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云初过来同傅清若商量,说自己晚些时候要去给一个病人看病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傅清若有些疑惑,因为她本就是跟着云初学习经验,所以往常这种情况向来都是默认带她一道去的,今日怎会特意来询问呢。
“因为是去楼里。”
“楼里?”
傅清若不解,又问了清楚才知道原来云初说的这个“楼”是青楼的楼,今日她要去看病的正是京城最出名的青楼——烟雨楼的一位姑娘,虽说这烟雨楼号称是卖艺不卖身,可既入了这风尘,有些东西也是身不由己了,在外人看来,有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
平日里那些姑娘本就不常出门,小病自己抓药,大病就喊大夫来瞧,有些女子的病男大夫又不方便,楼里的妈妈便想找个女大夫,寻了好多家医馆都没找到合适的,不是压根儿就没有女大夫就是碍于偏见不愿意去。
找到千方堂时,云初一开始也有些犹豫,后来了解到要去看病的那位姑娘也是当年她所经历的那场旱灾时幸存的,心里便生了同理之心,又去问了颜岑,待他点头了云初才算是答应了那边的人。
颜岑还鼓励她趁此机会在女子病理上多下些功夫。
“疾病的出现与否并不会考虑这个人是生于钟鼎之家还是市井风尘。”应下云初的时候,他如是说。
烟雨楼地处花街,都是很美的名字,像极了在此谋生的那些女子。
傅清若与云初到花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这巷子正是她前几日差点被拐走的地方,从烟雨楼里往下瞧,刚好可以看见她当时被绑时的那个小木门,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原先傅清若以为这种烟花柳巷净是做些皮肉生意,事实或许也是这样,但现在她看来,似乎也不全是。
白日里这些地方并不开张,楼里的姑娘也大都是自己练习着器乐、舞蹈之类的。
现世经济发展,虽然这些勾栏瓦肆之地在许多人眼里一直属于不入流的场所,但并不妨碍它成为民间文娱玩乐的集中地。
除去选进宫中的舞姬、歌姬外,真要论京州歌舞的盛行之所,那花街绝对无出其右,而在这花街中,烟雨楼又名列榜首。
前年的上元灯会,民间选出来登上花车游行的便是烟雨楼的琴心姑娘,琴心的琵琶与身段都是一流,“京城十绝”里的第七绝就是她的琴和舞。
而今天要去瞧的病人,正是这位琴心姑娘。
傅清若和云初由楼里的人带着从烟雨楼的后门进入,云初轻车熟路地往琴心的院子走,傅清若忍着心中的好奇,硬是不敢四处张望,这与寻常人家的院落也没什么两样嘛。
云初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抿嘴道:“你还想看些什么?”
傅清若脸刹的一红,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缓解一下尴尬。
“待会儿进去了,不要多看也不要多问,看病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给人看了笑话。”
傅清若点头如捣蒜。
琴心的院子在大院的最尽头处,并不像傅清若想象的那般红红艳艳,反倒有几分文人的雅致,进门处植着几丛湘妃竹,院角还砌了一小片荷塘,此时正值夏初,碧绿清波之上,只竖起寥寥几枝花苞,粉花与翠叶交相辉映,微风光影,摇曳生姿,倒也别是一番风趣。
而琴心本人,也如她的名字与这小院情调一般,眉眼柔和,身形窈窕,容颜虽算不上艳绝之资,但气韵舒展,仿若院子里那碧波荡漾中簌簌而立的粉荷,清雅淡然。
琴心与云初也算是熟人了,她来反倒不像是治病的,更像是看个朋友顺道问问近况的,见清若在一旁打着下手也不说话,更是随和地招呼她不必太过紧张,不久前差点被拐的心理阴影在这儿给消磨了一半。
“不过就是些经血不调,再加上这段时间正在换季,冷热不定,自己注意衣物添减,之后我再给你开几副活血化瘀的房子调理调理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琴心点点头应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傅清若方才便注意到了,她的手腕处有不明的猩红,便微微一笑说:“姑娘如果有还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其实......”琴心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将一侧衣服解开,只见她从脖子下到两边胳膊处布满了一道道红痕,长短不一地分布着,白皙的皮肤使得这些红痕显得更加狰狞。
“怎么会这样?”云初惊道。
“约莫两个月前,我去寺里求愿时,偶然在路上遇见一个男子,刚开始只是觉得他眼熟,仔细辨认后才认出他就是我哥哥,他在一家人家里做伙夫,一开始我们都很开心,我们都以为对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跟他说了我现在在做什么他也没说什么,只说我平安就好,正当我还欢喜在找到哥哥的喜悦中时,他突然问我借钱,一开始只是些小钱,到后来越借越多,有一日我从与同他在一家做事的人那里得知,原来他是个赌鬼,所有的月俸都投进赌场里了,连饭都吃不饱也要去赌。”
“你应该拒绝的呀!”
“当我知道他是赌鬼的时候我就拒绝了一次,他先是没说什么,后来赌瘾犯了哭着求我,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着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哥哥,我就又给了他一点。”
“唉!男人嘴里的最后一次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次。”云初道。
傅清若默默在心里想,云初姐姐是不是被颜赐哥哥伤过心啊。
“我晓得他的本性后,就坚决不肯给了,他先是骂我,后来甚至打我,简直像发疯了一样,我躲着不去见他他就来楼里闹,昨天夜里又来了一次,妈妈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对他怎么样,可是在这种地方闹起来,那种闲言碎语不知道有多难听,不可能一直放任他这般闹。”
“那就报官啊。”傅清若道。
“官府怎么会管这些,况且,他是我的亲哥哥啊。”
“当年那场旱灾过去已经快十年了,她真的是你亲哥吗?”云初问道。
“我们分开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我记得的,而且我们都有爹娘给的同心锁,不会错的。”
“这......这是你的家务事,我们也帮不了你。”
琴心摇摇头,说:“你们能听我说说这些已经很好了。”
傅清若道:“姐姐,你哥哥若执意这样下去,就算你不报官,也会有其他人报官的,这里又鱼龙混杂,这次只是被轰出去,若是哪天冲撞了哪位贵人,可就不仅仅是报官这么简单了。”
琴心一时有些慌乱,忙道:“那可怎么办呀?”
“你还是先找他讲明其中利害,他若不听你再做考虑,如果你碍于妹妹的身份不愿报官,可以由楼里的妈妈报,与其放纵他惹是生非哪天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如让他蹲几日大牢冷静冷静。”
傅清若说的吓人,竟也把琴心给唬住了,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正当几人商议之时,突然从外面冲进来一个醉酒的男子,傅清若立马起身挡在琴心面前,云初也匆忙忙着把琴心刚褪下的半边衣服拉上去。
傅清若眉头一皱,对着那脸上红晕未消的男子道:“你是什么人,好不识礼数,女子闺房竟也擅自闯进来。”
片刻前她才被消磨的心理阴影又增长了起来。
那男子听了这话,面上丝毫未显羞愧之心,甚至还得寸进尺道:“什么闺房,不都是给男人看的嘛!还是三个,让小爷我......”
话音未止,男子便轰然倒落在地,只见身后的丫鬟手里拿着一个花瓶抖抖索索地站在后面,她刚想去灶房拿些吃食,就瞥见那男子晃晃悠悠地冲进房里,她立马放下吃食就跑了过来。
这时,几个下人和烟雨楼的妈妈梅姐也来了,瞧着倒在地上的男子,先是一惊,又见傅清若一副对峙的架势,心里大约了解是怎么回事了,叫两个人将那男子抬走后,又招呼刚刚那丫鬟清扫一下地面,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琴心小心翼翼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刚那位,莫不是工部的王大人?”
王绍是烟雨楼的常客,家中妻妾成群却依旧夜夜留宿烟花之地,醉酒后就喜欢闹事,今日没想到竟让他给跑到后院来了。
梅姐点了点头,说:“没事,一切由我处理,你安心治病。”又转向傅清若道:“这位姑娘看着眼生,是?”
“这位是我师叔的女儿,姓傅,刚到千方堂学习医理,由我带着。”云初介绍道。
梅姐细细打量了一下傅清若,今日早些时候老板突然让她注意今日从千方堂来的人,莫不就是为了这位姑娘,说来也不奇怪,这姑娘确实生得貌美。
傅清若被她看得有些局促,问道:“您这么看着我作甚?”
梅姐反应过来,连忙抱歉几句,说:“姑娘第一次来就见如此闹剧,多有冒犯,待会儿我让几个下人护送你们出去。”
琴心也有些奇怪,虽说梅姐平时言语活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对生人如此毕恭毕敬倒是少有。
云初又给琴心写了几副消肿止痛的方子便由几个下人给带出去了。
她们走后,梅姐遣开众人,独自来到一处独立阁楼,一年轻男子端坐在正位之上,一手托着茶杯一手拿着最新的京州小报,清俊的眉眼微微皱着,一副生人勿进的清高感。如此严肃倒是让梅姐有些不适应。
只听得那人道:“见着人了吗?”
“见着了。”
“漂亮吗?”
梅姐眼睛一亮,她果然没猜错,忙道:“漂亮漂亮,比楼里所有的姑娘都要漂亮几分呢!”
“你可别弄错了,她的眼尾处有一颗小小的痣。”
“这,属下倒没注意,不过,千方堂原先的那个大夫说她姓傅。”
听了这话,那男子的表情瞬间舒缓了下来,道:“那就没错了!”
“殿......老板,您找这位姑娘可是看上了人家,要不属下帮您引荐引荐?”
那男子刚喝下一口茶,被她这活惊得全喷了出来,面前京州小报的油墨瞬间晕开了一大半,只见他慌忙收拾道:“看上她?我可没那个胆子。”
“连老板都不敢的姑娘得是个什么人物?”
“不该问的话就不要问。”
梅姐很有眼力见儿地闭了嘴。
“还有什么事儿吗?”
梅姐想了想,犹豫着要不要讲王绍被砸晕的事,那男子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道:“但说无妨。”
梅姐便将刚刚王绍的冒犯之举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个清楚,男子嗤笑一声,说:“又是工部那个饭桶,上回警告过一次竟还不长记性,行了,我来处理,你先下去吧。”
梅姐退下后,那男子又拿起京州小报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时不时还发出点赞叹,啧啧两句道:“这写得,谁不说一句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