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红桥边,正是华灯初上之际,桥下的曲水河自城南流入城内,在正阳大道旁边划出一天然赏灯之处,这儿一直都是各式节庆的集会之地,就是在寻常日子,夜间也比别处灯光璀璨几分。
河边某颗柳树下,站着一着月白长衫的男子,男子身形颀长,眉目沉静,双手微微负在身后,偶尔抬头看向四周,一举一动仿佛都透着一股贵气。
过往之人无不多看几眼,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出来赏灯。
这会儿早已过了戌时,月亮已经在树梢挂了许久了。
“怎么样,她来了吗?”季临川见简渊回来,连忙上前询问道。
“我问过云初姑娘了,她说清若姑娘早就出门了。”简渊道。
近一个时辰前,二人便已在此等候,等了许久,仍不见傅清若的身影,季临川便叫简渊去前方堂里问一问。
听了简渊的回答,季临川微微皱了皱眉,他应该考虑到的,清若刚来京州不久,怎么就这么让她一个人来赴约呢。
正在他自责之际,简渊突然指着河对岸叫道:“那个,那个淡青色衣服的,是不是清若姑娘?”
季临川连忙转头顺着简渊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河边的灯楼之下,一青衣女子左右四顾地走着,不是傅清若还有谁,下一秒,季临川便穿过映红桥大步往那边走去。
这边傅清若还迷失在周边各式新奇玩意儿的吆喝声中,神经紧绷着,生怕又莫名其妙被别人拉走了,走着走着,突然一只手拍在了肩上,因为方才的前车之鉴,这一次,她直接一个转身挡掉那只手,回头一看,只见季临川一脸奇怪地盯着她。
见到他的脸,傅清若的心仿佛瞬间沉了下来,先前来时的那些慌乱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禁不住低声道:“师兄。”
看到傅清若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又看看她有些散乱的发髻,季临川面色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没事儿啊。”傅清若看似不经意地耸耸肩,见到大师兄,她就安全了。
“是吗?”季临川转着调儿抛出这两个字,一边抬手将她发髻中散下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道:“头发都散下来了你还说没事······脸上又是怎么回事?”季临川突然看到傅清若左脸上那一丝小小血痕,不禁发问,还极小声地“啧”了一声。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方才问头发那句还算得上语气温和,这一句倒像是问责一般,即便灯光不及白日亮堂,却还是看到那一处肤色与别处不同,再加上傅清若面色白皙,不用多仔细就能看到。
傅清若尴尬地推开他想要仔细查看的手,道:“千方堂是医馆,常有处理外伤的病人,沾点儿血迹也不奇怪嘛!”
她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季临川直接戳破:“和天铭待久了,你现在撒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了是吗?”
见她眼神飘忽地看向四周,季临川又道:“你一向爱干净,发髻乱了就算了,小时候在山上沾点鸡血你都要洗三天手,如今脸上沾了人血你还能带着它出来赴约?”
······
她应该有些自知之明的,在大师兄面前她怎么可能撒谎成功?于是张口便答道:“好吧,我被打劫了。”
听了这话,季临川方才的严肃表情又立马变成了担忧,把傅清若转了一圈儿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怎么回事?千方堂到映红桥虽不算近,但都是大道,怎么会遭人打劫呢?”
“那人骗我给他帮忙,然后趁我不注意就把我银子抢走了,我追了好久没追上,然后就有点儿迷路了,问了好久才找到这边的呢!”傅清若一脸信誓旦旦。
“那你脸是怎么回事?他打你了?”
傅清若摇摇头,继续胡乱篡改道:“那倒没有,他抢我银子时我本想抢回来的,谁知他推了我一掌,应该就是那时候刮到什么地方吧。”
听着傅清若的叙述,季临川脸色复杂,微微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双唇无不透露出他此刻的担心,傅清若见他如此,心中不免泛起一丝羞愧,可总比讲实话好,要是他知道自己差点被买到青楼里,后果更可怕,正当她想安慰几句时,季临川道:“都是我不好,我应该叫简渊去接你的。”
听了这话,傅清若刚刚泛起的羞愧之心更甚一层,心中默默骂道,傅清若呀傅清若,还不都怪你自己蠢笨!
但嘴上还是拍拍季临川道:“没事儿,我怎么说也有点儿功夫。”
这句话可把季临川逗笑了:“就你那点儿三脚猫功夫啊。”
“还是有点儿用的。”傅清若小声反驳道。
季临川笑笑,无奈:“好,你说有就有吧。”
说罢便执起傅清若的手,往靠近映红桥的那一边走去,先前出来赴约时本就匆匆忙忙,晚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不,半路上傅清若肚子就饿得咕咕叫了,季临川又给她买了几个饼吃。
二人行至映红桥下某放河灯处坐下,傅清若从袖口抽出今早上他送来的那张帕子,坦然道:“师兄,我没有怪你。”
“不怪我冷漠吗?”
傅清若摇摇头道:“我知道自己救不了她,只是,我希望我能救她,不管是能力也好,立场也好,我这双手应该是救人的,而不是把人推向箭矢之下。”
接着又说了许多这些日子在千方堂看到的人间百态,哪家儿子不孝顺不愿为老娘付诊金了,哪家丈夫又为妻子千里求药了,说她总是想帮助他们却又无可奈何等等等等。
季临川坐在她旁边,并没有出声辩驳,也不打算和她说什么人生的大道理,只是静静听着。
最后,傅清若说:“我才发现,除去能力的原因,许多病痛也非医者能治的。”
“救人乃医者本职,世上的疾苦又不只身体一种,做你能做的就好了。”
傅清若叹了一口气道:“我想我暂时还做不到如此豁达。”
面前的湖光在寥寥几个河灯的映照下泛出淡淡的黄色,河水推着河灯前进,就如同真相推着人前进一样。
“如今想想,雁山上的生活犹如桃源一般,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
“既然心结解开了,我送你回去吧。”季临川道。
傅清若抿了抿唇,撑着身子站起来道:“嗯。”
二人路过一杂耍摊时,季临川随手将一看耍猴看得正欢的男子拎了出来,正是不见许久踪影的简渊,一开始他还是在暗中盯着二人,不过一会儿,眼光就被新来的耍猴给吸引去了。
季临川将傅清若送至千方堂外面,道:“禾晴那件事可能不止那么简单,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卷入其中了,你安心治病救人就好,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傅清若点点头,对于她来说,大师兄说能做到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口,季临川心中又想起她先前说的那些话来,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当初在雁山上,他们每日所学虽然都是为了今日做准备,各家都请了老师上山为他们教书,但终究只是纸上文章,到底是轻松自在。
政论也好,治国也好,作为东临国的储君,他也是在这一年内匆匆忙忙担起身上的重担,在右相沈誉的教导下慢慢开始适应着处理一些奏折,民生水利,经贸商贾,在与各部官员的交流中都需要了解。
最重要的是,要学会运用自己手上的权利,在山庄里,即便大家都知道各自的身份,但碍于三国之约,到底许多事都由不得大张旗鼓,师父又主张“君为民”,所以他并没有养成手握权力的脾气,回来之后,他就必须要适应他的身份,那高高在上的权力,远不及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过是四处受限的长鞭罢了。
就比如右相虽为他的老师,但父皇不止一次向他提到皇权与相权的平衡之道。
这些日子,西密使团要来京的文书已经抵达,怕又是一段忙活的时日了。
季临川将简渊叫到一旁,问道:“上次查的那个事情怎么样了?”
“那一批往西运的货的确是来自京州,而且似乎牵扯到京官,属下在调查时发现最原始的那一批货的雇主似乎就住在西林原,不过再往下线索就断了,但是有一点值得怀疑,虽没查到源头,但好几个断了的线索点都在一个京官家附近,赵海年。”
听到这个名字,季临川显然有些意外,问道:“户部去年刚升上来的那个赵海年?”
“正是。”
季临川若有所思,又道:“再去给我查查清若今天出来的时候到底见过哪些人,她不想让我担心,肯定隐瞒了些什么。”
简渊一脸眉开眼笑道:“遵命,这个任务肯定放在第一位!”
······
“听说你前几日在和鹤染炫耀你的俸银比她多啊。”
“还好还好,多一点点。”简渊还不知道自己主子的意思,面上还一脸得意。
“好啊,那下个月你的俸银减半,鹤染的翻倍。”
简渊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蠢事,追着季临川远去的背影连道:“殿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