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相伴着便往凝晖堂去了,穿过甬道之时,见一嬷嬷训斥丫头,那丫头跪在青石砖上,哭声凄切。
“你个没脑子的!这可是魏姨娘要的鸡蛋羹,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嬷嬷嘴里头骂骂咧咧的,上手便给了她几拳,想着不解气,又踹了几脚,方在一旁叉腰继续谩骂。
待二人走近,那嬷嬷还欲抬脚踹她。
梓清在一旁厉声训斥道:“你们是哪个屋里的,这么不懂尊卑!”
嬷嬷吓了一惊,忙收回脚,匆匆行礼:“给两位姑娘请安。”低眉顺眼的与方才怒发冲冠的模样相差甚远。
“不知嬷嬷是哪个屋里的,这么不懂规矩,在这儿训斥丫头,若扰了老太太你可知罪。”
“姑娘赎罪!”嬷嬷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急忙自报家门:“三姑娘,老奴是魏姨娘屋里的,因魏姨娘正在月子里,胃口不好,今日好不容易想吃次鸡蛋羹,偏偏这个没分寸的丫头将鸡蛋羹让给了三姨娘,老奴一时气不过才失了分寸,望姑娘赎罪。”
慕靖凡思量着那魏姨娘是慕瞿尚新纳的,又刚刚产子,如今风头正盛,她又何必趟这浑水,给自己找不痛快,便也置若罔闻了。
沈念晚见那丫头低头垂泪甚是可怜,便想去扶她,却不想那丫头急忙躲开,涕泪涟涟:“奴婢知错!奴婢知错!”
沈念晚瞧着她年岁也不大,却像是被打怕了的,心中不免有些不忍心。
“姐姐,我倒瞧这丫头本分,不像是惹事的,这外头天寒地冻,她跪在这儿实在可怜,先让她起来吧。”
慕靖凡瞧那丫头浑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便只得弯腰扶她起来。
待起身后,慕靖凡才看清那丫头的容貌,往后退着惊道:“四妹妹……”
素觉深深皱眉,上前急忙稳住慕靖凡,二人相视一眼,慕靖凡才稳住脚跟,脸色僵硬:“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哽咽了几声,在听到慕靖凡那句已出口的“四妹妹”时,更是觉着一口闷气堵住胸口,上下不得,情难自已。
“奴婢……奴婢原本是膳房送食的,因着昨日冲撞了沈姑娘,便被苓汐姑姑分配去了魏姨娘处,可奴婢不知魏姨娘喜好,今日晨起,魏姨娘只唤奴婢去膳房拿吃食,并未吩咐拿鸡蛋羹,况且那鸡蛋羹原本就是三姨娘嘱咐的,奴婢……奴婢实在不好……”
“你个贱蹄子还敢狡辩!”话音未落,嬷嬷便上前又是踹了她一脚。
素觉将她拉开,再看向慕靖凡时,她已是脸色阴沉,绷着嘴角冷冷笑道:“嬷嬷是随着魏姨娘进府的吧,不知这府里头的规矩,慕家最忌讳的便是体罚下人,更何况她也不是你这老东西能碰的!”
“姑娘!”
素觉朝慕靖凡使着眼色,慕靖凡稍稍收敛,将那老东西一脚踹走,嬷嬷在地上打滚着站不起来,连一旁站岗的府役都忍不住想要扶她一把,却碍着慕靖凡,不敢上前。
允筱不胜感激,想上前行礼却被慕靖凡拦下,她眼中尽是淡漠鄙夷,往四周扫去,允筱随着她的目光见周围人多眼杂,立刻会意,垂眸退至。
慕靖凡对素觉使了个眼色,素觉便带着允筱下去了。
沈念晚从头至尾皆在愧疚当中,只听那丫头是因她而被调走,便觉着有愧,所以并未注意她三人之间的眼色几换。
待回神将至,慕靖凡已拉着她走出了一截路。
“姐姐,方才受罚的姑娘落得此番境地,皆因我的缘故,还望姐姐开恩,饶了她。”
慕靖凡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心:“妹妹果真善良亲厚,一个下人而已,哪值得你这般维护,只因是老太太罚的她,我也不好求情,也不能驳了老太太的面子不是。”
沈念晚想着也有道理,只微微叹息也不再说话。
二人走到凝晖堂,见杏儿领着几个小丫头出来迎。
“二位姑娘可来晚了,定当要罚的!”
沈念晚一时无措,脸红僵硬的站在一旁,却见慕靖凡笑着走上前去毫不避讳地摸了把杏儿的脸。
“要罚,要罚,既要罚就得罚个厉害的,便罚我日后再不与你说话吧。”
“这算什么罚?”她旁边几个丫头不明缘由,瞪大眼睛问。
慕靖凡噗嗤一笑:“你们这几个蠢才,如此花容月貌的杏儿姐姐,我若今后再不得与之谈笑,那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啊!”
几个小丫头笑做一团,杏儿更是羞红了脸,疾言厉色起来:“呸!你这嘴不干不净的,总拿我逗乐子,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说着便上去要打她,却不想苓汐走了出来,方才嬉闹的丫头们皆屏声敛气,站至两旁。
“闹什么!真是越大越不知分寸!许是老太太平日里惯着你们,你们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苓汐对慕靖凡二人微微颌首:“二位姑娘快些进来,别让老太太多候。”
慕靖凡偷笑,随着苓汐走进去,路过杏儿时,凑耳低声道:“好姐姐,今日这罚可免了吧。”
杏儿狠狠剜了她一眼。
苓汐在前头催促:“三姑娘。”
慕靖凡快步跟上她,苓汐心中了然的瞥了她一眼,又琐碎起来:“你别整日里与这些丫头们玩笑,老太太疼人,平日里都是惯着她们的,她们年纪小,还以为自己是主子呢,万一她要是动了气,真动手打了你,太太能饶了谁?”
慕靖凡连连点头,抱住苓汐的胳膊,再三保证:“姑姑放心,靖儿自有分寸的,姑姑心善,不忍这些丫头们受罚,这番心思也该让那些不知好歹的丫头们知晓知晓。”
苓汐淡淡一笑,宠溺的看着她,微微长叹:“你啊。”
沈念晚瞧着慕靖凡似乎与谁都亲近,上至老太太,下至奴才,如此这番照顾全面,若换了她必定做不到的,便油然而生一番敬畏感。
她们走至堂中,却见几个姊妹都到了,三姨娘四姨娘也在,想必其他的都请安回去了。
沈念晚觉着失了礼数,毕竟是进府头一日,正当她准备开口赔罪时,慕靖凡倒抢先一步开口。
“拉着沈妹妹聊扬州,起了兴,一时忘了时间,还望老太太恕罪。”
老太太故作怒态,眼瞥着慕靖凡:“你沈妹妹舟车劳顿,别总缠着人家。”
老太太又朝着沈念晚招招手,沈念晚低着头踱步走到老太太身边,老太太抓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着,细声问道:“昨儿夜里睡得可还惯?若什么地方不舒服,只管与你舅母说,让她为你添置,千万别压着性子假客气,我瞧着你体弱,命人给你置了药丸,你且先将养着,把身体养起来再说。”
沈念晚抿着嘴角点头,还是忍不住问:“祖母,父亲的事还望祖母挂心。”
慕老太握握她的手,眉目慈祥:“难为你牵挂的心,已让你舅舅去安排了,你且安心住下便是。”
众人请安毕,几位小辈先下,林氏和二姨娘刘氏与老太太商讨内务。
慕靖凡踏着脚下步子,两步并做一步的往回赶,沈念晚刚想与之同行,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一时落寞。
梓清跟在后头略有些吃力,一个劲的叫唤:“姑娘莫急!素觉定会安排妥当。”
“我就怕她安排的过于妥当,都来不及让给我处置。”
说着便撒开丫子跑了起来,梓清欲哭无泪,索性随着她去,反正她也赶不上。
刚到锦绣阁门口,素觉便迎上来挡住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如今她已不是四姑娘,也不是你的姊妹,切不可生怜悯之心。”
慕靖凡匆忙回了句:“我知道,她现在人在何处。”
“跪在屋里不肯走,说要见你一面。”
慕靖凡冷哼:“是该见上一面。”
慕靖凡一进屋便见她只身跪着,面容憔悴,依旧泣不成声,见到她,那双空洞的眼才瞬间亮起来,频频磕头。
“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慕靖凡整理衣衫,甩去方才慌乱模样,悠悠坐到案前,笑道:“你倒说说我为何要救你啊?”
允筱语结,几番开口,终是无言,转为哭声。
“你如今名讳何许?”
“……允儿。”
慕靖凡一拍大腿,猛的站起:“好一个允儿,昨日之时,你亦是在我身旁的好妹妹,今日之时,你已是名唤允儿的好丫鬟了,好!好啊!你真该好好谢谢你的那位母亲!”
听她如此嘲讽,允筱更是无地自容,哭声却戛然而止:“允儿无颜面对姐姐,只是逝者已矣,望姐姐心存仁厚,念着从小一同长大的缘分,帮帮妹妹。”
慕靖凡半晌未语,只是她已猜到几分,昔日五姨娘得宠,难免招惹妒心,如今允筱被除去祖籍,贬为丫鬟,自是日子难为,少不了被人欺辱。
只是五姨娘一事皆是母亲处理,若她相劝亦或相助,岂不是勃了母亲的体面。
“姐姐,允儿自知罪孽深重,不求荣华富贵,一如从前,只求平淡安稳,了此残生,望姐姐成全!”
慕靖凡蹙眉,佯装无知:“不知妹妹此番何意,老太太已经将你养在慕家,丫鬟一生只为伺候主子,还不够简单平淡的吗?”
允筱结舌,可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除了慕靖凡,没人能帮她。
“老太太虽将我留在府上,可她亦不好过于袒护我,加上我娘的事,或多或少都在老太太心里头存了疑虑,府上人便不将我当做人瞧,连最低一等的丫头也是对我大呼小叫的,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我更是落在了魏姨娘手里,往后便再无出头之日了!”
她哭声愈渐凄切,连嗓子都哑了几分。
慕靖凡不动声色的看着她,想着从前五姨娘得宠之时,允筱的地位几乎可以说是与她平起平坐,吃穿用度,例银玉帛。
慕府女人那么多,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宠爱一个女人,宠爱到甚至与母亲决裂,林氏是嫡妻,母家殷实,慕瞿尚从来都是恭敬有礼,再宠爱姬妾也不会越了林氏去,可这位五姨娘,没有绝色容貌,亦无母家,凭借一己之力俘获慕瞿尚全部的心思也是她的本事。
待慕靖凡回过神来,眼前之人早已哭肿了眼,她叹道:“妹妹不必在我这里哭了,我又不是当家做主的,你的事老太太、太太早有定夺,我不便插手。”
她欲言又止,跪在地上就是不肯起身,素觉上去劝她:“姑娘糊涂,我们姑娘又不是府里头掌事的人,实在不好为你破例,招惹是非,你且先回去,安心做好分内的事,待日子好过些了,我再劝劝姑娘,让她为你寻一个好去处。”
允筱听了,偷偷抹泪,却也靠着素觉站起身来,微微福身:“多谢素觉姐姐。”
允筱浑浑噩噩的出去,直到走出富丽堂皇的锦绣阁,她才哭出声来,她从未想过慕靖凡竟也如此狠心,丝毫不念昔日情分。
她念着从前,时常与慕靖凡同吃同住,不寻于他人,当下发生这样的事,无一人站出来帮她,落井下石的事倒是经历了不少,可没想到慕靖凡也是这样的人。
“允儿姐姐?”
一道娇柔甜糯的声音,她急忙擦着眼泪,福身行礼:“姑娘赎罪。”
还不等她抬头瞧人是谁,沈念晚便将她扶着起来:“叫我好找啊。”
允筱才想起这位新来的沈姑娘,莫不是为了初来时将水洒在她身上的错处,才来寻她的?
她刚要下跪,沈念晚便做愧疚之色:“姐姐有所不知,我自从知道你因我被调走时,便一直心下难安,姐姐若有难处,可与我道来。”
“这……”
允筱欲言又止,可看这位新来的沈姑娘面善,如今她又觉着对自己有愧,或许她真能帮到自己也未可知。
“姑娘不知我的处境,现如今府上人人对我都唯恐避之不及,姑娘何须来趟这趟浑水。”
说着她又是抹泪,只是眼角不忘看着沈念晚。
沈念晚自是心有感触,当初沈家落魄之时,平常感情好的也都对她避之不及,一想到这里,她眼圈也红了红。
“允儿姐姐放心,我虽初来乍到,但毕竟有我的好处,你只管说出来,我若能帮的上的必定帮,帮不上的些许也能让你日子好过些,没得被那些个老婆子欺负了去。”
二人畅谈许久,又深觉互相有同病相怜之处,每每谈及伤心事,二人便一同抹泪,不知不觉感情就深厚起来。
……
允筱走后,慕靖凡便让人将李嬷嬷找了过来,李嬷嬷掌管府上人事调动,是林氏身边的人,所说平常和锦绣阁交集不多,却也算有个亲在。
那李嬷嬷听着是锦绣阁传她,倒一时惊讶,只因慕靖凡从不管府上之事,她虽心系林夫人,与慕靖凡却没什么干系,想着便心存疑惑的去了。
刚被丫头领着入了锦绣阁,便听着里头有动静,一时也不敢贸然闯进去,就只好留在外头听了几耳。
“姑娘糊涂,这样的事何须你插手啊。”
慕靖凡皱了皱眉头,语气笃定:“我必要帮她的。”
素觉始终觉着不妥,她也知道慕靖凡从不是这般随意心善之人,便更觉不解。
“姑娘到底为何?”
慕靖凡微微长叹,垂下眼睑:“五姨娘向来循规蹈矩,性子内敛沉静,又无母家庇护,她对父亲更是敬重爱护,断然不会做出私通之事的。”
素觉思虑片刻:“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五姨娘表面上看着老实,又怎知背地里如何?”
慕靖凡浅笑,眼尾泛起诡旎:“她倍受宠爱,放着姨奶奶不做,去跟一奴才厮混,再者,又恰好被众人发现,若是你你会吗?”
素觉对上她幽深的眼,垂下头去,慕靖凡转过头恰巧看见李嬷嬷,展颜笑道。
“嬷嬷来了,那些个丫头偷懒,嬷嬷来了也不给引见。”
李嬷嬷陪着笑,战战兢兢的走了进来行礼:“姑娘找老奴有何事?”
“嬷嬷不必紧张,找您来自是因着您差事当的好,其实依着您与我们嫡房的关系,我也该与您来往来往的。”
李嬷嬷讪讪道:“姑娘说笑,差事本就是老奴分内,做的好便是应该的,做的不好自是要罚。”
慕靖凡打量着她,瞧着这老蹄子果真是个精明的,方才躲在后头偷听不说,她想与她拉拉关系还这样谨慎,不愧是母亲身边的人。
“嬷嬷说这话便见外了,嬷嬷辛苦,府上琐事繁多,我是特意要犒劳犒劳你的。”
慕靖凡转过头对梓清吩咐:“去将昨儿皇后娘娘赏的杏仁糖蒸酥酪取来赐予李嬷嬷。”
李嬷嬷听着脸色大变,将要下跪:“姑娘这可使不得!御赐之物老奴贱躯岂能收。”
梓清将她扶起来,笑着道:“嬷嬷何须在我们姑娘面前这样小心,咱们是一家人才对。”
说着便去取。
慕靖凡见她面露不安,方说道:“这玩意儿也就尝个新鲜,那宫里的御厨惯会哄主子娘娘们高兴,将这些点心做的颇为精致,就算味道不知何如,那摸样儿便勾了一半的心思了去了,嬷嬷且先瞧瞧,旁人我是不给她吃的。”
梓清端着一金碗进来,李嬷嬷伸长脖子瞧了一眼,只道果真是皇宫里的东西,那样别致,若自己吃了怕是要成仙了。
她憨憨笑着:“姑娘既然都做到这份上了,若有什么需要老奴做的便只管说吧,我也好看看老奴可有这个口福。”
慕靖凡这才扬了扬嘴角:“嬷嬷是个聪明人,只是对嬷嬷来说真真儿是件小事,因着那魏姨娘才生产,身子又不太爽利,平日里伺候的人得是细心的,她身旁有个丫头唤作允儿的,手脚粗笨,实在不易在跟前儿伺候,便打发她回原来的差事吧。”
李嬷嬷抬了抬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是这件事。”
她方才在外头听着就犯嘀咕了,不曾想竟真是为了她。
“想来老奴是没这个福气了,那允儿是谁你我都知道,如今是在老爷跟头提都不能提的人,留在府上也是老太太的意思,那日她冲撞了沈姑娘,才被太太打发去了魏姨娘身边,若这事我来处理实在不太好说,必定得太太下话,我们才能办事的。”
她瞥了眼慕靖凡的脸色,见她没太大的变动,才稍稍放心。
半晌,慕靖凡才微微出声:“我知嬷嬷差事也难当,劳烦嬷嬷跑一趟了。”
“不碍事。”
李嬷嬷正欲走目光还在那糖蒸酥酪上婉转了一圈,不是说三姑娘最是大方阔气的,不曾想这三姑娘也是个小气的,东西拿了出来还收回去,怕是一辈子也见不着这样的好东西了。
急着懊悔,心中一时生出不忿之意。
正想着,慕靖凡便开口吩咐:“梓清,将这糖蒸酥酪给嬷嬷送去吧,嬷嬷难得往锦绣阁走一趟,岂有空手回去的理。”
李嬷嬷心中欢喜,连带着眉梢都翘了起来:“老奴都是分内事,姑娘还这样客气。”
说着便拉着梓清笑嘻嘻的走了,根本没注意身后慕靖凡渐渐阴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