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晴那事儿,虽消息封锁得紧,但那一晚到底还是在宫里搞出了些动作,免不了遭人议论,不过几天,有些话还是传进了皇帝耳朵里。
午膳过后,天边罕见地放了点光,初春的太阳总是惹人心事,看着热乎,其实没几分暖意。
皇帝从一堆公文中站起来,望了望从窗格外流泻下来的光,一边用手拨弄着放在一旁的兰花草,这是前几日刚进贡的,说是新培育的花种,兰叶细长,尚未开花,据呈送的官员说,此花花苞呈淡紫色,等到花开,从花蕊往外会逐渐变蓝,全开之际,于微光下看,花瓣莹薄而透光,有朦胧之感,暂且还未定名。
“德正,你说朕要不要去趟凤和殿?”皇帝突然问道。
旁边伺候的吴德正说:“皇上若是想去了,那就去吧。”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啊,永远只会把问题抛给朕自己啊。”
吴德正还是笑道:“老奴不过是顺着皇上的意罢了,其实您心中早已有答案不是吗?”
皇帝一个转身,朝门口走去,说:“走,去趟凤和殿。”
吴德正刚想嚷嚷一嗓子找人随从,立马被皇帝抬手止住,道:“就你跟着。”
途径御花园时正巧碰上明妃,见她来的位置也是凤和殿的方向,皇帝开口便问:“你这是从凤和殿来的?”
明妃欠身行礼后,回答道:“正是,皇上也是去看姐姐的?”
皇帝的嘴角很小幅度地弯了下,不动神色地将手背到了身后,支吾地“嗯”了一句。
见他如此,明妃心知不能再多问,便道:“姐姐刚用完午膳,这会儿可能刚歇着呢,皇上若是过去,怕是要等上一阵了。”
听了她这话,皇帝正欲再说些什么,明妃又立马接道:“那臣妾就先告辞了。”
说罢便微微欠了欠身,皇帝本想推辞的话被她噎在嘴里,现下情景也不便多说些什么,便摆了摆手免了她的礼。
二人行至凤和殿门口,刚一进门便见一宫人在清扫,那人见了他,正欲叫人,皇帝抬手示意她止声,小声问道:“皇后可是歇下了?”
小宫女点点头,应声说:“刚歇下不久。”
皇帝心中了然,叫过后面的吴德正,吩咐他在门外等着,自己进了寝宫,进入内室后,又遣散内室的宫女,随意在窗边的书案旁坐下。
简单的陈设一如既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书随意地摊开在一旁,季弘复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幕,新妇初嫁,明眸皓齿,少年儿郎,意气风发,他刚在朝中领了新职,也是春日的午后吧,刚为先皇打理好不久后的春猎事宜,归来时她也正歇下,他便在旁边翻阅着不相干的书,足足坐了近两个时辰,她醒来见他,嗔怪他不叫醒自己,那一幕,现在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想想,那竟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沈昭月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慢慢撑着身子坐起,透过帷幔望去,看见书案旁似乎有人,以为是在一旁侍候的新巧,便直接开口喊她的名字。
季弘复见她醒了,放下书,行至床榻旁,刚想把拿过的外衣递上去,沈昭月便掀开了帘子,二人四目相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昭月惊愣之余,还是先开了口:“皇上来了怎么不先通报一声,任由臣妾在这睡着。”
说罢便拿过季弘复手中的外衣,翻身下床,干脆利落地穿上,季弘复看着突然空落落的手,神情有些恍惚,道:“朕不是一向都这般等你的吗?”
沈昭月却道:“皇上,您已并非当年的东宫太子,臣妾也非初为人妇的太子妃,有些礼节还是注意些好,别让人落了口舌。”
季弘复微微皱眉,听着她那冷冰冰的言语,觉得方才自己在这儿回想那些往事仿佛可笑至极,来自九五之尊的那种傲气又重新在他心中燃起,微怒道:“皇后,你既知自己是皇后,就应该知道身为皇后,应有贤良淑德之姿,怎由你这般,总是冰冷之态。”
“皇上贵为天子,臣妾怎敢冒犯,只是臣妾现下身累心疲,实在不宜侍候皇上,皇上若是无事,还是请回吧。”
季弘复却好似听不懂她的话,上前一步,道:“你还在怪朕?”
“皇上您在说些什么?”
“怪朕凭着一面之词就给你定了禁你的罪?”
听了这话,沈昭月眼中忽的显得朦胧起来,道:“事已至此,皇上还说这些作甚?”
季弘复不语,只是拂袖转过身去,偌大的内室此刻竟变得逼仄起来,二十年前那一夜的场景也开始在季弘复的脑中浮现,火焰在夜空中放肆呼啸,站在宫门前的人哭得撕心裂肺,那一刻他也曾懊悔,是不是一开始决定就错了。
“那场火,你是知情的对不对?”
沉浸在回忆中的季弘复忽的被这句话拉回现实,侧身看向沈昭月,后者也在看着他,眼中仍是冷冰冰的,却比往常更多了一分陌生,但他到底是皇帝,季弘复慢慢开口道:“皇后,你累了。”
“是,”沈昭月忽的笑了出来:“那晚是初一,白日里上奏的折子比往常都要多,按照惯例,皇上都会在勤政殿里待到午夜,而那晚皇上却破天荒地让臣妾过去,出事的时候臣妾明明已经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而是皇上您,一直让臣妾陪着您,还叫吴公公看好宫门,您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这场火会发生,还是······”
说到这儿,沈昭月慢慢噙了声,她不敢、也不愿意说出那个猜想,其实她不是没想过,为什么当年季弘复会一反常态地直接让她禁足三个月,后来想想,其中必还是有诸多考量,这几年越发觉得背后操纵的波云诡谲,这次的禾晴事件后,她忽的感到害怕,她现在究竟是处于一个什么位置。
“皇后,当年那场火只是个意外。”季弘复声音渐渐变得冷淡起来,落下这一句话就抬脚往门口走去。
这时,沈昭月叫了他一声:“阿复。”
季弘复愣在原地,慢慢转过身去,只见沈昭月眼睛猩红着,慢慢开口道:“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仿佛是个引火线,把季弘复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逼到了绝处,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没有!”
见他的反应,沈昭月更觉得当年事有隐情,说:“当年你就觉得白芷是他的人,你只不过是等着我把她推给你,可怜她只是一颗棋子,而现在,臣妾也想问,臣妾在你心中是不是也是颗棋子,二十年了,各方势力涌动,禾晴,只是你抛出来的一个饵对不对?你怕他卷土重来,你就是想把我困在这深宫之内对不对!”
说到这儿,沈昭月不禁落下泪来,自当年起,她已经习惯不去诉说任何心事了,而现在,她只觉得疲累无比。
季弘复快步走到她身旁,拉过她的手道:“皇后,你永远是皇后。”
说罢便转声离开,未至门口,背后传来一道声音,道:“皇上,城郊静心庵环境清幽,臣妾近来身体欠恙,想着青灯古佛平静心境,想去住上一段时间,望皇上成全。”
季弘复顿了许久,沉声道:“皇后想去,便随你的意。”
背后的沈昭月慢慢跪下,行了个大礼,嘴中念道:“谢主隆恩。”
见皇帝一脸阴郁地从门内出来,院子里的宫人们都默默退到了一旁,吴德正也抬脚跟上,心中想着,刚来时还如这春光一般,怎么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就变了天色。
哪怕是回了勤政殿皇帝仍是不言语,吴德正提着一颗心等在一旁,半晌,才听得皇帝道:“吴德正,你觉得朕当年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吴德正一下子跪了下来,道:“皇上的决定,自然是对的。”
皇帝又看向窗边的那株兰花,喃喃道:“可是,她却不肯信我。”
“娘娘心慈,若是知道背后原由,定是会体谅皇上的。”
皇帝思绪又飘到了多年前,觉得近来是越发老了吗,怎的常常回想起往事来。
当年皇后不孕,遭前朝非议,他本不想置理,可她却大张旗鼓地为其选妃,一天晚上在他依往常一样来凤和殿就寝时,等到的却不是沈昭月,而是她的近侍白芷,白芷说这是皇后娘娘的吩咐,他气她就这么随意地把自己推向了其他女人,当晚便宠幸了白芷,白芷出身官宦,并非无名之辈,容颜也在上等,后来怀孕后便被立了妃。
可他是皇帝,他与沈昭月不同,看人必多想三分,他马上就发现白芷的背后似乎还有牵连,甚至和述王季弘盛有关,便将计就计,与白芷做了一场交易,知她生平最想获自由,便许诺,生下皇子后,借由一场大火,还她自由身,代价是终身不得回京。
可谁知意外发生了,沈誉的妻子穆宛素临时进宫,还被人引去了芷婳宫,原本的计划也被打乱,最后火势根本无法控制,皇帝清楚,这场变故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宫里还潜伏着敌人,或是在他身边,或是在白芷身边,在他们达成交易的时候便已经提前得知。
在沈誉找到那份加盖凤印的信后,他愈加坚定此事,他愈加觉得那人的目的还是在皇后身上,所以他第一时间将沈昭月禁足在宫内,第一也是为了加派人手保护她,第二也是有意让她疏远自己,做出帝后不和的假象,就是怕宫里还有潜藏的敌人会从沈昭月下手。
皇后身况愈下,早些年,傅知鉴进宫拜年时见皇后面显疲累,身体虚得很,暗地里跟他提了两句,当时他便已察觉不对劲,一边给皇后调理身体之余,一边开始着手准备调查皇后宫里的人,禾晴就是那时被他安插进去的,可惜一直调查无果,直到近日才查到一些线索,就是那本记录册子,可也仅仅找到物证而已,调查了许久,都未找出其他的线索。
但他知道,有些力量按捺不住了,便示意禾晴引导季临川和傅清若揭露自己的“身份”,还特意将那本搜寻来的记录本揣在身上,为的就是做一场戏给藏在黑暗处的那些人看看,好钓出背后的大鱼。
禾晴的确是放出去的饵,但他是皇上,在这深宫之内,朝政之间,多少人虎视眈眈地望着他,如今二十年期限已至,他明显可以感受到朝中一些势力开始逐渐有一些骚乱,西密国也发来了来京的函帖,他不得不抛出诱饵去探探,现下的皇宫是否还能在他的控制之中。
可他也忘记了,任他如何精心算计,也永远绕不开必须要面对沈昭月这个事实。
他不甘心承认,是因为他的大意,才让当年那场事故发生,但他也同样不甘心,那个人好像永远阴魂不散,他必须亲眼看着那个人死。
想了许久,季弘复不自觉地又望向那株兰花,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递给吴德正,说:“这花就叫此名吧。”
吴德正走上前去接过那张纸,只见纸上赫然写着“旧月”二字,笔迹立挺却夹杂着一丝绵柔,尤其是那“月”字,看得出书者下笔时不够利落,吴德正心下了然,应了一声便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