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天气转凉，正是天凉好个秋，这个时候没了夏日的闷燥，也没有寒冬的凛冽，连呼吸都是舒畅的，然而郭游昌确是睡不着。
并非是习惯，而是心事重。
遥想当年随军征战，哪有睡不着的？征军为将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头脑，为了时刻保持清醒就要掌握随时随地都能闭眼入睡的本领，确保头脑不会因为缺乏修养而导致误判敌情。
强大的心理素质和预判能力以及对自己武力的自信，造就了威武大将军郭游昌一身睡功，别说是征战期间躺在草地上、埋在沙土中，就是还在小兵时期大行军的时候把腰间绳子绑在前面一人的身上都能眯着眼梦游似的随军前进。
睡不着觉对于郭游昌来说确实罕见。
躺在锦面软絮当中，辗转反侧，伴随着气候渐凉给自己换了床略厚的铺盖，原本刚刚合适的程度却因为郭游昌左右辗转把自己折腾出了一身细汗，汗水打湿后背内衫让人格外难受。
由于来回折腾，锦被的内絮也渐渐走形，盖在身上轻一半重一半，睡着格外难受。
实在忍无可忍，只能掀被坐起，看着窗外的乌云蔽月，感慨——
不得不服老了。
一般人都会将卧室的床摆放在室内里侧，而郭游昌的床却是紧贴窗边，这是常年征战行军养成的习惯，行军中入帐而眠，若是遇到火攻便可就床翻逃，遇上刺杀亦可如此。
郭游昌将枯槁如同百岁老人的干瘦手臂伸到枕头下，取出一柄齐臂短刃，短刃半插在鞘中，露着半截雪白冰凉的刃口——这把短刃在枕头下竟保持着半出鞘的状态。
在军旅过程中经历过无数次刺杀养成的习惯已经深深刻入了郭游昌的骨子里，不这么做根本睡不踏实。
被金陵镇的镇民尊为文化人的教书先生，谁能料想这么一位严肃的老学究，竟然夜夜枕着出鞘的兵刃才能安心睡下。
也没有人知道，这位偶尔上镇子喝茶听书，被人尊称先生，喜欢穷讲究人文风骨的老学究，是当今以兵法和武力恫吓边境来犯一方的威武大将军。
起身下床，齐臂短刃收入鞘内，并将其绑在自己腰间，单手扶柄，郭游昌赤脚走出了卧室。
常人有十个脚趾，但郭游昌仅有六个，左脚的两个在小兵生涯时期行军的过程中磨烂了，拖了段时间甚至肿胀流脓，为了让自己跟上队伍，索性砍了。而右脚的四个脚趾却并不是在战场上被砍掉的，而是他随军进攻敌国城池期间，由于心软被看似柔弱的年幼孩童给一刀削掉了半个脚掌。
手扶短刃刀柄的郭游昌身穿宽大睡袍，夜风习习，吹鼓睡袍舞动，宽松的睡袍显得这位老先生的身子骨格外瘦弱，院子里除了郭老先生，就只有一对红嘴锦鸟蹲在篱笆墙头紧紧相依。
就这么赤脚站在大院里，郭游昌叹了口气：“出来吧。”
半晌，院子没有动静，郭老先生眉头一挑，有些好笑：“你们的隐匿功夫都是王进教的吧？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们，他的功夫都是老夫我教的？”
院子里依旧静悄悄，一点动静都没有。
郭老先生摇摇头，走到一颗老树下，拍了拍树干：“王进那小子没有告诉你，红嘴锦鸟是昼行夜归的鸟雀？”
话音刚落，老树指头一阵摇动，一个猴儿似的身手，一名身穿灰黑劲装的男人顺着树干爬了下来，恭敬拱手低头：“兄弟们身负任务，不想扰了老先生安歇，多有得罪。”
郭老先生摆摆手：“免了这套吧。”说着走到偏僻处将躺椅拖了出来摆在院子正中央，躺下去将其摇得嘎吱响：“你们应该是六扇门的直系吧？”
六扇门作为当今官家势力的巅峰，其门内高手如云并非平地而起。
六扇门内分派系，外三门和内三门：
外三门专管江湖是非，惩治邪门歪道。
内三门专理宫官黑白，持令整顿纲纪。
若有江湖高手愿意拜官门，可带艺入外三门，而内三门则必须是根正苗红由六扇门从小培养大的人才方可担任。
灰黑劲装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得知这位老者是如何看破自己跟脚，只能回话：“正是。”
“你很惊讶老夫是如何看穿你们的跟脚的。”郭老先生语气平淡，仿佛是正在陈述灰黑劲装男人的内心活动。
灰黑劲装男人奉王进命令保护这位看似枯槁的老者不被发现，如今被当事人直接给点了出来，心里有些尴尬，内心所想被猜到，不知该作何表示，只是头又低了些。
郭老见这灰黑劲装男人不做声，问道：“那你知晓，这内三门是由谁创立的吗？”
放下戎刀来到金陵镇把持戒尺有些时日，郭老开口问话或多或少带着些教书先生考校稚子学生的语气。
或者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尚未出师的学徒而已。
灰黑劲装男人闻言回话：“自是知晓，内三门由前户部尚书陆瑾陆大人一手创立，建立之初意乃是杀国贼，治国库，以铁血手段治理天下钱财，称‘愿铜臭流于民间也不愿其囤积龌龊，败烂在贪腐脏宦之手。’”
说到后面，灰黑劲装男人双眼放光，声音不觉大了些，双眸尽是钦佩憧憬。
郭老先生闻之沉默几息，反问：“现在，你还愿意称他为陆大人？”
灰黑劲装男人皱眉：“老先生何出此言，陆瑾陆大人面貌筑铜与六扇门内庭供人瞻仰，其言行品性乃我内三门之楷模，虽文人，但所行所举无一不是大无畏者不可为之，你……”
“好了。”
望着天空，一如既往的繁星拥月，当年也是一如这番景象，当年三人同年黄榜提名，入宫赴宴很是出了风头，酒兴之下在宫中小太监的引导下退席，记忆中还残留着三个醉酒书生长廊的豪言壮志——
“我！我郭游昌！嗝——要证明我文人也可披甲征伐，开疆辟土！教化方外蛮夷！造福国民方是行圣人大造化！”
“我陆瑾！要掌管天下钱财！筑建一世、两世、生生世世永不污浊的清白财路，让天下再无龌龊门道！”
“你……你们两个发这么大宏愿！疯……疯了，都疯了！那，嗝——那我曹靖！定要子承父业！佐君王、理国事，将你们两个，都嗝——都管起来！免得你们发疯把我拖下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