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序哲学的任务
奥尔特加-加塞特（José Ortega y Gasset）《哲学是什么》一书所说的哲学思想延续了尼采的生命哲学，而弥补了亚里士多德、笛卡儿的抽象思辨的哲学传统的不足。加塞特认为他自己的哲学在一种全新且基本的意义下，是包含生活在内的。并不是哲学理论首先发现哲学活动，而是正在进行哲学活动的哲学家在生命过程中创造了哲学理论。所以，学习哲学理论必须回到进行哲学活动之时的生命体验中来。
关于哲学的任务，作者加塞特所说甚具见地。哲学的任务就是要采取某种观点，来面对所有问题。例如关于“所有的存在”包含哪些事物？“所有的存在”是否真的能够成为一个整体，也就是宇宙？或者说“任何的存在”（Whatever there is）是否能够形成许多不同的整体，也就是多元宇宙？“任何的存在”是否是在本质上可理解的？而这么做并不是要解决这些问题，而是让大家以正面的方式来接受某些无法解决的根本问题。这就是哲学和科学不同的地方。人类对宇宙和整体世界的好奇，也就是哲学的根究竟从何而来？这样的哲学的好奇心其实是心灵活动具有的天真自发态度。我们无法逃避那终极的问题，无论我们喜欢与否，它都以各种不同的方式与我们共存，终极关怀是哲学的出发点。相对于此，“科学真理”是精确的，却也是不完整且次要的。“科学真理”以必然的方式存在于另一种完整且终极实在之中，后者以概念思辨来进行就成为“哲学”，而假若出之于一种前概念的生命存在的实存形式，那就是“神话”、“诗”。
作者加塞特认为，哲学不喜欢像神秘主义那样将自己沉浸在深奥晦涩之中。哲学希望从深层之中浮出表面。和一般人以为哲学是深奥晦涩的刻板印象不同，哲学其实非常地着重表面性。它极力想要把那些隐蔽的、神秘的事物以一种开放、清晰明确的方式带到表面上来。对于此点，海德格尔把哲学与诗结合成一个整体。海德格尔说：“诗人就是听到事物之本然的人。”此中，海德格尔显然把哲学与诗结合成了一个整体，诗的惊异就是哲学的惊异，都是指人与存有相契合的“心境”或境界。惊异在海德格尔这里完全成了哲学和审美意识的灵魂和本质。海德格尔哲学的一个著名观点，就是自柏拉图以来的西方传统哲学，存有被遗忘了。海德格尔恢复了存有，思如诗，他也恢复了哲学的惊异，从而也恢复了哲学的生气和美妙，此即海德格尔所说的“哲学本质上就是某种令人惊异的东西”。
关于读哲学的方法，作者加塞特的说法很值得参考。哲学无法被阅读，哲学必须被深度体会——必须针对每一个词句进行反思，理解与领会，而这也就意味着，句子中的每一个字都必须被仔细地诠释。然后，吾人不能只是满足于观察字的表面意义，而要针对每一个字，你都得深入，并将自己的生命沉浸其中，必须要深究此中意义，并彻底理解它的结构与范围，如此，才能够在完全明白其内心秘密的姿态下重新进入一种自由解放的生命境界。
海德格尔《哲学是什么》是本小书，不仅和加塞特此书同一标题，二书也有许多可以交叉比较之处。海德格尔《哲学是什么》首先讨论追问“什么”是希腊哲学的开端，例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总是在追问“美是什么”、“知识是什么”、“自然是什么”、“运动是什么”。然而“哲学是什么”的问题并不是一个致力于认识所谓的“哲学”的起源和发展的历史性的问题。海德格尔说：“长期以来，人们往往把某物是什么这样一个问题当作关于本质的问题。”所以，“哲学是什么”等于是在问“哲学的本质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同时代的哲学家有着不同的解答。
惊异在哲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海德格尔和加塞特一样，在这方面做出了非常精辟的阐明。海德格尔说：“说哲学开始于惊异，意思是：哲学本质上就是某种令人惊异的东西，而且哲学越成为它之所是，它就越是令人惊异。”这就明确告诉我们，惊异不只是哲学的开端，而且哲学存在的本质就是令人惊异。尤有进者，越是真正的哲学，越令人惊异。
海德格尔在《哲学是什么》中说：“惊异是存有者的存有在其中敞开和为之而敞开的心境（Stimmung）。”海德格尔认为惊异就是惊异于人与存有的契合（Entsprechen，“适应”、“一致”、“协和”），或者说，人在与存有（Being）相契合的状态下感到惊异。这也就是加塞特此书所说的哲学之根本来自于人类无法逃避的终极实在的问题。和加塞特此书对于“主体性”的反思一样，海德格尔认为在日常生活中，人一般总是采取主客关系的态度看待事物，把自己看作是主体，把他人和他物看作是客体，彼此互相对立，将他人和他物推开在外而求索其本质，这是遗忘了存有而在求索在场者的第一因和最普遍者。一旦有了人与存有相契合的感悟，人就聆听到了存有的声音或召唤（加塞特此书所说的终极实在），回到这个的敞开和遮蔽同时存在的根源，因而感到一切都是新奇的，不同于平常所看到的事物，而这所谓新奇的事物实乃事物之本然。哲学就是与存有者的存有相契合。海德格尔说：“哲学就是那种特别被接受并且自行展开的契合，对存有者之存有的劝说的契合。唯有当体验到了哲学如何，以及以何种方式成为哲学，我们才认识和知道哲学是什么。哲学以契合方式存在，契合乃是与存有者之存有的声音相协调”。这正如加塞特此书所说的，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要定义我们所谓的“我们的生命”，就是要定义这个我们所面对之根本问题的存在方式，委实发人深省。
（德国慕尼黑大学哲学博士，台北大学中文系赖贤宗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