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微凉,从不留情,匆匆逝去。深海山川,花木鸟虫,包括你,都随着它,悄然变幻。
“路浔啊,你祖奶奶去世,我们心里的难受谁也不会少于你。但是,你也不能不吃不喝,不说不睡啊,这样让祖奶奶如何安心?”
坐在椅子上的少女,一身素服,两片脸颊毫无血色,一如那唇色苍白,两道泪痕干白,淌落。
“会长,你、你看看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这老太太都没了一天了,她再伤心也得有个度不是?这几天,大家都跟供祖宗一样供着她,还得操办后事。会长,只能你来劝劝她了,也不能这样一直滴水不的。”有妇女抱怨着,“真替老太太不值!”
当即便有人应和:“是啊会长,副会长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咱居委会看她可怜,受累如此替她出资出力,她这孩子,还摆这一脸,真是。”
“你们够了,都好好给路老太操办后事!这本就是我们居委会的职责,和这孩子有什么关系?”会长拄着拐杖,随着他带着颤抖的动作,下颚那片白花花的胡子亦是打着颤儿,“来…浔浔最乖了,把这粥喝下去。”
路浔终于有了动作。她伸出自己那双冰凉的手,接过那碗还残留着温度的粥,捧在手里,待到觉着手心不再那么冷,仰头,一饮而尽。温暖顺着食道下滑,一点一点,向下蔓延。
粥…温暖…祖奶奶…
泪意弥漫心间,路浔怔了怔,却是很快将它压回心底,起身,道:“十分感谢居委会各位的大恩大德,这份恩情,我自然是没齿难忘。等到祖奶奶的后事处理完毕,我会去市里的姑姑家,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但只望这后事,你们能为我的祖奶奶尽心尽力操办。”放下碗,她俯身鞠了一躬,态度尽显真诚。
“说的好听,能拿什么来报答我们,还嫌我们不尽心。”副会长小声嘀咕了一句。
“副会长,够了!”可会长还是听到了,他冷睨了副会长一眼,忿然道,“这副会长的位置,你不要,有的是人要!”
“谢谢会长爷爷,辛苦你们了,我回房去收拾行李。”路浔全然当做没听见,低头转身离去。“好好,孩子你快去,有什么事情尽管来跟会长爷爷说。
在这不大不小的一条胡同里,有着所谓热心的居委会。可在路浔看来,除了会长爷爷,其他人都有着一张虚伪的面孔,连心都是凉的,就似这瑟瑟的秋。
祖奶奶生前,若是他们有事所托——无论是多么高的要求,甚至是那些个苛刻到几乎无理的要求——只要他们动动嘴皮子,祖奶奶都会为他们一一操办处理。而如今?如今的他们又是如何?利用完了、榨干价值就将她踹在一边?瞧瞧他们那高高在上又嫌恶的态度,可真是今人寒心、令人作呕、令人不齿。
父母早亡,家中只有那老迈的祖奶奶照顾着…路浔想着想着,眼泪又再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次日清晨,阳光仍洒,鸟儿仍啼,鲜花仍盛,似乎这悲伤的事情重未存在。
居委会的人们拿着路浔亲自签字画押的房屋供给后事的合同,开心地走了。只有会长特意拄着拐杖把路浔带到了车站。
“浔浔,他们只是太累了,不是那么...”无论怎样的解释都显得太过苍白,会长的话语中透露着显而易见的无奈,“唉,你别怪他们,自己到了市里边,环境更好,一定要好好学…生活上,要多听你姑姑的话,照顾好自己。有时间打个电话来跟爷爷说话,没有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会长爷爷早些回去,路上小心。”对于这位在那胡同里唯一对她们祖孙好的老人,路浔是心存感激的。
她坐上了去往市里的车,跟会长招了招手,那车便开走了,眼前的风景一点点倒退,一点点模糊,终于,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景色消失在眼后,再也看不见。
是啊,在那住了十几年,也终是签了合同离去。
自此,再无瓜葛。
——
路浔坐在车里头,同车上下颠簸着。本在那小小县城的胡同中,与祖奶奶一起生活,坐过的车掰着手指头都能算清。
路浔晕车。这一趟颠簸,着实让人难受。路浔打开车窗,看着街道旁忽闪而过的景,让猛烈的风使劲往脸上扑。哭了那么久,眼皮早就累了,更何况现在还迎着这么大的风。
路浔闭上眼,困意一点点攀附,渐渐夺去了她的意识。
“小妹妹,醒醒,到站了。”开车的人见车上还有个人没下车,过去一看,才知道是睡着了。路浔难受地张开眼,强忍着腹腔中那股子不适,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句“谢谢”,便要起身离去。
那汉子一看就知道路浔是晕车,忙拿了瓶矿泉水和一包橘子皮追了上去。
“小妹妹,等等!”
路浔回头看向他,有些疑惑,“叔叔,怎么了?”
“我看,你这是晕车吧,很难受。来,这是一瓶水和橘子皮,水拿去喝,橘子皮能吃能闻,会好受不少。”
原来老师口中的“热心市民”是存在的啊,但路浔深深知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推脱道,“不了,谢谢叔叔。我姑姑在外面的广场等着我呢。
“这水你拿着吧!”他不由分说地将矿泉水塞进路浔手中,旋即转身离去。路浔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汉子已经没了身影,她只得将矿泉水收下了。
矿泉水冰冷,贴在手掌。心中却是有一股温暖生出,随着心脏的跃动而跃动。
路浔到了广场那,搜罗了一圈也没见着姑姑。于是她一路问着,走到了云锦小区。
这时她才想起,祖奶奶并没有告诉她姑姑家的详细地址,于是她提着行李转身走向保安室,叩门轻问:“您好,打扰了,保安叔叔,你可以帮我查一下路栖女士住哪里吗?”
那保安上下打量了路浔一眼,公事性地发问:“你和路栖什么关系,怎么证明?
“她是我姑姑,我初来乍到,不晓得她的具体住址。”路浔从容答着,“我可以打个电话给她,这样就能证明我们的关系。”
“那你打个电话给你姑姑吧,电话机在那边。保安指了指一旁的台式电话。
“好。”路浔走上前,拿起电话听筒,拨通了姑姑的号码。
“喂,你好。”听简里传来姑姑的声音,路浔打开免提键,放下听筒,“我是路栖,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姑姑你好,我是路浔。我在广场那边没看见你,就自己过来了。现在我在小区的保安室这边,可我不知道你具体住在哪。”
“是浔浔啊!姑姑现在就在广场这呢,难怪没见到你人,原来自个奔去小区那了。”对方的声线一下子便柔和了下来,“这样,今天刚好放假,我让你表哥下来带你上去。那姑姑就去菜市场买下菜,你到了家里,好好休息。”
“好的,姑姑,辛苦您了。”路浔放下电话,看向保安,轻声道谢,“谢谢保安叔叔。”
路浔走出保安室,在小区大门附近等着那位表哥。
夕阳带着一日疲乏,透过树叶,在电线杆的缝隙中息下。秋日的天黑得很快。
保安室的保安已经轮了一班,可那表哥还是没有出现。路浔瞥了一眼保安室挂着的时钟,快七点了。站着蹲,蹲着站...累了,就到小区内的木廊椅坐着。
秋风瑟瑟,一阵完了又是一阵。周围无所遮拦,路浔那头马尾辩早已被吹的不是样子,可她就是不想去整理。她太累了,早就无心去想姑姑怎么没回来,表哥怎么没下来。她也没有心情再去保安室打电话,那样太麻烦了,怕是会遭嫌。
路浔抬头一望,今晚没有星星。风起潇潇,闭着眼的话,被这风吹着觉得很是舒服。
迷糊之中,睫毛轻颤,张开眼,眼球使劲往头皮上瞅,有颗白色的小水珠落下。那液体入眼,强烈的酸痛感让路浔紧锁了眉。
下雨了,还是十月的第一场雨。好久没淋雨了,不知这城市的雨和胡同的雨有什么差别呢。
路浔的眼半睁半眯,张开了全身毛孔去迎接这场雨。恍惚间,她看见了祖奶奶在笑…嘴里还喊着“浔浔”。
“祖奶奶...”路浔张嘴,低低呢喃着。
雨从唇滴进口中,涩涩的,冰冰的,和胡同的雨不一样,因为没有祖奶奶皱着眉的那句“下雨了,浔浔就不能去外面玩了”。
兀的,路浔头上多了把黑色的伞。雨滴答在伞上,一个少年急切地看着,询问着。
路浔已无力思考回答。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离了椅,脚还是淋着那滂沱。面上,一滴两滴....有什么液体缓缓滴下。
只是她早已经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