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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河东狮吼

一个上午的奔波,李经纬是硬挺过来的。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恶心,特别是在阎庄看到那些污泥浊水和糜烂的蔬菜时,差一点呕吐出来。他想这一定是抽血之后的暂时反应,他的体质是不会有问题的。午饭时,李经纬看着妻子炒的那些个西红柿、茄子、豆角,就想到了阎庄村地里糜烂的蔬菜,就干呕起来。宋秋月关切地问怎么了。李经纬说上午去了农村,可能太累了。又勉强吃了几口,一点也吃不进,就到床上躺了下来。

到了上班的时间,挣扎着起来。宋秋月说不行了就请个假休息吧。李经纬说下午还有事。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拖着虚弱的身体向办公室走来。

他先来到秘书长楼,向万秘书长汇报了上午考察情况。他说当务之急是疏浚河道,确保汛期正常泄洪。要不然,一旦山洪暴发,阎庄将面临灭顶之灾。万秘书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算了时间,说要马上开始,还来得及。

回到办公室,施桂枝尖着嗓子在叫:“李科长,你的电话。”李经纬拿起话筒,这时他想起了上午行政科武会计的电话,便吩咐施桂枝去领工资。原来是霍哲的声音:“听说上午去献血了?”

“嗯,让四大班子带头哩,政府办每个科室一个人,咱是科长,不带头会中。”

“献得不少啊,四百毫升。”

“没有没有,表示表示就行了,谁还当真哩。”

“你少给我来那些里格隆,你这个人我真没法说你,你怎么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是是,一献我就后悔了,当时太冲动了。”

“你算了吧,你咋想的我一清二楚。你以为你出血多就行了,你就是把血抽干,该不怎么着还不怎么着。”

“老霍,你别说了好不好,我心里烦得很。”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我真是没法说,有啥比身体更重要的。你没听说过权利是国家的,财产是子女的,身体才是自己的。我都弄不清楚,那么简单的事,到你跟前咋弄不通来。那官就是当不上,也不能把身体搞坏了。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害怕啥。就是努力,也要有努力法,不能胡来,你知道不知道?”

“好好,我知道了。”

“就这吧,以后可不能再这样做了。再一个,鲍老板的事,你办得很对,就应该这样做。公家的事,何必哩,这年头,顾住自己行了。鲍老板说回来酬谢你。这几天他回广东了,来了一起去看你。就这吧。”

李经纬刚放下电话,见施桂枝故作惊乍地掀帘进来说:“李科长,你的工资行政科给扣了,人家说你借有钱。”

“是,是借有钱。大家的都领了吧?”

“领了。”

“你去吧。”

施桂枝没有走,看看李经纬说:“听说上午你献了四百毫升血,你的脸色可难看,不中回去歇吧。”

“没事,不要乱对人讲,你去吧。”

“噢。”

一会儿,王卓立和顾大军也过来了,问候李经纬的身体。李经纬说:“我的身体没事,上次体检,你们都是这儿疼那儿痒,就我是囫囵囵的,你们都放心。小王,你抓紧把那个调查报告赶出来,上半年的任务,不能再拖了。”又对顾大军说:“小顾,你把上半年各部门的工作总结整理一下,然后起草个科室上半年工作总结,不要太长,你先写,出来后拿给我看。”二人接受任务走了。

这时电话铃又响起,李经纬等着施桂枝接。几秒钟后,施桂枝在叫李科长接电话。李经纬拿住话筒,听到宋秋月在里边吼道:“你马上给我回来!”

“秋月,我在这儿有点急事抽不开身,有啥事等下班回去再说吧。”

“你马上给我回来,你要不回来我马上到办公室找你……”宋秋月啪的一声放了电话。

李经纬联系到开工资的时间,想到八成是宋秋月知道取钱的事了。他预感到事情不妙。为了避免战火蔓延到办公室,只好到那边给同志们交代了一下,惶惶不安地来到家中。

家中的防盗门开着,房门也开着,李经纬不用费力便看到了宋秋月那愤怒的形象:过去白生生的脸变得蜡黄。原来一双杏仁眼变成了三角形状。咬着牙,头发蓬乱。叉着腰,衣领斜拉着,露出里边乳罩的一角,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李经纬看到宋秋月这副架式,倒抽了一口冷气,虚弱的身体有点发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好一个李经纬,你把我的钱偷哪儿了?”宋秋月吼道。

“钱,什么钱?”李经纬战战兢兢地说。

“什么钱,卖你头的钱。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瞒着我把钱取走。你一直骗着我,你太不像话了。我非给你离婚不行,我再也不能跟你过了。”宋秋月说着哭了起来。

“秋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个鬼,你这个王八蛋、贱骨头、败家子、神经病……”

按照过去固有的程序,宋秋月开始摔东西了。李经纬过去关上门,口里说道:“秋月,你听我说……”

宋秋月没有听他说。桌子上剩的半盘菜,朝李经纬飞过来。冰箱上的一盆花,朝李经纬飞过来。痰盂连脏水向李经纬飞过来。把椅子弄倒,把桌子推翻。又进到那间女儿卧室兼书房的屋子,把李经纬的书、笔、本和孩子床上的一个大熊猫玩具,一股脑儿朝李经纬扔、砸。终于,她拿起了书架上那个酒瓶子,那只精致得令人心醉的路易十三空酒瓶,那是李经纬出差昆明时,在一个相当级别的宴会上,从众人手中争过来,坐着飞机小心翼翼护送回来的。李经纬一看大事不好,口里喊道:“秋月……”向前跑去。一句话没说完,那只空酒瓶便在自己头上甜蜜地吻了一下,随着一声玲珑的清音,在地板上四分五裂开来。

瓶子碎了,李经纬的心也碎了。

他失神地望着那水晶一般的碎片,在惊愕宋秋月停止摔骂的同时,觉得嘴角有咸涩的液体。下意识地擦了一把,一看,是满手的鲜血。宋秋月的眼睛里露出慌乱和后怕的神色,但又不愿中止这刚刚掀起的高潮,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你这个王八蛋、贱骨头,我这一辈子跟你算我倒霉啊,你是官迷心窍啊。为了当官,家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就那一万多块钱你也给挑了。我不舍吃,不舍喝,辛辛苦苦攒的钱你不吭声就拿跑了。一天到晚你在外边吃、喝、玩,不沾家,孩子的学习你也不管。水管坏了也不修,电灯坏了也不换。你明知自己不是那块料,还整天做梦。自我嫁到你家,一根线没有给我添过,还得替你家还账……”宋秋月越哭越伤心,逐渐号啕起来。

“秋月,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叫人听见多不好。”

“你还怕人听见,你怕人听见就不要动我的钱。你这个败家子啊……”

“秋月,你听我说,那钱是帮老冀借的,老冀你也认识,是个大老板,有的是钱,他不会不还的。”

“你又在骗我,你不知把钱送给谁了。我那钱来得容易?孩子想买个书包我都不舍买,俺妈有病我去看都没有提东西,自行车都不能骑了我每天都在将就,厂长儿子生日我装着不知道,人家都去了,我都没有去,叫厂长整天拿捏我……”

李经纬的喉头哽咽起来。说:“秋月,都是我不好,事前没有和你商量,等我将来当上官了,叫你好好享享福。”

“你还是当官当官,你能当上官,凭你那样子?你要能当上官,我把头给你。”

“我正在努力,也许很快就行。”

“我遇到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你要能当上官,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你给我钱,你给我钱!”

这时有人敲门。李经纬以为是邻居前来劝解,没有动。后来随着敲门声,有人在喊自己的乳名。李经纬打开门,看见父亲在防盗门外站着,便赶快去开。

李鹤年喘着粗气,咳嗽着,满脸通红地站在门槛外面。他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看着李经纬顺头淌下的鲜血,听着宋秋月的号啕,愣住了。李经纬看着父亲,扭脸看了看家什横陈的屋子,看了看被鲜血染红了的白衬衣,也愣住了。他万万想不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来到。

父子俩愣了半天,李鹤年惊问道:“坷垃,这是怎么回事?”

李经纬从错愕中清醒过来,说:“爹,你进来吧。”说着,过去接住父亲沉甸甸的提包,那里面有李鹤年为儿子捎来的玉米糁。李经纬把父亲让进屋里,又关上了两道门。

李鹤年走到里间,看到在地上坐着的披头散发的宋秋月说:“秋月,有啥事不能好好说说,这样大喊大叫都不怕外人听着?”说着又看了看李经纬满脸血污,说:“你没看经纬的头弄成啥了。”

宋秋月哭着说:“他瞒着我把存折上的钱都拿走了,也不知道多长时间了,今天我领工资去存钱才发现,他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李鹤年稍停了一下,说道:“先起来,你们这样吵闹,就不怕别人听见了笑话。”

李经纬进到卫生间洗脸,从镜子里看到脑门上有个一寸多长的口子,看到了红透了半截的白衬衣,他惊愕自己体内还有如此丰沛的血流。擦净了脸上的血污,发现自己的脸变得十分苍白,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他看到了自己眼中那一粒将要坠出的泪珠。

李经纬在里间换了衣服出来,见宋秋月已从地上起来,背对着父亲坐在沙发上抽泣。

李鹤年走到儿子身边,心疼地看他的伤口,说:“快去医院包扎一下吧,大热天小心感染了。”说着剧烈地咳嗽,嗓眼里拉风箱似的喘息。李经纬将开门出去,李鹤年又说:“要打一针预防破伤风针,带钱没有?”

李经纬这才想到身上没有装钱。李鹤年从身上掏出二十元钱,给了儿子。李经纬开门出去走了。李鹤年对着李经纬的背又叮嘱道:“别忘了打预防破伤风针!”

李鹤年坐在沙发上,把藏在肺底的那口痰咳出来。拉张凳子坐下,问宋秋月到底为啥闹成这样。宋秋月倒了杯水,送到李鹤年的手里,把刚才的话又讲了一遍,说:“为了培养瑶瑶学音乐,连买钢琴带请教师,几年来花了两万多块钱,剩余的钱是用来买房的。天这么热,住在六楼,晚上都没法休息,连个空调也不舍买。我整天在家省吃俭用,一分钱分作八瓣花,他不吭声就把钱拿去用了。”

李鹤年说:“无论怎样也不能发这么大脾气,打架吵架能解决问题?经纬瞒着你把钱用了,这不对,可你也应该问问,干啥用了。他不对你讲,定有他的难处。他也不会胡花乱用,现在这社会在场面上混多不容易,你也要多体谅他的难处才是。”

宋秋月擦了把泪水说:“他是整天想当官,晚上做梦都在当官。可他又不会来事,四十多快五十了还上不去。”

李鹤年说:“男人有个事业心不好,整天浑浑噩噩,不求进取好?你们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对他还不了解?经纬个性强,事业心强,不甘落后,这是好事。这么多年,你对他支持很大,他对我讲过多次,你妈活时也经常夸你能干。经纬是个老实人,不会说光面话,一是一,二是二,不会逢场作戏,阿谀奉承,这是好品质。就是有时灵活性差点,你要多提醒他。”

“他会听我?我说过年过节去领导家看望,东西买好,他都不去。领导家有事,他从来不沾账。这还不说,还好给领导提建议提意见。去年,在科长会上,他还给秘书长提意见,说办公室风气不好。还引经据典说这王爱剑客,那王爱细腰,含沙射影批评领导。人家为人还为不过来哩,他去到处惹人。再说,我也不稀罕他当什么官。他那样儿,当不当官都一样,对家也不会有啥贡献。也是办公室的一个科长,就住在这对面楼上,比他到政府晚,当科长也晚,办公室三番五次推荐人家。家里空调也买了,房子也装修了,人家爱人三天两头买新衣服,还包月美容。我不是说他,他真不是那块当官的料。不说当不上,就是当上了,保不准哪天还得下来。”

李鹤年说:“当官是一方面,男人都追求个成就感,荣誉感,干这么多年了,上不去,也怕别人小看。你去洗脸吧,洗完了把家收拾收拾,万一来个人多不好看。回来我好好批评批评他,你不要生气了。到时候买房子,钱真不够,我再给你们凑点。”

宋秋月进卫生间洗脸。这时,李经纬包扎好了伤口,开门进来了。李鹤年见到他额头上贴着纱布,关切地询问伤情。李经纬说缝了几针,破伤风针也打过了。说完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李鹤年又想对儿子说什么,但看着他那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没有张口。

家中的战火在李鹤年的调停之下逐渐熄灭,但给李经纬的肉体和心灵上留下了一时难以愈合的创伤。在极不和谐的气氛中吃了晚饭,父子两个来到李经纬的办公室。

二人坐定,又扯到在饭桌没有讲清的事。李经纬把老冀借钱的前前后后讲述了一遍。李鹤年问借了多长时间了?又问事情办了没有?李经纬作了回答。

李鹤年说:“坷垃,你这事办得可欠推敲。一个是应该跟秋月商量一下,最起码打个招呼,瞒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她要知道能不生气?另外她也能帮你掂量掂量,出个主意想个办法。二是这钱出得有点轻率。你了解老冀的过去,可并不了解他的现在。生意场上变幻莫测,今天是百万富翁,明日就可能会沦为乞丐。而且人也在变,有的是自己变了,有的是在某种情势逼迫之下不得不变。咱门口的李三你记不记得?多老实一个人,现在到处哄骗。为啥?别人骗了他,他没钱还账,转过来又去骗别人,整天东躲西藏,不敢回家。要账的人恨了,把沙发电视啥都搬跑了,老婆也离了婚。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人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例子还少?还有老冀和那个省长的关系究竟怎样,你也只是表面观察,听他讲的,这能作为依据,三言两语你就相信了?两万块钱在别人是个不起眼的小数,但在你们,是多少年的积蓄,万一要不回来,是个多大的损失。”

李鹤年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李经纬听着父亲鞭辟入理的分析,尤其当天事件对他的刺激,心中愈加担忧。李鹤年咳嗽顿得脸上像蒙了层红布,咳了又到痰盂处吐痰,然后坐在沙发上喘息。李经纬发现几个月以来,父亲又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部变白,脸颊的肉松弛下来,两只眼袋如同鱼儿的尿脬,凸起在眼睛下边。父亲患的是气管炎,已是痼疾,久治不愈。想到自己平时工作忙,回去看望父亲太少,这么大热的天让父亲过来,不由内心十分愧疚。

李鹤年稳了稳神,对李经纬说:“坷垃,我给你说,做官的事,千万不要想得太多。咱家祖祖辈辈都没有当过官,也不照样过来了。你现在能当上科长,就是前辈的积德了。再说这也是个命,命中要有,不用费多大劲儿就能当上;命中没有,再跑也不中。我有个以前的学生,叫黄永福,前几个月时间提了个教委副主任。过去身体好好的,没当上几天,得了肝癌,前几天才刚刚火化。所以我说不要努太狠了。你当不上官,家里人谁也不埋怨你。我来时你弟弟、妹妹还交代,叫你稳住势,要注意身体,不要想得太多。”

听了父亲一席话,李经纬心中感到莫大安慰。其实他过去的思想也是如此,从未想到要进入政界。对自己人生的安排,无非就是当个好教师,像父母那样在三尺讲台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但是,一进入这个圈子,在各种因素的支配下,就变得身不由己。仿佛有一个人在推着自己,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像所有跻身政界的人一样,视官如命,一旦升迁,就沾沾自喜,一旦失意,则失魂落魄。总难达到物我两忘,清心寡欲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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