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轩逸遥指远处落魄流民:“那么他们现今,是有大王,还是没有大王。”
风轩逸此言一出,周复顿时呆愣,他回头看向远处流民,半晌,不知该如何作答。
风轩逸并未久等,自己便说出了答案:“他们现今没有大王,但我怎没看出,他们已然离了水深火热?”他深吸口气,沉声道,“甚至,此时,他们比有大王之时,更为潦倒,更为侘傺!
他们现在不得不远离故土,前往他处寻求庇护。没人知道,在这漫长旅途中,会有多少人饿死、累死。”
“即便如此,也是那狗屁大王害的,若不是他败于番狗,百姓如何会流离失所?”周复双拳紧握,怒声言道。
“是,没错,但天下之人,谁敢放言,自己永不败北?韩信用兵何等了得,尚有胯下之辱,项羽力拔山兮,尚且乌江自刎!这天下,有几人生下来,便是所向睥睨?周大兄功夫了得,想必,也不是吧。”
周复顿时无言,他总觉得,风轩逸是在诡辩,但偏偏却又找不出可以反驳的理由。
风轩逸顿了顿,接着道:“大王为政,或不清明。手下官宦,或非良吏。然纵使百姓生活困苦,却在有大王之时,可求温饱。这便是规矩的力量,每个人,都在规矩下生存,在规矩下发展,所有的一切,都在规矩之下,潜移默化的进行着。
这规矩或许并非大王建立,却是因大王的存在而存续。现今,吐蕃入侵,原有的规矩被打破。百姓便流离失所,甚至失去性命。周大兄,你以侠义之名,以为国为民之心绪,欲除大王而后快。但你可曾想过,杀了大王之后受降城会怎样?百姓黎民会如何?”
周复整个人顿时僵硬,他原本只觉杀了那狗屁大王,受降城变会好起来。却从未想过,受降城会为何好,又如何好。
眼见自己将周复辩驳的哑口无言,风轩逸不由感激起穿越前遇到的那些医闹,正是他们的存在,令自己的口才,在这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作用。
他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觉得有些悲哀。此时的他,表面看来,似像是在为统治者开脱,但他却并非在为封建统治而呐喊助威。他只是悲戚于,仅仅要求温饱便会感恩戴德的华夏百姓,为何总会陷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怪圈。
他的力量有限,纵使是冒充七大王的身份,也无法主导这片陆地上的一切事物。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后世千年得来的经验教训,提前告诉这些人,让他们懂得,规矩的重要性。从混乱中得到的幸福,只属于少数人,而多数人的幸福,则来自于国泰民安。
若是从始至终,每个人都能在规矩中行事,皇帝遵守帝皇应遵守的规矩,官员遵守官员应遵守的规矩,兵士遵守兵士应遵守的规矩,百姓遵守百姓应遵守的规矩。那么,这个天下还会不治么?
不论现今,或是未来,仔细想想,乱局的产生,不就是因为太多太多的人因为私欲,而不愿按部就班的遵守规矩么。帝王得到江山是因为懂规矩,守规矩。帝王败送江山则是因为不屑于规矩。
守规矩,难道就这么难么?风轩逸的声音愈发低沉:“其实,周大兄你也没错,你不过是想要尽自己的一番心力,能够让受降城过得好些而已。只是这种快意恩仇,需好好思量,究竟是自己的,还是黎民的。”
他沉默许久,才再度言道:“这样的,只属于自己的成就感,真的不会令亲者痛,仇者快么?”
略带暖意的风,轻轻地吹拂,好似柔美的姑娘在轻抚众人的面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种令人压抑的沉寂会一直这样沉寂下去之时,周复却忽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他笑得张扬,笑得痛快,好似突然打开了心结一般。
他看向了身旁的女子,抬手点指风轩逸:“看,这就是势,我之前一再告诉你们,关于势的重要性,你们一再说不懂,眼前这便最好的例子。”
他的言语之中满是笑意,转回头来,再度看向风轩逸的眼神当中,满是足以将任何物什都融化的炙热。
“小郎君,果然厉害,我周复还很少佩服过什么人,除却我的师傅,你是第二个。不过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话语建立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充满了势!我周复虽没什么文化,却也将你的话听得清楚明白,着实振聋发聩啊。
你年岁不大,却已然将势把握得十拿九稳,沉稳果断。就像方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电闪雷霆一般,转瞬便将那狗官制住。我不得不说,你是个厉害的人。厉害到,我都觉得自己……留你不得……”
惊人的气势呼啸而来,登时如同****般倾盆而至,风轩逸只觉自己仿佛风暴中的幼苗,随时会被这骇人的力量摧毁。
但风轩逸却清楚,自己此刻,不能有丝毫动摇。
就像是周复所言,现在主导的,是自己的势,若是不想立刻身死,哪怕只剩一口气在,也要将这势撑下去。
“周大兄谬赞了。”风轩逸强作镇定,抱拳拱手,淡然回道,“若是大兄觉得如此便可实现自身忠义,大可一试。”
杀意愈发盎然,风轩逸只觉周身好似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充满着粘滞液体的水缸,那散发着危险的如同铁锈般气息的液体,正一点一点的挤压他的皮肉、骨骼、内脏,宛如要将他碾压地处处碎裂。
“放……放肆……”血液上涌,一旁的袁志成满脸通红,即便他并非直接受压之人,却也因溢散出的杀机,而瘫软在地。
相对于他,风轩逸却依旧如同青松般站在原地,只是面色格外苍白。
这……便是武林高手的势么……
若不是亲身体会,风轩逸甚难想象,这样的巨大威压,竟是从一个人的身上发出的。
周复目光先是惊异,随即变得复杂,他盯着风轩逸许久。
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他摇了摇头:“罢了!罢了!”
杀意突然消逝,风轩逸只觉好似背了许久的重负,倏然落地般轻松。但随即涌上的酸痛,却令他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好在他身上衣衫宽大松弛,并不显眼。
身上的衣衫已全然湿透,如同之前自河水中走出时那般,使不上半分力气。
风轩逸强撑身形,抱拳拱手,躬身谢道:“多谢周大兄手下留情。”
周复眉头紧皱,上下不断打量着风轩逸:“不知今日决定,是否正确。但你,很好,真的很好。今天看在郎君的面子,我周复便不再多做杀戮。但,我们下次再相见之时,我不止会杀了那狗官,与那七大王,还必将取你项上人头!”
风轩逸淡然一笑:“同样的话,我也送于大兄。不过,吾相信吾的胜算会更高些。”
风轩逸的回答,令周复不怒反喜,他哈哈大笑:“张狂,我喜欢,哈哈哈……”他霍然转身,大笑着下令撤离。
三十余属下随着离开,未有半分迟疑。
一众人等均是长出口气,风轩逸亦是安心下来。
之前周复那威压着实惊人,虽好似对自己影响小些。但那令人喘息不得的感觉,还是令自己很是痛苦,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一旁袁志成则瘫软在地,胸口高低起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副虚脱模样。
周边兵士,或是距离较远,并未受到波及。
见风轩逸虽身形颤抖,却依旧站得笔直,袁志成心中原有的念想完全消散,他是真的看不懂这已然侍奉了数年的大王了。
风轩逸远远望着,三十余人缓缓离去,所到之处,人群尽皆散开。
心中不由感慨,若是自己身边护卫的,是周复这样的高手,该多好。
闲来无事,看他拿个大鼎,金枪锁喉什么的,在这个缺乏娱乐的年代,也是不错的消遣。
周复重重打了个喷嚏,不由好奇自己是不是得了外感,回去要让郎中好生瞧瞧。
风轩逸转头,看向依旧瘫软在地的袁志成,鄙夷的摇了摇头。
想起方才景象,不由得有些后怕,脸色登时沉了下来,低声斥道:“吾羽林卫百余人,若说比不上吐蕃鹰军,尚且说得过去。为何与他们三十余山匪对峙,却也如此慌乱?”
袁志成面露羞赧,颤抖着站起身子,躬身拱手,低声道:“回大王,除却周复,那些山匪倒不足为虑。只是周复武功高强,在这北地都是出了名的。若是他一心想要对大王不利,就像是方才,只怕我们这百余人,也无人能够阻拦。”
“哦?”风轩逸心中一动,“这么说来,这周复应是华夏武林中顶尖高手?不知他与耿典相较,如何?”
见大王提起耿典,袁志成露出诧异神色。但依旧如实言道:“回大王,这周复武艺了得,确是算得华夏顶尖。除却他的师傅,与一些成了名的剑侠客,也仅有最近兴起的律宗数人,功夫在他之上了。
至于和耿典,恐无从比较。耿典那厮乃战场上杀出的威名,所用招式,皆为杀人。但武林人不同,他们多为比武切磋,虽亦可伤人性命,但所用招式多繁杂飘逸,更多的是观赏性。
若是非要比个高低长短,耿典那老匹夫恐怕还是要胜过这周复几成。”
风轩逸点了点头,袁志成的说法与心中猜想,大致相同。
若是随便一个武林高手,就能像割草游戏中那般,一骑当千,取敌方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那么,国家又何苦培养战将与兵卒,只需在战争爆发之时,雇佣一群武林人士即可。
风轩逸再度看向渐渐远离的三十余人,尤其是那周复的高大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纵是这等武林高手双拳难敌四手,自己手下这些羽林卫,恐怕也难挡其锋。
若是真要以这七大王的身份活下去,只怕自己首先要做的,便是建立自己的武装力量。
狼牙特种大队,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心中如此想着,一边着令袁志成收兵,继续前行,以尽快离开此地。
袁志成领命,正待予传令兵下令。
队伍前列,却忽地传来一阵骚乱。
却见那醉酒的校尉,如同发疯般,挣脱了两名兵士的束缚,拼了命地朝风轩逸这边跑来。
袁志成见状,还道自己那侄儿想要耍酒疯,欲再伤害大王。登时强打精神,面目狰狞扭曲,上前几步,将他拦下,怒声呵斥:“给我站住,你他娘的疯了不成。”
那校尉神情慌乱,头盔已然不知掉落何处,满头黑发凌乱,眼神之中满是惊恐,却也有了几分清明,醉酒想必是是清醒了几分。
他噗通一声跪在自己的仲父身前,磕头如捣蒜,大声泣道:“仲父,仲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您,求求您,请大王发发善心,饶过我吧,求求您,求求您。”
他又看向风轩逸,眼中惶恐更剧,他不住叩首,口中哀嚎:“大王,大王,我错了,我错了,饶过我吧,求求您!求求您了!”
袁志成面色突变,风轩逸亦是皱紧眉头。
当他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不远处,三十几人的背影上之时,那三十几名山匪已然停下了脚步。
带头的周复缓缓回过身子,眼神之中,满是复杂。
“果然如此,我本该猜到的,只是我一直,都不愿相信而已。”周复声音低沉,右手已然放在腰间刀柄之上。“是啊,什么样的人,能让羽林卫统领俯首帖耳呢。”
身上的靛蓝麻布随手褪下,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只见他留着利落发髻,面容肃然刚毅,浑身杀意盎然。
一双眸子,如同电闪般犀利,此时朝这边望来,风轩逸只觉刹那间如坠冰窟,寒冷刺骨。
袁志成恨不得立时,将自己那只会坑人的侄儿杀死,却不敢耗费时间。他连忙下令羽林卫结阵应敌,一众兵士摆开阵势,刀尖长枪尽皆对准周复等人。
周复冷哼出声,面色淡然,如同闲庭信步般朝这边缓缓走来。
只是此次,他却未放出那骇人的气势。
此刻的他就好似一把古朴刀鞘中的刀,内敛,但杀意更浓。
他腰际刀锋已然出鞘,长刀拖地,划出绵长痕迹。
锋利的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耀眼。
“大王,这里太过危险,我这就护送您先行离开。”袁志成额头汗水直冒,颤声言道。
然风轩逸却不为所动,抬手制止了袁志成,面上淡然神色依旧。
他并非不害怕,只是之前周复所展现的气势,依旧历历在目。
他确信,那气势,只有与之相配的武艺,才能释放得如此磅礴。
自己盲目地逃窜,恐怕,不但不会救了自身性命,反倒会令羽林卫陷入混乱,说不得转瞬间便会被那周复追上,只会死得更快。
他深吸口气,向着周复迈出步伐,令一旁袁志成亡魂皆冒:“大王,不可,不可啊。”
风轩逸并不理会,依旧是死死地盯着周复,朗声言道:“周大兄,今日当真要与吾兵戎相见?你应是清楚,即便杀了吾,你们这三十余人,只怕亦要留下。”
周复眼见风轩逸不退反进,眼中讶异神色一闪即逝,今天这传闻中的大王,给他的惊异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舍生取义,若能杀了你,我们这三十几人的性命,何足道哉!”
风轩逸淡然一笑:“好一个舍生取义,这世间能做到如此的,只怕是不多。”
“恭维我也没用,大王,你今日所为,虽出乎我等意料,但往日你作恶多端,已是天怒人怨。往常在受降城中,有卫国公耿典照拂,我动你不得。今日,你周边尽皆废物,看你还如何生还。”
言毕,两人距离已不过六十尺。
“杀!”周复倏然大喝一声,如同惊雷爆响,脚尖蹬地,身形如同陀螺扭转,转瞬间,便已杀至风轩逸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