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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逃跑(2)

大雄拍了半天脑门儿,才忆起自己还没找十三咳看看他与麦兰子的命相。该死的,连这个竟忘了!他风风快快起了床,跑到麦兰子住的家里,死乞百赖地向麦兰子讨要生辰属相。麦兰子气哼哼不说,终究耐不住他的缠磨还是说了。麦兰子已经辞了学校的差使,这一阵就在家陪七奶奶呆着。她辞职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自己要嫁给大雄了,总在裴校长眼底晃,怕裴校长心里难过;二是上边分下来应届师范毕业生了,她没有课了。裴校长还是舍不得她走,可是,麦兰子执意要走,他没跟疙瘩爷说,连七奶奶都没告诉,自己就私作主张了。多亏小酒店没租出去,大雄帮麦兰子重新把酒店拾掇好,准备在婚礼之后开张。这个时候,麦兰子把自己生日时辰告诉了大雄,大雄担心麦兰子诓言痴语地哄他,就又向七奶奶探询,七奶奶眯着眼一说,丁丁卯卯吻合了,他颠着脚摇摇晃晃地去找十三咳了。其实,他心里挺服七奶奶,皆因麦兰子是七奶奶的重孙女,不能找七奶奶给掐算,只好找十三咳,瞅一眼十三咳心里就能落个踏实。为了显示自己的心诚,他竟走了四里路来到大蟹铺。大蟹铺同样是渔村,却终日有一缕一缕清气款款升腾。大蟹铺出神仙呢。大雄又找到了十三咳生存的依据。遗憾的是十三咳竟那么不解人意,偏偏犯了哮喘病去城里住院了。大雄无可奈何地回来了。一见到俊眉俊眼水灵灵的麦兰子,他便生出一个旺旺的贪梦!

大雄大喜日子终于盼来了。

天没完全亮,大雄一骨碌爬起来,穿上板板挺挺的毛料西装,配一条猩红色拉链领带,胸前别一朵热烈的大红花。他倚在床边探身在大衣柜镜里照了照。他没细瞧自己,倒是从镜子里看见花花绿绿明明亮亮的新房。新式组合家具、酒橱书柜、五色吊灯、名牌彩电冰箱和千姿百态的盆景在彩灯下显得柔和恬静,舒展明朗。麦兰子还没有过门儿,这里就流动着渔家惬意的温暖气息。

大雄呆呆地望了好长一阵儿,轻轻走出来。四野灰黑,凉津津的露水悄悄落着。雾气很重,很快将他鼠灰色西装打湿。他一扭一摇地进了不远处的林子,在一排渔人墓庐里穿行。他先后找到了自己的娘和师傅老漂子的坟,跪下,一五一十地将今日里的喜事诉说一遍,让他们分享吧。大雄从墓庐那里回到家,天色已亮。七奶奶、老爹、老六海、大秧歌、疙瘩爷都叽叽喳喳地围满院子,城里打工的弟弟二雄也来了。他们操持着拿船迎亲的事了。“大雄,黑灯瞎火的你荡啥野魂去啦?”大秧歌没轻没重地说。大雄说:“俺去林子坟地里,跟俺娘说一声。”往下没人接话茬,个个眼睛一酸。黄木匠眼睛潮了。老六海是婚礼的主操,他笑咧咧地说:“走,都去老河口!”人们就簇拥着大雄来到老河口。

海滩隐在晨雾里。老河口河堤上高高低低的房舍冒起白烟,弥散出热热的鱼饭香。湿润的海风吹来吹去,海面只有一片灰亮的微光,微光罩住灰青色卧牛似的老船。船底荡着十分细小的汨汨声。灰青色老船披红戴花,那就是大雄的喜船。大雄被一群人簇拥着站在船下,不错眼珠地望着青光流溢的河堤。锣鼓队、鞭炮手和陪新娘的女人也都瞄着河堤上老六海的手势。

最先映入大雄眼眶里的是一片红盖头,新鲜的红色像在燃烧。春花扶着蒙了盖头的麦兰子缓缓朝喜船走来。老六海的大掌一摇,锣鼓声和鞭炮声就在滩上炸响了。大雄咧着瓢儿似的大嘴笑了。他风光成熊了。老六海比比划划将麦兰子她们引到老船,举行填箱谢娘仪式。老六海知道大雄对每一环节都很当回事儿,也就十分细心。陪嫁的大箱子抬来了,春花、七奶奶和麦兰子在箱子两头站着。老六海喊:“填箱喽--”于是,就有新亲往箱里填东西。七奶奶轻轻拍手唱:“妞啦,你总要生日头寄生天,你转换门风学好伊。妞啦,投着伊亲娘十只指头一板生,俺肚里格脂油一块生,投着伊刁爷伊吃闷烟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声四句出人前。妞啦……”她唱得嘴角泛白沫了。年轻人没有人能听得懂这些词。麦兰子很忸怩地摇一下身子,就夜莺般地唱起七奶奶教的“谢娘”歌:“好娘啦,你养俺小小女妞啥用头,养俺小小女妞黄杨梭子勿替娘,伊亲娘小海里厢横抱三年哪肯长……”来来去去唱了几个回合才登船了。

大雄手攥红绸布拉着麦兰子上船。喜船哐哐喷着黑烟子,沿泥岬岛绕了一圈儿东天就泛红了。日头很快弹出了海面。老六海指挥着紧溜下船去新房。新娘出喜船时忌见日头忌着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娘家人背着麦兰子朝村里走,后边哩哩啦啦一溜儿迎亲长队。到村口大路上,遭遇一辆披红戴花接新娘的面包车。大雄愤愤骂了一句:“狗日的,丧气!”老六海立马悟出什么。雪莲湾风俗里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条,这叫“喜冲喜”,会损及新娘的寿命,此时双方应以“换花”禳除。

老六海喝一声派人截了那辆喜车。大雄摘下麦兰子胸前的红花,扑扑摇摇地奔过去,将花往车窗一塞:“喜冲喜啦,换花!”那车里新娘说:“俺不信这个。”大雄的脸顽固坚硬如岩石:“你不信,俺信!”新娘一撅嘴巴:“就不换!”大雄的拐仗插进车胎缝隙里:“不换就别走!”新娘瞪红了眼:“土鳖虫,你赖人啦!”车里陪新娘的人赶紧好言相劝:“大喜的日子,讨个吉利吧!”新娘不情愿地递出红绸花来。大雄抓过花就扭身回来,庄重地给麦兰子戴上,他心里就熨贴了许多。

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各有其运道。大雄的婚礼诸事井井然,完完全全合了大雄的意思。拜天地后喝的“合欢酒”,也是很讲究的,酒席中的六荤六素十二道菜应该没有鸭和葱。因为“鸭”与“押”同意,怕以后蹲大狱;吃葱怕吃掉好运。吃喜酒时还忌空盘相叠,以免重婚,红烧鱼条条鱼骨完好。大雄都查了一遍,喜不自禁,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晚上闹夜还有几桌。裴校长前来祝贺。麦兰子和大雄对裴校长格外热情,点烟敬酒。

裴校长憨态可掬地笑着。

大雄在忙乱中竟看见了算命先生十三咳。

十三咳不请自到,他迈着轻飘飘的步子,精瘦花白的脑袋无力地在肩上晃荡,看见大雄就眯起一双小米黄眼,在彩灯中骨碌碌转动。十三咳双手抱拳:“大雄啊,恭喜恭喜哩!”

大雄脸上铺满笑意亲亲热热地将十三咳让进里屋。十三咳一边吸着喜烟一边摇头兴叹:“俺来晚啦!昨天刚出院,听说你找过俺。俺赶个尾声,不卜算,委实是道喜哩!”

大雄欣欣地凑近十三咳甩上一叠票子,随随便便地笑道:“嗳,您老人家既然来了,就卜上一卦,也给俺助助兴呢。”

十三咳见了钱,眼里绿幽幽闪光,晕晕乎乎连连咳了十三声,表明他有一番更妙的神功已运筹好了。大雄马上告之他和麦兰子的生辰属相。十三咳眯上眼,嘴里念叨着:“生生肖肖相相克,白马畏青牛,猪猴不到头,龙虎两相斗……”他脸上的瘦皮惊跳了一下。

大雄久久盯着十三咳,心里哐咚哐咚跳着。他巴心巴肝地等着。

十三咳哀哀唏唏地叹着气,睁眼在大雄强悍的身上搜刮一遍,看出陌生来,脸像落一层霜,挂着一层惊颤,讷讷道:“老朽该死啊,俺不该卜这卦……”

大雄露出惊骇的目光:“俺不怕,你给俺实话实说!”

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们……相克……真的相克呢!”

“谁克谁?”大雄问。

“她克你。”

大雄沉了一下,又问:“几年?”

“多则五年少则三年。”

大雄一动不动,脸发青,表情恍若隔世。过了一会儿,他才狠狠舒出一口辣气,自顾自说:“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得到这样的女人,俺他娘的认啦!”他扭头走了。

走至门口,大雄正矮身往外钻,身后又荡起十三咳漏风跑气的哑嗓儿:“嗳,错啦错啦,你回来。”

大雄脸色难看,望了望十三咳,反身踱回来。十三咳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说:“不,不是她克你,是,是你克她!”

“啊?狗日的!”大雄猛吸一口凉气,身架塌了。

十三咳深不可测地笑笑,嘴片片砸得很响:“大雄,你是刚强不倒汉,人好心好命好,结天缘人缘地缘。你只能克她。走着桃花运呢!”

大雄胸口窝像有一团沉重的东西死死压着,半世悲酸俱到眼底来。他旋风般地扑过去,抓住十三咳的脖领,恶摇着,像是将他精了一世的骨架摇碎:“你说,你给俺再说一遍!”

十三咳疑疑惑惑地支吾:“你这是咋啦,俺没说别的,是你克她!难道你克她不比他克你好吗?”

大雄野野地吼:“好你娘个屁,你再给俺算一遍!”

十三咳软在那里,一时空气发紧,人心似绷住了的弓。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了些囫囵连片的话,如念一道收魂咒。重新卜算,没变了,还是他克麦兰子。

“狗日的,完了!”大雄怪怪异异地扭歪了脸,脚底如踩高跷似地连连退缩,源源击来的是些亘古不见的东西。他象被抽了筋骨,第一次丢了自信,他撑了几十年强悍壮美的身架竟空空的。他轰轰然旋转着身子,搅乱倾斜的一瓦屋顶很沉重地扑倒下来。

“大雄,你怎么啦?”

“大雄,你醒醒!俺没说啥呀?”十三咳惶惶地抱住他呻唤着。

过了许久,大雄终于撩开干涩沉重的眼皮:“嗳,俺再往后错一个时辰,再算算怎样。”这个时辰是裴校长的,大雄一直记着。十三咳沉吟片刻说:“哎呀,这回行啦!原来你刚才哄俺呢!”

大雄愣了许久,趴在地上没动,呆呆地看,似乎昔日看不见的一切全都裸进眼里。他说自己啥都完了,完了。麦兰子和裴校长的生辰八字怪配的怪配的。

大雄孩子般地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他过一会儿,强撑着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没看十三咳一眼,晃晃着走了。他沉着脸穿过闹闹笑笑的人群,从饭桌上拽来了满脸疑惑的裴校长。他喊来了麦兰子,麦兰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感到大雄的脸有些怪。大雄从怀里摸出那张属于自己的结婚证书,撕下自己的照片。然后拿大掌蛮横地掰开裴校长的手指擦了一下印色,往结婚证书上一按。他将自己名字轻轻划掉,就抬头说:“裴校长,麦兰子是你的人啦!兰子是个好姑娘,跟了你,是你狗日的福气!日后你要好生待她!你答应俺,答应俺!”大雄眼眶了湿湿地亮起来。

裴校长慌了:“这是为啥?”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麦兰子以为大雄又犯怪了,骂一句:“大雄,你疯了?”

“俺没疯,疯了倒好受啦!”大雄悲观地说:“兰子,十三咳说了,你不该是俺的女人,你跟裴校长命相挺般配的!”

麦兰子声嘶力竭地吼:“大雄,你真他妈是撅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她也支撑不住了,拿手捂住脸蛋,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里挤出一串凄凄的呜咽。

大雄甩下胸前的红花,身子像得了红痨疯一样胡抖了。他扭头朝新房和麦兰子好一阵张望,甩了一串泪颗子,鼻根处涌一股热辣辣的酸涩味儿。他牙齿咬住嘴唇,倔倔地一拧身,扑扑跌跌栽进暮色里。他的身子越来越小,末了变成一粒豆点,连一个金秋时节的难忘背影都没留下来。黑黑的豆点跌落又跃起,跃起又跌落,和夜的颜色溶为一体,无声无息简简单单地消失了……

大雄走了,惨惨烈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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