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赏雪台真是难得。”
叶长生手中的摇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挥舞着,虽说已近三月,但依然料峭寒冷,用他的话说这就是公子的格调,一把摇扇执手上,一挂玉佩于腰间。
卫默没有搭话,他环顾四周,带着点好奇,上下张望。
十余尺见方的小亭,只摆了一张梨花木小桌,在桌旁有着一个精致的小炭炉,里面烧着上等的木炭,带着檀木香飘散开来,也把这春寒屏到了亭外。
其余陈设极为朴素,以青砖为地,头顶能看到没上漆的梁木,挂着几盏糊着白素宣的灯笼。亭外是一片梅林,布置着点点亭台楼阁,假山水榭。此时正是寒梅初放的时节。白花胜雪的几百上千株梅树,有暗香浮动,恰似一片香雪海。
卫默屏住了呼吸,隔了许久才舒了一口气,喃喃道:“昔日曾在书中看到有人梅妻鹤子,以为此人乖张怪癖,今日一见,方明了此中心境,难怪啊。”
叶长生正端详着炭炉,听闻此话,笑着说道:“数十亩梅林可算不了什么,只能说这店家倒还有点雅趣。”
“叔夜这么说可是有什么更好的赏景地?”卫默问道。
“城西穹隆山,乃是人间一胜景。”叶长生叹道。
卫默心中倒也没升起什么心向往之的情绪,反而想到了另一事:“叔夜怎会提前订好了两人的位置?可是还有其他人要来?”
叶长生施施然坐了下来,摆出一副神棍的模样,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摇头晃脑道:“我能掐会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今中外,勿有弗知也。”
卫默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过他记起来这位好友有些不正经,喜好装神弄鬼,便揶揄道:“叔夜兄既有如此大能,可否帮在下算一算何时能够宣麻拜相亦或是登阁封侯?”
叶长生倒还真的掐指算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卫莫看着觉得有趣,和记忆中那些算命的不一样,没有拿些签子糊弄,身后也不用插个招牌,是个低成本的好买卖。
也就眨眼的功夫,叶长生气定神闲地坐好,缓缓说道:“我算出来两条路。”
“哦?一条我当了宰相,另一条没当?”
叶长生瞥了眼卫默,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一条是你二十年后位极人臣,到时可要苟富贵勿相忘,帮衬一把你的老友。”
“借你吉言,到时候肯定忘了。”
叶长生无语地看了卫莫一眼,接着说道,
“。。。另一条,飘渺不定,茫茫不可知。”
“你这和没说一样啊”,卫默不屑道,可不知怎地,卫默总觉得叶长生在说第二条的时候郑重了许多,兴许是错觉。
“非也非也。。。此乃天机。”叶长生带着神棍般的笑容,慢条斯理地摇着扇子说道。
卫默正欲说些什么,这时一位专管点菜的茶饭量酒博士走了进来打断了谈话,带着几位小子上了些果子冷盘,又奉上了一壶热茶暖暖身子。叶长生吩咐了下人出去点些酒菜。卫莫听着说了好一通,也不知点了多少。
先喝了热茶暖身,几壶筛过的酒水被拎了进来,放在开水壶里热着。酒香散入厅中,叶长生为之介绍道:“这家店有自家酿的酒,一名和寿,入口浓烈,厚醇悠远,后劲绵长,一名苏桥,清新甘润,不知子甫喜好哪一种?若是没有合意的,可以吩咐下人去外面买。”
卫莫想着可不能回家让老爹看到自己醉昏头的样子,便说道:“还是清淡点的好。”
“那就取苏桥来。”
两人就着酒菜推杯换盏,说着闲话,不过谁也没提刚刚那些神棍的话,就等着那位周大家上场。
听得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从梅林中传来,两人抬起头来,一名歌妓出现在眼前,后面跟着一位丫鬟抱着一张琴。
卫莫不由得看得愣神,清丽婉约的面容,婀娜地走来,素色的纱裙无风自动,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风姿。
“周大家来了!”叶长生竟还站起身来欠了欠身。这一声惊醒了卫莫,慌乱地站了起来,跟着欠了欠身。
周倩儿却没有半分骄矜,带着软糯糯,清冽的嗓音:“妾身周琼儿,拜见叶公子,卫公子。”
自古书生士子与红粉名妓仿佛是一对苦命的野鸳鸯,名不正言不顺,却剪不断理还乱。穷苦的青衫士子流连于美人的怀中,醉生梦死间咏唱出一篇篇传世佳作,君不见历代歌颂妓女的诗词如汗牛充栋,眼花缭乱,例如那‘香帏风动花入楼,高调鸣筝缓夜愁’。
卫默看着眼前动人的风景,回想起前世曾在书中看到过的那些,关于才子佳人的一篇篇诗歌,故事,眼前的人,恰如苏小小,恰如薛涛,从故事中走了出来,一时间,心神恍惚。
“子规啼,不如归,道是春归人未归。几日添憔悴,虚飘飘柳絮飞。一春鱼雁无消息,则见双燕斗衔泥。。。”
歌声婉转,似在诉说着少女呢喃的情话,卫默品着苏桥,清冽的酒水,直透入心底,而叶长生也在一旁用摇扇轻轻地打着拍子。忽的琴声一变,如和风拂过,万物知春,让人浑身一暖,似有莺莺燕燕环绕身边,让人心旷神怡。
歌声停了,而两人仍兀自沉迷,不可自拔。周倩儿也不好出声提醒,只得端坐着。直到一个下人不小心碰到了炭炉,弄出了声轻响,二人方才惊醒。
“周姑娘琴弹得好,曲唱得也好。”叶长生带着熟稔的笑容,显然是个老手,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端起酒杯笑道:“我敬周姑娘一杯。”
“谢叶公子。”周琼儿轻启朱唇,接过酒杯,掩面一饮而尽,便将空杯奉还,只见那杯缘处,已经印下一片淡淡的唇印。叶长生看着这一幕,朝着卫默开口调笑道:“周姑娘,这还有位公子,他可是早就钦慕姑娘的琴艺了。”
周琼儿伸出青葱般的玉指,握住桌上的白玉酒壶,向那桌上的两只青玉盏斟酒,一只是卫莫用的,另一只则是刚刚那个带着唇印的,同时听得她声如冷泉叮咚道:“小女子也敬一下卫公子。”
“公子请。”周琼儿轻声道。
“哦,哦。。。”卫默一阵不知所措,他看着桌上并排搁着的两只酒盏,唇印已经溶于水中,分不出哪个是哪个了,不禁有些踌躇,不知该端哪一个。不过心中却又暗自有些羞涩,莫非这是间接。。。
卫默这一犹豫,那边的周琼儿便有些尴尬,只好小声道:“公子,可是嫌弃贱妾?”
“不是,不是。。。”卫默连忙摆手,脸上微红,心中想着二选一,一不做二不休,便抄起离得近的那个酒盏,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水顺着喉管散入腹中,除了令人陶醉的醇馥幽郁,还带着淡淡的胭脂香味,更加令人陶醉。
卫默望着已经空了的酒盏,似乎还留有余香,怔怔出神,似乎在回味那酒香。
再看那周琼儿,臻首微垂,仿佛对此毫无知觉。
酒不醉人人自醉,接下来的谈话卫默都是懵懵懂懂,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待得周倩儿起身离去,方才如梦初醒。望着周倩儿离去的身影,卫默一阵恍惚。
叶长生看着自己这位好友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好笑,之前去那些风月场所,他都是恣意挥洒,快过得很,今个倒是不一般。
叶长生忍不住调笑了起来:“周姑娘的琴艺如臻化境,犹如甘泉滋润干枯的心田。”
“确实如此。”卫默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琴好,人更好,温婉可人。”叶长生端起一只酒盏,端详着。
“嗯。”卫莫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只可惜。。。”
“可惜什么?”卫默顺势问着。
“可惜心有所属。”叶长生仰头一饮而尽。
卫默感觉自己的心揪得一紧,默然不语。
叶长生将空杯放回桌上,拎起酒壶,帮卫默斟了一杯酒,推给他。
“只是那人未有察觉。”叶长生盯着卫莫,轻声说道,只不过嘴角露出快绷不住的笑容。
“哼”卫莫发出了一声轻哼,颇为不快地嘟囔着,“好运的家伙。”为了掩饰自己嫉妒的心情,倾身端起酒盏。
“若说那个人是你。。。”
卫默愣住了,心底腾起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悦,飘飘然的感觉比醇香的酒水更加醉人,仿佛是不敢相信,吞吞吐吐道,
“叔夜说的。。。可是真的?”
“哈哈哈哈哈”叶长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刚刚的脸色变得真是比翻书还快”
卫默讪讪地笑了笑,接着又急迫道,
“还请叔夜别卖关子了。”
“命中有时终须有,勿要强求。”叶长生摇着檀木扇,狭促地一笑。
卫默整理了一下心情,稍微冷静了一下想明白了也就了然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早已握在手中许久的酒盏,一仰头,喝了个滴点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