以好像与世无争其实超然卓立的屹立於风波险恶的武林中。

她抹掉了易容药物,在小铜镜前,怔怔发呆: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曾被戚少商形容为“温柔的水纹”,现在已打着布褶了罢?那一张瓜子心水清的脸,现在已给岁月的沧桑打磨得不再如“轻柔的烛光”了罢?以前戚少商总喜欢用小动物形容自己,鸡、鸭、小猫、兔子,甚至“猫蛋”都形容过,还有什麽没有叫过的?小松鼠?小猪?小石头?要是给他想到,在当年一定叫了出来。现在看到她,他是会怎样形容呢?烧鹅?橘子?陈皮鸭?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那个仍顽皮的心灵,噗嗤笑了出来。不知他会怎麽形容呢?她又心里发狠的想:不如不见他,或不让他看见好了,让他心坎里永存一个年轻时温柔的息红泪。该死,她心中想,女人是经不起岁月的风霜,不像男人,像刚才初见在逃难中苍凉而落魄的他,只一见,也像自己被砍了一臂那麽的心灼,那麽的痛心。

她心中又想:还这麽关心他作啥?该死!自己救助他,纯粹为道义,也为了回报昔日的一点恩情,天下人都可以负他,自己就绝对不负他,其实,她也知道,如果她负他,且不管负他的是什麽事,单止她负他这个事实他便会受不住这打击而崩溃,所以,她宁可负天下人,亦不想负他。

这种感情她不欲再想下去,反正,保护他,让他养好了伤,出去把背叛的人杀掉,自己的任务算是尽完了,然後就把索桥吊起,把城门深锁,老死也不再见他一面。整个青春都在他不经意的温柔里渡过,这一生,已经够了,犯不着风流倜傥的他亲眼目睹红颜老去的惆怅。

她落了妆,再上了粉,刻意打扮了一下,换了衣衫,自己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是为了待会儿要应付几个十分艰难应付的客人。她再对镜子照了照,退了两步,远远的又照了一下,再凑上了脸,贴贴近近的跟黄铜镜打了个照面,知道一切无碍,除了颊上不知何时长了一个小痘,该死,好长不长,这时候长了出来!

然後她才离开了房间,走进凌云阁。

穆鸠平刚敷好了药,包紮了伤口,他气虎虎的站在一盆水仙花旁,在想:那女人不知为什麽要叫他做这些古怪玩意,准没好事。

那两个替他裹伤的女弟子,都静悄悄的走了出去,两人出了门,才敢伸舌头、挤眼睛,年纪稍大一点的说:“哗,这人猛张飞似的,看来真要刮骨疗毒,他也真不皱一皱眉呢!小眉,这种好汉,你不是一向很崇拜的吗?”

那年纪轻轻的笑啐道:“别胡扯!这样子一天到晚雄纠纠不解温柔的好汉,谁稀罕?跟着铁锅的人似的,不如一个会痛会叫会流泪的,来得像人一些。”

年纪较大的忽然感喟起来,叹道:“就是我们这种想法,害苦了自己。等到男人够解风情了,又不够专情,到处去拈花惹草,不是把咱姊妹俩害得这个地步麽!”

年纪小的眼睛潮湿,道:“柳姐别难过,其实这城里上下的姊妹们,那个不吃过男人的亏?要不是有大娘,我们还不是卖身青楼,还不是沦落到那个地步!”

这时息大娘迎面走来,这两女子忙福道:“大娘。”

息大娘微微颔首,道:“他在里面?”

两人都答:“在。”

息大娘道:“伤得怎样?”

年纪大的说:“很重,但那个人……”小的接道:“再伤重一些,也不碍事的。”说着两人都嗤笑了起来。

息大娘笑骂道:“没出息,人家挺得住,还望人多受几处伤似的!”两女子觉得含冤,正待分辩,息大娘已经推门走进凌云阁。

穆鸠平忽听到门的响声,看见一个俏生生的女子走了进来,不耐烦的道:“不必再裹伤吃药了,息大娘在那里,她要我做什麽,叫她快些吩咐便是——”忽觉眼前一花,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清水脸蛋,巧笑倩兮,纤细的腰身,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小小的挽了个发髻,垂落一些流苏,令人来不及分辨她美不美便给她少女特有的风姿吸住了。穆鸠平瞪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才转过了眼睛,看见盆上的水仙,黯淡得不像花朵,他很奇怪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指着花瓣,乾笑了一声:“哈!”

那女子却笑盈盈地道:“你找我!”她一笑,整个室内都似亮了亮。

穆鸠平结结巴巴地道:“你是……那个老太婆,不,息大娘……?!”

开笔於一九八四年後期

回马参加“全国现代文学会议”前後

十六 息红泪

息大娘笑道:“你准备好了没有?”

穆鸠平楞了一下:“什麽?”

息大娘道:“去见人啊。”

穆鸠平仍瞪住她,一时收不回视线,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息大娘嫣然一笑道:“难怪什麽呀?”

穆鸠平道:“难怪戚大哥会……”

息大娘笑问:“你为他抱不平?”

穆鸠平还未答话,息大娘低声道:“我呢?谁为我抱不平。”

穆鸠平没听清楚,问了一声:“吓?”

息大娘微愁一瞬即逝,道:“走吧。”

两人走入一间大厅堂,里面有一个蓝衣胖子,腹大便便,笑态可掬,眯着一双眼睛,彷佛当铺里朝奉的样子,只要给他捎上一眼,立刻能够拈出斤两来。

息大娘才一走进去,这蓝衣胖子,拉长了脸孔,不见了笑容,道:“大娘,你来迟了,我老远赶来,还有很多生意等着我谈,我可不能久留了。”说着要站起来想走。

息大娘悠娴地坐下来,淡淡地道:“对,你太忙了,我不留你,请吧。”

蓝衫胖子一愕,道:“你三番四次请我来,也不留我?”

息大娘道:“高老板,你要清楚三件事:第一,我是毁诺城城主,这儿上下都听我之命行事,但是,执事的各有分派,要请你来,未必是我的主意;第二,这桩生意,你未必是最好的人选,你不做,下面还有几人等着做;第三,这单生意,谁做了都赚定了天,我本就看你不顺眼,巴不得你不做。”

说完之後,息大娘挥手道:“再见,高老板。”

高鸡血的脸上,忽又挤出了笑容,笑容满团团的,其他的表情连一支针都插不进:“嗳,这个嘛,我也不忙着要走,听听是啥生意,那又何妨?”

息大娘道:“我跟人谈生意,一向不予无关者知道,高老板贵人事忙,您请自便。”

高鸡血有点急了,道:“大娘,这是什麽生意,大家聊,也无妨,说不定,我干了几十年买卖,可以帮帮眼。”

息大娘淡淡一笑道:“我这桩生意,志不在赚,只在出口气,不愁人不做,高老板盛情美意,倒派不上用场。”

高鸡血用舌尖舐了舐鼻尖上的汗珠——他的舌头血红而细长,这一舐可直卷上鼻梁——只听他忽然笑道:“大娘,不管你怎麽说,你请得我来,这儿就自有非我不可的事,你这就把我请走,可要知道,有些生意,只有我高某人做得来,我高某人要是不做嘛……”他嘿地一笑:“高鸡血只有一个,只来一次,别无分号,来过生意做不成,当不再来……何况,你要我再来,我也再来不得了。”他一语双关,自觉甚为得意,笑得邪极。

息大娘等他说完,只接了一连串的名字:“尤知味呢?赫连春水呢?包先定呢?中原弯月刀洗水清呢?”每说一个名字,高鸡血脸上的肥肉就颤搐一下,说完了一连串四个人名之後,高鸡血脸上已挤不出什麽笑容,息大娘冷冷地道:“你以为只有你高老板才能干这项买卖?”

高鸡血又用舌头舐了鼻尖上的汗粒,涩声道:“他们……也来……?”

息大娘道:“你请罢。”

高鸡血忙道:“我对这桩生意……也很……很有兴趣,你能不能让我听听……?”

息大娘冷然道:“这桩生意,是绝对的机密,告诉出来,要是你不做,岂不多了一个活口?”

高鸡血忙道:“你放心,我决不泄漏一丝半点。”

息大娘接道:“活着的口岂能不说话?”

高鸡血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才道:“好,这生意我做了,你说来听听。”

息大娘转脸道:“我倒不一定要你非做不可。”

高鸡血强笑道:“大娘,何必这样子逼人嘛……你要怎样才肯——”

息大娘即道:“跪下去,於你母亲在天之灵前发誓,与此事同生共死并进退。”

高鸡血脸色大变,道:“你明知……嘿,你这算什麽?!”

息大娘脸色一沉,叫道:“送客。”立即有两名艳婢出来,一左一右,要挟持高鸡血走的模样,高鸡血整张脸都没有了笑意,彷佛连烟花都不能在他脸上爆开,顿足道:“你……”

息大娘摸出了襟边的紫色手绢,穆鸠平看得分明,惊天动地的大吼一声。

高鸡血全身一颤,失声道:“‘阵前风’?你已经跟戚少商联手了?”

息大娘也不理他,起身要走,高鸡血跌足叹道:“也罢,这生意我干上了。蚀的赔的,我是愿打愿捱,这回子在死去的娘灵前起个誓,不过,你总得让我知道生意好不好做!”

息大娘这才笑道:“你放心,高老板,朝廷不使饿兵,没短了你的好处。”

高鸡血见息大娘笑得灿若鲜花,温柔可可,不由得长吸一口气,道:“大娘,要不是赫连小妖穷痴缠了你这麽些年,为求你这一笑,我这不要本儿也心甘情愿。”

息大娘却正色道:“高老板,这件事,你要是帮得上忙,二十万两银子,一分也不短给你。”

高鸡血怔了怔,苦笑道:“听这口气便知道你这事儿不好办,毁诺城一向节衣缩食,一年开支,敢情不超过十来万,大娘这一出手便是两年的开支,这事情有多恶办,可想而知。”

息大娘道:“也不难办。”

高鸡血道:“愿闻其详。”

息大娘道:“你知道戚少商?”

高鸡血苦笑道:“果然是这一号难惹人物。”

息大娘说道:“你当然也知道刘独峰?”

高鸡血惨笑道:“又来一号不好惹人物?”

息大娘道:“刘独峰现在要缉拿戚少商,我要你在这件事情上,尽一切所能,阻止刘独峰抓拿戚少商。”

高鸡血仰首半晌,忽然站起来道:“谢谢,再见。”

息大娘道:“你这是什麽意思?”

高鸡血道:“谢谢是不干了,再见就是我要去了。”

息大娘缓慢而悠闲地说了一句:“那麽,你刚才对你死去的娘发的誓,也不作算了!”

高鸡血脸色忽然巽红,目中迸射出太阳针芒一般的厉光,道:“息红泪,你倒是对我清楚得很。”

息大娘笑嘻嘻的道:“我当然清楚。在这儿方圆五百里之内,要抓人,要放人,除非不求人,要求人,一定要你点头才是语言,我不找你找谁去?”

高鸡血冷笑道:“还有尤知味啊。”

息大娘道:“他?早答应了。”

高鸡血脸色阴晴不定,跺了跺足,道:“好,难怪我看见他也在毁诺城里……既然他也干上了,我也插这一脚,算不上不赏面给刘捕神。”

息大娘银铃般笑了起来,像春水一般温柔,猫一样顽皮。“这就是了。”

高鸡血瞅着她,锐利的眼神再也不锐利,反而逐渐温柔了起来,问了一句:“江湖上传言,你不是跟戚少商势不两立的吗?”

息大娘尽是笑,像春日里枝头上的一朵花,在风里笑闹。高鸡血瞧了一会,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喃喃自语道:“是了,是了。”然後哈哈乾笑了两声,道:“赫连小妖是个笨蛋,真是个没有指望的大笨蛋!”说着迳自走了出去。

息大娘遥向他的背影道:“高老板,那事儿,就依仗您了。”

高鸡血的声音听来十分无奈,也带有一点点失落的况味:“我姓高的虽然吃人不吐骨头,不过,在死去的娘面前发过的誓,还不致说过不算数。”

息大娘目送高鸡血走了出去,才吁了一口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一口气舒出去,使得穆鸠平觉得息大娘本来已经够消瘦的身子,更加轻盈了起来。

息大娘低声但清脆地自语:“总算解决了一个……”

穆鸠平忍不住说道:“那我……我光在这儿吆一声喝一声的,什麽也帮不上,我……”

息大娘回首把发根一绺,那侧颊贴着白玉一般的耳朵,令人瞧去眼前一亮後,尽是充满了柔和:“你?帮上了呀!没你那一喝,这棺材里伸手的家伙怎会在心一乱之下,还没谈条件就先答应要揽事上身了呢!”

穆鸠平期期艾艾的道:“那麽……下一个……”

息大娘秀眉微蹙,有压不住的怨愁逸上眉梢,只道:“下一个?仍照老样子,瞧瞧运气如何了!”扬声叫道:“请尤大师进来。”婢女躬身答“是”,退了出去。

穆鸠平发觉息大娘神色有一些微的紧张,搔了搔头皮,息大娘忽道:“你有话说?”

穆鸠平一怔:“你怎会知道?”

息大娘微微一笑:“你有话尽说无妨。”

穆鸠平道:“干啥一定要找这些人帮忙?没有他们不行麽?”

息大娘道:“要对付刘独峰的追捕,除非是四大名捕,否则谁也逃不了。少商伤得颇重,还有顾惜朝虎视眈眈,总不能在毁诺城躲一世,要逃出去,就必须要依仗尤知味、高鸡血和赫连春水,要不然,这三人先给刘独峰收揽了去,那就更无望了……”

穆鸠平道:“可是,我看那个高鸡血……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对!”息大娘截然道:“我就是与那头老虎谋他的皮!”

这时,那珠帘沙的一声,一人低首行了进来,息大娘笑语晏晏的道:“尤大师。”

穆鸠平只见眼前这人,瘦小不起眼,没想到竟就是名动天下的尤知味。尤知味武功高低知道的人倒是不多,但他曾三任皇帝御厨总管,天下厨子都听命於他,倒真的是不可小觑。

尤知味个子虽小,但进来之後,也没望过谁一眼,迳自大剌剌地坐了下来,看他的样子,倒像自己封了皇称了帝,息大娘也不以为忤,笑道:“尤大师,请教一事。”

尤知味头也不抬,道:“说。”

息大娘道:“雪玉貂的一寸尾,去毛冰镇,用来炖龙眼凤爪桂羌花,那一样先下?那一件後放?”

尤知味毫不思索地道:“雪玉貂狡狯机敏,濒临绝种,且向来就无尾或长尾,长尾肉糙难食,唯这一寸尾者乃天下至佳妙美肴也,水先以龙眼炖开,凤爪与貂尾并下,不可迟一分,不可早一分,太熟过硬,太生嫌腥,桂羌花则在汤要匀入碗前一刹洒下,这才是上肴佳法;桂羌花决不可择黄色或深红色的,务必要选绯红色瓣,蕊上三点绿苞儿的,这才是正品纯味。这种桂羌花,只有饮马川流花谷中才有。”

息大娘道:“我们已经找到了。”

尤知味摇摇首道:“雪玉貂的一寸尾,流花谷的桂羌花,难得,难得。”

息大娘道:“多谢尤大师指点明法。”

尤知味静了半晌,忽问:“好,第二件事罢。”

息大娘笑道:“没有第二件事了。”

尤知味突然抬了抬头,就在这一抬头的瞬间,两道凌锐已极的强光,自他双眼闪了闪,他随即低下了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息大娘怪有趣的望着他:“什麽不可能?”

尤知味的手指,轻轻拍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你打从老远,劳师动众,五步一请,十步一迎的把我请了来,居然就只问这件事儿!”

“可不是麽?”息大娘笑道:“就这一件事,普天之下,就只有尤大师的话作得准。”

尤知味的眼睑跳动了几下,只道:“息大娘,没别的吩咐了?”

息大娘道:“没了,谢过尤大师,大师贵人事忙,我嘱人悉心护送照顾便是。”

“什麽话!”尤知味一拍扶手,怒道:“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丁点小事!”

息大娘反而奇道:“不然,还有什麽事?”

尤知味道:“你宁愿信任高鸡血那等贩夫走卒,也不肯邀我插手此事!”

息大娘故作恍然道:“原来尤大师见着高老板了!”

尤知味勃然道:“他在这儿遮遮掩掩的出去,休想瞒得过我!”

息大娘道:“可不是吗,要说持重,我息红泪也不是迷了心窍,怎会不知道大师是凛然而有信的义烈汉子,可是……”她幽幽一叹道:“这事关体大,且凶险得紧呀!”

尤知味道:“我尤知味几时畏过凶,怕过险来!”

息大娘道:“对手太不好缠了。”

尤知味哈哈怒笑道:“什麽高手不吃人间烟火来着!”

息大娘道:“他是人,当然也吃饭喝水,但他吃的饭,特别硬绷,别人一口也嚼不起!”

尤知味冷笑道:“哦?也不过是个吃公门饭的!”

息大娘道:“只不过这人的铁饭碗,铁板牙,不易惹。”

尤知味一哂道:“怎麽?难道是铁手无情、冷血追命不成?”

息大娘道:“那还不至於,这人是捕神。”

尤知味仰天大笑道:“刘独峰?他又能怎样,我——”忽把嘴一阁,低首走了出去。

息大娘急道:“你怕了麽?”

“我不是怕。”尤知味冷着脸道:“我已试探到结果,我又没答应说替你做,有了结果还不走,那是笨人。”

息大娘粉脸煞白,咬唇道:“你不做,高鸡血可担得起来,这件事一旦成功,他本来就比你出名——”

尤知味骤然停步,怒截道:“你少来激我!我本就比他有实力。”

息大娘见他停步,眼睛闪着旭日照海上般的光芒,道:“就算是虚名,他一直比你响,你难道不知道?”

她昵声接道:“高老板,他就是比较肯为他人做些好事!”

尤知味哼了一声:“好事?!他干的好事!”

息大娘道:“可不是吗?”

尤知味悻然道:“你倒说说看,我要拿捕神刘独峰怎样?”

息大娘道:“也没怎样,阻止刘捕神抓拿戚少商。”

“戚少商?”尤知味道:“那朝廷钦犯?!”

息大娘脸色一沉:“做不做,随你的便!”跺了跺足,穆鸠平连忙运足眼力,瞪住尤知味,尤知味霍然转身,正把刀一般锐利的眼神割向息大娘,却正好跟穆鸠平铜铃一般大的虎眼对了对,穆鸠平只觉双眼一阵刺痛,尤知味也忙转移了视线。

“要我做也不难;”尤知味道:“我有条件。”

十七 捕神来了

息大娘立即道:“你说。”

尤知味道:“这是件非常事,我有非常条件。”

息大娘道:“当然,你要多少?”

尤知味笑了,摇头:“不是为了钱。论银子,你们整个‘毁诺城’,未必强得过我。”

息大娘道:“你要什麽?”

尤知味怪笑道:“很多人都知道我这个人,所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做‘食色性也’。”

息大娘的眉在任何人都难以觉察的瞬息间蹙了一蹙,道:“对,这外号倒跟高老板的‘鸡犬不留’相得益彰。”

尤知味脸色闪过一丝怒意,随即道:“你也不必这样调侃我。我是‘食’字出名,但亦好色,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手下两名爱将,唐晚词和秦晚睛,果是人间绝色,你许了给我,我就冒这一趟浑水。”

息大娘咬住了唇,摇头。

尤知味耸了耸肩,道:“不多考虑一会?”

息大娘还是摇头:“我这儿不是青楼,我也不是鸨母,替你这种人做媒,我不干。”

“难怪这城里的女子这般信任你,生死相委,哈哈,”尤知味摊了摊手,道:“那也没法了……我已退求其次,不敢说要你……只敢说要你手下两名妇人,这都不行,还谈什麽!”

息大娘忽道:“你不要我?”

尤知味怔了一怔,眼神发出奇异的光芒,舐了舐乾唇,道:“梦寐以求,自感丑陋,不敢提出。”

息大娘冷然道:“你要我,倒不难办。”

尤知味喜出望外的道:“要是你……肯跟我睡一个晚上,我……你要我水里火里,决不皱一皱眉头。”

息大娘道:“睡一个晚上?”

尤知味忙不迭点头。

息大娘道:“好。”

穆鸠平陡然发出一声大吼:“这算什麽?!”

尤知味目光一长,喝道:“这儿没你的事!”

穆鸠平怒不可遏,指着息大娘,又戟指尤知味,叱道:“你们——嘿,嘿!”

息大娘道:“别管他。”

尤知味道:“你答应了?”

息大娘点头道:“你答应了?”

尤知味邪笑道:“我那有什麽可不答应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息大娘道:“只不过,一切都得在事成之後……”

尤知味略一犹豫,即道:“行!”

息大娘道:“好,你走吧。”

尤知味行了两步,忽又停下,半转着脸,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息大娘有些倦意的说:“问。”

尤知味一字一句地道:“你为戚少商这样做,究意值不值得?”话一问完,他也不等回答,一闪两晃间已出了厅堂。

穆鸠平气虎虎地道:“你——你怎能够这样做!”

息大娘淡淡地道:“我这样做与你何干?别烦扰我,第三个才是最难对付的人!”

穆鸠平气忿难平:“可是,可是……你好不要脸!”

息大娘脸色一寒,厉声道:“我现在做了没有?”

穆鸠平一楞,好一会,想通了什麽似的,喜道:“原来你假装答应他,你不会——?”

息大娘微扬下颔,呼道:“请赫连公子。”外面的侍女漫声应道,“大娘有请赫连公子。”如此“大娘有请赫连公子”一声一声地传了开去,听来好像是白头宫女在说天宝遗事,有说不尽的幽怨,说不出的悠闲。

息大娘倚在椅上,皓腕支颐,似是有些倦了,穆鸠平正想说些什麽,忽听一人朗声笑道:“大娘,别来无恙?”

穆鸠平吃了一惊,这人无声无息已进入了厅堂,连布帘也不曾掀起那麽一掀;穆鸠平望去,只见一名贵介公子,举止间自有一股高贵气质,正在凝望息大娘,情深款款。

息大娘:“你来了。”

赫连春水道:“我来了。”眨了眨一双多情似水的大眼睛。

息大娘婉然道,“记得我曾在‘白山黑水’救过你吗?”

赫连春水趋近道:“也没忘了当年‘金燕神鹰’追杀我之时,承蒙你让我躲在碎云渊里。”

息大娘叹息道:“你记得就好。”

赫连春水道:“大娘要我做什麽事?”

息大娘说的无比直接:“我要你,制止刘独峰缉拿戚少商,必要时,杀了他。”

赫连春水瞳孔收缩:“什麽?”

息大娘伸出柔荑,搭住了赫连春水的手背,柔声道:“你……怕捕神?”

赫连春水别过脸去:“刘独峰不是问题;”他恨声接道:“没想到,你跟戚少商,还是藕断丝连!”

息大娘凑近去,在他耳边,柔声道:“这是我求你做的。”

赫连春水只觉一阵幽香袭入鼻端,只见息大娘眼珠一忽儿黑灵灵的,唇儿翘翕着,下颔秀秀俏俏的,看去有一种美的凄楚,赫连春水心头一颤,反手抓住息大娘的手,心神激动地道:“大娘,我……”只觉得这一刹就是世间最美好的,死了也值得。

息大娘却缩回了手,委曲地抿了抿唇:“你做不做?”

赫连春水觉得手里一空,刚才所把握到的,彷佛忽然间都失去了,可是幽香犹在,心里很想放声大哭,却强笑道:“好,你求我的,我一定做。”

息大娘幽幽一叹,“公子……”

赫连春水忽然脸色一冷,他的脸一旦板起来,就完全不像个多情公子,而像个冷脸杀手,他盯住穆鸠平,道:“他是谁?”

息大娘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穆鸠平猛然记起息大娘原先吩咐过的,忙挥舞长矛,狂风大作,整个厅堂杯翻帘掀,赫连春水看了一眼,再看一眼,退了一步,再退一步,仰脖子提壶灌了数口酒,道:“好,好汉子!原来是戚少商手下大将‘阵前风’,受伤如此,还这般神威,果尔不凡!”说罢,大笑三声,走了出去。

息大娘叹了一声,道:“他走了,你可以停下来了。”穆鸠平虽然把长矛舞得虎虎生风,但息大娘清晰的语音,一样清清楚楚地传入他耳里。

穆鸠平停止挥矛,不明所以地道:“为什麽……?”

息大娘美目流盼。“像他这样子的英雄,冲着你也在场,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忽然语调一变,道:“走了。”

穆鸠平更加不明白。

息大娘道:“其实他没走出去,听了我刚才最後跟你说的那两句话,他才离开厅堂门口的……赫连这人聪敏机智,武功也高,就坏在太过聪明,心术不正,又感情用事,不择手段……他对我,倒是真的……”说到这里,息大娘幽幽地叹了一声,才展颜道:“他这个人,决不在情敌面前认栽,他刚才情怀激荡,答应了我的要求,难保不反口不认,但有你在场,他知道少商难免也会知晓,就不会出乎尔反乎尔了。”忽想起什麽似的,道:

“我找高鸡血、尤知味、赫连春水後援一事,你可要答应我,不要告诉你的戚大哥。”

穆鸠平忍不住问:“为什麽?”

息大娘眼珠一转,反问:“你想不想你的大哥能脱离魔掌,恢复元气,重整连云寨,手刃强仇呢?”

穆鸠平一迳地点头。

息大娘柔声道:“要是戚寨主知道我这样求人来帮他,他一定不肯接受这些援助,刘独峰、顾惜朝这些人都非同小可,要是戚寨主不接受别人帮忙,怎能再中兴大业?不能再振连云寨声威,又如何得报大仇呢?所以,只要你不说出来,一切不就得了!”

穆鸠平总算听懂了一些,忍辱负重似的道:“好,我不说。”

息大娘美丽地笑了起来:“这才是了。”

忽听外面喊杀震天,息大娘也不震讶,道:“他们蹩不住,攻城了。”

穆鸠平挥矛道:“我去把他们杀退!”

息大娘自袖里伸出白生生的手,在端详水葱般的手指,说道:“他们攻不进的。”

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威仪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说道:“毁诺城里的人听着:交出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可饶不治罪。”

息大娘笑道:“黄金鳞这老狗官中气倒也充沛。”心里揣思:他们是怎麽肯定戚少商等就躲在城中呢?

穆鸠平心里却想:他妈的,自己一直是紧紧排在戚少商之後的通缉犯,怎麽这一下子变成了第四号人物了!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温和儒雅的语音:“息大娘,你们在这儿安居乐乐,不干朝政,不是无忧无虑吗?何必为了戚少商,落得个全城覆灭的下场!”

息大娘哼道:“顾惜朝这坏小子!就会煽风拨火,播弄是非!”

穆鸠平一听他的声音,就红了双眼:“这王八蛋——!”

又听一个声音说道:“戚少商,你出来,我只抓你,不抓旁人。”这声音也无特别之处,只是平和有力,似打自耳畔响起。

息大娘乍听,微吃一惊,道:“他来了,这麽快!”

同样在“沉香阁”里运气调息的戚少商乍听,站了起来,说道:“他来得这麽快!”

沈边儿趋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刘独峰?”

戚少商道:“不知是文张还是刘独峰,我也没听过他们说话,顾惜朝和黄金鳞他们没有那麽圆融深厚的内力,这人的武功高,身分也比黄金鳞高,如果不是莫测高深的文张,便是高不可测的刘独峰了。”

这时,一个女子一闪而进,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那女子向戚少商道:“只怕是刘独峰。”

秦晚晴匆匆走入,发上的蓝巾飘曳着,几络乌发散在额上,一见那女子,即道:“大娘,第一趟攻势,全给咱们挡回去了。”

息大娘脸有忧色的说:“刘独峰已经来了,只怕不好应付。”

这时又走进一名猛汉,正是穆鸠平,见一众连云寨的人尽皆目瞪口呆,奇道:“你们做什麽呀?点了穴道哪!”

连云寨的弟兄及沈边儿全看着息大娘,几忘却了呼吸,戚少商上前一步,握住息大娘的手,浑然忘我地道:“大娘,你,还是这麽美……”

息大娘娇羞地笑了起来,啐道:“大敌当前,众目睽睽,也不害臊。”

众人都没想到“毁诺城”的城主息大娘,竟出落得如斯秀美,更没料到刚才那老态龙锺的老太婆,竟然是眼前这位娇美可人儿。

息大娘转首望向秦晚晴,问:“晚词呢?”

沈边儿道:“卷哥晕倒了,唐……唐姐姐正在救他。”

息大娘道:“她医术最精,晚晴,你去,全力守城。”

沈边儿道:“我们去助一臂。”连云寨的兄弟都站起来说好,他们大都受伤不轻,但已作过短暂的休息,已有了援助,抖擞精神,斗志仍然旺盛。

息大娘摇首道:“不,毁诺城的机关,你们不熟悉,人多反而碍事,要是攻了进来,你们想置身事外,当然也不可能,何不留着气力,待会儿杀敌杀个痛快。”

沈边儿道:“你是说……他们能攻得进来?”

息大娘道:“要是没有捕神在,可很难说,一月半旬,总是守得住。”

沈边儿道:“刚才大娘所提到的那三个人……”

息大娘道:“那只是为日後铺的路,现刻,还用不上。”

沈边儿忧愤的道:“卷哥受了伤,戚寨主又伤重……难道这儿就没人制得了刘独峰!”

戚少商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欲言又止。

息大娘瞧在眼里,道:“你说出来。”

戚少商仰天长叹,道:“我在想铁手……铁二爷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可是他……而今……”他也不知道铁手如今生死如何,只觉得自己连累了不少人,只怕连这毁诺城,都要毁於一旦了。

十八 刘独峰

话说那四名锦衣人抬着一顶滑竿,走了近来,黄金鳞一见来势,即展颜道:“刘大人,你再不来,可把小弟我给想死了。”

刘独峰在竿上道:“你想我死?”

黄金鳞一怔,刘独峰哈哈笑道:“黄大人,别来可好?在下开了一句玩笑,请勿见怪。”

黄金鳞又堆上了笑容,道:“那里,那里,小弟纵有天作胆子,也不敢怪责刘大人。”

谁知刘独峰又加了一句道:“那麽,只要天子给你作胆,杀我也无妨了?”

黄金鳞又愕了一愕,知此人语言锋利,不想和他抗辩,忙顾左右而言他,笑着引介道:“这位是丞相大人的义子顾公子,破连云寨便是他首功……这位是傅丞相麾下名将‘骆驼将军’鲜于仇,这位是相爷的内亲爱将‘神鸦将军’冷呼儿,这位是丞相大人向皇上保荐的‘护国镖局’局主高风亮高局主,这位是……”

刘独峰一一点头见过,道:“都是傅大人的亲戚朋友,瓜蔓牵连,你也不简单呀,是相爷信宠红人,今儿我真个是错以为进访相爷府了,可惜我无厚禄重权,只怕高攀不上。”

黄金鳞早知此人语言有棱,忙回了一句:“刘大人好说,大人是圣上御前大将,与诸葛先生齐名,这下子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要论结交,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殊荣呢?”

刘独峰扬手道:“咱们就别客气了。这儿的情形怎麽了?”

黄金鳞道:“我们追捕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到此处——”

刘独峰打断道:“‘霹雳堂’的人跟‘连云寨’的余孽联成一气了?”

黄金鳞道:“只有雷卷和沈边儿两人。”

刘独峰奇道:“雷腾、雷炮、雷远不在内麽?”

黄金鳞脸有得色:“已给我们杀了。”

刘独峰“哦”了一声道:“那定必是文张文大人的伏兵。我曾听文大人提起过,雷门霹雳堂始终是心腹大患,就算要用到他们,也定必要派人捎着。”

黄金鳞顿感脸上无光,刘独峰道:“现在他们人在那里?”

黄金鳞道:“他们直奔毁诺城——”

刘独峰道:“想你们必然以为息大娘和戚少商深仇大恨,故意让戚少商走入碎云渊,假借毁诺城的力量除去戚少商和雷卷罢?”

黄金鳞心中十分佩服刘独峰的推断:“假他人之手除去这几个人,可免除他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省得提防许多防不胜防的报复。”

刘独峰道:“可是,他们死了没有?”

黄金鳞道:“全倒在护城河里,化成白骨……”

刘独峰即问道:“你确定了是他们吗?”

黄金鳞脸有难色:“这……”

刘独峰双眉一扬,道:“问过毁诺城城主息大娘没有?”

顾惜朝上前一步,道:“问过了,息大娘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且言词闪烁,不让我们入内搜查。”

刘独峰冷笑道:“她当然不给你们进去了。”

顾惜朝本早已瞧刘独峰不顺眼,道:“她有什麽理由不让我们进去?我们是官、她是民!”

刘独峰道:“怎麽你曾在连云寨担过要职,竟不懂这道理?这江湖上的事,要讲江湖上的规矩,什麽官衙朝廷,武林中人可不赏你这个颜面!”

顾惜朝早蹩了一肚子的火:“什麽江湖不江湖?天下之地,莫非王土,天子脚下莫不是庶民,没有什麽江湖规矩、武林道义,只有王法!”

“王法?”刘独峰徐徐转身,跟顾惜朝打了个照面,“好个王法!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才是大公无私的王法,若用这王法制裁你,顾公子,你可能也一样法网难逃罢?”

顾惜朝只觉刘独峰脸色明黄,很有一股威仪风范,他一生中什麽英雄好汉,达官贵人都见过,可是刘独峰不怒而威的神态,甫一接触就挫了他那一副自负自大的个性;顾惜朝心里正要认栽,但他性格强顽,一转念间,反而更不服气,冷冷地道:“刘捕头,你这话是什麽意思?”

刘独峰淡淡地道:“七年前,礼部邢大人的女儿,被谁所污?五年前,肃州知府尹大人平贼有功,但全家被杀,结果功由你独占,凶手是谁?三年前,相府里後起七秀竞技,武功最高的欧阳吞吐,是给人毒死的,可知道是谁下的毒?”

刘独峰每说一宗案件,顾惜朝的脸色就更增一分难看,刘独峰说完了之後,哈哈笑道:“当然还有别的案件,不过,你放心,这些案子,都不是交由我来办,而接办这些案件的人,事先已被吩咐过,找个替死鬼就算。”他的语音忽有压抑不住的悲愤:“我懂,我当然懂,我当然懂得怎样做,怎样做法才恰到好处,我虽然外号人称‘捕神’,但惭愧得很,也不过是抓抓小毛贼儿,不是人人都能像诸葛先生,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了诸葛先生的!”

黄金鳞忙打哈哈道:“依刘大人之见,我们是否要依照江湖礼数,拜会息大娘……要是她不予接见怎麽办?”

刘独峰道:“首先要证实戚少商他们是不是死了:要是死了,我们何必得罪毁诺城里的人?要是还活着,息大娘竟在包庇戚少商,即与我们为敌,只有攻城一途。”

黄金鳞道:“刘大人是怀疑死的人不是戚少商?”

刘独峰抚髯道:“息大娘也不是笨人,她就算恨戚少商入骨,也只杀戚少商一人就好,何必要连雷卷等一齐杀死,招引日後霹雳堂的报复呢?”

黄金鳞道:“可是……人已化成了白骨,如何证实——”

刘独峰截道:“已经证实了。”他手一扬,树林子後面又转出了两名锦衣人,快步走到刘独峰面前。刘独峰道:“事情办得怎麽了?”

左首的锦衣人道:“禀爷,我们已下去打捞过了,不见他们手上使的兵器。”

右首的锦衣人恭敬地道:“戚少商断臂,但白骨里也没有断了一条膀子的人。”

刘独峰向黄金鳞道:“那麽说,戚少商肯定未死。”

黄金鳞惊疑不定地道:“可是……那是化骨池,你们如何——?”

刘独峰道:“我这两个好帮手,一个擅於水利工程,一个精於用毒解毒,这些事,一向难不倒他们。”

左首的锦衣汉道:“我叫云大。”

右首的锦衣汉道:“我叫李二。”

两人齐声道:“拜见黄大人。”

黄金鳞忙道:“免礼,免礼。”

云大道:“黄大人也许没看见,护城河里已经没有水了。”

黄金鳞望去,只见护城河已乾涸,毒水都消失了影踪,真是叹为观止,只能说:“你们……?”

李二道:“我们把水都去毒,引流到别的地方去。”

黄金鳞不得不服,翘起大姆指说道:“好!好!刘大人身边六爱将,真是名不虚传!”

刘独峰忽道:“这下间毁诺城不知有没有什麽可疑人物出入?”

冷呼儿存心要奚落刘独峰一下,便道:“这碎云渊给我们重重包围,铁桶一样的密,连一只鸟也飞不进去,怎会有人来去自如?”

刘独峰却不理他,抬头眺望一只乌鸦,哑哑地叫着,打从冷呼儿头上飞过,刘独峰悠然道:“那是什麽来着?”

冷呼儿正待分辩,忽听抬竿的一名锦衣人撮唇尖哨一声,那乌鸦忽地撒下一团东西,冷呼儿眼明脚快,闪身一避,肩膊还是沾了一些,刘独峰笑道:“却不知那算不算是只鸟。”

冷呼儿知道刘独峰的那名手下擅御鸟之术,以哨声来驱鸟撒屎,无奈又发作不得,只听另一名锦衣人道:“这里另有後山地道,刚才不久,我看见有三个人先後走了出来。”

刘独峰问:“是谁?”

那锦衣人道:“认人的功夫,我比不上蓝三眼尖。”

另外一名锦衣人道:“那是赫连春水,高鸡血和尤知味。”

刘独峰脸色微微一寒,道:“是这三人麽?息大娘倒是个难缠的角色。”

那叫蓝三的锦衣人道:“不过,他们是出来,并非进去。”

刘独峰颔首道:“说不定,他们是置身事外,那总比同在城里死守的好。却不知城里还有些什麽人物?”

一名抬竿的锦衣人道:“爷,让我去探看探看。”

刘独峰笑道:“刺探情报,身入虎穴,如入无人之境,总少不了周四的。”

那叫周四的锦衣人飞快地一行礼,道:“我这就去,爷。”说罢一掠而落入乾涸的泥床,忽然跟黑褐的泥泞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那是人,那是泥。

刘独峰道:“也来见过黄大人、顾公子、鲜于、冷二位将军等。”

那发现毁诺城後山有通道的锦衣人道:“在下张五,拜见诸位。”

那叫蓝三的锦衣汉也道:“在下蓝三,给张老五抢了先拜谒了诸位。”

剩下一名刚才发哨的锦衣人道:“在下廖六,排行最末,是刘爷最不成材的跟班,也来拜见各位。”

众人稽首见过,忽见郭乱步快步走来,脸有张惶之色,顾惜朝问:“什麽事?”

郭乱步眼睛闪烁一下,扫了刘独峰一眼,顾惜朝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这当着刘独峰的面,反而不便作个恶人,便道:“刘捕头是自己人,若非机密,尽说不妨。”

郭乱步这才敢道:“冯乱虎他们回来了。”

顾惜朝道:“他回来不是好了……是生了事故?”

郭乱步点头。

顾惜朝脸色一沉,黄金鳞和他相觑一眼,心里都想:千万别给铁手溜了!黄金鳞说了一个字:“传!”

郭乱步道:“是。”快步行去。

刘独峰好整以暇地道:“什麽事?”

黄金鳞忙道:“依刘大人之见,息大娘既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我们是否应该这就攻打毁诺城呢?”

刘独峰沉吟道:“毁诺城既不易攻,也不好打。”鲜于仇哼了一声。

冷呼儿冷笑道:“刘捕头是不想得罪毁诺城的人,讲武林道义,守江湖规矩罢?”

冷呼儿这句话说得甚为刺耳,挑衅之意甚明,岂料刘独峰直认不讳,道:“不错,皇上下旨,要我捉拿叛贼戚少商,我也藉此顺道查明李玄衣被杀一事,其他的武林中人,我既不管,也不想开罪。”

鲜于仇道:“刘捕头既不想得罪人,可惜人家可把戚少商藏了起来,总不得您去登门求她放人罢?”

刘独峰焉会听不出鲜于仇话中的讽嘲之意?他哈哈一笑道:“别说我刘某人向不求人,就算求了,息大娘既然冒死救了戚少商,就不会让他出来受绑……这总得有个解决的法子。”

冷呼儿道:“解决方式?很简单。攻打毁诺城,杀个鸡犬不留,揪出戚少商,就地正法,或交你押回京师,岂不一了百了?”

刘独峰抚抚乾净整洁的黑髯,道:“冷兄真是名将本色啊!”

这时冯乱虎、李福、李慧都已垂头丧气走了过来,一见刘独峰和五名锦衣人,眼色都惊疑不定起来。

顾惜朝即问:“怎麽回事?”他见铁手没押回来,心中已知不妙。

冯乱虎道:“有人……劫囚车!”

顾惜朝长袖一挥,铁青着脸色:“你们怎麽……都是酒囊饭袋!是谁干的?!”

李福道:“是唐肯。”

高风亮一呆,道:“怎会是他?”目光望向勇成,勇成点点头,但眼神也十分茫然,他“埋”了唐肯就走,接下去发生的事,他也并不清楚。

顾惜朝强抑怒气,向高风亮道:“高局主,你局子里倒是尽出些不得了的人材——”忽厉声道:“就凭姓唐的那小子,你们也制他不住?”

李慧道:“要只是他,当然早就乱剑杀了,但就是还有……”

李福道:“一个幪面人……”

李慧接道:“在轿子里……”

李福接着道:“有四个人抬轿子……”眼睛向刘独峰那儿转了转。

李慧坚持道:“都是幪住了脸……”视线往刘独峰身侧五名手下瞄了瞄。

李福跟着说:“那轿子里的幪面人武功极高……”

李慧紧跟着道:“我们敌不过他,才给劫去——”

李福、李慧说着的时候,眼睛不住地往刘独峰身上溜,顾惜朝和黄金鳞等自然也有注意到这一点,不禁狐疑起来,刘独峰哈哈笑道:“看来,这麽会搅排场的人,倒有点像我了。”

刘独峰这一开口说话,李福、李慧齐声道:“是他!”

顾惜朝脸色一沉,望向冯乱虎,冯乱虎也用力地点了点头。顾惜朝知道冯乱虎一向精明强干,连他也听出刘独峰的声音,看来,救走铁手的人敢情真是刘独峰。

顾惜朝一念及此,脸上反而堆起了笑容,叱道:“胡说!你们可知道他是谁?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名闻天下的‘捕神’刘独峰!刘大人只抓犯人,不放犯人,要是刘捕神也放犯人,那就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那是刘爷决计不会做的;”他意犹未尽,补加了一句:“这一做呀,身败名裂,何况那是朝廷钦犯,搞不好,要诛连九族!”

刘独峰道:“说的有理。却不知那救走的犯人是谁?我认不认识?要不要我来参与一份追捕此人?”

顾惜朝道:“不必了。”

刘独峰笑道:“连姓名也不让我知道,想必是朝廷要犯了。”

顾惜朝道:“这人跟阁下倒是大有渊源,而且,说难听点,还是同行如敌国哩!”

刘独峰“哦”了一声笑道:“还是吃公门饭的呢!总不会是诸葛先生罢?”说着仰天大笑,“要是诸葛,就凭你们,连同在下,也拿他不起!”

顾惜朝沉住了气,道:“那麽,真正劫走囚犯的只有那姓唐的了?”

冯乱虎道:“是。”

顾惜朝疾道:“那麽,乱虎、乱水、乱步,你们三人一道儿去,追他回来,要是找着了,抓不回,格杀毋论!”

冯乱虎、郭乱步、宋乱水齐声应道:“是。”

黄金鳞也道:“‘福慧双修’。”

李福、李慧齐声应道:“在。”

黄金鳞道:“你们带三十四名精兵,务必要抓到此人,死活不计。”

李氏兄弟又应了声,眼睛又往刘独峰处一转。

黄金鳞道:“刘捕神要留在这儿,帮我们抓匪首戚少商,不能助你们去抓钦犯!”

刘独峰笑道:“你们放心,我不抢你们的功劳!”

李氏兄弟和“三乱”各自领人出发,忽听一阵喊杀之声,原来鲜于仇、冷呼儿见毒水已退,城无遮拦,不再听命於刘独峰调度,私下率军攻打毁诺城。

十九 铁手的遭遇

铁手和唐肯策马疾驰,十来里路,折了几条小径,翻了两座山丘,再转向大路,眼看一处三岔口,有木牌写着:“往碎云渊”,“往思恩镇”,“往南燕镇”。铁手指了指“往思恩镇”的路,艰辛地道:“思恩镇人多地旺,而且是市集中心,很多逃犯都往那儿躲,你过去装成猎户,呆上一年半载,再离开那儿,改名换姓,才出来再闯江湖,谅他们也拿你不着。”

唐肯点点头道:“是。”

铁手道:“那麽,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唐肯问:“你往那儿去?”

铁手道:“碎云渊。”

唐肯道:“老局主、黄金鳞、顾惜朝,他们都在那儿,你去——”

铁手道:“戚少商等退入碎云渊,极之凶险,我总要去看看。”

唐肯瞪着眼,道:“可是,你这一身的伤,去了又有何帮助?”

铁手笑了,无奈地道:“我们这种人,就是这样,就算帮不上什麽,也不能见死不救。”他拍了拍唐肯的肩膀,咳呛了出来,唇旁的血渍又鲜艳了起来:“你当然明白,你也是这样的人,你救了我。”

唐肯昂然道:“就是因为我明白,所以我要跟你一道去。”

铁手摇摇首,又摆了摆手,无力地道:“不必再多个人牺牲。”

唐肯道:“我这下子,可能连累了老局主,我知道自己武功低微,但总要去看看。”

铁手道:“你去思恩镇,可有重大任务。”

唐肯道:“什麽任务。”

铁手道:“我三师弟追命这几天可能经过那儿,你要是联络着他,或许,我们就能救戚少商。”

唐肯道:“那好,我们一起去思恩镇,等追命三爷来,然後再一起去碎云渊救人。”

铁手苦笑道:“这……”

唐肯斩钉截铁的道:“二爷,唐肯也不笨,你托以重任,为的是支开我,不让我牺牲,难道我们之间还要推推让让,婆婆妈妈的麽?铁二爷,你要是不给我跟你一道,就是看不起我,你去你的碎云渊,我照样赴我的毁诺城!”

铁手叹道:“只是,我这身伤……他们不久就要追上,这样又对谁都没有好处。”

唐肯拍胸膛道:“我扶你走,一定会走快些的。”

铁手深深的望了他一眼道:“他们找一个伤者容易,找你却难,你还是……”

唐肯怒道:“二爷——!”

铁手也低喝一声:“好,我不说了,再说,就瞧你不起。兄弟,我们先到思恩镇,再转道往碎云渊去——只要过得了思恩镇,他们只怕没料到我们会倒转头往毁诺城的。”

唐肯一拍大腿,喜道:“好,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忽正色道:“二爷,追命三爷究竟会不会来?”

铁手道:“兄弟,叫我铁手便是。”

唐肯一股豪气上冲,即道:“铁二哥。”

铁手沉重地摇首,道:“追命他不会来,不过他有重案要办,办好了才来,也不知是什麽时候,冷血正在养伤,无情赴陕西金印寺办案;他们一个都不能来。”

他咳呛着道:“就只有我们,你,和我,还有不知死生的戚少商、雷卷他们。”

唐肯哈哈大笑,左手牵住铁手胯下灰马的缰辔,右手一击自己坐骑马背,道:“如此最好!我们前无去路,後有兵追,既无援军,也没银两,”他在驰骋中拍拍空囊,笑道:“这是反击的最佳时候。”

马驰颠簸中的铁手确感伤口震痛,但见唐肯豪气干云,心忖:这人武功虽然不高,见识地位也都寻常,但确是一名好汉!因不忍拂他的兴头,强忍痛楚,未几便已来到思恩镇。

唐肯徐徐勒马,见镇上热闹熙攘,来往行人很多,市集繁忙,便问:“铁二哥,咱们往何处落脚?”

铁手道:“找一家最不起眼的客店落脚,吃点东西再说。”

唐肯在镇陲近郊找到一家叫做“安顺栈”的酒家客店坐了下来,两人叫了点菜饭,铁手吃了几口,胸口一甜,哇地咯了一口血,血渗在白饭上,份外夺目,铁手抚胸喘气,边把草笠盖在饭团上,怕人瞧见。

唐肯道:“这路上金创药敷完了,我跟你请大夫来看看。”

铁手强忍胸口闷痛,道:“我这身上的钱,也全给搜去了。”

唐肯摸摸口袋,道:“我还有一些,请大夫和今天吃的,住的,还足够。”

铁手道:“这可是你辛苦挣来的钱。”

唐肯豪笑道:“只望能治好我的二哥,这些钱算得了什麽!”

铁手低声道:“其实,我的伤只要有适当的调养,让我有机会运功打坐调息,三、四天的功夫,就能恢复元气,十来天时间,便能痊癒,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如常,倒不必请什麽大夫。”

唐肯道:“二哥的内功,我是听说过的,四大名捕之中,就传你内力最深厚,要是这身伤落在我身上,一年半年,怕都好不全哩。”

铁手道:“我们师兄弟四人,四处奔波跋涉,受伤已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四师弟冷血天生坚忍刻苦,有过人的体力和意志,负伤对他而言,算不上什麽事,只是他天性感情较为脆弱,受不得伤;三师弟浪迹江湖,历尽风霜,什麽伤不曾受过?他已经养成一种不怕受伤的能耐。大师兄却最体弱,外表冷漠,内心多情,他是真正经不起伤的。我所幸练的是内功,普通的伤,奈不了我何,就算严重的伤,只要给我一定的时间,也可以运功疗伤,好得较快。”

唐肯听得颇为向往:“除了冷四哥我会过面外,追命三哥和无情大哥,我都无缘得见。”

铁手拍拍他肩膊,笑道:“他日有机缘,当给你引见。”

唐肯垂下头去:“他们……名动江湖,怎有暇来理我这等小人物!”

铁手一手握住他的臂膀,道:“快别这样说!咱们结交只问好汉,肝胆相照,不分贵贱,再这般说,咱们就不是兄弟!”忽觉五指一阵刺痛,不禁闷哼一声,变了脸色。他的双手被黄金鳞、鲜于仇等一路上施於苦刑,要不是他功力深厚,十指双臂,早已筋断骨折了。

唐肯见状,忙道:“我还是去请大夫来,对於外伤跌打,有一些现成的药敷贴着,总是好的。”

铁手想了想,也觉得非要有些金创药、跌打药不可,忍痛道:“也好。”

唐肯疾地起来,道:“二哥先吃,我去去就来。”

铁手只觉浑身伤痛,一起发作,额上已冒起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闷哼道:“自己小心,快去快回。”

唐肯答:“是。”人已掠出了店门。

铁手摇摇头,本想勉强吃些东西,让自己体力能有补充,然後运功调息,但才嚼了几口,已感到胃部抽痛着,加上断碎的胁骨刺痛起来,再也无法咀嚼,只好就地静坐运气。

正在此时,店门外走入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一个樵夫、一个猎户、一个郎中,看去甚是平凡。

可是铁手只望了一眼,立即知道他们是乔装打扮的。

而且铁手也立即分辨出他们是谁。

他们正是这三个月来,他一直追缉着的五个凶徒的其中三个:王命君、楼大恐和彭七勒——另外两个凶徒:秦独和张穷,因为在山道上对铁手施加暗算,早已作法自毙。

这三个人,穷凶极恶,正是合力谋害了他们的结义大哥“白发狂人”聂千愁的罪魁祸首,铁手受冷血所托,追缉了他们数百里,才在无意间卷入了戚少商被顾惜朝追杀的漩涡里去。

铁手绝没想到他们会在此际出现!

铁手现刻不能动,也不能走,连夥计端菜过来,他也坐着不动不言,因为这一动,反而引起这三个亡命之徒的注目,铁手而今遍体鳞伤,只怕连捧菜的夥计也未必斗得过。

然而眼前却有三个阴险毒辣、杀人不眨眼的凶徒!

* ** * ** *

王命君、楼大恐、彭七勒三个人刚刚坐下来,王命君就气急败坏的说:“我们吃完东西就走,这儿还是不能久留。”

彭七勒刚刚放到唇边的茶杯,又放了下来,问:“为什麽,这儿地僻人多,各路人马赶集汇集,不是正好藏匿吗?”

王命君道:“你没见着麽?我们刚走进来的时候,外面有大批官差军士,似在搜捕什麽!”

彭七勒不以为然地道:“那些酒囊饭桶,咱们还真不怕!”

王命君叹道:“倒不是怕他们,而是万一震动了个冷血或铁手,那时候,可真自寻死路了!”

“走,走,走!”楼大恐一拍桌子,震得杯筷齐声一响,店里的客人全向他望来;楼大恐道:“这样子下去,整天是逃、逃、逃!有什麽生趣,不如拚了!”

王命君忙和彭七勒佯作对喝了一杯酒,笑道:“他喝醉了。”随而压低声音道:“你干什麽?这样惊动大家,要寻死别牵累我们!”

楼大恐豪气顿消,沮丧地道:“可是,这样天天逃亡,日日逃命,也不是办法。”

彭七勒没好气地道:“那你有什麽办法?”

楼大恐握拳狠狠地道:“不如跟铁手那厮拚一拚!”

王命君冷笑道:“你拿什麽去拚?张穷和秦独不是去拚了,结果是两具屍首而已。”

楼大恐埋怨地说道:“我都说了,五人一起上,未必打不过铁手,你却要张穷秦独去缠住铁手,让他转移注意力,好让咱们往另一方向逃逸,结果白白折损两名弟兄!”

玉命君嘿声道:“你却来怨我?要不是我这一苦肉计,现在你可不知死在那一层地狱里!”

楼大恐也不甘示弱:“你以为你自己上得了天!”

王命君仰脖子一口把酒乾尽,又去倒酒,他正好面朝铁手,铁手安然而坐,王命君也没加注意,又去倒一杯酒,说道:“好死不如歹活,上天下地狱,都不如逃命的好!”

彭七勒忽然抓住王命君置在桌上的包袱,王命君闪电般按住了他的手背,疾问:“干什麽你?!”

彭七勒道:“用‘三宝葫芦’,跟铁手一拚!”

王命君骂道:“你们怎麽啦!这两天不见那铁手踪影,说不定咱们已把他甩脱了呢,你们要无事找事,当初又何必十万八千里的逃!”

彭七勒缓缓缩了手,眼睛却发了光,喃喃地道:“要是把他给甩脱了,那就好……”

这时,一个人忽然走近,彭七勒吓了一大跳,楼大恐连忙按住了他,彭七勒这才瞧清楚,原来是食肆里的夥计。

夥计道:“三位客倌,要叫点什麽菜送酒?”他对失惊无神的彭七勒有些畏惧,便只跟王命君说。

王命君心烦意乱,挥手道:“随便你点几道菜吧。”

楼大恐却咕噜道:“不知明天还有没饭吃呢!我可要吃好一点的……”

夥计道:“那麽,客倌要吃的是什麽,小店立即做去。”

楼大恐道:“这里有什麽可吃的。”

夥计道:“多着呢,本店着名象蚌、静鱼、龙球团团,不然,就照刚才那两位客倌桌上的菜,都来一样如何?”他用手指向铁手桌上的菜。

铁手心头一凛:他正意守丹田而至气贯丹田,竭力静观入定,陷入一种“八触”的境界,即动、养、凉、暖、轻、重、涩、滑合而为一,在这一心回复元气内力的当口儿,他只想恢复一小部分的功力,万一那三人猝起发难,也希望能有招架之力。

楼大恐望去,那几道小菜也没什麽特别,便问王命君:“喂,你看怎样?”

王命君懒懒地望了一眼,正想说话,眼角忽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这人影可以说是他恨得咬牙切齿之梦魇,王命君看了一眼,不敢相信是真的,又看了一眼,“哎呀”一声,一跤坐倒!

彭七勒早已是惊弓之鸟,但反应快捷,一把扶住王命君,急问:“怎麽?”

王合君一张脸变得死灰,哭笑难分地道:“他……他……他……”楼大恐和彭七勒随着他颤抖的手指望去,脸色大变,如同跌入冰窖之中,彭七勒几乎就要双膝跪倒下来,愕然道:“他……他……怎麽也在这里?!”

楼大恐恶向胆边生,抄起一张凳子,喝道:“铁手,你要怎样?”

食馆里的客人一见有人要动武的样子,都想走避,铁手淡淡地道:“各位,这儿没事,我跟他们几位朋友有些过节,但我今天仍有公务在身,在等另外一位朋友,没心情动手,不会有事的,请各位坐下自便,当不骚扰。”说罢,自行喝酒,也不理会楼大恐的喝问。

其实,他强提真气,一口气沛然地把话说完,五脏六腑又抽痛起来,一时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左手抓住酒杯,抓得好紧好紧。

廿 看不见有人

三人听到铁手那番话,本来自度必死,一时之间,几疑是在梦中,楼大恐豪气尽消,呆立当堂,王命君一把拉他坐下,颤声道:“铁大人,谢谢不杀之恩。”

食馆里的人客听出那独自饮酒的人,竟然是“四大名捕”之铁手,都又敬仰、又好奇。

铁手冷冷地道:“滚!”这个字一出口,腹部奇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命君求之不得,哈腰鞠躬,道:“是,是,我这就滚,就滚——”却见彭七勒仍然坐着,凝望着铁手。

王命君示意道:“走——”

彭七勒忽凑近低声道:“看见没有?”

王命君疾道:“看见什麽?”

彭七勒道:“铁手浑身是伤,血迹斑斑,脸也给打烂了。”

王命君急道:“这关我们屁事,我们能走就好!”

彭七勒低声道:“我看不对劲。”

楼大恐忽然会意:“你是说——?”

彭七勒深沉的道:“铁手不是放过我们,而是没有能力动手杀我们!”

楼大恐奋然道:“既然他杀不了我们,我们就去杀了他!”

王命君狐疑地道:“对呀!我就说他没那麽好,居然饶我们不杀——不过,四大名捕,虽死不殭。你们不记得当年他们四人,如何浴血战十三杀手吗?结果对方全军覆没,看来一早濒死的四大名捕,人人都活了下来!”

彭七勒道:“你的意思是——?”

王命君道:“保住性命要紧,何必惹事!你没听他说吗,他还在等人来,来人如果是冷血……”

楼大恐道:“万一铁手真的伤重无法还击,咱们岂不错失良机?”

王命君道:“要是铁手武功尚在,咱们岂不是枉送性命!”

楼大恐道:“这……”

彭七勒说道:“看来这险还是不能冒……”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兴高采烈的叫道:“二哥,我请回来了这儿最有名的大夫,给您治伤。”说着扯了一个老头子,往铁手那儿走去。

铁手叹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麽话阻止是好。唐肯道:“二哥,你不舒服吗?”转首向那大夫道:“你行行好,快给铁二哥看看。”

那大夫姓潘,在这儿颇负盛名,有人称他为“翻生神医”,即是誉他医术可以把死人翻生一般,他的医术当然没有那麽好,但医人的经验倒是十足,才一探手把脉,再一掀铁手眼皮,端详铁手全身,即摇着叹息,道:“完了,完了,年轻人好勇斗狠,你这下子,伤得入了筋骨,至少也要躺两三个月,才能复原一半,要不是看你骨骼强健,神定气足,恐怕不一定能活呢——”

话未说完,楼大恐、彭七勒、王命君已三面包抄,到了唐肯背後,面向铁手。唐肯立时警觉,沉住了脸。

彭七勒怪笑道:“好哇,铁手,你倒有今日!”

楼大恐道:“你都把我们逼苦了,看今天我不——”

忽听楼里一个食客一拍桌子,叱道:“三个不知好歹的小贼,铁二爷放你一马,还罗嗦什麽!”

另一个食客也抓起桌上的长布包,走了过来,道:“铁二爷虽然受伤,但我们素来敬重二爷为人,决不容你们放肆!”

食馆里大部分食客都相继起哄;原来这镇上多的是武林中人,大都对“四大名捕”十分钦仪,或多或少曾间接受过他们四人的恩义,而今是铁手身负重伤,面临危难,会武功的都有意拔刀相助。

王命君笑嘻嘻地道:“哦?原来是打抱不平来的,真是不打不相识,欢迎,欢迎,幸会,幸会。”

铁手心里却暗暗叫苦:王命君这三人武功虽然跟他相去甚远,但比起一般武林人物,却又高出许多,这食馆里的武林人,都是非常平庸的脚色,怎会是这三个恶徒之敌呢?何况王命君手上还有“三宝葫芦”,万一打斗起来,伤亡必众,铁手自度个人生死并无大碍,但决不忍这些古道热肠的汉子送命,心中大急。

王命君已在解开包袱,食馆里四、五名武林中人也围了上来,人一多,胆便壮,彭七勒道:“今日我们要报仇雪恨,不关事的爬开!”四、五名武林人互觑一眼,谁也都不走开。

楼大恐一把推开潘大夫,面对唐肯,粗声问道:“你是什麽东西?”

唐肯正待拔刀答话,铁手忽道:“三师弟。”

唐肯一怔。王命君、楼大恐、彭七勒更是震住当堂。

铁手从容不迫的道:“这三个给脸不要脸的人,你拿他们怎麽整治?”

唐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铁手叹道:“要不是咱哥儿俩还有要事在身,倒真要烦三弟你一人送他们一脚,好叫他们早些儿到阎王爷那儿报到!”

唐肯只答:“是。”点了点头。

彭七勒、楼大恐、王命君都开始一步步往後退。彭七勒率先飞退,楼大恐和王命君也跟着没命的跑,跑出了店门,再远离了小镇,彭七勒这才扶树喘息道:“妈呀,原来……原来……追命也也……也来……来了……”

王命君也道:“你看他那一双脚,在进店里来的时候,多有劲,我就知道他决不好惹,他一进来,就……”

突然住了口。楼大恐和彭七勒齐声问:“怎麽?”

王命君喃喃自语道:“不对啊!”

彭七勒搔搔头皮:“有什麽不对了?”

王命君道:“他走进来的时候,叫的是‘二哥’,而不是‘二师兄’……”

彭七勒为之气结地道:“那有什麽?铁手也曾叫了他一声‘三弟’……”

语音一变,陡然叫道:“不对,不对,江湖上传言,‘四大名捕’中,无情是大师兄,铁手排二,追命行三,冷血列第四,其实是以入门先後为准,要论年纪,追命最长,铁手次之,最年轻的是冷血。刚才那个人,粗眉大眼,满脸胡碴子,但看去绝对还要比铁手年轻……不可能是追命!”

王命君沉吟道:“便是。”

这次到楼大恐比较怀疑,“会不会是追命外表年轻过人……”

“怎会?追命历尽风霜,沧桑风尘……”王命君道:“我们都上当了!”

楼大恐怒道:“我们折回去,杀了他——!”

王命君望了望天色,时已近暮,他咬牙切齿的道:“回去是回去,不过只捎住他,先别动手,这次摸清了底儿,半夜才下手,决不教他活着离开思恩镇!”

* ** * ** *

王命君等三人甫离“安顺栈”,铁手立即脸色惨白,抚胸摇摇欲坠,他顾得用内功发送退敌,已无法以内力压住伤痛,一时天旋地转,几要跌倒,食馆里的人都围观问候,唐肯情急地道:“铁二哥,都是我不好,害你……”

铁手苦笑道:“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他喘了一口气,向围观的人抱拳道:“诸位仗义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其中一名武林人收起了刀,也拱手为礼道:“不必客气,四大名捕声名远播,替天行道,我们皆钦服万分,今日有幸得见,已感殊荣。”

另一名武林人却关怀地道:“铁二爷没什麽事罢……敢情这位是追命三爷了?”

唐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铁手见这些人意诚,明知不智,但亦不忍相欺,便道:“他是我新结义兄弟,姓唐名肯,适才因为急於退敌,不得已借用了三师弟名号,请诸位见谅。”

众人这才明白,见铁手居然道出真相,不怕对头再来侵犯,此种作为,十分诚恳信任,都很感动,那潘大夫也听过“四大名捕”的名号,已开了张药方,趋近道:“老夫适才不知是铁二爷,一时多口,误了大事,请二爷勿怪。二爷身受重伤,定必是为锄奸去恶而不惜身,这一张方子,虽不能立时见效,但对疗伤去瘀,特别有帮助,二爷如不嫌弃,我就献上这一帖方子……”说着把药方双手递去。

岂料铁手尚未接过药方,已给一人抢去,那人道:“单是方子又有何用?得变成药才行!我去抓药,马上回来!”

铁手见这里的人这般热诚,甚为感动,这几日人身上所受的苦楚,彷佛都有了补偿,铁手哽咽地道:“诸位,今日各位的大恩,容铁某人他日再报,此地在下恐不能久留,就此别过——”

那最先挺身而出的武林人忽沉声道:“二爷,你现在离去,恐怕有点不妥。”

立即有人问他:“怎麽说?二爷留在这儿,不怕那三个恶人又来寻仇麽?”

那武林人道:“那三个人,以为是追命三爷也来了,想必不敢回头,我们这儿的人,吃的是江湖饭,走的是武林路,谁也不说出去,便没有人知道,究竟追命三爷在不在这儿、铁手二爷在不在这儿了!”

听的人都说“是呀!”“对!”“照啊!”只有铁手在众人嚷了之後,问了一句:“却是为何不宜离开这里?”

那人凑近铁手耳畔,低声道:“刚才,镇里来了一批官差,在大街小巷搜查,联同本地衙差,如临大敌按家搜索,找的是——”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好像就是铁二爷您!”

铁手一震。

唐肯失声道:“官府的人找上来了。”

铁手点头道:“来的好快。”转首向众人道:“今日的事,多谢诸位援手,诸位跟我铁某人以前素未谋面,铁某也不知诸位尊姓大名,恩藏於心,就此别过,诸位,请——”

他这一番措辞,在场谁都听得出来,是不想连累今天在场救援的人,这些人虽是热血好汉,一听跟官衙沾上了边儿,虽不知原委,亦知铁手肯定是冤枉的,但谁也不敢与官府为敌,纷纷道:“二爷保重,就此别过。”

众人相继离开,那人也抱拳道:“两位,请忍一忍,留在这儿,此时出去,必跟外面的官差撞上,愿二爷命大福大,他日有缘再相见。”说罢也行了出去。

这时众人一一都已离去,食馆里甚是冷清,唐肯扶着铁手,四顾凄然,那老掌柜道:“铁二爷,老夫也听说过您的侠名,您要是不嫌窄陋,就留在这儿过一宵再说,我决不说二爷在这儿,二爷也不必提我事先知情,这便两相皆便,不知意下如何?”

铁手知道这老掌柜敢冒大不韪留自己在此过宿,已是十分难得,眼下这般出去,无疑自投罗网,并害了唐肯,而且自己也需运功疗伤,眼下别无选择,便道:“老丈美意,在下铭感五中,蒙您让我们栖身一晚,若有意外,决不牵连老丈贵号。”

老掌柜笑道:“如此甚好。”即嘱夥计带两人上楼入房。

三人走到一半楼梯,忽听豁琅琅、璫啦啦一阵连响,十七、八名衙役提着锁链、镣铐,冲了进来。

铁手乍闻铁链碰撞之声,已然惊心动魄。只听为首一个衙役大声喝问:“李知军事、李知监事有令,抓拿朝廷钦犯铁游夏,”向老掌柜喝问道:“可有见到些什麽陌生脸孔?!”

铁手暗忖:嘿,李福、李慧这两个“墙边草”,倒是水鬼陞城隍,成了知监和知军去了,这年头真是坏人当令。

老掌柜期期艾艾,唐肯当先一步,挡在铁手身前,拔刀叱道:“铁大人忠肝义胆,义薄云天,谁要拿他,先杀了我唐肯!”

那捕头抬头望了望唐肯,转头问身旁的同伴:“上头下令抓的,有没有唐肯这个人?”

一名衙役即答:“报大捕头,没有这号人物。”

那“大捕头”道:“既然没有这个字号,咱们该不该抓?”

一名衙役答道:“既不在名单上,咱们就少惹一事好了。”

另一名衙役答:“常言道:‘小心天下去得,鲁莽寸步难行’,咱们吃公门饭的,多得罪个朋友,不如少结个敌人。”

铁手的眼睛发了光:最後一个说话的衙差,便是刚才那位仗义抱不平的大汉,只是换了件衣裳,敢情他是便装来食馆查探的,而今再换上官服。

“大捕头”抚须道:“那麽说,这人我们就不用管他了。”又道:“他後面是谁呀?怎麽我看不清楚。”

一名衙差举手在眼上张了张,道:“报大捕头,那人後面,我看不见有人。”

那名汉子衙役道:“对,我也看不到有人,你们看不看得见呀?”

大家都哄然答道:“看不见,没有人。”

大捕头满意地道:“既然你们都说没有人,我老眼昏花,自然也看不到什麽人了,那麽,这儿已经搜查过了,那班来自京城的军爷们,就可以免搜这儿啦,回去只要咱们都说一声‘看不见有可疑的人’,省事得多了。兄弟们,咱们打道回衙吧!”

众人,“哇”地吆了一声,一行人威风凛凛的行出了食馆,临去前,在门阶上,那汉子回头一笑,还抱了拳,交了包药材,塞到老掌柜手里,向铁手遥遥指了一指,掀开帘子,大步行了出去。

唐肯本横刀,要誓死维护铁手而战,现在瞧得如在五里雾中,诧道:“这……这是怎麽一回事呀。”回首只见铁手热泪盈眶,左手紧紧抓住扶梯,更奇道:“他们……?”

铁手情怀激荡,深吸一口气,道:“他们……在成全我。”

老掌柜摇摇头,叹道:“他们都听过铁二爷的侠名,故意装没见到,前来查店,用意无非是他们先查过了,那些城里派来的军爷可就不必再来查一次了……这镇上的衙差,平时作威作福,但良心眼儿倒好的。”

铁手知道这些衙差为了维护自己,可能要冒上极大的罪名,心中感动,但也警惕起来,知道李福、李慧等带兵搜查这里,自己的行藏决不能泄露,以免连累他人。

老掌柜道:“您还是随小盛子上去吧。我把这药煎好了,再送上给您用。”

铁手和唐肯到了房中,掌柜细心周到,再叫人送了饭菜上来,铁手振起精神,吃了一些,便运功调息,唐肯打醒精神,替他护法。

铁手内力,十分深厚,他跟追命都是带艺投师,他的武功,一向都是顺序而习,投入诸葛门下之後,诸葛先生看出他天生异禀,也把内力悉尽相传;内功是诸葛先生武功最高修为,是以铁手的武功,也比无情、追命、冷血都强,只不过铁手既专注於内功,腿功就不如追命、剑法亦不及冷血,至於暗器、轻功和聪明机敏,亦不如无情。

铁手轻摩七大要穴,渐次温热,中指按摩正、反穴各二十四圈,中丹田三开合,重复数次,再作三回嘘息。右手外侧劳宫穴置於百合,左掌压於右足涌泉穴,反转百圈,七按五吐,内息绵长,正转反旋,气流丹田往还,渐入佳境。

不知不觉,已近初更,忽然屋瓦“喀”的一响,铁手已有醒觉,但唐肯近日过劳,手按刀柄,伏在桌上瞌着了,烛火犹自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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