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深秋,京城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稀稀拉拉,绵绵细雨有失暴雨的酣畅淋漓,让人觉得黏腻、浑身长了毛似的不舒服,也让整座城笼罩在一种阴郁的氛围中。
终于等来雨过天晴,院落、街角四处可见铺洒层层叠叠黄绿相见的落叶,一场秋雨一场凉,昔日的秋高气爽渐行渐远,尤其到了傍晚以后,这冷,有点刺骨,虽达不到冬天的深度,但就在秋冬交替间,让人没有防备、没有做好迎接冬天到来时,突然直刺心底,不禁对冷的惧意更多了几分。
高高的暗红宫墙与夜相连,似是以天为盖的囚笼,绵长的甬道上光线昏暗,仅靠宫灯微弱的那一点点烛火指引。
李墨和段青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随风抖动,两人一路无话,耳边只有鞋底摩擦青石砖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使今夜更显阴郁。
令李墨心神不安的是身边的男人,他反常地放慢脚步,似在配合她的步子,一步一步,在她心头落下沉重的印记。
他们成婚一段日子了,相处不甚愉快,李墨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他可以对任何人温和谦逊,唯独不会给她他的温柔,李墨宁愿相信他魂不守舍是被其他事情牵绊,所以有了自己片刻的遐想。
“你究竟和三哥什么关系?”深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响起,回荡在狭长的甬道,仿佛遍遍强调,声声质问。
“不记得,妾身七岁那年大病,幼时的事忘记了。”
李墨轻声回道,不曾有半句隐瞒。这个问题他不是第一次开口询问,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不得不把他今天的怪异联想到此事上,或许他知道些什么,但在没记起三皇子前不做任何回应,万一被人利用,自己百口莫辩,忐忑地握紧手腕的镯子,悄悄拢了拢袖口。
一晃神,不小心被宫门槛绊了一下,段青眼疾手快伸手将其扶住,稳住了向前跌去的身子,李墨感激地正要道谢,突然手腕被狠狠抓起,一个通体碧绿,色泽圆润饱满的极品冰种玉镯呈现在两人眼前。
“你还敢欺骗本王!李墨,你口口声声要本王一个信字,本王给了,这是什么!”段青眉头紧蹙,双眸含着戾气,扣住她的手腕大力摇晃。
哪敌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随着他的摇晃,李墨身体来来回回,根本立不住脚。
“妾身字字属实。”手腕传来阵阵刺痛,骨头似被捏碎,李墨吃痛,紧皱眉头,倔强的不吭一声,使足力气试图用左手掰开他的钳制。
“还妄想骗我!你知道这镯子的来历吗?这镯子当年连盛宠的德妃开口寻要,皇上都置若罔闻,说留给儿媳妇。”段青清冷的眸子充满煞气,散发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是皇上的儿媳妇,戴着又有何错!”李墨有些赌气,不满他无事生非,非要找茬吵架。
“是三哥的媳妇!皇上把镯子赐给了郦妃!”
听到此,李墨无言以对。这确实是郦妃弥留之际送她的东西,原来已知晓一切的他才会生这么大的气,哪个男人能接受自己女人与别的男人有所牵扯,何况一向居高自傲的他,自知理亏,失了刚才的强硬,软了下来。
可她的沉默没有使段青冷静,反而激起心中怒火,像是猛兽捕到猎物,透着狠戾,李墨吓得脸色苍白,不知如何是好,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我没有骗你,我真不记得和三皇子有什么瓜葛,你相信我!”情急之下,李墨顾不上身份,用你我相称,极力辩解。
“好,你不记得,那留着也无用。”
不等解释,段青一手抓起她的手腕,一手把镯子撸下来。
“你干什么!不要!”李墨大惊失色,不顾手腕的疼痛,双手挣扎着脱离他的掌控,拼死护住镯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郦妃送的礼物,她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两个人在宫门前撕扯,不管李墨怎么大喊大叫,段青像疯子一样,意图明确,就是要抢走看着刺眼带着标签的镯子。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怎敌得过一个男人的力道,在你争我夺时,一声脆响,镯子掉在地上,摔成了五段。
李墨已泪流满面,用右手捶着他的胸口,哽咽地断断续续说着:“段青你不是人!王八蛋!”
在这场“厮杀”中,李墨不仅听到心被撕裂的声音,连捡起最后那点自尊底线都被摧毁得不留余地,眼睁睁看着碎了一地碧绿刺眼的玉段,孤零零躺在冰冷的“战场”上,犹如星火燎原,绚烂而孤寂,冰冷得让她倒吸一口气。
伸出的手始终抓不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李墨哭着,闹着,被段青拖抱着上了马车,直到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和这个暴戾的男人。
段青猛地将哭成泪人的她扑倒在马车的软毯上,沉重的身体压了上来。
就像两个疯子一样,做着困兽之斗的挣扎,段青一手禁锢住拼命挣扎的手腕压在她的头顶处,一手开始撕扯她身上的衣服,任凭她拼命的呼喊,撕打,挣扎。
“嘶啦”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声声刺痛李墨的防线,不知这个夜要有多么漫长,还要熬多久才能等到明天的日出,一切都快点结束吧。
“求你,放开我!”李墨可怜地乞求着,却丝毫没有唤醒他一点点的良知。
有一种无处可逃的绝望,惊悚地瞪着大眼,亲眼看着他是如何施暴,脑海里紧绷的弦尚未断裂之际,趁着意识清晰,抓住一线生机,使足了全力狠狠咬了上去。
嘴唇吃痛,段青终于退了出去,拉开两人的距离,恶狠狠地瞪着她。
只凭着本能反抗,也许是从来没有人这样违抗过他,段青的眼中露出了一丝震怒的神情。
李墨闭着眼等待他挥下的巴掌,却始终没有落下,缓缓睁开双眸,见他高高举起的大手,呼吸变得粗重,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才从她的身上起来,坐在软榻上。
“只这一次。”
接下来很长的时间,周围都是一片沉默,耳边只有马蹄“嗒嗒”单调的声音,却显得车厢里更加的寂静,这个男人即使闭着眼,还是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李墨尽力地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包裹住自己,头靠在车壁,懒得再去擦拭流不尽的眼泪,精神高度紧张过后,是无力的低迷。
猜不出他突然暴怒的原因,段赫离开人世九年,那时自己才七岁,两个半大的孩子,纠结男女问题是不是太过可笑,更何况嫁进王府一直被他冷落,成了府内众所周知的弃妃,如何相信他的兽行是因为在乎?
李墨想不通,也读不懂他话里的这一次指的什么,反抗他,咬伤他,还是与其他男人的瓜葛?
马车停下,段青头也不回地走进王府。
口中混合着他的血和自己的,在宫里他温柔体贴,有那么一瞬间,心里温暖得像个梦境,而转瞬,又狠狠坠入了地狱,这才是现实世界,李墨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他们的关系一直如此,伤害与被伤害。是自己太想抓入那一丝温柔来填充内心的空寂,又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马车里除了随处可见的衣衫碎片,什么都没有留下,像是没有发生过刚才那一幕幕惨痛的情景一样,一切都变得平静。
身上只剩下几块能勉强遮挡住身体的布片,李墨咬着下唇,咸腥的味道蔓延至唇角,段青就这么走了,也是,他的兽性大发之后又怎会顾得上她是否有遮蔽的衣衫。
毫不避讳地步下了马车,金敏和门前侍卫都别过头,不敢再看。
其实,女人的身体没什么大不了,这个青王妃还没有醉仙楼里挂牌姑娘们活得有尊严和体面,李墨不甚在意,原来人不要脸起来还真是彻底。
夜幕下,撕裂的轻纱被夜风吹起,像是断了风筝的线,一条条断绸拉得长长,与风纠缠在一起,李墨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不畏惧夜的寒冷刺骨,缓缓漫步其中。
脸上的泪水已干涸,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一直不停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内心不停翻滚的恐惧,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里的人。
走到溪苑门口,不敢再迈入一步,现在这副模样让铃铛看见了,她又会哭,这么狼狈的自己还是不见了吧。
像一缕幽魂,走到封禁的西院,这是李墨常来哭泣,发泄的地方,这有太多肮脏、黑暗的她。翻出草丛中藏着的半坛烈酒,坐在湖边,面对湖面中的倒影,挤出一个惨笑,还好,有一人愿意听她诉说,不知多少次了,望着另一个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哭得像个孩子。
雪白的肌肤上面有大片的淤痕,还有一些暧昧粉红的痕迹,格外刺眼,垂首瞧了瞧满身的伤痕,心里一酸,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除了伤痕累累,再无其他。
是不是以前太过幸福,连天都嫉恨,所以才安排她来到青王府,让她清楚知道,绝望二字是如何写出来的。
以夜为宣纸,以指尖为狼豪,决绝地在空中刻出这两个字,仰头望着无垠的夜空,点点繁星,曾经也仰望同一片星空,幻想着以后的一幕幕,那些美好的画面里不曾有今天的模样,种种不幸的遭遇是万万想不到,始料未及的。
每当酩酊大醉,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后,心如明镜般清澈,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还要用多少谎言哄骗自己,现在都无法自圆其说,一直逃避的真相该是面对的时候了。
李墨收回停在空中的手,眼角闪过一道白影,后背一个大力,来不及出声,被人无情推入冰冷的湖中。
坠入湖的瞬间,冰冷刺骨,四肢顿时僵硬失了知觉,开始是挣扎的,转念,如果能结束这样的日子,不再受伤,何尝不是件好事呢?李墨不再反抗,渐渐安静下来,闭上双眸,身体逐渐下坠,视线越来越黑。
对不起,爹,娘,大哥,二哥,我最爱的亲人,我不能再继续活着了,太过痛苦。
对不起,黑衣大侠,我等不到与你重逢的那天。
如有来生,我愿像雄鹰一样,翱翔高山峻岭;像麋鹿一样,奔驰平川草原;愿像尾游鱼记忆只有七秒,忘记悲欢离合;像条盘蛇没有七情六欲,冷漠看尽世态炎凉。
李墨身陷一片黑暗中,思维越来越混沌,脑中时不时闪过儿时的画面,一张张充满溺爱的脸,一个个温暖的怀抱,整个人被包裹着暖意,太过温暖,心燃起了一小撮火焰,犹如大海中随时被海浪吞噬掉的一叶孤舟,卑微渺小。
迷迷糊糊,眼中闪出一道光亮,太过耀眼,看不清是什么,似有无尽的力量,硬生生把意识拖拽走,世界安静下来,李墨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