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辫子只顾寻思姑姑的病情，全然没在意身后的两个孩子，更没注意前方的路。只听对面长长的一声“吁——”！才惊得回过神来，原来是五队的马车停在前方七八步远的地方。车把式金子站在车辕旁，右手握着鞭子，左手勒着马缰绳，“好你个辫子，要撞我的马车怎么着？”
辫子赶紧说：“我光顾想心事儿，竟忘了看前方的路，实在对不住。”一边说，一边拉着两个孩子闪到路边。
“哼，有啥心事儿比三个人的命还重要？”说完，金子挥动鞭子，吆喝一声“加”！马车从爷儿仨身旁“踏、踏、踏”走过。为了快些赶回家，辫子又背起小妹。
由于爹和娘必须到生产队出工，小妹断奶后就由哥哥带着。虽然当时驹儿还不满四岁，但只要爹娘不在身边就像个小大人，看护起小妹来有模有样。他不让小妹离开自己半步，从没磕着碰着过；只要小妹不高兴，不是抱起就是背起；要是有哪个孩子欺负了小妹或惹她不高兴，驹儿会跟人家拼命地打架。这个时候小妹也很乖，很少任性撒娇让哥哥费力。但爹娘在跟前驹儿又偏爱逗小妹寻开心，而这时小妹又娇气无比；但凡驹儿碰她一手指头，不是对着爹喊“哥哥打我了”，就是冲着娘叫“哥哥把我弄疼了”；小妹越喊叫驹儿越好招惹她，驹儿越招惹小妹喊叫声越大。最后小妹坐在地上撒娇大哭，驹儿的屁股少不了挨爹娘两巴掌；驹儿挨了打哭，小妹却破涕为笑。
驹儿见小妹趴在爹的背上，又犯了逗她寻乐子的瘾，在小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小妹立刻大声喊：“爹，哥哥打我屁股了！”辫子停住脚步回头瞪驹儿一眼，驹儿马上低下头不走了，小妹却“咯、咯”地笑起来。
辫子背着小妹又继续往前走，过了不大一会儿，小妹又喊：“哥哥挠我脚脖子了！”小妹一面喊一面笑，两只脚不停地踢腾，辫子干脆不理他俩。
这样闹腾了一会儿，小妹又喊叫起来：“爹，哥哥用他那根宝贝柳树棍儿抽我后背了！”喊声中带着抽泣。
辫子心里正烦着，经他俩一闹无名火从心头升起，回头冲着驹儿高声喊：“再招惹她，我踢死你！”驹儿见爹真火儿了，不敢再招惹小妹，小妹也趴在爹的肩头安静下来。
两个孩子不闹了，辫子想起了姑姑“我给你成了家，现在又儿女双全，在那边见到我的哥嫂总算有个交待”，以及表哥“老太太一直把咱俩一样看待”的话，家中的陈年往事浮现他的脑海——
辫子爷爷奶奶只有一双儿女。辫子爹比姑姑大十二岁，在姑姑两岁那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十四岁的爹便带着两岁的姑姑开始了艰难的生活。辫子爹虽然才十四岁却长得结结实实，更有刚强坚韧的性格。爹娘只给他留下五亩薄田、三间土坯房和一头毛驴。十来岁就跟爹下地干活的他对耕种的活儿大多都会，农忙时带着妹妹下田耕种，春秋空闲时就带着妹妹打土坯赚钱，冬天则带着妹妹倒腾些小买卖。
就这样，辫子爹带着妹妹过了六年。六年中，他只在每年初一和妹妹一起吃顿饺子，其余日子从没吃过一口白面，每天却给妹妹买两个馒头。粜余粮的钱，打土坯、做小买卖赚的钱除了给妹妹花些外，剩余的钱辫子爹全部放进一个泥捏的储钱罐。来年的正月十六把罐砸开，或置几分地，或买些砖瓦木料。到了第六年，他已置了三亩好地，又将三间土坯房翻盖成砖房，第二年娶了媳妇。
日子一年年见好，在辫子姑姑十六岁时，哥哥把她嫁到了凹儿村的一户殷实人家。对辫子姑姑来说，哥哥完全尽到了爹娘的责任。
辫子爹娘婚后很多年没有孩子，就在两口子对生孩子不抱希望时，辫子娘怀孕了，这年辫子爹四十岁。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发生，鬼子兵很快打到了岗儿村一带，这年辫子六岁。自从鬼子来到这里，百姓整天生活在胆战心惊中，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畜生会突然包围村子，奸淫烧杀。一九四一年鬼子对冀中平原实行了残酷的“五?一”大扫荡，辫子爹娘在这次大扫荡中被鬼子的炮弹炸死。转眼之间辫子成为孤儿，姑姑在埋葬了哥嫂后，把十岁的侄子接到自己家中。
姑姑像当年哥哥对自己一样对辫子，也是在辫子十六岁时，姑姑出钱翻盖了岗儿村的老屋，并给辫子娶了邻村的红绳做媳妇，让他们夫妻回岗儿村生活。
辫子多次听姑姑说起自己和红绳名字来历的神奇和有趣，他和红绳的婚姻更具几分传奇色彩——
辫子落草时头发旺盛，尤其脖颈上方的一缕毛发更长出两三公分，还分成了三缕拧在一起，活脱脱像人为的一条小辫子。过去有种迷信说法，将男孩子脖颈上方的毛发扎条小辫一直留着能成人。这孩子出生就带一条小辫，爹娘认为这是上天赐予，理所当然得留着，于是给他取名辫子。
红绳比辫子晚出生八个月。在红绳之前她娘已生过四个孩子，或落生时就死了，或活不过百天就夭折。在怀上红绳后，红绳娘天天烧香拜观音菩萨，求观音菩萨保佑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并长大成人。在红绳出生前她梦见观音菩萨坐着莲花蒲团飘然来到面前，笑吟吟地说：“难为你一片诚心，我已将一条红绳系在孩子的右手腕上，这条红绳能护佑孩子一生平安。只一样，因为我这条红绳，月下老把她牵线给一个出生时有条小辫的男娃。”红绳娘刚要起身下拜，却不见了菩萨的身影，随即醒来觉得小腹阵阵疼痛，天刚亮红绳“哇、哇”坠地。红绳娘顾不上身体虚弱，也不去看孩子是男是女，而是先轻轻拿过孩子的右手看她的腕子，果然见白白的腕上有道纳鞋底绳粗的红印，背部还有个结一样的点儿。这时她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躺下，又因为是女孩，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辫子满月宴请亲朋好友，邻居诸葛耀也应邀参加。诸葛耀虽然是个瞎子，却是岗儿村方圆十几里有名的算命先生。半是认真半是为助兴，辫子爹让诸葛耀为孩子算一命。诸葛耀问了孩子的出生时辰，又摸摸孩子的小手，然后掐指算算说：“这个孩子的命很是有趣儿，出生时后脖颈有条小辫儿，将来定会娶一个和他十分般配，名字叫红绳、紫绳什么的女子做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