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夜，我醒了。
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竟睡不着了。
我像烙饼一样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翻，还是睡不着。
恍惚中我感觉到有一只飞鸟正在我的头顶盘旋，似乎在注视着我。
接着就快速地向我飞来，它煽动的双翅发出扑扑棱棱的脆响，越逼越近，直向我的额头逼来。
我用被子把头紧紧地包裹起来，可无济于事。
我看见那只飞鸟已经把一双又黑又尖的利爪伸了出来，像是要抓住我一样，又好像是要在我的额头上降落。
我吓了一跳，伸手就打开灯。飞鸟不见了。
我坐了起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我的心里有一件事一直没有放下，就像那只飞鸟一样始终在我的头顶盘旋。
那件事就是我有一架还没有打。我和林新之间的那一架。
这是不可能避免的一场战争，就像越逼越近的飞鸟，无法忽视，无法拒绝。
后来我睡着了，睡得很沉。早晨上学时我一边骑车一边望天。
天是湛蓝色的，干干净净，没有飞鸟的影子。
路边是一片建筑工地，早来的工人们已经开始忙碌了。
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正在操纵电锯切割钢筋，那巨大而且刺耳的切割声尖锐地响起，为飞射而出的舞蹈着的火花伴奏。
我停下自行车，向那个工人溜去。回来的时候，我的手上多了一根钢筋，有大拇指粗。我把钢筋放进书包里，那长度竟然正好书包能容纳得下。
我拍了拍书包，骑上自行车继续走。我和林新那一架还没有打呢，我不能傻等着挨打，得有所准备。
虽然林新一直没有出现，但这只是暂时的。上早自习时，同学们都在做代数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作业题。
我拿出本子，也开始做。可我突然注意到同桌的白帆没有做题。这是一个十分反常的现象。
以前都是我有时不注意听讲，或是不认真做作业，白帆没少因此而捅我的胳膊，为我提醒。
可以说，白帆为了我，操了不少闲心。可今天怎么了？这可不是以往的那个白帆呀。
白帆没有做题，但也没有闲着，她在来来回回地搬东西。
她的表情不太好，木木的，嘴闭得紧紧的，一副将所有的事情都拒之门外的样子，只是认真地搬东西。
白帆做得可真是不厌其烦。
只见她一会儿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在桌上，一本一本理整齐。一会儿又把本子也拿出来，翻过来又翻过去，有点像我昨天晚上在床上烙饼。
翻完了，又一样样把书和本子装回书包。接着又搬课桌里的参考书和练习册。
我看着忙碌的白帆，心里开始闹。看着她这样不停地搬东西，我的心不闹就奇怪了。
我正要问她，却见她把刚刚装进书包里的书和本子又搬了出来，放在桌上。
她的面前是各种各样的书和练习册，乱得像菜市场。
白帆紧紧地闭着嘴，依旧把那些书本搬来搬去。
我大惑不解，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她：“你在干什么？”
可白帆没有理我，继续搬，比幼儿园的小孩子摆积木块儿还要认真。
我又说：“你像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的游戏。”白帆愤怒地瞪了我一眼。
接着又开始搬东西，而且，搬得更凶了。
我知道她心里有事，大概是生气了。
女生真是让人琢磨不透，生气了，不高兴了，就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怪异。
我记得白帆曾跟我说过，孙小非生闷气时是喜欢拉同学到浴池去洗澡，她特卖力气地给人家搓后背，搓得气喘吁吁了也不停下，直到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站都站不住了，才罢手。
到了这时候，她的气也就全消了。
而初二（四）班的一号人物黄小玲生气时则喜欢喝水，不停地喝水，直喝得肚子鼓鼓的，气也就消了。
那么白帆生气时就是喜欢搬东西了，没完没了地搬东西，搬过来又搬过去。那么搬完东西了，她的气就该消了吧？
白帆瞪我一眼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不喜欢这个时候我和她说话。
于是我闭了嘴，开始做题。
可忙忙碌碌的白帆实实在在地影响了我的注意力，眼睛看着本子上的代数题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一点儿思路也没有。
我忍不住又和她说话了。我说：“你是不是想成立一个搬家公司？你是不是在做必要的练习？”
白帆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凶。
我想她的气大概是要消了。
果然，她脸上的表情好多了，好像还有了一点笑容。更重要的是，她不再搬东西了。
于是我问：“你来回搬东西，是不是生气了？生谁的气了？”
白帆正准备回答我，却见代数老师推门走了进来。
代数老师是一位即将退休的慈祥的老太太，姓沈。
她做事情极为认真，在全校都是出了名的。我们私下里都管她叫沈奶奶。
也有叫她老沈或沈老的。白帆只好闭了嘴。沈老师看了看黑板上的题目，拿起粉笔照着手里的纸开始往黑板上添题。
我看了白帆一眼。沈老师来了，我们不能说话了。可白帆很快把一张纸推到我的面前，上面写着几个字：“生你的气了。”
我一愣，随即在那几个字的下面写了三个字：“为什么？”我把纸递给白帆。
我抬头佯装看沈老师写在黑板上的题目，可注意力整个都在白帆那边了，一个字也没有看到。
白帆写了一阵，把纸递回来。上面多了一段话。
“我真的生你的气了。干嘛跟孙小非打得如此火热？还吃人家的东西。嘴馋就打几下自己的嘴巴，这方法特灵，特解馋。”
我也写了一段话。“我主观上不是想和孙小非套近乎，而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我。
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至于因此跟她翻脸吧？那样也太不像男子汉了！”
“你倒是蛮有理的。不过我看关键在你自己。我警告你，跟孙小非打得火热，对你来说非常危险，这样下去只能给你带来麻烦。”
“多谢提醒。不过我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只是吃她一点东西而已。
杨梅的味道不错的。
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买一些给你尝尝。”
“我没有兴趣！见到你和孙小非亲亲热热的样子，我就觉得别扭。因为你和她是不一样的。”
我的心里暖了一下，很感激地看了白帆一眼。我写道：“真的谢谢你。你的意见我会听的。”
白帆笑了一下，写了几个字把纸送回来：“算你有良心。”“不过你以后别生气了。
你不高兴的时候表情特吓人，又凶又怪，冷若冰霜。
而且，眼睛也变小了，都有些不像赵薇了。”
“我像赵薇吗？”
“像，当然像。升到初中来咱俩坐一桌，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长得像赵薇。”
“不！”
“为什么？”
“不是我长得像赵薇，而是赵薇长得像我。”
“对！对！是赵薇长得像你。”
“算你聪明。”
“赵薇可真会长，居然像你。赵薇可真幸福。”
“不愧被人称为米作家。你每天都用蜂蜜刷牙吧？”
我正想再写几句，跟白帆开个玩笑。
这时沈老师的题添完了，她用粉笔点着黑板说：“这几道题很有典型性，大家认真做一做。”
她离开讲台往门外走，到了门口转身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马驰骋、白帆和米羊，要参加市里知识竞赛的三位同学。”
沈老师走了。我放弃了与白帆开玩笑的念头，将已被我们写满字的那张纸撕成碎片，装在了衣袋里。
白帆已经开始安心地做题了。我也赶紧放好本子，开始做题。教室里静悄悄的。
二
早自习还没有结束，马驰骋就离开了座位，推门走出了教室。
他的手里拿着一张纸。学校有明确规定，张老师也多次强调，上早自习时，任何人不许到教室外面走动。
马驰骋竟然对这一规定置若罔闻，我行我素。有人小声说：“马驰骋这小子尽搞特殊化。”
他一定是有了疑难问题，到老师办公室去问了。不一会儿马驰骋就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大本子。
我看出，那是沈老师的教案。
白帆也看出来了，小声对我说：“沈老师是个宽容的老太太。”
老师的教案，一般是不会借给学生们看的。我们继续做题。
在沈老师后添上去的那几道题中，有一道题把我给难住了。
那道分解因式的题有些复杂。白帆也在那道题上卡了壳。
我放下笔，走神了。我想起了林新。
这小子有两天没来上学了，我和他那一架也就一直没有打上。
不知为什么，我盼着那个时刻早一点到来，甚至像发射火箭一样开始倒记时才好呢。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如果心里有一件必须办的事情没有办，或暂时办不上，心里就经常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踏实不下来。
那只飞鸟就又向我飞来，双翅煽动得急促有力，还不时尖利地鸣叫几声，提醒我不要忽视它的到来。
其实不用提醒，我已经注意到了飞鸟的逼近。
同学们都在学习，市里的知识竞赛即将来临，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来排斥一下那飞鸟对我的干扰。
做点什么呢？我不知道。
下早自习的铃声响了，马驰骋拿着沈老师的教案往外走。
他是去还给沈老师。
白帆站起来喊他：“马驰骋，把沈老师的教案让我看一眼。”
那道题，她还没有解出来。
可马驰骋只稍稍放慢了一下脚步，接着就继续向前走，既没有把教案交给白帆，也没有解释，而是头也不回地走过讲台，走出了教室。白帆的表情极为尴尬，悻悻地坐下了。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了。
我没有离开教室。
大家都出去玩了，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在等马驰骋。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出去玩的，肯定会回到教室来。
果然，马驰骋推门走了进来。我站在讲台边，佯装看黑板上的题目。当马驰骋从讲台边走过时，我把讲台上的一个粉笔盒碰到了地上。我知道我做得很不隐蔽，很拙劣，我的意图也太明显。
但我还是装出十分气愤的样子，喊：“马驰骋，你把粉笔盒碰掉了！”
盒中各色粉笔都有，粉笔盒落在水泥地面上就开了盖，粉笔像炸开的礼花，呈放射状散开去，撒了一地。
马驰骋回头看了看地上的粉笔，却没有捡，径直回到了座位上。
我大声说：“马驰骋，你把粉笔盒碰掉了，还不快捡起来！”
马驰骋白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我的火气上来了，几步走到马驰骋的面前，一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马驰骋的身子很轻，我一用力他就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我恶狠狠地说：“马驰骋，你给我放老实点儿！去，把粉笔给我捡起来！”
我扬了扬拳头。马驰骋吓坏了，慌慌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连连说：“别……别打。”
他怕我打他。我知道，他爸爸是局长，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指望他能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考上重点大学，甚至是清华北大。
他爸爸望子成龙心切，不许他犯任何错误。要是他在学校打了架，他爸爸非收拾他不可。马驰骋乖乖地来到讲台边，蹲下身捡粉笔。
我在旁边站着，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瘦弱的背影。
当马驰骋把粉笔都捡进盒里，放回到讲台上时，我突然发现他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马驰骋怕我看见他哭，躲着我的目光慌慌地溜回自己的座位。
我突然很同情马驰骋，走到他的面前，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拍了拍，说：“马驰骋，把腰挺直点。”
那一刻我觉得我特像个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