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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穿过梨树林子时,不断有人站起来给他敬礼,密密麻麻的枪管上的钢蓝映着月光,在地面铺上了斑驳的星河。在通南坝,在草地,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人马集中在一起。没有人说话,几万人的大队伍聚集在河岸上没有一点声息,他却感到了两万多人深重的呼吸。在黑暗中他看到的每一张脸都是兴奋的昂扬的。

他感到一切都很好。

走出梨树林子,他看到月光下的黄河了。

微茫的星光下,河对岸的浅滩、秃山和山上山下的碉堡依稀可见。天上的星星落在河里,被湍急的流水扯成一道道银色的波光。走过了长江、嘉陵江,以及南国大大小小的江河,如今,他站在北方第一条大河的岸上。跨过这条河,一直往西走,就能走到苏联。上级把这条陌生的路线定名为国际路线。许山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庄重。

他摸了摸腰间的手枪,身上又燥热起来。

“夏营长,我想抽烟,能行吗?”黑暗中,丁谷雨问。

“嗯,抽吧。”夏满月看着黄河上的雾霭,说。

“不行,敌人能看见红烟头。”小毛头细嫩的声音。

丁谷雨无奈地笑了笑,他没有生气,拍拍毛头的脑壳,说:“你真机灵,不过离得太远,敌人看不见。”

小毛头把他的手打开了:“莫碰我!”

丁谷雨知趣地把手缩了回来。他没有理会孩子的警告,拿出榆木烟锅,塞上揉碎了的辣椒叶,用火石点着,狠狠地咂了一口。

喷出的烟很呛,挨他坐着的欧阳兰轻轻咳嗽了一声。“妈的,这烟太呛,呛着你了?”丁谷雨难为情地说。“不要紧。”欧阳兰说。

“从下午到现在都没有抽了,憋死人了。”

“不要紧,你抽吧。”

丁谷雨又狠狠咂了一口,怕再呛着别人,把烟含在口里,用舌头慢慢搅动着,再一点一点吐出来。在他抽烟的时候,小毛头一直盯着他看。后来他就把烟摁灭了。

“营长,咋还没动静?”田妹打着哈欠问。

“等着,啊……”夏满月说着,轻轻呻吟了一声。

“营长,你怎么了?”田妹关切地问。

“没啥,哪儿岔了气。”夏满月捂住肚子说。

就在刚才,那种让人心慌让人心跳的感觉又在夏满月的身上出现了一次。

第一次出现那种感觉是在从漳县到会宁的路上,那时候她正背着睡熟了的小毛头行军,刚走进一片养麦地,她就觉得肚子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踹动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她像过了电似的轻轻呻吟了一声,赶紧靠到路边的一棵榆树上。欧阳兰从她背上接过毛头,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喘着气说肚子里头……她没有把话说完。她说那话时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欧阳兰从她脸上看到了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能感知的柔美和甜蜜。欧阳兰说你有了?她看着她,痛苦的脸上溢着笑,没有说话。欧阳兰又说,你咋捂得这么严,你快当妈了我还不晓得。夏满月说我有些心慌。欧阳兰说你脸色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看过。夏满月在树上靠了一会儿,对欧阳兰笑笑说,好了过去了。欧阳兰说往后你再莫要背毛头了,也不要背枪了把你的枪给我。夏满月说女人哪有那么金贵,我妈生我那天还挑着箩筐去赶场卖笋呢,我妈说我就生在那天她回来的路上,一个篾匠的老婆为我接的生。我妈说那天她回家进屋时,扁担两端的箩筐里,一端是用嫩笋换来的猪崽,一端是用我妈一件夹袄裹着的我。欧阳兰说,你好命大。夏满月笑笑,过了一会儿,她又捂着肚子,对欧阳兰说,这事,先莫要跟别人说。欧阳兰说晓得。那以后,过几天肚里的娃儿就要来踹一踹她。

刚才田妹问她的时候,欧阳兰也听到了,不过她没有答话。

夏满月等那一阵痛过去之后,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攥成拳,在后背上轻轻捶了捶。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了站在二十来步以外的丈夫许山林。月光暗淡,他被照得影影绰绰,她没看清他的脸,她是从他模模糊糊的身体轮廓、或者说她就只是凭着一种直觉辨出他的。他站在梨树林前的开阔地上,双手叉腰,正出神地看着黄河。

夏满月很高兴这时候看到他,她下意识地把手按在了肚子上,心里泛起一阵甜丝丝的感觉。

“我在近处走走。”夏满月对欧阳兰招呼了一声,就向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去。

二十几步路她走得很慢,她觉得自己越接近他,心跳得越厉害。

这感觉在她还是第一次。她骂自己没出息。她想这大概是由于肚子里有了那个小东西的缘故。

她在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这时月亮被云遮住了,周围显得更黑了,不过他还是在黑暗中看见了她。他快步走过来说,你来了,你们扎在哪里?她指一指那片梨树说就在跟前。他伸出手摸一摸她的脸说你好像又瘦了。她笑笑说这样天天走路天天打仗没个能胖的,你也一样。他说也是,他说挺着点,忍一忍,我们就要熬出头了,我们要靠近苏联我们要和苏联连成一片,那时候离胜利就不远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但是这时候夏满月却想让他说一点别的;自从她跟他在草地上度过那个难忘的明月之夜之后,他们常常匆匆相见匆匆离别,她几乎没有机会跟他说关于他们两个人的事,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已经有了孩子。欧阳兰说应该告诉他。她说他没有问过。在这点上她很固执,她告诫自己一定在他问自己的时候才能告诉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她自己也说不明白。

她等着,但是他一直没有问过。

许山林还沉醉在打通国际路线的亢奋中,他挥动着拳头,看着黄河说,对面只有马步芳一个河防团,我们兵力做了最精密的部署,一定能保证万无一失。丈夫说的这些在下午的干部会上都说过,夏满月都知道,她真想听他说说他们的事,她盼望着他问自己肚子里的娃儿,她觉着他应该知道,她还有点夸张地把手放在小腹上--这无疑是个羞涩的提示。可是除了说过河,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他跟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兴奋一样焦躁不宁。她注意到了在她和他站在一起的短短几分钟里,他急不可耐地看过两次怀表。她忽然觉得这个时候见到他其实是多余的。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有一片梨树叶子被风吹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她把它取下来拿在手里看着。这时候她听见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响到树下停住了,她看见一个年轻干部翻身下马把一张字条递给了丈夫,他们小声说了些什么,年轻干部又打马远去了。

许山林看看表,兴奋地对夏满月说:“快了!妈的,终于等到时间了!”不等她回话,就又端着带夜光的怀表更快地踱起来,夏满月便有了一点淡淡的失落感。等他再次踱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对他说,我走了。他说你走吧,咱们在河对岸见。许山林说得很轻快。

夏满月感到心里空空的。

就在她正要离去的时候,肚子又被重重地顶了一下。这次孩子在肚子里折腾的动静很大,使她感到一阵晕眩,她愉悦地哼叫了一声,蜷起了身子。

“你怎么了?”许山林停住脚步,奇怪地问。

“我……肚子疼。”

“我给你喊卫生员。”

“不,不用。”她赌气地说。

“累了吧?”他说,他没有在意她的情绪。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那一阵终于挺过去了,她慢慢站直了身子。“好了?”

“好了。”

“好了就好。”

许山林说罢,又端着怀表更快地走起来。

夏满月等他走到林子那边的时候,恹恹地回到了自己的队伍里。

她离开他的时候,他没有发觉。欧阳兰问她:“是他。”

“是他。”

“你告诉他了?”她摇摇头。

“为啥子?”

“不知道。”夏满月真的不知道。

她看见他的最初那一刻,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一个秘密。结果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不知道为什么。

是他对自己的不经意吗?是他对他们感情生活的忽视吗?是他……她不知道。

也许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渡河和战争,只有打通国际路线,只有远方的苏联……她不知道。

当旷野里传出一片“哗啦哗啦”拉动枪栓声音的时候,夏满月已经把心里残留的一点委屈放逐得无影无踪了。

大部队渡河开始了。

正如许山林所预料,渡河十分顺利。

他在心里默默感谢前天夜里渡河未果的那个老鸹口。

老鸹口在此处上游三十里,那里其实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凶险。老鸹口地势开阔,水流迂缓,便于突击。经向当地老百姓打听得知,那里是黄河的一个古渡口,本来过往船只很多,自从民国十八年马步芳的堂弟马仲英从青海起事祸甘,血屠老鸹口后,渡口就因杀气太重被废弃,河防也至此松懈。总部侦察后认为此处正好渡河。担任渡河先头部队的许山林G军接到渡河命令后,于前天直抵老鸹口。其时,马步芳的河防军尚未发觉红军要在老鸹口渡河的迹象,河对岸还只有平时的两个连防守。总部命令许山林部于当晚十二时渡河。那天月落星沉,天上飘着小雪,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除了河水击打的声音,四野静得出奇。这样的天气,正适于偷渡。许山林站在岸边,将第一批木船送下水后,只听见一片击桨声,不大工夫,渡船就消失在河面上,划桨的声音也被并不喧闹的浪声吞没了。

许山林估计,不到一公里的河面往返一趟最多四十分钟。然而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却不见一只船返回来。

站在河边的许山林焦急地望着黄河,其实除了飞舞的雪花,他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枪声,说明对岸的敌人还没有发觉我们在渡河,这使许山林悬着的心稍稍踏实了些。

当时问过去了一小时又十分钟的时候,两条船钻出黑暗,突然出现在许山林的眼前。令他感到惊讶感到恼怒的是,回来的并不是空船,渡河的战士原封不动地又被拉了回来。“哪个是干部?”他压低声音吼道。

“报告,我是连长!”船上有人小声回答。

“你知道你们身后有两万多只眼睛看着你们吗?”

“知道。”

“现在,我想毙了你!”

那个连长还没答话。此时,划桨的声音又从黑压压的河面上飘了过来,接着,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满载着渡河官兵的木船陆续返了回来。

许山林这才打问清楚,原来由于去年少雨,十月又是黄河的枯水期,河中心形成了浅滩,水深仅可没踝,船行到河中心搁浅了,战士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船推开,从原道踅了回来。许山林骂了一声娘。他心急如焚,一面紧急命令收拢船只,一面急电总部,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方向。而就在此时,河对岸的敌人也发现了渡河的红军,连夜向河防团要求派兵增援老鸹口。后半夜,河对岸响起了枪声,一直响到凌晨五时。而我们还有三只搁浅在河中心的大船无法拉出来,敌人的枪弹如蝗,船上的官兵只好舍船上岸。此时,天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河对岸,敌人枪声越来越密集。很显然,敌人将老鸹口附近的河防部队紧急调集到了老鸹口。

此时,总部的命令也来了。总部命令许山林留部人马在老鸹口迷惑敌人,摆出继续于此处渡河的架势,主力则隐蔽迂回到下游三十里的虎豹口,改由那里渡河。

许山林带领他的一军人马,抬着被水泡湿了的船只,趁着暗夜,悄悄离开了老鸹口,当天大亮的时候,他们已经钻进了虎豹口的梨树林子里。而在老鸹口,他的一个营正躲在离黄河不远的小山后,将几十面门板擂打得山响,听起来好像在打造船只,引得敌人不断放枪打炮。

天亮后,他和陈梦征带领三个师长和不多的几个参谋,一律穿上便衣,打扮成当地老百姓的模样,隐蔽在沿河一带的秃山后面,顺着山脊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黄河从这里开始变窄了,腾着浊浪,在一片土黄中浩荡直下。对岸也是纠缠不清的秃山,重重叠叠向北延伸,临河一面的山崖上,有错错落落的碉堡,山脚下有几排黄泥抹墙的房子,不用说,是马步芳河防军的兵营。沿河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河滩上,有十几匹下了绊子的马在懒懒散散的溜达,几个戴着狗皮帽子的马家军或坐或倚在黄泥屋的山墙上。午间河面上升起的雾气晃动着,使河对面的山、树、房子、马和人看上去都影影绰绰,飘飘渺渺。

听老乡说,老鸹往下五十里,这里是惟一可以渡船的地方,两岸都有一段不长的滩地,可供靠岸上岸。千年前西夏王李元昊攻取河西,由于老鸹口有赵宋重兵把守,李元吴指挥一部由不设防的虎豹口涉险渡河,直取西凉。此后,这里便成了渡口。但由于地势较之老鸹口险要,水流湍急,非好把势不敢轻易掌船。因此,虽说是个渡口,却很少有船只来往。从河对岸的碉堡、兵营也能看得出,马家军在这里用于设防的兵马也不多。

许山林从河对岸的动静判断,马家军并没有发现已悄然而至的红军。老鸹口那边传来情况说,在那边牵制敌人的那个营戏演得很成功,一边敲敲打打地佯装造船修船,一边时不时地噼里啪啦放一阵枪炮,引得敌人神经高度紧张,住在凉州城里的马步芳的哥哥马步青连夜派出他的参谋长,赶到老鸹口督战。

夜里十一点半,遵照总部指示,许山林指挥着他的队伍在虎豹口这边从从容容地渡河了。虽说渡口凶险,许山林们长征一路走来,跨越大大小小一百多条江河,劈风斩浪的好水手是不难挑选的。

当第一批渡河的十五只船划至河中心时,对岸马家军的河防团才发现,匆忙拉枪。但为时已晚,湍急的水流恰恰帮了红军的忙,十五只船如射出的箭,很快就靠了岸。经过一阵短兵相接,红军抢占了滩头阵地。此时,红军的第二批船又离了岸……

渡河战斗打响后,夏满月得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等待将每一秒钟都拉长了。

小毛头每隔几分钟就要问一遍:“咱们怎么不走呀?”

没有人理会他。

丁谷雨又点上了一支烟,随着他吸烟吐烟,微弱的火光忽明忽灭,他的脸被映得忽明忽暗,显得很阴沉。过了好久,黑暗中传来了他压抑着的低吼:“妈的,憋死人了,憋死人了!”夏满月回过头去看了看他。他没有躲避她的目光,依然在吼:“憋死人了,妈的……”

夏满月说:“你静一静。”

丁谷雨冷笑了一下,看着夏满月的眼睛说:“你晓得吗?过嘉陵江我是第一船,哦,那时候我是四连长。”他把目光移向骚动不宁的黄河,波光闪动的河面上,几只满载着红军战士的小船正顺流向河对岸飞快地驶去,返回的空船由于逆水,则显得十分吃力,这里那里,不间断地传来“哒哒哒”的枪声。丁谷雨自顾自地说,“那时我就站在船头上,子弹像蝗虫,在我耳边飞得呼呼响,比这里激烈多了,我手里的机关枪也不住地点着头,前后左右都是枪声炮声,溅起的浪花扑打在身上,嗬,那才叫……”说着说着,他忽然用脚踢了一下放在脚前边的大铁锅,愤愤地说,“可现在,我就剩下了这口破锅。”

夏满月又说了一遍:“你静一静。”

她想对他再严厉点,但每当她要训斥他时,洮州城里那个裹着一身战火的英雄就会顽强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口气不由总会温和下来。

小毛头却眨巴着眼睛,狠狠瞪着他,小声说了一声“逃兵”。

“啪”的一声,欧阳兰的巴掌落在小毛头的脸上。

小毛头用手捂着小脸蛋,定定地看着欧阳兰,眼泪涌出来,在暗淡的星光下,那两行眼泪显得很亮很稠,但他忍着,没有哭出声音。

“郎格打娃儿?”丁谷雨声音空虚地说。他看看小毛头,又看看欧阳兰。

欧阳兰的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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