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中这是惊人的伟业,但二人似乎醒来就已经忘了这件事。
凌云决又躺在草垛上看天,离开的行囊已经收拾好了。
独孤流云也在牵着萧明月的手东逛西逛。
“他怎么样?”萧明月问。
“很厉害,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萧明月有些无语:“我是问你,他人怎么样。”
“人啊,太蠢了。”
萧明月一下来了兴致,又问道:“哪里蠢?”
“这家伙竟然不肯当我的侍卫,不知道想去哪,这天下,除了我还有谁能发掘出他的本事,你说他是不是傻...”
萧明月点了点头,她已经很确定,不论是凌云决,还是独孤流云,都是大傻子一个。
六年前的殷墟太学府内,凌云决跪在夫子面前。
“你可知你今天的说法大逆不道。”
“学生不知,难道学生哪里说的有错?”
“看破不说破,就算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只要你还在大商的土地上,便不可如此说,明白吗?”
“学生不明白。”
“你必须明白,现在就明白!”
夫子满脸都是沉痛,他宁肯学生现在觉得自己蛮横无理,也不愿见到凌云决某天暴尸街头,才知道蛮横无理的是这个天下。
“可是学生忍不住,学生有心想报效天下,却永远不得重用;学生心中有爱,却永远也不能说出口。这不公平,这样和死了又有何异?”
十四岁的凌云决声嘶力竭地吼道。
夫子看着他,眉宇紧锁,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反而释然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因为惜才,所以夫子才说开头那番话,那是责任。
夫子见过许多天才,所以若凌云决不听,他也不再强求,那是尊重。
但那句声嘶力竭的“不公平”,一下子将夫子的记忆拉回很久很久以前。
久得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但这一刹那又想起,夫子才明白。
有些事或许再也不会主动想起,却也是永远忘不了的。
这句话,夫子只在另一个人身上听过,那曾是他最自豪的学生,也是让他遭受最多非议与痛苦的学生。
夫子问:“你想一番成就?”
凌云决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想娶赫亲王之女为妻?”
凌云决面色一红,但只犹豫一瞬间,更加有力地点了点头。
夫子站起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世人只道,贱籍出生,努力一生最多不过为名门牵马。”
凌云决捏紧了拳头,心中纵有万般不服,但却知道这就是事实。
“其实不然。”夫子又说道。
凌云决怔住了,他抬头看向夫子。
夫子也看向他,光影辗转,仿佛一眼回到无数年前。
也有一个如今日这般的昏暗午后,也有一个这般大的孩子坐在那个位置。
那孩子说:“这不公平,我要让所有在这天地间行走的人,都能平等、自由地追求他想要的一切。”
夫子劝道:“做不到的,孩子。”
“做不到无所谓,死在追求的路上也是乐事一桩。”
十几年后,皇城禁军踏着铁蹄闯入太学府,将睡梦中的夫子从床上揪起来,丢进了天牢。
那时候,他第一次认识到,对这世上有些人来说,从来没有不可能。
这事就发生在他身上,所以夫子可以肯定地说出“其实不然”,即使他否定的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凌云决茫然地看着夫子。
离开大商,去大周王朝吧,那儿有你想要的天空。
“以前也有个孩子说出和你一般的话,我没理他。直到我在天牢里,我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原来我培养了个大逆不道的学生,原来当年那孩子已经成了大周的万寿大帝。
因为他,大商的将士不敢踏过逆水河一步,因为他,我们最美丽的公主必须远嫁他乡。”
你要实现抱负,你要迎娶独孤流云,大帝就是榜样。
大周的大帝,原来是大商人!
那是他人生中最光明的一天,他得以知道,这天,是可以捅破的。
所以他去了秋猎草原,役服五年喂马,算是报了大商王朝的养育之恩。
接下来,他就该离开了。
所以他包扎着受伤的右臂,随商队入皇城,请求出境。
红墙琉璃瓦,人群中,长缨公主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英武挺拔、鹤立鸡群,本就是难得的美男子。
长缨的剑架在他脖子上,大声呵斥他行同叛国,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凌云决手指轻轻撇开剑锋,流下一滴鲜血。
擦肩而过,他一句话都没说。
长缨拿剑的手微微颤抖,牙齿咬破了嘴唇。
突然,她眼神坚毅,下定了决心,跟了上去。
凌云决想起秋猎那个夜晚,独孤城拎着酒杯问,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倒是也敢当人面说出口。
凌云决说,萧明月和独孤城他相信。
“那流云呢?”
“她,我愿意。”
独孤城大笑:“好兄弟,喝酒喝酒。”
那个时候,两人绝对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独孤狼行在皇位上打瞌睡,哪会认真看什么通商文件,挥挥手就算放行了。
就是这个时候,长缨公主提着剑进了金殿。
她指着凌云决,一字一句,仿佛最残忍的刀子,刺得心头血流成河。
“此人身怀绝技,却不愿留在大商,这一离开,将来必成大患。”
独孤狼行的瞌睡突然醒了,他看着凌云决,饶有兴趣地笑了。
“公主的意思是,此人意欲通敌叛国咯。”
“是!”长缨的回答斩钉截铁。
凌云决身边那名书童突然跪下,疯狂往他身上泼脏水:“启禀皇帝老爷,凌云决意图玷污公主清白,没想到还欲颠覆我大商。小人忍辱负重潜伏数年,等的就是今日,将此罪人的恶行全盘托出...”
凌云决愕然,他心痛,他见书童不断偷瞄长缨裙底。
这才意识到,嫉妒二字,是人间最毒的毒药。
只可惜,书童不知道,就算他毒死了自己,公主并不会为此靠近他半分。
独孤狼行笑了,问:“有意思,那长缨认为,此人,罪当如何?”
流云无言。
百官齐喝:“斩!斩!斩!”
独孤狼行低着头把玩了一会儿扳指,看似随意地说:“斩了多没意思,公主首功,就交给公主决断吧。”
独孤流云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金殿的。
她提着剑,摇摇晃晃,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从宫外慌忙赶来的独孤城迎面撞上独孤流云,他眼神复杂,初时是开心,然后是不信,痛心,不解,最后只剩冷漠。
擦肩而过,两人仿佛没有遇见。
独孤流云猛地回头,伸出手,没有够到他的衣袂,也没说出一句辩解的话。
满腹的话语化作一泼殷红的血,绣口一吐,染了自己的红绫裙。
没人看得出来。
只有枷锁在身的凌云决为她心疼,但他无法安慰她,连为她辩解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