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识竞赛如期在星期一举行。“竞赛题目是学校组织本校教师拟定的，难度很大，超过了以往市、校进行的各次知识竞赛。这套题目，真正考验了一个考生的综合素质和掌握知识的熟练程度。”
张老师在竞赛结束之后，对同学们说了这一番话。我有点紧张。
虽然我感觉自己发挥得还行，但我还是有点紧张。白帆好像也不轻松，表情严肃得有点吓人。
张老师又说：“通过这次竞赛，我们班被选上参加市里知识竞赛的学生，期末老师在确定本学期学校三好学生时将给予重点考虑。”
“学习成绩是硬件，老师到什么时候都会坚定不移地坚持这一观点。”
张老师最后挥着拳头说，显示了自己的决心。竞赛成绩很快就出来了。
学校教务处拉出了一个大名单，由美术老师用毛笔抄在一张大红纸上，在一楼大厅里贴了出来。马驰骋毫无争议地名列全年组第一名。白帆考得也行。而我则不太理想，总分刚刚够年组前五十名，取得了参加全市知识竞赛的资格。
“好悬！”张老师有点后怕地拍着我的肩，“再少两分就完蛋了。”我在暗自庆幸自己的时候，觉得张老师的观点有点太绝对化了。真差两分也完不了蛋的，我还有机会嘛。一次知识竞赛说明不了太大的问题。“这一段时间一定要保持心态的平稳，全神贯注地做好准备。”
张老师不放心地叮嘱我，“全市知识竞赛就在眼前了，加把劲儿，争取冲上去。”我知道张老师反复叮嘱我，是因为她不放心。
我不是那种特别听话的学生，虽然不犯什么大错误，但时常也给她找一点麻烦，让张老师对我无可奈何，恨不起来，也喜欢不起来。其实张老师不叮嘱我，我也会加劲儿的。因为到市里去参加竞赛，代表的是全学校，不仅仅是我个人好不好的问题。
我不能给学校丢脸。这一点，我的心里是有准数的。竞赛卷子一发下来，我就逐科做了试卷分析。
我发现我的弱项几何答得还是不错的，而平时学得最好、把握最大的代数却分数落后了，主要是有三到四个地方马虎了。原本都会的知识点，由于粗心，白白丢了分数。我后悔得直咬牙根儿，不停地往嘴里吸气。
假如这几处地方我不马虎，那我的总分数就可以闯进全年组前三十名。我能不后悔吗？我正捧着代数卷子吸气，一个人拿着一张纸凑到了我的面前。
是林新！林新手里拿着的，正是我起草的那封署名“一个关心你的女生”的信！昨天早上，我特意早早来到学校，趁教室里人少，没人注意我时，把那封信扔进了林新的课桌里。
我的动作迅速而且隐蔽，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显然林新顺利地拿到了那封信，而且他看了。而且……他察觉出是我干的了吗？我有点心中没底，看着林新，没有说话。有时候以静对动，以不变应万变，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好效果。林新把信放在了我的面前。我还是没有说话，看着林新。
我的意思非常明显，我的眼睛正在向他发出疑问。林新晃着头，一本正经地说：“米羊，我对你的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真的。”
我故意做出莫名其妙的样子，看了看林新，又看了看面前的信。我看到我的字写得很潇洒、流畅、成熟，从字体上谁也看不出这封信出自一名初中二年级学生的手。
我问：“什么意思嘛？”
林新说：“我没说假话。你肯于把自己由一个大老爷们儿变成甜丝丝的小女生，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呀！我说佩服你是真心实意的。”
我假装拿起信看了几眼，问：“你的意思是说，这封信是我写的？”“米羊，我求你了。”
林新做出一脸的受气状，弓着腰，抱着拳，不停地向我施礼，可怜巴巴地说：“真的米羊，求求你，放我一马。我真的很怕你。全世界多厉害的男生我都不怕，就怕女生，尤其是由男生变成的女生。我吓得受不了，我的腿都发抖了。”
林新说着，两条腿真就抖了起来，引得旁边的几个男生“嘿嘿”地笑。
我明白了，林新在做“秀”给我看，他要把戏做得足足的。
但我不能这样轻易就承认。被林新牵着走，对我将非常不利。
我也看着他笑起来，说：“林新，你也很有表演才能。”我之所以用了个“也”字，是把林新同孙小非做比较了。
林新的戏还没有演完，他苦着脸说：“米羊，你是尖子生，老张眼里的花骨朵儿。你不但学习好，还聪明，好主意好办法多，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对兄弟要手下留情，别太毒了。”
他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信纸，说：“这个主意只有你这样高智商的人才能想得出来。求你了，饶了我吧。”
我把信纸推开，说：“林新，这封信跟我可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你可不能把屎盆子往我脑袋上扣。”林新把信拿起来。
怪声怪气地念：“一个关心你的女生。我好幸福哦，我的心好甜哦。”说完他把信撕成条，团了团，像团一堆干草，然后随手扔在地上。
“米羊今天算是我求你一回了。”林新说，“我智商没你高，所以我只能求你饶了我。我好害怕，我得离你远一点儿……”林新做出一副又可怜又惊惧的神态，慌慌张张地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时那几名男生笑得更响了。我突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似乎做出一副可怜相的不是林新而是我，林新的反常举动其实恰恰是在挖苦我，变一种形式挖苦我。我一下子就处在了十分尴尬的境地。我看了看那几名还在坏笑的男生，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要沉住气，别急于声张。于是我踢了一脚林新扔在椅子旁边的碎纸条。纸条散开了，飞得到处都是。我转过身子继续看代数卷子。可我很快就发现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的心情比地上的碎纸条还要糟糕。我正心里乱得不知干什么才好，林新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笑声像打开笼头的自来水，很凶猛地冲出来，没法将它拦住，很快就把整个教室都塞满了。
林新的笑声很放肆，在教室里涌来涌去，把我的耳朵刺得尖叫起来，接着就一下重似一下地疼。那几名男生不知道林新为什么突然大笑，也跟着笑。教室一下子就变成了笑声仓库，每一个角落都装满了放荡不羁的粗野的笑声。我的耳朵叫得越来越响，疼得越来越凶，我已经快招架不住了。如果继续坚持下去，我的脑袋就要炸开了。
我猛地站起身，在桌子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大喊一声：“别笑啦！”我把桌子拍得很响，比运动场上的发令枪还响。我的喊声也很冲动，声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笑声戛然而止。林新突然抱着脑袋往自己的书桌底下钻，嘴里叨咕着：“好害怕呦！好害怕呦！”男生们再一次哄笑起来，看着林新。
初二（二）班的一名男生探头进来，问：“你们班有人在演小品吗？”
我把代数卷子塞进书桌，推开二班那个多事的男生，逃出了教室。跑到楼外，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操场上到处都是玩耍的学生。我看到初一的学生疯跑疯闹玩得特别开心，一点点事情在他们看来都是最好的笑话。
初二的学生有的人在楼前玩撞拐，一种单腿站立跳来跳去撞来撞去的游戏，有的人在篮球架下扔球。
而初三的学生则或背手或抱肩站在楼前的墙根儿下，仰着脸望天，不知道在望什么东西，好像天空中有他们亟须弄明白的问题一样，望得平静而且执着。我把手插在裤兜里，慢慢踱到初三男生的跟前，也学他们的样子，看天。天蓝得很，也干净得很，一点儿杂质也没有。
整个天空完完全全就是一块巨大的宝石，在头顶上镶着，闪着吸人目光的蓝色，让人的心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清亮亮，澄澈透明。
“天蓝得像一页童话。”
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话。我记得我曾经写过这句话。
我很喜欢这句话。
那几个初三男生一齐看着我，有一个人还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他们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我不想向他们解释，就笑了笑，走开了。我想我刚才的言行一定比初三学生还要深沉，所以他们才奇怪地看着我，向我发问。而当孙小非看见我并跑过来时，也没头没脑地问我：“你是怎么回事啊？”我笑了几声。我尽量使自己发出的笑声像初三学生那样成熟。
“有什么事吗？”我问孙小非。我觉得我说话的语气也有点怪，跟孙小非说话的语气差不多，像背台词。
还没等孙小非说话，我猛地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我扔进林新课桌里的那封信，林新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认为是我写的？于是我大胆地问孙小非：“这两天，林新有什么反常吗？”我没说刚才教室里发生的一切。
孙小非和林新是同桌，她可能知道一点情况。孙小非摊开双手耸耸肩，撇了下嘴，说：“噢，可怜的人，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孙小非的神态无疑是在模仿一位高贵无比的妇人。我突然预感到事情可能会很糟糕，就在孙小非仍然摊开的手上打一下，厉声说：“快说，怎么回事？”
孙小非白了我一眼，说：“人家刚刚进入一点状态。
告诉你，你写的那封假冒伪劣信件林新看了，他猜到是马驰骋干的，就找马驰骋算帐。谁知马驰骋是个太没有骨气的家伙，林新一吓唬他就从实招供了，说主意是你出的，信是你写的，也是你扔进林新课桌的，他马驰骋倒成了个无辜的受株连者。”
我突然有了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惶恐与不安正慢慢地向我袭来。我脱口大骂：“这个叛徒！”
“林新恨死你了。米羊，你要当心，当心吃亏。”孙小非说，“同林新这样的人较劲吃亏，犯不上。你和他，不是一路人。”
孙小非的坦诚让我小小地激动了一下。
我说：“谢谢你。”孙小非奇怪地盯着我：“这么轻巧？一句谢谢就完啦？你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要动真格的！”我的心里恨着马驰骋，感激着孙小非。这两种东西在心里折腾，我很不舒服，说话就没有多少耐性。
我说：“说吧，怎么感谢？”孙小非伸出手，亮在我的面前，说：“诗，我的诗呢？你专门写给我的诗呢？你总该兑现你的承诺吧？”诗稿就在我的衣兜里，就在我的手里捏着。我把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那页诗稿放在了文具盒里，到学校之后感到白帆有可能看见，就拿出来，塞进了衣兜里。但我不想给孙小非了。我是突然改变主意的。马驰骋这个自私的家伙出卖了我，林新刚才的做秀实际上是对我的一种威胁，他肯定会不择手段地报复我的，我不能再因为一首破诗给自己增添更多的麻烦了。于是我向孙小非亮出了笑脸，说：“对不起，诗，我正在写。
给你写的诗，我不得好好构思构思，写得美一点儿吗？”孙小非垂下眼皮，不高兴地扭了扭嘴角。我说：“放心吧，这说明我认真呢。”“好吧！”孙小非放下手，“你认真就对了。不过米羊，你要当心，林新不会善罢甘休的。”
二
下午最后一节课，教几何的韩老师突然来到教室，给我们讲解知识竞赛的几何卷子。韩老师很少到班级里来利用自习课做辅导，大概是她已经感觉到了同学们不太喜欢她的课。果然，韩老师站在讲台前，说：“这次知识竞赛的卷子很有典型性，老师觉得非常有必要给你们讲一遍。”
韩老师讲卷子时，我没有听，翻看我在书店买的语文阅读参考书。也许是我看得太认真、太专心致志了，韩老师发现了一直不抬头看黑板的我。
她用粉笔在黑板上点两下，说：“米羊，看着我，注意听！”我只抬了一下头，在黑板上扫两眼，就又低头看参考书。韩老师生气了。
其实当我抬头时她并没有马上讲题，而是盯着我。
韩老师的习惯用语是“看着我”，我对这句话特反感，所以抬头了我并没有看她。对我没把老师放在眼里的举动，韩老师不生气就怪了。“米羊！你站起来！”她的声音高了八度。
“别以为你知识竞赛几何答得不错就牛气哄哄的。你答满分了吗？你没有错的地方吗？”
我站了起来，说：“韩老师，您是老师，应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韩老师一愣：“什么形象？我怎么了？”
我指着她的衣服说：“您的连衣裙上点缀的是什么东西？冷不丁一看我还以为是设计大师的独特创意呢。”韩老师低头看自己的连衣裙。果然在裙摆上有几个白白的亮点。同学们都看见了，那是几枚大米饭粒儿。
韩老师的脸一下就红了，她下意识地在饭粒儿上抓了几下，接着就气愤地把粉笔摔在粉笔盒里，说：“你到学校是学习来了还是看老师来了？我一看见你那副牛气哄哄的丑态就恶心！”我“扑哧”一笑，说：“彼此彼此。”
“你……”韩老师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抓起讲台上的卷子，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白帆捅我：“干什么你？学会气老师啦？”
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是故意的。我不愿意做一个既没有优点又没有缺点的男生。放学铃响了，大家开始收拾书包。马驰骋很迅速，背上书包就往外走。
组长忙喊他：“马驰骋，你干什么去？今天咱们小组值日你知道不知道？”马驰骋站了一下，连头都没回，走出了教室。组长伸着脖子在后面喊：“马驰骋，你拒不参加清扫卫生，明天我告诉老师！”马驰骋根本没有理会组长，转眼就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