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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儿童文学小论

周作人/著

张一渠君是我在本省第五中学教书时候的同学。那时是民国二年至六年,六年春季我来北京,以后没有回去过,其时张君早已毕业出去了。十九年冬忽然接到张君来信,说现在上海创办儿童书局,专出儿童一切用书,叫我给他帮忙。这事是我很愿意做的,因为供给儿童读物是现今很切要的工作,我也曾想染指过的,但是教书的职业实在是忙似闲,口头答应了好久,手里老是没有成绩,老实说,实在还未起手。看看二十年便将完了,觉得这样迁延终不是事,便决心来先编一小册子聊以塞责,待过了年再计划别的工作。写信告诉张君,他也答应了,结果是这一册《儿童文学小论》。

这里边所收的共计十一篇。前四篇都是民国二三年所作,是用文言写的。《童话略论》与《研究》写成后没有地方发表,商务印书馆那时出有几册世界童话,我略加以批评,心想那边是未必要的,于是寄给中华书局的《中华教育界》,信里说明是奉送的,只希望他送报一年,大约定价是一块半大洋罢。过了若干天,原稿退回来了,说是不合用。恰巧北京教育部编纂处办一种月刊,便白送给他刊登了事,也就恕不续做了。后来县教育会要出刊物,由我编辑,写了两篇讲童话儿歌的论文,预备补白,不到一年又复改组,我的沉闷的文章不大适合,于是趁此收摊,沉默了有六七年。民国九年北京孔德学校找我讲演,才又来饶舌了一番,就是这第五篇《儿童的文学》。以下六篇都是十一二三年中所写,从这时候起注意儿童文学的人多起来了,专门研究的人也渐出现,比我这宗“三脚猫”的把戏要强得多,所以以后就不写下去了。今年东方杂志的友人来索稿,我写了几篇“苦茶随笔”,其中第六则是介绍安特路阑(Andrew Lang)的小文,题名“习俗与神话”,预计登在三月号的《东方》之后再收到这小册里去,不意上海变作,闸北毁于兵火,好几篇随笔都不存稿,也无从追录,只好就是这样算了。

我所写的这些文章里缺点很多,这理由是很简单明显的,要研究讨论儿童文学的问题,必须关于人类学民俗学儿童学等有相当的修养,而我于此差不多是一个白丁,乡土语称作白木的就是,怎么能行呢?两年前我曾介绍自己说,“他原是水师出身,自己知道并非文人,更不是学者,他的工作只是打杂,砍柴打水扫地一类的工作。如关于歌谣童话神话民俗的搜寻,东欧日本希腊文艺的移译,都高兴来帮一手,但这在真是缺少人工时才行,如各门已有了专攻的人,他就只得溜了出来,另去做扫地砍柴的勾当去了。”所以这些东西就是那么一回事,本没有什么结集的价值,夫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这个道理我未尝不知道。然而中国的事情有许多是出于意外的。这几篇文章虽然浅薄,但是根据人类学派的学说来看神话的意义,根据儿童心理学来讲童话的应用,这个方向总是不错的,在现今的儿童文学界还不无用处。中国是个奇怪的国度,主张不定,反覆循环,在提倡儿童本位的文学之后会有读经——把某派经典装进儿歌童谣里去的运动发生,这与私塾读《大学》《中庸》有什么区别。所以我相信这册小书即在现今也还有他的用处,我敢真诚地供献给真实地顾虑儿童的福利之父师们。这是我汇刊此书的主要目的,至于敝帚自珍,以及应酬张君索稿的雅意,那实在还是其次了。

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十五日,周作人序于北平。

童话略论

一 绪言

儿童教育与童话之关系,近已少少有人论及,顾不揣其本而齐其末,鲜有不误者。童话研究当以民俗学为据,探讨其本原,更益以儿童学,以定其应用之范围,乃为得之。聊举所知,以与留意斯事者一商兑焉。

二 童话之起原

童话(M?rchen)本质与神话(Mythos)世说(Saga)实为一体。上古之时,宗教初萌,民皆拜物,其教以为天下万物各有生气,故天神地祇,物魅人鬼,皆有定作,不异生人,本其时之信仰,演为故事,而神话兴焉。其次亦述神人之事,为众所信,但尊而不威,敬而不畏者,则为世说。童话者,与此同物,但意主传奇,其时代人地皆无定名,以供娱乐为主,是其区别。盖约言之,神话者原人之宗教,世说者其历史,而童话则其文学也。

故有同一传说,在甲地为神话者,在乙地则降为童话,大抵随文化之变而为转移,故童话者不过神话世说之一支,其流行区域非仅限于儿童,特在文明之国,古风益替,此种传说多为儿童所喜,因得藉以保存,然在农民社会流行亦广,以其心理单纯,同于小儿,与原始思想合也。或乃谓童话起原由于儿童好奇多问,大人造作故事以应其求,则是望文生义,无当于正解也。

三 童话之分类

童话大要可分为二部:

(一)纯正童话,即从世说出者,中分二类。

甲代表思想者。多以天然物为主,出诸想像,备极灵怪,如变形复活等式皆是。又物源童话,说明事物原始,如猿何以无尾亦属之。

乙代表习俗者。多以人事为主,亦极怪幻,在今日视若荒唐,而实根于原人之礼俗。如食人掠女诸式童话属之。

(二)游戏童话,非出于世说,但以娱悦为用者,中分三类。

甲动物谈。模写动物习性动作,如狐之狡,狼之贪,各因其本色以成故事。

乙笑话。多写人之愚钝剌谬,以供哄笑,如后世谐曲,越中有女婿故事,其说甚多。

丙复叠故事。历述各事,或反复重说,渐益引长,初无义旨,而儿童甚好之,如英国“That is the House Jack Built”最有名,是盖介于儿歌与童话之间者,顾在乡村农民亦或乐此,则固未能谓纯属于儿童也。

四 童话之解释

童话取材既多怪异,叙述复单简,率尔一读,莫明其旨,古人遂以为荒唐之言,无足稽考,或又附会道德,以为外假谰言,中寓微旨,如英人之培庚,即其一人。近世德人缪勒(Max Müller)欲以语病说解之,亦卒不可通。英有安特路阑(Andrew Lang)始以人类学法治比较神话学,于是世说童话乃得真解。其意以为今人读童话不能解其意,然考其源流来自上古,又傍征蛮地,则土人传说亦有类似,可知童话本意今人虽不能知,而古人知之,文明人虽不能知,而野人知之,今考野人宗教礼俗,率与其所有世说童话中事迹两相吻合,故知童话解释不难于人类学中求而得之,盖举凡神话世说以至童话,皆不外于用以表见原人之思想与其习俗者也。

今如变形之事,童话中多有之。人兽易形,木石能言,事若甚奇,然在野人则笃信精灵,人禽木石,同具精气,形躯但为寄托之所,随意变化,正复当然,不足为异。他若杀人而食,掠女为妻,在野蛮社会中亦习见之事。童话又言帝王多近儿戏,王子牧豕于野,行人叩门,则王自倒屣启关,是亦非故为简单,求合于童心也,实则在酋长制度之下,其所谓元首之尊严,正亦不过尔尔。明于此,斯童话之解释不难了然矣。

五 童话之变迁

童话中事实既与民族思想及习俗相合,在当时人心固了不以为诡异,及文化上遂,旧俗渐革,唯在传说之中尚存踪迹,而时代逴远,忘其往昔,则以为异俗惊人,率加粉饰,遂至渐失本真,唯推原见始,犹不难知。童话中食人之习,其初本人自相食,渐变而为物鬽,终复改为猛兽。又如物婚式童话,初为以兽偶人,次为物鬽能幻为人者,终为本是生人,而以魔术诃禁,暂见兽形,复得解脱者。凡此皆应时饰意,以免骇俗,变迁之迹,至为显著者也。

故童话者,本于原始宗教以及相关之习俗以成,顾时代既遥,亦因自然生诸变化,如放逸之思想,怪恶之习俗,或凶残丑恶之事实,与当代人心相抵触者,自就删汰,以成新式。今之以童话教儿童者,多取材于传说,述而不作,但删繁去秽,期合于用,即本此意,贤于率意造作者远矣。

六 童话之应用

童话应用于教育,今世论者多称有益,顾所主张亦人人殊,今第本私意,以为童话有用于儿童教育者,约有三端。

(一)童话者,原人之文学,亦即儿童之文学,以个体发生与系统发生同序,故二者,感情趣味约略相同。今以童话语儿童,既足以厌其喜闻故事之要求,且得顺应自然,助长发达,使各期之儿童得保其自然之本相,按程而进,正蒙养之最要义也。

(二)凡童话适用,以幼儿期为最,计自三岁至十岁止,其时小儿最富空想,童话内容正与相合,用以长养其想像,使即于繁富,感受之力亦渐敏疾,为后日问学之基。

(三)童话叙社会生活,大致略具,而悉化为单纯,儿童闻之,能了知人事大概,为将来入世之资。又所言事物及鸟兽草木,皆所习见,多识名物,亦有裨诵习也。

以上三端,皆其显者,若寄寓训戒,犹为其次。德国学者以《狼与七小羊》《格林童话集》第五篇一话教母子相依之谊,不过假童话本事,引起儿童注意,暗示其理,若寓言之用,亦正在令人意会,后缀格言,犹为蛇足,以敷陈道理,非数岁儿童所能领解,兴趣又复索然,且将失其本来之价值也。

七 童话之评骘

民族童话大抵优劣杂出,不尽合于教育之用,当决择取之。今举其应具之点,约有数端:

(一)优美。以艺术论童话,则美为重,但其美不在藻饰而重自然,若造作附会,则趣味为之杀,而俗恶者更无论矣。

(二)新奇。此点凡天然童话大抵有之。

(三)单纯。单纯原为童话固有之德,其合于儿童心理者亦以此,如结构之单纯,脚色之单纯,人地皆无定名叙述之单纯,皆其特色。若事情复杂,敷叙冗长,又寄意深奥,则甚所忌也。

(四)匀齐。谓段落整饬,无所偏倚,若次序凌乱,首尾不称,皆所不取,故或多用楔子,以足篇幅,徒见杂糅,无所益也。

中国童话未经搜集,今所有者,出于传译,有《大拇指》及《玻璃鞋》为佳,以其系纯正童话,《无猫国》盛行于英,但犹《今古奇观》中“洞庭红”故事,实世说之流也。《大拇指》各国均有传说,《格林(Grimm)童话集》中第三十七及五十皆其一则,英国所传以市本(Chap-book)中所出一本为胜,多滑稽之趣。《玻璃鞋》者通称灰娘(“Cinderella”),其事皆根于上古礼俗,颇耐探讨,今所通用以法Perault所述本为最佳,华译删易过多,致失其意,如瓜车鼠马,托之梦中,老婆亦突然而来,线索不接,执鞋求妇,不与失履相应,则后之适合为无因,殊病支离也。此外中国史实,本非童话,但足演为传记故事,以供少年期之求,若陶朱公事,世故人情阅历甚深,顾幼儿不能解,且其气分郁塞,无愉快之气,亦非童话之所宜也。

八 人为童话

天然童话亦称民族童话,其对则有人为童话,亦言艺术童话也。天然童话者,自然而成,具种人之特色,人为童话则由文人著作,具其个人之特色,适于年长之儿童,故各国多有之。但著作童话,其事甚难,非熟通儿童心理者不能试,非自具儿童心理者不能善也。今欧土人为童话唯丹麦安兑尔然(Andersen)为最工,即因其天性自然,行年七十,不改童心,故能如此,自郐以下皆无讥矣。故今用人为童话者,亦多以安氏为限,他若美之诃森(Hawthorne)等,其所著作大抵复述古代神话,加以润色而已。

九 结论

上来所述,已略明童话之性质,及应用于儿童教育之要点,今总括之,则治教育童话,一当证诸民俗学,否则不成为童话,二当证诸儿童学,否则不合于教育,且欲治教育童话者,不可不自纯粹童话入手,此所以于起原及解释不可不三致意,以求其初步不误者也。

童话研究

童话(M?rchen)之源盖出于世说(Saga),惟世说载事,信如固有,时地人物,咸具定名,童话则漠然无所指尺,此其大别也。生民之初,未有文史,而人知渐启,监于自然之神化,人事之繁变,辄复综所征受,作为神话世说,寄其印感,迨教化迭嬗,信守亦移,传说转昧,流为童话。征诸上国,大较如是,而荒服野人,闻异邦童话,则恒附以神人之名,录为世说用之。二者之间,本无大埂,惟以化俗之殊,乃生转移而已。

故今言童话,不能不兼及世说,而其本原解释则当于比较神话学求之。自文教大敷,群俗悉革,及今而闻在昔之谭,已谊与时湮,莫得通释,西方学者多比附事实,或寻绎语源,求通其指,而涂附之说,适长歧误,及英人安特路阑出,以人类学法为之比量。古说荒唐,今昧其意,然绝域野人,独能领会,征其礼俗,诡异相类,取以印证,一一弥合,乃知神话真诠,原本风习,今所谓无稽之言,其在当时,乃实文明之信史也。

原始文明之见于神话者,大较二本。一本于思想,一本于制度,二者亦复交互出入。原人之教多为精灵信仰(Animism),意谓人禽木石皆秉生气,形躯虽异,而精魂无间,能自出入,附形而止,由是推衍,生神话之变形式。人兽一视,而物力尤暴,怨可为敌,恩可为亲,因生兽友及物婚式。崇兽为祖,立图滕之制,其法不食同宗之兽,同徽为妃,法为不敬,男子必外婚,以劫夺为礼,因生盗女式。复次,形神分立,故躯体虽殒,招魂可活,因生回生式,而藏魂及生死符诸式隶之。又以联念作用,虚实相接,斯有感应魔术,能以分及全,诅爪发呼名氏而贼其身,因生禁名式。传家以幼,位在灶下,因生季子式。异族相食,因生食人式,用人祭鬼,亦多有之。以上所言,皆其荦荦大者,足见一例,若详细疏引,则更仆不能尽也。

又如童话及在世说中言帝王之事,虽状至尊严,而躬亲操作,不异常人。希腊史诗《阿迭塞亚》(Odysseia)记王与牧人为友,门前即为豕苙,阿迭修思至代该亚之岛,则见王女浣衣河干。格林所集童话,亦有云,昔在此乡,有小王数人,散居山陂间。依此数例,部落遗风,约略可见,所谓王者实即酋长,且王女下嫁,及于厮养,位不传子而归赘婿,斯与母统时代婚姻嗣续之法,正相合也。

凡童话言男子求婚,往往先历诸难而后得之,末复罗列群女,状貌如一,使自辨别。今世亦故有此习,匈加利乡曲婚夕,新妇偕二女伴匿帷后,令男子中之,法国罗梭之地亦然,马来埃及苏鲁诸国皆有此俗。其意本非相难,但故为迷乱,俾不得猝辨。盖古人初旨,男女姅合,谊至神秘,故作此诸仪式,以禳不若,如今欧俗新妇成礼,多从女伴,正其遗风,越中亦犹有伴姑之名。

又童话多言劫女事,则上古盗婚之遗。所言皆具人形,而非异物,故与物婚式殊类。其人率为巨人,或枳首一目而止,日耳曼童话多言侏儒,法英诸邦则有地中人曰咈黎(Faerie),爱尔兰人讳其名曰善人,皆能取人间子女,顾案其实,乃不过昔之胜民,或为异族。希腊诃美洛斯(Homeros或译荷马)诗中有赖尸屈列刚,居夜半日出之地者,实北欧之先民也。盖异族逼处,各怀畏心,而胜民窜迹于深密之地,状至委琐,洎夫时异境迁,记忆转晦,传说古事,但存仿佛,故强者有若巨人,弱者有若侏儒,附会神怪,爰成此说。中国童话虽鲜有此,然《山经》所记多有三身一臂之民,亦此意也。

今将就中国童话,少加证释,以为实例。第久经散逸,又复无人采辑,几将荡然,故今兹所及,但以儿时所闻者为主,虽止一二丛残之作,又限于越地,深恨阙漏,然不得已,尚期他日广搜遍集,更治理之耳。

越童话有蛇郎者,略云:樵人有三女,一日入山,问女所欲,幼者乞得鲜花一枝,樵方折华,乃遇蛇郎,言当以一女见妻,否则相噬。季女请往,他日其姊造访,妒其富美,诱使窥池,溺而杀之,自以身代。女死化为鸟,越俗名清水鸟,多就清水池取虫蛆为食哀鸣树间,姊复杀之,一作溺泔水缸中死之埋诸园中,因生枣木。蛇郎食之,其实甚甘,姊若取啖,皆化毛虫,乃伐以为灶下榻。蛇郎用之甚适,姊坐辄蹶,又碎而然之,木乃暴裂,中姊之目,遂矐。一作火发烂姊手遂废

案此犹欧洲童话之《美与兽》一类,所谓物婚式也。蛮荒之民,人兽等视,长蛇封豕,特人之甲而毛者,本非异物,故昏媾可通,况图滕之谊方在民心,则于物婚之事,纵不谓能见之当世,若曰古昔有之,斯乃深信不疑者也。东方之俗,有凭托术数,以人配鸟或树,用为诃禁者,如印度人所为,谓能厌丧偶,正古风之留遗也。

物婚式童话最为近纯,其中兽偶,皆信为异类。北美土人传说,多有妇人与蛇为匹,极地居人亦言女嫁蝘蜓事,其关于图滕起原者传说尤众。中国所传盘瓠之民,即其一例。迨及后世,渐见修饰,则其物能变形为人,或本为人类而为魔术所制者,西方《美与兽》之说,为其第三类,盖其初为物,次为物鬽,又次为人,变化之迹,大较如此也。

此式童话中,多具折华一节,盖亦属于禁制(Tabu),又以草木万物皆有精灵,妄肆摧折,会遭其怒,故野人获兽,必祝其鬼,或诿咎于弓矢,伐木则折枝插地,代其居宅,俾游魂有依,不为厉也,于此仿佛可见遗意。

化鸟一节,多见之故妻式童话中,大都由人以术化女为鸟或鱼鹿等,而自代之,其人率为妖巫,或为后母,或为女姊,鸟自鸣冤,复得解脱,置罪人于法。新希腊一说,有奴溺女于井,化而为鳣,奴伪为主妇,取鳣杀之,弃骨园中,化为柠檬,复伐作薪,木语老仆,以株击上下,女得更生,此与回生式中埃及之兄弟传说近似,惟男女易性而已。

易女之事,亦可以实例明之。原民婚礼,夫妇幽会,不及明而别,至生子乃始相见,欧土乡曲亦有新婚之夕不相觌面者,中国新妇之绛巾,亦其遗意。童话中如希腊之《爱与心》见亚普刘思著《变形记》卷四至六亦言女不守约,中夜然火窥夫,遂即离散,所谓破禁式者,即由此意。由是推引,故合昏既久而中道代易,弗及觉察,正为常事。蛇郎以姊大足而面多瘢痕为怪,姊诡言由于操作及枕麻袋故尔,则殆后世夸饰。盖世说之初,以宗教族类之关系,务主保守,故少变易,迨为童话,威严已去,且文化转变,本谊渐晦,则率加以润色,肆意增削缘附以为诠释,此童话分子之所以杂糅也。

童话述兄弟或姊妹共举一事,少者恒成,或独贤良,说者谓长兄既先尝试,相继败绩,终及少子,故必成事,此或行文之法使尔,然征诸史事,乃别有故。欧洲中世有所谓季子权者,法以末子传家,无子则传末女,英国十三世纪时犹有行者,东方鞑靼诸族亦有此制。论者谓诸子既长,出为公民,不复数为家人,故以幼子承业,若人情之爱少子,盖亦为之傅助,以成此俗,今遗迹之见于童话者,人称季女式,或季子式蛇郎亦其一也。

国民传说虽与民歌异格,而杂用韵语者亦多有之,盖叙说之中,意有特重,则出以歌吟,如蛇郎欲得樵人女,长姊皆不可,季曰,不可吞爹吃,宁可嫁蛇郎,是也。此他尚有数语,皆为其例,亦有方言未见正字,而精意所在,不可移易,但应疏注而存之者,此采录童话者所应将意也。

又有老虎外婆者,略云:母有二女,一日宁家,因止宿焉。夕有虎至,伪言母归,及夜共卧,即杀幼女食之,长女闻声询其何作,曰方食鸡骨头糕干也,女乞分啖,乃掷一指予之,女惧谋逸,诡言欲溲,便命溺被中,女诿以被冷,乃索足带牵之,女以带端系溺器盖上,登树匿,虎曳带不见有人,乞猿往捕,猿堕地死,卒不能得。江西一说为猩猩,而无使猿捕女事。

案此为食人式之一例。希腊史诗言阿迭修斯遇圜目之民,其事最著。异族相食,本于蛮荒习俗,人所共知,其原由于食俭,或雪愤报仇,又因感应魔术,以为食其肉者并有其德,故敢啖之,冀分死者之勇气,今日本俗谓妊娠者食兔肉令子唇缺《博物志》亦云越俗亦谓食羊蹄者令足健,食羊睛可以愈目疾,犹有此意也。

童话中食人者多为厉鬼,或为神自吞其子,今所举者则为妖巫类。上古之时,用人以祭,而巫觋承其事,逮后淫祀虽废,传说终存,遂以食人之恶德属于巫师,食人之国祭后巫医酋长分胙各得佳肉故今之妖媪,实古昔地母之女巫,欧洲中世犹信是说,谓老妪窃食小儿,捕得辄焚杀之,与童话所言,可相印证。俄国童话则别称巴巴耶迦(Baba yaga),居鸡脚舍中,日本曰山姥,亦云山母,皆为丑媪,未尝异人,老虎外婆正亦此类,惟以奇俗骇人,因傅兽名,殆非原谊。越中一说有称野扁婆者,未详其意,但亦人类,不言有毛。老虎外婆中言女欲秉火出迎,虎止勿须,坐瓮上,藏其尾,又卧时女怪其毛毵毵然,虎以被裘自解,恐皆后出,以为前言文饰者也。

日本肥后天草岛亦有一说,言有三子,名豆大豆次豆三,山姥入其家,夜取豆三啖之,问何声响,答曰食泽庵渍芦菔也,又索食,亦予一指,二人思遁,豆次言欲溺,山姥令溺庭间,方言谓室中泥地曰恐为庭神所怒,遂得脱,匿井边桃树上,山姥窥水见影,追之,坠地而死。其后又言坠处适在荞麦田中,流血渍麦,故荞麦之壳至今赤色,则转为物原传说,但论大体与老虎外婆甚肖,虑非孤生也。山姥而外,犹有山男山女诸名,然皆不为害,其食人者,惟妖鬼与媪而已。北欧俗忌晨出遇老妪以为不祥。

国民传说,原始之时类甚简单,大抵限于一事,后渐集数式为一,虽中心同意,而首尾离合,故极其繁变,如上举二式,同为食人,节目亦近,而终乃变异,一为物原传说,一为动物故事,可以见矣。老虎外婆令猿追女,猿以绳绕颈,缘树而上,女惶迫溺下,猿呼热,虎误解为曳,热曳越音相近即曳其绳,猿遂缢死,其结束重在猿虎因缘,与老虎怕漏同,此特多滑稽之趣而已。

老虎怕漏者,有虎入人家,闻二人言,甲云虎可畏,乙云漏尤可畏。时方有盗马者来,见虎误为马,跨之而去,虎以为漏也,亦大惧,天明始知,盗避树上,虎偕猿来,亦不胜而死。日本大隅传说,与此相同,惟云主人见虎误为马逸,追之入山,闻败庙中有声,探得猿尾,力拔之,尾绝,故今猿皆赤臀。童话中猿虎事常相因,老虎外婆篇中饰人为虎,因袭屋漏中猿事入之,虑非其所故有者也。

以上所言,但就一二越中童话,少加解绎,以为一例。传说残阙,鲜可征对,但据一见以为听断,荒落之处,盖无可免。其次,童话亦函动物故事略如寓言而不必含有义训者笑谈如越中所传呆女婿故事诸体,第其本事非根民俗,无待征证而后明憭,故不具论,又若世说,当别考索,兹亦不及也。

依人类学法研究童话,其用在探讨民俗,阐章史事,而传说本谊亦得发明,若更以文史家言治童话者,当于文章原起亦得会益。盖童话者兼世说原人之文学,茫昧初觉,与自然接,忽有感婴,是非畏懔即为赞叹,本是印象,发为言词,无间雅乱,或当祭典,用以宣诵先德,或会闲暇,因以道说异闻,已及妇孺相娱,乐师所唱,虽庄愉不同,而为心声所寄,乃无有异,外景所临,中怀自应,力求表见,有不能自已者,此固人类之同然,而艺文真谛亦即在是,故探文章之源者,当于童话民歌求解说也。

民歌(Ballade)者盖与童话同质,特著以韵言,便于歌吟,其变则有史诗(Epos),犹世说之与童话,四者类似而复差别,介其间者曰歌传(Cante fable),歌谣陈说互相间隔,中国所行市本仿佛似之又传奇院本起原疑亦与此相关殆童话之中,多入韵语,或民歌转变,将为散文而未成者也。史诗世说,大都篇章长广,词旨庄重,所叙率神祇帝王及古英雄事迹,亦有说山川城塞诸故事者上古王侯长老之所信守,神话学上称高级神话民歌童话则皆简短,记志物事,飘忽无主,齐民皆得享乐,为怡悦之资,称亚级神话其在文学,则一为古之史册,一为古之诗词,后世著作皆承此出。今之文史,于各国史诗及北方世说,加以论录,而其余盖阙,近世乃有征引民歌以明诗之本原者,其在童话正无所异,或称之为小说之胚胎,殆至当也。

童话取材大旨同一,而以山川风土国俗民情之异,乃令华朴自殊,各含其英,发为文学,亦复如此,可一一读而识之。如爱兰童话,率美艳幽怪,富于神思,斯拉夫居阴寒之地,所言深于迷信,憯烈可怖,与南方法伊之国多婉冶之思者殊矣。东方思想秾郁而夸诞,传叙故极曼衍,如《一千一夜》通俗称为天方夜谈之书可见,多岛海童话亦优美多诗味,马达斯加所传,特极冗长,在虾夷澳洲诸族,则以简洁胜,莽民及蔼思吉摩文化疏末,犹近古石器时代,凡所著述亦最近自然。日本文教虽承中国之流,而其民爱物色,多美感,洒脱清丽,故童话亦幽美可赏,胜于华土,与他艺术同也。

童话作于洪古,及今读者已昧其指归,而野人独得欣赏。其在上国,凡乡曲居民及儿童辈亦犹喜闻之,宅境虽殊而精神未违,因得仿佛通其意趣。故童话者亦谓儿童之文学。今世学者主张多欲用之教育,商兑之言,扬抑未定:扬之者以为表发因缘,可以辅德政,论列动植,可以知生象,抑之者又谓荒唐之言,恐将增长迷误,若姑妄言之,则无异诏之以面谩。顾二者言有正负,而于童话正谊,皆未为得也。

盖凡欲以童话为教育者,当勿忘童话为物亦艺术之一,其作用之范围,当比论他艺术而断之,其与教本,区以别矣。故童话者,其能在表见,所希在享受,撄激心灵,令起追求以上遂也。是余效益,皆为副支,本末失正,斯昧其义。有若传奇,亦艺文之一,以其景写人生,故可假以讨论世故即社会剧或以扬榷国闻,然必首具文德,乃始可贵,不然则但得比于常谈,盖喻道益智,未为尽文章之能事也。

童话之用,见于教育者,为能长养儿童之想像,日即繁富,感受之力亦益聪疾,使在后日能欣赏艺文,即以此为之始基,人事繁变,非儿童所能会通,童话所言社会生活,大旨都具,而特化以单纯,观察之方亦至简直,故闻其事即得憭知人生大意,为入世之资。且童话多及神怪,并超逸自然不可思议之事,是令儿童穆然深思,起宗教思想,盖个体发生与系统发生同序,儿童之宗教亦犹原人,始于精灵信仰,渐自推移,以至神道,若或自迷执,或得超脱,则但视性习之差,自定其趋。又如童话所言实物,多系习见,用以教示儿童,使多识名言,则有益于诵习,且以多述鸟兽草木之事,因与天物相亲,而知自然之大且美,斯皆效用之显见者也。

又童话于人地时三者皆无限制,且不著撰述名字,凡所论述,悉本客观,于童蒙之心正相遥应,逮知虑渐周,能于文字之中领略著者特性,则有人为童话与自然童话对承其乏,如丹麦安兑尔然所著,或葺补旧闻,或抽发新绪,凡经陶冶,皆各浑成,而个性自在,见于行间,盖以童话而接于醇诗者,故可贵也。

综上所言,足知童话者,幼稚时代之文学,故原人所好,幼儿亦好之,以其思想感情同其准也。今之教者,当本儿童心理发达之序,即以所固有之文学儿歌童话等为之解喻,所以启发其性灵,使顺应自然,发达具足,然后进以道德宗信深密之教,使自体会,以择所趋,固未为晚,若入学之初,即以陈言奥义课六七岁之孺子,则非特弗克受解,而聪明知力不得其用,亦将就于废塞,日后诱掖,更益艰难,逆性之教育,非今日所宜有也。

中国童话自昔有之,越中人家皆以是娱小儿,乡村之间尤多存者,第未尝有人采录,任之散逸,近世俗化流行,古风衰歇,长者希复言之,稚子亦遂鲜有知之者,循是以往,不及一世,澌没将尽,收拾之功,能无急急也。格林之功绩,茀勒贝尔(Fr?bel)之学说,出世既六十年,影响遍于全宇,而独遗于华土,抑何相见之晚与。

古童话释义

中国自昔无童话之目,近始有坊本流行,商务童话第十四篇《玻璃鞋》发端云,“《无猫国》是诸君的第一本童话,在六年前刚才发现,从此诸君始识得讲故事的朋友,《无猫国》要算中国第一本童话,然世界上第一本童话要推这本《玻璃鞋》,在四千年前已出现于埃及国内”云云,实乃不然,中国虽古无童话之名,然实固有成文之童话,见晋唐小说,特多归诸志怪之中,莫为辨别耳。今略举数例,附以解说,俾知其本来意旨,与荒唐造作之言,固自有别。用童话者,当上采古籍之遗留,下集口碑所传道,次更远求异文,补其缺少,庶为富足,然而非所可望于并代矣。

其一 吴洞

“南人相传,秦汉间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未几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赪鬐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敝衣,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即斤杀之。鱼已长尺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披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骨,藏于室,所须第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玑衣食随欲而具。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拷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即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洞人以为禖祀,求女必应。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一年,王贪求祈于鱼骨,宝玉无限,逾年不复应,王乃葬鱼骨于海岸,用珠百斛藏之,以金为际。至征卒叛时,将发以赡军,一夕为海潮所沦。成式旧家人李士元所说,士元本邕州洞中人,多记得南中怪事。”

按右《支诺皋》所载,在世界童话中属灰娘式。坊本《玻璃鞋》即其一种,辛特利者译言灰娘,今叶限之名谊虽不详,然其本末则合一也。中国童话当以此为最早。埃及传说今存者八篇未见此事,二世纪时埃利阿诺著史,中曾言希腊妓罗陀比思浴川中,其屐为鹰衔去,坠埃及王怀中,物色得之为妃,略近似耳。今世流传本始为法人贝洛尔所录,在十七世时,故柯古此篇应推首唱也。

此类童话中,恒有一物阴为女助,如牛马鸟蛇等,今则为一鱼。在蛮荒传说,其物即为女母,或母死后所化,或墓上物,盖太初信仰,物我等视,异类相偶,常见其说,灵魂不灭,易形复活,不昧前因,佑其后世,此第二说之所本也。逮文化渐进,以异闻骇俗,则为之删改,如德国灰娘中,女以母墓木上白鸽之助,得诸衣饰,法国为女之教母,乃神女也。《玻璃鞋》本其说而线索中脱,乃觉兀突,吴洞之鱼当为母所化,观后母之刻意谋杀可见,否者或以图滕意谊,与死者有神秘之关系,而原本缺之,殆前传闻异词之故与。

执履求女,各本皆同,其履或丝或金,或为玻璃,亦有以金环或一缕发为证,物色得之者。感应魔术有以分及全之法,凡得人一物者,即得有其一身,故生此式,又其发者以表颜色之美,其环或履者,以表手足之美,初无所异,埃及王得履,令求主者,曰屐主必美妇人,以有是美足也。吴洞述求女及禁治洞人,又祈鱼骨等,事较繁细,盖传说交错,非粹纯童话,当系本土世说,而柯古杂述之者耳。

其二 旁

“新罗国有第一贵族金哥,其远祖名旁。有弟一人,甚有家财,其兄旁因分居,乞衣食。国人有与其隙地一亩,乃求蚕谷种于弟,弟蒸而与之,不知也。至蚕时,有一蚕生焉,日长寸余,居旬大如牛,食数树叶不足,其弟知之,伺间杀其蚕。经日四方百里内蚕飞集其家,国人谓之巨蚕,意其蚕之王也,四邻共缲之不尽。谷唯一茎植焉,其穗长尺余,旁守之,忽为鸟所折衔去,旁逐之,上山五六里,鸟入一石罅,日没径黑,旁因止石侧。至夜半月明,见群小儿赤衣共戏,一小儿云,尔要何物。一曰,要酒。小儿露一金锥子击石,酒及尊悉具。一曰,要食。又击之,饼饵羹炙罗于石上。良久,饮食而散,以金锥插于石罅。旁大喜,取其锥而还,所欲随击而办,因是富侔国力,常以珠玑赡其弟。弟方始悔其前所欺蚕谷事,仍谓旁试以蚕谷欺我,我或如兄得金锥也。旁知其愚,谕之不及,乃如其言。弟蚕之,止得一蚕,如常蚕。谷种之,复一茎,植焉,将熟,亦为鸟所衔,其弟大悦,随之入山,至鸟入处,遇群鬼怒曰,是窃余金锥者。乃执之,谓曰,尔欲为我筑糠三板乎,欲尔鼻长一丈乎。其弟请筑糠三板,三日饥困不成,求哀于鬼,乃拔其鼻,鼻如象而归。国人怪而聚观之,惭恚而卒。其后,子孙戏击锥求狼粪,因雷震,锥失所在。”

右亦《支诺皋》所载,此类童话多出一型,大抵一人得利,他人从而效之,乃至失败,颇有滑稽之趣。日本童话有《舌切雀》,言翁媪畜一雀,一日雀食浆衣粉糊,媪剪其舌斥之去,翁归往寻之,至雀居,大见款待,临行以葛笼为赠,翁择其轻者,中皆珍宝,媪欣羡亦往,负重者归,半途笼启,妖魔悉出,惊恐逃回,改行为善。此他又有《花笑翁》及《瘤取》皆近似,而《瘤取》一篇尤妙。有翁病瘤,入山樵采,遇大风雨,匿树穴中,及雨霁忽闻人声,有鬼方酒宴,翁为所见,出而跳舞,鬼大悦,命次日更来,取其瘤为质。邻翁亦有瘤,明日往舞甚拙,鬼怒,以瘤加其颊,乃负两瘤而归。与旁弟之鼻长一丈,皆多谐趣,可相仿佛也。

越中童话亦有雀折足一篇云,有媪见雀折足坠地,养之及愈纵去,雀衔南瓜子一粒来,媪种之,结一瓜,剖之皆黄金。邻媪折雀足,亦养之,雀报以瓜子,亦得一实,内乃粪秽。仿佛有彰善瘅恶之思,意东亚受佛教影响,故为独多,如衔环赠珠之类,见诸传记。欧洲亦有此式童话,大抵用诸季女式中,鲜有以翁媪作主人者,或亦因思想之异,东方固多趣于消极与。

旁金锥为民俗中习见之物,中国俗信如意聚宝盆,正其著例。儿时闻童话,有石臼投物其中,越夕辄满,一夕邻妇误以鸡笼置臼上,粪屑坠落,次日臼满鸡粪,后遂不验。各国传说,或案或磨或箱不一,率能随意取物,用之不竭,盖原人所求首在衣食,而得滋不易,自尔生此思想。日本财神大黑天手持小槌,正与金锥类,又狂言《鬼之槌》一篇中,亦言鬼有隐身蓑笠及小槌,可如意求酒食也。

其三 女雀

“姑获鸟,夜飞昼藏,盖鬼车类,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名为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鸟。无子,喜取人子养为子,人养小儿不可露其衣,此鸟度即取儿也,以血点其衣为验,故世人名为鬼鸟。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匐匍往,先得其所解毛衣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走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令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取衣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得衣,亦飞去。”

右见郭氏《玄中记》,《太平御览》所引《搜神记》同,但作豫章新喻县,又《水经注》引《玄中记》,阳新男子于水次得女雀,遂与共居,生二女,悉衣羽而去。日本《近江风土记》载,近江男子伊香刀美见八天女浴川中,潜取羽衣一枚藏之,女遂留为夫妇,后得衣飞去。欧洲有鹄女传说,大致相同。其根本思想即出于精灵信仰及感应魔术,盖形隔神通,故人兽可接,衣入人手则去住因之。或言古人多信怪鸟,因生此想,观上言姑获鸟信仰可见。然此种传说不仅限于鸟类,多有走兽鳞介化为人者,大抵原出于一,第以风土所习,斯生变化,山居者言禽,水居者言鱼,就各所见者而已。且审《玄中记》鬼鸟似别一事,殆因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女人二语,而联引言之。今绍兴亦忌小儿衣夜露,谓九头鸟过颈血滴衣,令儿夭殇,即所云以血点其衣为验。日本亦谓常令儿夜啼,但不言何鸟,故意鬼鸟与豫州女雀传说未必相涉也。

越中又有螺女传说,言有农人畜田螺于缸中,每自田间归,则饮食毕具,异而伺之,有女自缸中出,为洒扫作食,既为所见,遂留不去,今儿歌尚有“嚗嚗嚗,你那娘个田螺壳”之句,此即介类为人者也。此类童话,初由人力作合,而实有无限之势力隐伺其后,如失衣而女住,得衣而女去。盖民俗学中禁制,其律本于宗教,设立约束,逾越则败,中国有破法之说,殆亦其一例与。

此外尚有马头娘,槃瓠,又刘阮天台,烂柯诸事,皆属世说范围,故今不及论焉。其言童话种类及与教育之关系,可检《童话略论》诸篇也。

儿歌之研究

儿歌者,儿童歌讴之词,古言童谣。《尔雅》,“徒歌曰谣”。《说文》,注云,“从肉言,谓无丝竹相和之歌词也。”顾中国自昔以童谣比于谶纬,《左传》庄五年杜预注,“童龀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或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又论童谣之起原,《晋书·天文志》,“凡五星盈缩失位,其精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游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又《魏书·崔浩传》,“太史奏荧惑在匏瓜星中,一夜忽然亡失,不知所在,或谓下入危亡之国,将为童谣妖言。”《晋书·五行志》且记事以实之。(以荧惑为童谣主者,盖望文生义,名学所谓“丐词”也。)自来书史纪录童谣者,率本此意,多列诸五行妖异之中。盖中国视童谣,不以为孺子之歌,而以为鬼神冯托,如乩卜之言,其来远矣。

占验之童谣,实亦儿歌之一种,但其属词兴咏,皆在一时事实,而非自然流露,泛咏物情,学者称之曰历史的儿歌。日本中根淑著《歌谣字数考》,于子守歌外别立童谣一门,其释曰,“支那周宣王时童女歌,檿弧箕服,实亡周国,为童谣之起原,在我国者以《日本纪》中皇极纪所载歌为最古,次见于齐明天智等纪,及后世记录中。其歌皆咏当时事实,寄兴他物,隐晦其词,后世之人鲜能会解。故童谣云者,殆当世有心人之作,流行于世,驯至为童子之所歌者耳。”中国童谣当亦如是。儿歌起原约有二端,或其歌词为儿童所自造,或本大人所作,而儿童歌之者。若古之童谣,即属于后者,以其有关史实,故得附传至于今日,不与寻常之歌同就湮没也。

凡儿生半载,听觉发达,能辨别声音,闻有韵或有律之音,甚感愉快。儿初学语,不成字句,而自有节调,及能言时,恒复述歌词,自能成诵,易于常言。盖儿歌学语,先音节而后词意,此儿歌之所由发生,其在幼稚教育上所以重要,亦正在此。西国学者,搜集研究,排比成书,顺儿童自然发达之序,依次而进,与童话相衔接,大要分为前后两级,一曰母歌,一曰儿戏。母歌者,儿未能言,母与儿戏,歌以侑之,与后之儿自戏自歌异。其最初者即为抚儿使睡之歌,以啴缓之音作为歌词,反复重言,闻者身体舒懈,自然入睡。观各国歌词意虽殊,而浅言单调,如出一范,南法兰西歌有止言睡来睡来,不著他语,而当茅舍灯下,曼声歌之,和以摇篮之声,令人睡意自生。如越中之抚儿歌,亦止宝宝肉肉数言,此时若更和以缓缓纺车声,则正可与竞爽矣。次为弄儿之歌。先就儿童本身,指点为歌,渐及于身外之物。北京有十指五官及足五趾之歌,(见美国何德兰编译《孺子歌图》)越中持儿手,以食指相点,歌曰:

“斗斗虫,虫虫飞,

飞到何里去?

飞到高山吃白米,

吱吱哉!”

与日本之“拍手”(Chōchi Chochi),英国之“拓饼”(Pat a Cake),并其一例,其他指戏皆属之。又如点点窝螺,车水咿哑喔,×××到外婆家,打荞麦,亦是。又次为体物之歌,率就天然物象,即兴赋情,如越之鸠鸣燕语,知了唶唶叫,火萤虫夜夜红。杭州亦有之,云:

“火焰虫,的的飞,

飞上来,飞下去。”

或云“萤火萤火,你来照我!”甚有诗趣。北京歌有喜儿喜儿买豆腐,小耗子上灯台,《北齐书》引童谣羊羊吃野草,《隋书》之可怜青雀子,又狐截尾,《新唐书》之燕燕飞上天,皆其选也。复次,为人事之歌。原本世情,而特多诡谲之趣,此类虽初为母歌,及儿童能言,渐亦歌之,则流为儿戏之歌,如越中之喜子窠,月亮弯弯,山里果子联联串,是也。

儿戏者,儿童自戏自歌之词。然儿童闻母歌而识之,则亦自歌之。大较可分为三,如游戏,谜语,叙事。儿童游戏,有歌以先之,或和之者,与前弄儿之歌相似,但一为能动,一为所动为差耳。《北齐书》,“童戏者好以两手持绳,拂地而却上跳,且唱曰,高末!”即近世之跳绳。又《旧唐书》,“元和小儿谣云,打麦打麦三三三,乃转身曰,舞了也!”《明诗综》,“正统中京师群儿连臂呼于涂曰,正月里,狼来咬猪未?一儿应曰,未也,循是至八月,则应曰,来矣!皆散走。”皆古歌之仅存者。今北方犹有拉大锯,翻饼,烙饼,碾磨,糊狗肉,点牛眼,敦老米等戏,皆有歌佐之。越中虽有相当游戏,但失其词,故易散失,且令戏者少有兴会矣。

越中小儿列坐,一人独立作歌,轮数至末字,其人即起立代之,歌曰:

“铁脚斑斑,斑过南山,

南山里曲,里曲弯弯,

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此本决择歌,但已失其意而为寻常游戏者。凡竞争游戏,需一人为对手,即以歌别择,以末字所中者为定,其歌词率隐晦难喻,大抵趁韵而成。《明诗综》纪童谣云,“狸狸斑斑,跳过南山,南山北斗,猎回界口,界口北面,二十弓箭。”朱竹垞《静志居诗话》云,“此余童稚日偕闾巷小儿联臂踏足而歌者,不详何义,亦未有验。”考《古今风谣》,“元至正中燕京童谣,脚驴斑斑,脚踏南山,南山北斗,养活家狗,家狗磨面,三十弓箭。”实即同一歌词而转讹者。盖儿歌重在音节,多随韵接合,义不相贯,如一颗星,及天里一颗星树里一只鹰,夹雨夹雪冻杀老鳖等,皆然,儿童闻之,但就一二名物,涉想成趣,自感愉悦,不求会通,童谣难解,多以此故。唯本于古代礼俗,流传及今者,则可以民俗学疏理,得其本意耳。

谜语者,古所谓隐,断竹续竹之谣,殆为最古。今之蛮荒民族犹多好之,即在欧亚列国,乡民妇孺,亦尚有谜语流传,其内容仿佛相似。菲列滨土人钓钩谜曰,“悬死肉,求生肉”,与“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之隐弹丸同一思路。又犬谜曰,“坐时身高立时低”,乃与绍兴之谜同也。近人著《棣萼室谈虎》曰,“童时喜以用物为谜,因其浅近易猜,而村妪牧竖恒有传述之作,互相夸炫,词虽鄙俚,亦间有可取者。”但亦未举载。越中谜语之佳者如稻曰:

“一园竹,细簇簇。

开白花,结莲肉。”

蜘蛛曰:

“天里一只,

里一只蟹。”

眼曰:

“日里忙忙碌碌,

夜里茅草盖屋。”

皆体物入微,惟思奇巧。幼儿知识初启,索隐推寻,足以开发其心思,且所述皆习见事物,象形疏状,深切著明,在幼稚时代,不啻一部天物志疏,言其效益,殆可比于近世所提倡之自然研究欤。

叙事歌中有根于历史者,如上言史传所载之童谣,多属于此。其初由世人造作,寄其讽喻,而小儿歌之,及时代变易,则亦或存或亡,淘汰之余,乃永流传,如越谣之“低叭低叭,新人留带”,范啸风以为系宋末元初之谣,即其一例。但亦当分别言之,凡占验之歌,不可尽信,如“千里草何青青”之歌董卓,“小儿天上口”之歌吴元济,显然造作,本非童谣,又如“燕燕尾涎涎”本为童谣,而后人傅会其事,皆篝火狐鸣之故智,不能据为正解。故叙事童谣者,事后咏叹之词,与谶纬别也。次有传说之歌。以神话世说为本,特中国素少神话,则此类自鲜。越中之“嚗嚗嚗”歌,其本事出于螺女传说,余未之见。又次为人事之歌。其数最多,举凡人世情事,大抵具有,特化为单纯,故于童心不相背戾。如婚姻之事,在儿童歌谣游戏中数见不鲜,而词致朴直,妙在自然。如北京谣云:

“檐蝙蝠,穿花鞋,

你是奶奶我是爷。”

英国歌云:

“白者百合红蔷薇,

我为王时汝为妃。

迷迭碧华芸草绿,

汝念我时我念若。”

皆其佳者。若淫词佚意,乃为下里歌讴,非童谣本色。如《天籁》卷一所载,“石榴花开叶儿稀”,又“姐在房里笑嬉嬉”皆是。盖童谣与俗歌本同源而枝流,儿童性好模拟,诵习俗歌,渐相错杂,观其情思句调,自可识别。如“石榴花开叶儿稀,打扮小姐娘家嬉”,是固世俗山歌之调,盖童谣之中虽间有俚词,而决无荡思也。

古今童谣之佳者,味覃隽永,有若醇诗。北京儿歌云:

“一阵秋风一阵凉,

一场白露一场霜,

严霜单打独根草,

蚂蚱死在草根上。”

则宛然原人之歌。《隋书》童谣云:

“黄斑青骢马,

发自寿阳涘,

来时冬气末,

去日春风始。”

有三百篇遗意。故依民俗学,以童歌与民歌比量,而得探知诗之起源,与艺术之在人生相维若何,犹从童话而知小说原始,为文史家所不废。《玉台新咏》《乐府诗集》多所采录,汉时之大麦谣,城上乌最胜,宋长白盛称之,是盖与乐府一矣。若在教育方面,儿歌之与蒙养利尤切近。自德人弗勒贝尔唱自力活动说以来,举世宗之。幼稚教育务在顺应自然,助其发达,歌谣游戏为之主课,儿歌之诘屈,童话之荒唐,皆有取焉,以尔时小儿心思,亦尔诘屈,亦尔荒唐,乃与二者正相适合,若达雅之词,崇正之义,反有所不受也。由是言之,儿歌之用,亦无非应儿童身心发达之度,以满足其喜音多语之性而已。童话游戏,其旨准此。迨级次逮进,知虑渐周,儿童之心,自能厌歌之诘屈,话之荒唐,而更求其上者,斯时进以达雅之词,崇正之义,则翕然应受,如石投水,无他,亦顺其自然之机耳。今人多言幼稚教育,但徒有空言,而无实际,幼稚教育之资料,亦尚缺然,坊间所为儿歌童话,又芜谬不可用。故略论儿歌之性质,为研究教育者之一助焉。

儿童的文学

一九二〇年十月二十六日在北平孔德学校演讲

今天所讲儿童的文学,换一句话便是“小学校里的文学”。美国的斯喀特尔(H. E. Scudder)麦克林托克(P. L. Maclintock)诸人都有这样名称的书,说明文学在小学教育上的价值,他们以为儿童应该读文学的作品,不可单读那些商人杜撰的读本。读了读本,虽然说是识字了,却不能读书,因为没有读书的趣味。这话原是不错,我也想用同一的标题,但是怕要误会,以为是主张叫小学儿童读高深的文学作品,所以改作今称,表明这所谓文学,是单指“儿童的”文学。

以前的人对于儿童多不能正当理解,不是将他当作缩小的成人,拿“圣经贤传”尽量的灌下去,便将他看作不完全的小人,说小孩懂得甚么,一笔抹杀,不去理他。近来才知道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自己的内外两面的生活。儿童期的二十几年的生活,一面固然是成人生活的预备,但一面也自有独立的意义与价值;因为全生活只是一个生长,我们不能指定那一截的时期,是真正的生活。我以为顺应自然生活各期,——生长,成熟,老死,都是真正的生活。所以我们对于误认儿童为缩小的成人的教法,固然完全反对,就是那不承认儿童的独立生活的意见,我们也不以为然。那全然蔑视的不必说了,在诗歌里鼓吹合群,在故事里提倡爱国,专为将来设想,不顾现在儿童生活的需要的办法,也不免浪费了儿童的时间,缺损了儿童的生活。我想儿童教育,是应当依了他内外两面的生活的需要,适如其分的供给他,使他生活满足丰富,至于因了这供给的材料与方法而发生的效果,那是当然有的副产物,不必是供给时的唯一目的物。换一句话说,因为儿童生活上有文学的需要,我们供给他,便利用这机会去得一种效果,——于儿童将来生活上有益的一种思想或习性,当作副产物,并不因为要得这效果,便不管儿童的需要如何,供给一种食料,强迫他吞下去。所以小学校里的文学的教材与教授,第一须注意于“儿童的”这一点,其次才是效果,如读书的趣味,智情与想像的修养等。

儿童生活上何以有文学的需要?这个问题,只要看文学的起源的情形,便可以明白。儿童那里有自己的文学?这个问题,只要看原始社会的文学的情形,便可以明白。照进化说讲来,人类的个体发生原来和系统发生的程序相同:胚胎时代经过生物进化的历程,儿童时代又经过文明发达的历程;所以儿童学(Paidologie)上的许多事项,可以借了人类学(Anthropologie)上的事项来作说明。文学的起源,本由于原人的对于自然的畏惧与好奇,凭了想像,构成一种感情思想,借了言语行动表现出来,总称是歌舞,分起来是歌,赋与戏曲小说。儿童的精神生活本与原人相似,他的文学是儿歌童话,内容形式不但多与原人的文学相同,而且有许多还是原始社会的遗物,常含有野蛮或荒唐的思想。儿童与原人的比较,儿童的文学与原始的文学的比较,现在已有定论,可以不必多说;我们所要注意的,只是在于怎么样能够适当的将“儿童的”文学供给与儿童。

近来有许多人对于儿童的文学,不免怀疑,因为他们觉得儿歌童话里多有荒唐乖谬的思想,恐于儿童有害。这个疑惧本也不为无理,但我们有这两种根据,可以解释他。

第一,我们承认儿童有独立的生活,就是说他们内面的生活与大人不同,我们应当客观地理解他们,并加以相当的尊重。婴儿不会吃饭,只能给他乳吃;不会走路,只好抱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精神上的情形,也正同这个一样。儿童没有一个不是拜物教的,他相信草木能思想,猫狗能说话,正是当然的事;我们要纠正他,说草木是植物猫狗是动物,不会思想或说话,这事不但没有什么益处,反是有害的,因为这样使他们的生活受了伤了。即使不说儿童的权利那些话,但不自然的阻遏了儿童的想像力,也就所失很大了。

第二,我们又知道儿童的生活,是转变的生长的。因为这一层,所以我们可以放胆供给儿童需要的歌谣故事,不必愁他有什么坏的影响,但因此我们又更须细心斟酌,不要使他停滞,脱了正当的轨道。譬如婴儿生了牙齿可以吃饭,脚力强了可以走路了,却还是哺乳提抱,便将使他的胃肠与脚的筋肉反变衰弱了。儿童相信猫狗能说话的时候,我们便同他们讲猫狗说话的故事,不但要使得他们喜悦,也因为知道这过程是跳不过的——然而又自然的会推移过去的,所以相当的对付了,等到儿童要知道猫狗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到来,我们再可以将生物学的知识供给他们。倘若不问儿童生活的转变如何,只是始终同他们讲猫狗说话的事,那时这些荒唐乖谬的弊害才真要出来了。

据麦克林托克说,儿童的想像如被迫压,他将失了一切的兴味,变成枯燥的唯物的人;但如被放纵,又将变成梦想家,他的心力都不中用了。所以小学校里的正当的文学教育,有这样三种作用:(1)顺应满足儿童之本能的兴趣与趣味,(2)培养并指导那些趣味,(3)唤起以前没有的新的兴趣与趣味。这(1)便是我们所说的供给儿童文学的本意,(2)与(3)是利用这机会去得一种效果。但怎样才能恰当的办到呢?依据儿童心理发达的程序与文学批评的标准,于教材选择与教授方法上,加以注意,当然可以得到若干效果。教授方法的话可以不必多说了,现在只就教材选择上,略略说明以备参考。

儿童学上的分期,大约分作四期,一婴儿期(一至三岁),二幼儿期(三至十),三少年期(十至十五),四青年期(十五至二十)。我们现在所说的是学校里一年至六年的儿童,便是幼儿期及少年期的前半,至于七年以上所谓中学程度的儿童,这回不暇说及,当俟另外有机会再讲了。

幼儿期普通又分作前后两期,三至六岁为前期,又称幼稚园时期,六至十为后期,又称初等小学时期。前期的儿童,心理的发达上最旺盛的是感觉作用,其他感情意志的发动也多以感觉为本,带着冲动的性质。这时期的想像,也只是被动的,就是联想的及模仿的两种,对于现实与虚幻,差不多没有什么区别。到了后期,观察与记忆作用逐渐发达,得了各种现实的经验,想像作用也就受了限制,须与现实不相冲突,才能容纳;若表现上面,也变了主动的,就是所谓构成的想像了。少年期的前半大抵也是这样,不过自我意识更为发达,关于社会道德等的观念,也渐明白了。

约略根据了这个程序,我们将各期的儿童的文学分配起来,大略如下:——

幼儿前期

(1)诗歌 这时期的诗歌,第一要注意的是声调。最好是用现有的儿歌,如北平的“水牛儿”“小耗子”都可以用,就是那趁韵而成的如“忽听门外人咬狗”,咒语一般的决择歌如“铁脚斑斑”,只要音节有趣,也是一样可用的。因为幼儿唱歌只为好听,内容意义不甚紧要,但是粗俗的歌词也应该排斥,所以选择诗歌不必积极的罗致名著,只须消极加以别择便好了。古今诗里有适宜的,当然可用;但特别新做的儿歌,我反不大赞成,因为这是极难的,难得成功的。

(2)寓言 寓言实在只是童话的一种,不过略为简短,又多含着教训的意思,普通就称作寓言。在幼儿教育上,他的价值单在故事的内容,教训实是可有可无;倘这意义是自明的,儿童自己能够理会,原也很好,如借此去教修身的大道理,便不免谬了。这不但因为在这时期教了不能了解,且恐要养成曲解的癖,于将来颇有弊病。象征的著作须得在少年期的后期(第六七学年)去读,才有益处。

(3)童话 童话也最好利用原有的材料,但现在的尚未有人收集,古书里的须待修订,没有恰好的童话集可用。翻译别国的东西,也是一法,只须稍加审择便好。本来在童话里,保存着原始的野蛮的思想制度,比别处更多。虽然我们说过儿童是小野蛮,喜欢荒唐乖谬的故事,本是当然,但有几种也不能不注意,就是凡过于悲哀,苦痛,残酷的,不宜采用。神怪的事只要不过恐怖的限度,总还无妨;因为将来理智发达,儿童自然会不再相信这些,若是过于悲哀或痛苦,便永远在脑里留下一个印象,不会消灭,于后来思想上很有影响;至于残酷的害,更不用说了。

幼儿后期

(1)诗歌 这期间的诗歌不只是形式重要,内容也很重要了;读了固然要好听,还要有意思,有趣味。儿歌也可应用,前期读过还可以重读,前回听他的音,现在认他的文字与意义,别有一种兴趣。文学的作品倘有可采用的,极为适宜,但恐不很多。如选取新诗,须择叶韵而声调和谐的;但有词调小曲调的不取,抽象描写或讲道理的也不取。儿童是最能创造而又最是保守的;他们所喜欢的诗歌,恐怕还是五七言以前的声调,所以普通的诗难得受他们的赏鉴;将来的新诗人能够超越时代,重新寻到自然的音节,那时真正的新的儿歌才能出现了。

(2)童话 小学的初年还可以用普通的童话,但是以后儿童辨别力渐强,对于现实与虚幻已经分出界限,所以童话里的想像也不可太与现实分离;丹麦安兑尔然(Hans C. Andersen)作的童话集里,有许多适用的材料。传说也可以应用,但应当注意,不可过量的鼓动崇拜英雄的心思,或助长粗暴残酷的行为。中国小说里的《西游记》讲神怪的事,却与《封神传》不同,也算纯朴率真,有几节可以当童话用。《今古奇观》等书里边,也有可取的地方,不过须加以修订才能适用罢了。

(3)天然故事 这是寓言的一个变相;以前读寓言是为他的故事,现在却是为他所讲的动物生活。儿童在这时期,好奇心很是旺盛,又对于牧畜及园艺极热心,所以给他读这些故事,随后引到记述天然的著作,便很容易了。但中国这类著作非常缺少,不得不取材于译书,如《万物一览》等书了。

少年期

(1)诗歌 浅近的文言可以应用,如唐代的乐府及古诗里多有好的材料;中国缺少叙事的民歌(Ballad),只有《孔雀东南飞》等几篇可以算得佳作,《木兰行》便不大适用。这时期的儿童对于普通的儿歌,大抵已经没有什么趣味了。

(2)传说 传说与童话相似,只是所记的是有名英雄,虽然也含有空想的分子,比较的近于现实。在自我意识团体精神渐渐发达的时期,这类故事,颇为合宜;但容易引起不适当的英雄崇拜与爱国心,极须注意,最好采用各国的材料,使儿童知道人性里共通的地方,可以免去许多偏见。奇异而有趣味的,或真切而合于人情的,都可采用;但讲明太祖那颇仑等的故事,还以不用为宜。

(3)写实的故事 这与现代的写实小说不同,单指多含现实分子的故事,如欧洲的《鲁滨孙》(Robinson Crusoe)或《吉诃德先生》(Don Quixote)而言。中国的所谓社会小说里,也有可取的地方,如《儒林外史》及《老残游记》之类,纪事叙景都可,只不要有玩世的口气,也不可有夸张或感伤的“杂剧的”气味。《官场现形记》与《广陵潮》没有什么可取,便因为这个缘故。

(4)寓言 这时期的教寓言,可以注意在意义,助成儿童理智的发达。希腊及此外欧洲寓言作家的作品,都可选用;中国古文及佛经里也有许多很好的譬喻。但寓言的教训,多是从经验出来,不是凭理论的,所以尽有顽固或背谬的话,用时应当注意;又篇末大抵附有训语,可以删去,让儿童自己去想,指定了反妨害他们的活动了。滑稽故事此时也可以用,童话里本有这一部类,不过用在此刻也偏重意义罢了。古书如《韩非子》等的里边,颇有可用的材料,大都是属于理智的滑稽,就是所谓机智。感情的滑稽实例很少;世俗大多数的滑稽都是感觉的,没有文学的价值了。

(5)戏曲 儿童的游戏中本含有戏曲的原质,现在不过伸张综合了,适应他们的需要。在这里边,他们能够发扬模仿的及构成的想像作用,得到团体游戏的快乐。这虽然是指实演而言,但诵读也别有兴趣,不过这类著作,中国一点都没有,还须等人去研究创作;能将所讲的传说去戏剧化,原是最好,却又极难,所以也只好先从翻译入手了。

以上约略就儿童的各期,分配应用的文学种类,还只是理论上的空谈,须经过实验,才能确实的编成一个详表。以前所说多偏重“儿童的”,但关于“文学的”这一层,也不可将他看轻;因为儿童所需要的是文学,并不是商人杜撰的各种文章,所以选用的时候还应当注意文学的价值。所谓文学的,却也并非要引了文学批评的条例,细细的推敲,只是说须有文学趣味罢了。文章单纯,明了,匀整;思想真实,普遍:这条件便已完备了。麦克林托克说,小学校里的文学有两种重要的作用,(1)表现具体的影象,(2)造成组织的全体。文学之所以能培养指导及唤起儿童的新的兴趣与趣味,大抵由于这个作用。所以这两条件,差不多就可以用作儿童文学的艺术上的标准了。

中国向来对于儿童,没有正当的理解,又因为偏重文学,所以在文学中可以供儿童之用的,实在绝无仅有;但是民间口头流传的也不少,古书中也有可用的材料,不过没有人采集或修订了,拿来应用。坊间有几种唱歌和童话,却多是不合条件,不适于用。我希望有热心的人,结合一个小团体,起手研究,逐渐收集各地歌谣故事,修订古书里的材料,翻译外国的著作,编成几部书,供家庭学校的用,一面又编成儿童用的小册,用了优美的装帧,刊印出去,于儿童教育当有许多的功效。我以前因为汉字困难,怕这事不大容易成功,现在有了注音字母,可以不必多愁了。但插画一事,仍是为难。现今中国画报上的插画,几乎没有一张过得去的,要寻能够为儿童书作插画的,自然更不易得了,这真是一件可惜的事。

神话与传说

近来时常有人说起神话,但是他们用了科学的知识,不作历史的研究,却去下法律的判断,以为神话都是荒唐无稽的话,不但没有研究的价值,而且还有排斥的必要。这样的意见,实在不得不说是错误的。神话在民俗学研究上的价值大家多已知道,就是在文艺方面也是很有关系,现在且只就这一面略略加以说明。

神话一类大同小异的东西,大约可以依照他们性质分作下列四种:

一 神话(Mythos=Myth)

二 传说(Saga=Legend)

三 故事(Logos=Anecdote)

四 童话(Maerchen=Fairy tale)

神话与传说形式相同,但神话中所讲者是神的事情,传说是人的事情;其性质一是宗教的,一是历史的。传说与故事亦相同,但传说中所讲的是半神的英雄,故事中所讲的是世间的名人;其性质一是历史的,一是传记的。这三种可以归作一类,人与事并重,时地亦多有着落,与重事不重人的童话相对。童话的性质是文学的,与上边三种之由别方面转入文学者不同,但这不过是他们原来性质上的区别,至于其中的成分别无什么大差,在我们现今拿来鉴赏,又原是一样的文艺作品,分不出轻重来了。

对于神话等中间的怪诞分子,古来便很有人注意,加以种种解说,但都不很确切,直至十九世纪末英人安特路阑(Andrew Lang)以人类学法解释,才能豁然贯通,为现代民俗学家所采用。新旧学说总凡五家,可以分为退化说与进化说两派。

退化说

(一)历史学派 此派学说以为一切神话等皆本于历史的事实,因年代久远,遂致传讹流于怪诞。

(二)譬喻派 此派谓神话等系假借具体事物,寄托抽象的道德教训者,因传讹失其本意,成为怪诞的故事。

(三)神学派 此派谓神话等系《旧约》中故事之变化。

(四)言语学派 此派谓神话等皆起源于“言语之病”,用自然现象解释一切。他们以为自然现象原有许多名称,后来旧名废弃而成语留存,意义已经不明,便以为是神灵的专名,为一切神话的根源。以上四派中以此派为最有势力,至人类学派起,才被推倒了。

进化说

(五)人类学派 此派以人类学为根据,证明一切神话等的起源在于习俗。现代的文明人觉得怪诞的故事,在他发生的时地,正与社会上的思想制度相调和,并不觉得什么不合。譬如人兽通婚,似乎是背谬的思想,但在相信人物皆精灵,能互易形体的社会里,当然不以为奇了。他们征引古代或蛮族及乡民的信仰习惯,考证各式神话的原始,大概都已得到解决。

我们依了这人类学派的学说,能够正当了解神话的意义,知道他并非完全是荒诞不经的东西,并不是几个特殊阶级的人任意编造出来,用以愚民,更不是大人随口胡诌骗小孩子的了。我们有这一点预备知识,才有去鉴赏文学上的神话的资格,譬如古希腊的所谓荷马的史诗,便充满了许多“无稽”的话,非从这方面去看是无从索解的。真有吃人的“圆目”(Kyklops)么?伊泰加的太上皇真在那里躬耕么?都是似乎无稽的问题,但我们如参照阑氏的学说读去,不但觉得并不无稽,而且反是很有趣味了。

离开了科学的解说,即使单从文学的立脚点看去,神话也自有其独立的价值,不是可以轻蔑的东西。本来现在的所谓神话等,原是文学,出在古代原民的史诗史传及小说里边;他们做出这些东西,本不是存心作伪以欺骗民众,实在只是真诚的表现出他们质朴的感想,无论其内容与外形如何奇异,但在表现自己这一点上与现代人的著作并无什么距离。文学的进化上,虽有连接的反动(即运动)造成种种的派别,但如根本的人性没有改变,各派里的共通的文艺之力,一样的能感动人,区区的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只足加上一层异样的纹彩,不能遮住他的波动。中国望夫石的传说,与希腊神话里的尼阿倍(Niobe)痛子化石的话,在现今用科学眼光看去,都是诳话了,但这于他的文艺的价值决没有损伤,因为他所给与者并不是人变石头这件事实,却是比死更强的男女间及母子间的爱情,化石这一句话差不多是文艺上的象征作用罢了。文艺不是历史或科学的记载,大家都是知道的;如见了化石的故事,便相信人真能变石头,固然是个愚人,或者又背着科学来破除迷信,龂龂的争论化石故事之不合真理,也未免成为笨伯了。我们决不相信在事实上人能变成石头,但在望夫石等故事里,觉得他能够表示一种心情,自有特殊的光热,我们也就能离开了科学问题,了解而且赏鉴他的美。研究文学的人运用现代的科学知识,能够分析文学的成分,探讨时代的背景,个人的生活与心理的动因,成为极精密的研究,唯在文艺本体的赏鉴,还不得不求诸一己的心,便是受过科学洗礼而仍无束缚的情感,不是科学知识自己。中国凡事多是两极端的,一部分的人现在还抱着神话里的信仰,一部分的人便以神话为不合科学的诳话,非排斥不可。我想如把神话等提出在崇信与攻击之外,还他一个中立的位置,加以学术的考订,归入文化史里去,一方面当作古代文学看,用历史批评或艺术赏鉴去对待他,可以收获相当的好结果:这个办法,庶几得中,也是世界通行的对于神话的办法。好广大肥沃的田地摊放在那里,只等人去耕种。国内有能耐劳苦与寂寞的这样的农夫么?

在本文中列举神话传说故事童话四种,标题却只写神话与传说,后边又常单举神话,其实都是包括四者在内,因便利上故从简略。

歌谣

歌谣这个名称,照字义上说来只是口唱及合乐的歌,但平常用在学术上与“民歌”是同一的意义。民谣的界说,据英国吉特生(Kidson)说[1]是一种诗歌,“生于民间,为民间所用以表现情绪,或为抒情的叙述者。他又大抵是传说的,而且正如一切的传说一样,易于传讹或改变。他的起源不能确实知道,关于他的时代也只能约略知道一个大概。”他的种类的发生,大约是由于原始社会的即兴歌,《诗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云云,即是这种情形的说明,所以民谣可以说是原始的——而又不老的诗。在文化很低的社会里,个人即兴口占,表现当时的感情或叙述事件,但唱过随即完了,没有保存的机会,到得文化稍进,于即兴之外才有传说的歌谣,原本也是即兴,却被社会所采用,因而就流传下来了。吉特生说,“有人很巧妙的说,谚是一人的机锋,多人的智慧。对于民歌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界说,便是由一个人的力将一件史事,一件传说或一种感情,放在可感觉的形式里〔表现出来〕,这些东西本为民众普通所知道或感到的,但少有人能够将他造成定形。我们可以推想,个人的这种著作或是粗糙,或是精炼,但这关系很小,倘若这感情是大家所共感到的,因为通用之后自能渐就精炼,不然也总多少磨去他的棱角〔使他稍为圆润〕了。”

民歌是原始社会的诗,但我们的研究却有两个方面,一是文艺的,一是历史的。从文艺的方面我们可以供诗的变迁的研究,或做新诗创作的参考。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现存的民歌比旧的更为重要,古文书里不少好的歌谣,但是经了文人的润色,不是本来的真相了。民歌与新诗的关系,或者有人怀疑,其实是很自然的,因为民歌的最强烈最有价值的特色是他的真挚与诚信,这是艺术品的共通的精魂,于文艺趣味的养成极是有益的。吉特生说,“民歌作者并不因职业上的理由而创作;他唱歌,因为他是不能不唱,而且有时候他还是不甚适于这个工作。但是他的作品,因为是真挚地做成的,所以有那一种感人的力,不但适合于同阶级,并且能感及较高文化的社会。”这个力便是最足供新诗的汲取的。意大利人威大利(Vitale)在所编的《北京儿歌》序上指点出读者的三项益处,第三项是“在中国民歌中可以寻到一点真的诗”,后边又说,“这些东西虽然都是不懂文言的不学的人所作,却有一种诗的规律,与欧洲诸国类似,与意大利诗法几乎完全相合。根于这些歌谣和人民的真的感情,新的一种国民的诗或者可以发生出来。”这一节话我觉得极有见解,而且那还是一八九六年说的,又不可不说他是先见之明了。

历史的研究一方面,大抵是属于民俗学的,便是从民歌里去考见国民的思想,风俗与迷信等,言语学上也可以得到多少参考的材料。其资料固然很需要新的流行的歌谣,但旧的也一样重要,虽然文人的润色也须注意分别的。这是一件很大的事业,不过属于文艺的范围以外,现在就不多说了。

在民歌这个总名之下,可以约略分作这几大类:

一 情歌

二 生活歌 包括各种职业劳动的歌,以及描写社会家庭生活者,如童养媳及姑妇的歌皆是。

三 滑稽歌 嘲弄讽刺及“没有意思”的歌皆属之,唯后者殊不多,大抵可以归到儿歌里去。

四 叙事歌 即韵文的故事,《孔雀东南飞》及《木兰行》是最好的例,但现在通行的似不多见。又有一种“即事”的民歌,叙述当代的事情,如此地通行的“不剃辫子没法混,剃了辫子怕张顺”便是。中国史书上所载有应验的“童谣”,有一部分是这些歌谣,其大多数原是普通的儿歌,经古人附会作荧惑的神示罢了。

五 仪式歌 如结婚的撒帐歌等,行禁厌时的祝语亦属之。占候歌诀也应该附在这里。谚语是理知的产物,本与主情的歌谣殊异,但因也用歌谣的形式,又与仪式占候歌有连带的关系,所以附在末尾;古代的诗的哲学书都归在诗里,这正是相同的例了。

六 儿歌 儿歌的性质与普通的民歌颇有不同,所以别立一类。也有本是大人的歌而儿童学唱者,虽然依照通行的范围可以当作儿歌,但严格的说来应归入民歌部门才对。欧洲编儿歌集的人普通分作母戏母歌与儿戏儿歌两部,以母亲或儿童自己主动为断,其次序先儿童本身,次及其关系者与熟习的事物,次及其他各事物。现在只就歌的性质上分作两项。

(1)事物歌

(2)游戏歌

事物歌包含一切抒情叙事的歌,谜语其实是一种咏物诗,所以也收在里边。唱歌而伴以动作者则为游戏歌,实即叙事的扮演,可以说是原始的戏曲,——据现代民俗学的考据,这些游戏的确起源于先民的仪式。游戏时选定担任苦役的人,常用一种完全没有意思的歌词,这便称作决择歌(Counting out Song),也属游戏歌项下;还有一种只用作歌唱,虽亦没有意思而各句尚相连贯者,那是趁韵的滑稽歌,当属于第一项了。儿歌研究的效用,除上面所说的两件以外,还有儿童教育的一方面,但是他的益处也是艺术的而非教训的,如吕新吾作《演小儿语》,想改作儿歌以教“义理身心之学”,道理固然讲不明白,而儿歌也就很可惜的白白的糟掉了。

儿童的书

美国斯喀德(Scudder)在《学校里的儿童文学》一篇文里曾说,“大多数的儿童经过了小学时期,完全不曾和文学接触,他们学会念书,但没有东西读。他们不曾知道应该读什么书。”凡被强迫念那书贾所编的教科书的儿童,大都免不掉这个不幸,但外国究竟要比中国较好,因为他们还有给儿童的书,中国则一点没有,即使儿童要读也找不到。

据我自己的经验讲来,我幼时念的是“圣贤之书”,却也完全不曾和文学接触,正和念过一套书店的教科书的人一样。后来因为别的机缘,发见在那些念过的东西以外还有可看的书,实在是偶然的幸运。因为念那圣贤之书,到十四岁时才看得懂“白话浅文”,虽然也看《纲鉴易知录》当日课的一部分,但最喜欢的却是《镜花缘》。此外也当然爱看绣像书,只是绣的太是呆板了,所以由《三国志演义》的绘图转到《尔雅图》和《诗中画》一类那里去了。中国向来以为儿童只应该念那经书的,以外并不给预备一点东西,让他们自己去挣扎,止那精神上的饥饿;机会好一点的,偶然从文字堆中——正如在秽土堆中检煤核的一样——掘出一点什么来,聊以充腹,实在是很可怜的,这儿童所需要的是什么呢?我从经验上代答一句,便是故事与画本。

二十余年后的今日,教育文艺比那时发达得多了,但这个要求曾否满足,有多少适宜的儿童的书了么?我们先看画本罢。美术界的一方面因为情形不熟,姑且不说绘画的成绩如何,只就儿童用的画本的范围而言,我可以说不曾见到一本略好的书。不必说克路轩克(Cruikshank)或比利平(Bilibin)等人的作品,就是如竹久梦二的那些插画也难得遇见。中国现在的画,失了古人的神韵,又并没有新的技工,我见许多杂志及教科书上的图都不合情理,如阶石倾邪,或者母亲送四个小孩去上学,却是一样的大小。这样日常生活的景物还画不好,更不必说纯凭想象的童话绘了,——然这童话绘却正是儿童画本的中心,我至今还很喜欢看鲁滨孙等人的奇妙的插画,觉得比历史绘更为有趣。但在中国却一册也找不到。幸而中国没有买画本给小儿做生日或过节的风气,否则真是使人十分为难了。儿童所喜欢的大抵是线画,中国那种的写意画法不很适宜,所以即使往古美术里去找也得不到什么东西,偶然有些织女钟馗等画略有趣味,也稍缺少变化;如焦秉贞的《耕织图》却颇适用,把他翻印出来,可以供少年男女的翻阅。

儿童的歌谣故事书,在量上是很多了,但在质上未免还是疑问。我以前曾说过,“大抵在儿童文学上有两种方向不同的错误:一是太教育的,即偏于教训;一是太艺术的,即偏于玄美:教育家的主张多属于前者,诗人多属于后者。其实两者都不对,因为他们不承认儿童的世界。”中国现在的倾向自然多属于前派,因为诗人还不曾着手于这件事业。向来中国教育重在所谓经济,后来又中了实用主义的毒,对儿童讲一句话,一眼,都非含有意义不可,到了现在这种势力依然存在,有许多人还把儿童故事当作法句譬喻看待。我们看那《伊索寓言》后面的格言,已经觉得多事,更何必去模仿他。其实艺术里未尝不可寓意,不过须得如做果汁冰酪一样,要把果子味混透在酪里,决不可只把一块果子皮放在上面就算了事。但是这种作品在儿童文学里,据我想来本来还不能算是最上乘,因为我觉得最有趣的是有那无意思之意思的作品。安徒生的《丑小鸭》,大家承认他是一篇佳作,但《小伊达的花》似乎更佳;这并不因为他讲花的跳舞会,灌输泛神的思想,实在只因他那非教训的无意思,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与儿童的世界接近了。我说无意思之意思,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空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实益,至于其余观察记忆,言语练习等好处即使不说也罢。总之儿童的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中国还未曾发见了儿童,——其实连个人与女子也还未发见,所以真的为儿童的文学也自然没有,虽市场上摊着不少的卖给儿童的书本。

艺术是人人的需要,没有什么阶级性别等等差异。我们不能指定这是工人的,那是女子所专有的文艺,更不应说这是为某种人而作的;但我相信有一个例外,便是“为儿童的”。儿童同成人一样的需要文艺,而自己不能造作,不得不要求成人的供给。古代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现代野蛮民族里以及乡民及小儿社会里通行的歌谣故事,都是很好的材料,但是这些材料还不能就成为“儿童的书”,须得加以编订才能适用。这是现在很切要的事业,也是值得努力的工作。凡是对儿童有爱与理解的人都可以着手去做,但在特别富于这种性质而且少有个人的野心之女子们我觉得最为适宜,本于温柔的母性,加上学理的知识与艺术的修养,便能比男子更为胜任。我固然尊重人家的创作,但如见到一本为儿童的美的画本或故事书,我觉得不但尊重而且喜欢,至少也把他看得同创作一样的可贵。

科学小说

科学进到中国的儿童界里,不曾建设起“儿童学”来,只见在那里开始攻击童话,——可怜中国儿童固然也还够不上说有好童话听。在“儿童学”开山的美国诚然也有人反对,如勃朗(Brown)之流,以为听了童话未必能造飞机或机关枪,所以即使让步说儿童要听故事,也只许读“科学小说”。这条符命,在中国正在“急急如律令”的奉行。但是我对于“科学小说”总很怀疑,要替童话辩护。不过教育家的老生常谈也无重引的必要,现在别举一两个名人的话替我表示意见。

以性的心理与善种学研究著名的医学博士蔼理斯在《凯沙诺伐论》中说及童话在儿童生活上之必要,因为这是他们精神上的最自然的食物。倘若不供给他,这个缺损永远无物能够弥补,正如使小孩单吃淀粉质的东西,生理上所受的饿不是后来给予乳汁所能补救的一样。吸收童话的力不久消失,除非小孩有异常强盛的创造想像力,这方面精神的生长大抵是永久的停顿了。在他的《社会卫生的事业》(据序上所说这社会卫生实在是社会改革的意思,并非普通的卫生事项)第七章里也说,“听不到童话的小孩自己来造作童话,——因为他在精神的生长上必需这些东西,正如在身体的生长上必需糖一样,——但是他大抵造的很坏。”据所引医学杂志的实例,有一位夫人立志用真实教训儿童,废止童话,后来却见小孩们造作了许多可骇的故事,结果还是拿《杀巨人的甲克》来给他们消遣。他又说少年必将反对儿时的故事,正如他反对儿时的代乳粉,所以将来要使他相信的东西以不加在里边为宜。这句话说的很有意思,不但荒唐的童话因此不会有什么害处,而且正经的科学小说因此也就不大有什么用处了。

阿那多尔法兰西(Anatole France)是一个文人,但他老先生在法国学院里被人称为无神论者无政府主义者,所以他的论童话未必会有拥护迷信的嫌疑。《我的朋友的书》是他早年的杰作,第二编《苏珊之卷》里有一篇“与D夫人书”,发表他的许多聪明公正的意见,

“那位路易菲该先生是个好人,但他一想到法国的少年少女还会在那里读《驴皮》,他平常的镇静便完全失掉了。他做了一篇序,劝告父母须得从儿童手里把贝洛尔的故事夺下,给他们看他友人菲古斯博士的著作。‘琼英姑娘,请把这书合起了罢。不要再管那使你喜欢得流泪的天青的鸟儿了,请你快点去学了那以太麻醉法罢。你已经七岁了,还一点都不懂得一酸化窒素的麻醉力咧!’路易菲该先生发见了仙女都是空想的产物,所以他不准把这些故事讲给他们听。他给他们讲海鸟粪肥料:在这里边是没有什么空想的,——但是,博士先生,正因为仙女是空想的,所以他们存在。他们存在在那些素朴新鲜的空想之中,自然形成为不老的诗——民众传统的诗的空想之中。

最琐屑的小书,倘若它引起一个诗的思想,暗示一个美的感情,总之倘若它触动人的心,那在小孩少年就要比你们的讲机械的所有的书更有无限的价值。

我们必须有给小孩看的故事,给大孩看的故事,使我们笑,使我们哭,使我们置身于幻惑之世界里的故事。”

这样的抄下去,实在将漫无限制,非至全篇抄完不止;我也很想全抄,倘若不是因为见到自己译文的拙劣而停住了。但是我还忍不住再要抄他一节:

“请不要怕他们(童话的作者)将那些关于妖怪和仙女的废话充满了小孩的心,会把他教坏了。小孩着实知道这些美的形象不是这世界里所有的。有害的倒还是你们的通俗科学,给他那些不易矫正的谬误的印象。深信不疑的小孩一听威奴先生这样说,便真相信人能够装在一个炮弹内放到月亮上面去,及一个物体能够轻易地反抗重力的定则。

古老尊严的天文学之这样的滑稽拟作,既没有真,也没有美,是一无足取。”

照上边说来,科学小说总是弄不好的:当作小说与《杀巨人的甲克》一样的讲给小孩听呢,将来反正同甲克一样的被抛弃,无补于他的天文学的知识。当作科学与海鸟粪一样的讲呢,无奈做成故事,不能完全没有空想,结果还是装在炮弹里放到月亮上去,不再能保存学术的真实了。即如法阑玛利唵(Flamarion)的《世界如何终局》当然是一部好的科学小说,比焦尔士威奴(Jules Verne根据梁任公先生的旧译)或者要好一点了,但我见第二篇一章里有这样的几句话:

“街上没有雨水,也没有泥水:因为雨一下,天空中就布满了一种玻璃的雨伞,所以没有各自拿伞的必要。”

这与童话里的法宝似乎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更笨相一点罢了。这种玻璃雨伞或者自有做法,在我辈不懂科学的人却实在看了茫然,只觉得同金箍棒一样的古怪。如其说只是漠然的愿望,那么千里眼之于望远镜,顺风耳之于电话等,这类事情童话中也“古已有之”了。科学小说做得好的,其结果还是一篇童话,这才令人有阅读的兴致,所不同者,其中偶有抛物线等的讲义须急忙翻过去,不像童话的行行都读而已。有些人借了小说写他的“乌托邦”的理想,那是别一类,不算在科学小说之内。又上文所说系儿童文学范围内的问题,若是给平常人看,科学小说的价值又当别论,不是我今日所要说的了。十三年九月一日。

吕坤的演小儿语

中国向来缺少为儿童的文学。就是有了一点编纂的著述,也以教训为主,很少艺术的价值。吕新吾的这一卷《演小儿语》,虽然标语也在“蒙以养正”,但是知道利用儿童的歌词,能够趣味与教训并重,确是不可多得的,而且于现在的歌谣研究也不无用处,所以特地把他介绍一下。

原书一册,总称“小儿语”,内计吕得胜(近溪渔隐)的《小儿语》一卷,《女小儿语》一卷,吕坤(抱独居士)的《续小儿语》三卷,《演小儿语》一卷。前面的五卷书,都是自作的格言,仿佛《三字经》的一部分,也有以谚语为本而改作的,虽然足为国语的资料,于我们却没有什么用处。末一卷性质有点不同,据小引里说,系采取直隶河南山西陕西的童谣加以修改,为训蒙之用者。在我们看来,把好好的歌谣改成箴言,觉得很是可惜,但是怪不得三百年以前的古人,而且亏得这本小书,使我们能够知道在明朝,有怎样的儿歌,可以去留心搜集类似的例,我们实在还应感谢的。

书的前面有嘉靖戊午(1558)吕得胜的序,末有万历癸巳(1593)吕坤的书后,说明他们对于歌谣的意见。序云,

“儿之有知而能言也,皆有歌谣以遂其乐,群相习,代相传,不知作者所自,如梁宋间‘盘脚盘’,‘东屋点灯西屋明’之类。学焉而于童子无补,余每笑之。夫蒙以养正,有知识时便是养正时也。是俚语者固无害,胡为乎习哉?……”

书后云:

“小儿皆有语,语皆成章,然无谓。先君谓无谓也,更之;又谓所更之未备也,命余续之,既成刻矣;余又借小儿原语而演之。语云,教子婴孩。是书也诚鄙俚,庶几乎婴孩一正传哉!……”

他们看不起儿童的歌谣,只因为“固无害”而“无谓”,——没有用处,这实在是绊倒许多古今人的一个石头。童谣用在教育上只要无害便好,至于在学术研究上,那就是有害的也很重要了。序里说仿作小儿语,“如其鄙俚,使童子乐闻而易晓焉,”却颇有见地,与现在教育家反对儿童读“白话浅文”不同,至于书后自谦说,“言各有体,为诸生家言则患其不文,为儿曹家言则患其不俗。余为儿语而文,殊不近体;然刻意求为俗,弗能。”更说得真切。他的词句其实也颇明显,不过寄托太深罢了。

《演小儿语》共四十六首,虽说经过改作,但据我看去有几首似乎还是“小儿之旧语”,或者删改的地方很少。今举出数篇为例。

鹦哥乐,檐前挂,

为甚过潼关,

终日不说话。

二五

讨小狗,要好的。

我家狗大却生痴,

不咬贼,只咬鸡。

三八

孩儿哭,哭恁痛。

那个打你,我与对命,

宁可打我我不嗔,

你打我儿我怎禁。

四一

老王卖瓜,腊腊巴巴。

不怕担子重,

只要脊梁硬。

我说这些似是原来的儿歌,本来只是猜想;从文句上推测,又看他解释得太迂远了的时候,便觉得其中当含着不少的原有分子,因为如果大经改作,表示意思必定更要晓畅。大约著者想要讲那“理义身心之学”,而对于这些儿童诗之美却无意的起了欣赏,所以抄下原诗而加上附会的教训,也未可知:我读那篇书后,觉得这并非全是幻想。

我们现在把那四十六首《演小儿语》,转录在北大《歌谣周刊》上面,或者于研究歌谣的人不无用处,并希望直隶河南山西陕西各处的人见了书中的歌,记起本地类似的各种歌谣,随时录寄。《演小儿语》虽经过改作,但是上半,至少是最初两句,都是原语,所以还可以看出原来是什么歌,如“风来了,雨来了”也在里面,只是下半改作过了。从这书里选择一点作儿童唱歌用,也是好的,只要拣取文词圆润自然的,不要用那头巾气太重的便好了。

读童谣大观

现在研究童谣的人大约可以分作三派,从三个不同的方面着眼。其一是民俗学的,认定歌谣是民族心理的表现,含蓄着许多古代制度仪式的遗迹,我们可以从这里边得到考证的资料。其二是教育的,既然知道歌吟是儿童的一种天然的需要,便顺应这个要求供给他们整理的适用的材料,能够收到更好的效果。其三是文艺的,“晓得俗歌里有许多可以供我们取法的风格与方法”,把那些特别有文学意味的“风诗”选录出来,“供大家的赏玩,供诗人的吟咏取材”。这三派的观点尽有不同,方法也迥异,——前者是全收的,后二者是选择的,——但是各有用处,又都凭了清明的理性及深厚的趣味去主持评判,所以一样的可以信赖尊重的。

上边所说的三派,都是现代对于童谣的态度,但在古时却有一派的极有势力的意见,那便是五行志派。《左传》庄五年杜注云,“童龀之子,未有念虑之感,而会成嬉戏之言,似或有冯者。其言或中或否,博览之士,能惧思之人,兼而志之,以为鉴戒,以为将来之验,有益于世教。”《晋书·天文志》又云,“凡五星盈缩失位,其星降于地为人。荧惑降为童儿,歌谣游戏,吉凶之应随其众告。”这两节话,可以总括这派学说的精义。虽然因为可“以为鉴戒”的缘故,有好些歌谣得以侥幸的保存在史书里,但在现代,其理论之不合原是很了然的了。我在民国二年所作的《儿歌之研究》里,曾有一节说及这个问题,“占验之童谣实亦儿歌一种,但其属词兴咏,皆在一时事实,而非自然流露,泛咏物情,学者称之曰历史的儿歌。日本中根淑著《歌谣字数考》,于子守歌以外别立童谣一项,其释曰,‘……其歌皆咏当时事实,寄兴他物,隐晦其词,后世之人,鲜能会解。故童谣云者,殆当世有心人之作,流行于世,驯至为童子所歌者耳。’中国童谣,当亦如是。儿歌起源约有二端,或其歌词为儿童所自造,或本大人所作而儿童歌之者。若古之童谣,即属于后者,以其有关史实,故得附传至于今日,不与寻常之歌同就湮没也。”

童谣并不是荧惑星所编,教给儿童唱的,这件极简单的事,本来也不值得反复申说!但是我看见民国十一年出版的《童谣大观》里还说着五行志一派的话,所以不禁又想起来了。该书的编辑概要里说,“童谣随便从儿童嘴里唱出,自然能够应着气运;所以古来大事变,往往先有一种奇怪的童谣,起始大家莫名其妙,后来方才知道事有先机,竟被他说着了。这不是儿童先见之明,实在是一时间跟着气运走的东西。现在把近时的各地童谣录出,有识见的人也许看得出几分将来的国运,到底是怎样?”在篇末又引了明末“朱家面,李家磨”的童谣来作例证,说“后来都一一应了”。这样的解说,不能不算是奇事怪事。什么是先机?什么是一时间跟着气运走的东西?真是莫名其妙。虽然不曾明说有荧惑星来口授,但也确已说出“似或有冯者”一类的意思,而且足“以为将来之验”了。在杜预注《左传》还不妨这样说,现代童谣集的序文里,便决不应有;《推背图》,《烧饼歌》和“断梦秘书”之类,未尝不堆在店头,但那只应归入“占卜奇书类”中,却不能说是“新时代儿童游戏之一”了。

我对于《童谣大观》第一表示不满的,便是这五行志派的意见,因为这不但不能正当理解儿歌的价值,而且更要引老实的读者入于邪道。

《童谣大观》中共收各县歌谣四百余首,谜语六十五则。所录四十县排列无序,又各县之歌亦多随便抄撮,了无组织,如浙江一二县既已前出,而象山永康复见卷末,象山的六首又尽是占日月风雨者,这都是编辑粗疏的地方,(篇中北方歌谣极少,只是囿于见闻,还不足为病,)但是总可算作歌谣的一种长编,足以供我们的参考。

不过这里有一个疑问,便是这里边所收的歌词,是否都可信赖。别处的我不知道,只就绍兴一县的来检查一下罢,《大观》中所收二十篇内,除《狸》,《客人》及《曹阿狗》三首外,其余均见范啸风所辑的《越谚》中,注解和用字也都仍范氏之旧。范氏辑此书时,在光绪初年,买圆糖炒豆招集邻近小儿,请他们唱歌给他听,所以他所录的五十几首都是可信的儿歌,虽然他所用的奇字未免有穿凿的地方。《曹阿狗》和《客人》未见著录,《客人》当系“喜鹊叫,媒人到”的一种变体。我所搜集的儿歌中有这一章,与《曹阿狗》同属于“火萤虫夜夜红”一系者。

爹杀猪吊酒,

娘上绷落绣。

买得个溇,

上种红菱下种藕,

四边插杨柳,

杨柳底下种葱韭。

末三句二本几乎相同,所以这或者可以说是《曹阿狗》的一种略本,但在艺术上却更占优胜了。

《狸》这一篇并不是现代绍兴的儿歌。原文如下: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

南山北斗,猎回界口,

界口北面,二十弓箭!

据《古谣谚》引此歌并《静志居诗话》中文云,“此余童稚日偕闾巷小儿联臂踏足而歌者,不详何义,亦未有验。”又《古今风谣》载元至正中燕京童谣云,

脚驴斑斑,脚踏南山。

南山北斗,养活家狗。

家狗磨面,三十弓箭。

可知此歌自北而南,由元至清,尚在流行,但形式逐渐不同了。绍兴现在的确有这样的一首歌,不过文句大有变更,不说“狸狸斑斑”了。《儿歌之研究》中说,“越中小儿列坐,一人独立作歌,轮数至末字,中者即起立代之。歌曰,

铁脚斑斑,斑过南山。

南山里曲,里曲弯弯。

新官上任,旧官请出。

此本决择歌(Counting-out rhyme),但已失其意而成为寻常游戏者。凡竞争游戏需一人为对手,即以歌决择,以末字所中者为定。其歌词率隐晦难喻,大抵趁韵而成。”所以把这一首“狸狸斑斑”当作现代绍兴的儿歌,实在是不妥当的。照上边所说的看来,他的材料未尝不可供我们参考之用,但是因为编辑很是粗疏,所以非先经过一番审慎的厘订,不能轻易采用。

此外关于印刷上,当然还有许多缺点,如抄写的疏忽,(在两页书上脱落了两处,)纸墨的恶劣,在有光纸的石印书原是必备的条件,或者可以不必说了。我所看了最不愉快的是那绣像式的插画,这不如没有倒还清爽些。说起这样插画的起源也很早了,许多小学教科书里都插着这样不中不西,毫无生气的傀儡画,还有许多的“教育画”也是如此。这真是好的美育哩!易卜生说,“全或无。”我对于中国的这些教育的插画也要说同样的话。

《绘图童谣大观》于我们或者不无用处,但是看了那样的纸墨图画,——即使没有那篇序文,总之也不是我们所愿放在儿童手里的一本插画的儿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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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