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阿尔塞纳·乌赛[1]
我亲爱的朋友,我寄给您一本小书,对它,人们不能平白无故地说其既没有开头又没有结尾,因为相反,书中的每一篇都交替地互为首尾。我谨请您考虑,这种编排方式向我们大家——您、我和读者——提供了多么令人赞叹的便利。我们可以随意在任何地方中断,我中断我的梦幻,您中断您的稿子,读者中断他的阅读;因为我不打算把读者不想再前进的意愿系在一根没有尽头的多余的情节线上。去掉一根椎骨吧,那么,这种曲折的幻想曲的两部分,还会毫无困难地衔接起来。把它砍成无数小段吧,那么,您将会看到,每一段都可以独立存在。我敢把一整条蛇奉献给您,实在是希望它们中的一些能生动得使您满意、开心。
我要向您做个小小的表白。在我这至少是第二十次翻阅阿洛修·贝特朗[2]著名的《黑夜的加斯帕尔》(一部您、我和我们的一些朋友都了解的书,难道不可以称为“著名的”吗?)的时候,我萌发了试写一部同类作品的念头,我想以他对古代生活的绮丽多彩的描述方式,尽力描绘一下现代生活,更确切地讲,是想描绘一种现代的、更为抽象的生活。
我们当中,有谁在其雄心勃勃的日子里,不曾梦想一种奇迹——写出一种充满诗情、富有音乐美、没有节奏和韵律、文笔灵活而刚健、正适合于心灵的激荡,梦幻的曲折和良心的惊厥的散文呢?
这种萦绕不散的念头,正是由于经常出没大城市和与其数不清的各种关系交会而产生的。我亲爱的朋友,您自己,不也曾试图把充满尖叫的《玻璃匠》写成一支《歌》,以一篇抒情的散文来解释这种叫声所表现的直冲楼阁、穿透大街浓雾的令人悲伤的启迪吗?
但是,说真的,我的羡慕之情并未给我带来快乐。我从一开始做这件事就发现,我不仅远离了我神秘而光辉的榜样,而且,我做的事情(如果可以称为事情的话)极为不同,这种意外,除了我,大概任何人都会对其感到自豪,但是这对于视准确实现自己计划为诗人最大荣誉的人来说,却是一种深深的羞辱。
您亲爱的C.B 一八六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二)外来人
——神秘的人,您说吧,您最喜欢谁?是您的父亲,您的母亲,您的姐妹,还是您的兄弟?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
——您最喜欢您的朋友们?
——您使用的语言,是我至今不晓其意的语言。
——您最喜欢您的祖国?
——我不知道它在哪个地方。
——您最喜欢美人?
——如果她是女神和不朽之躯的话,我倒愿意喜欢她。
——您最喜欢黄金?
——我憎恨它,就像您憎恨上帝。
——唉,古怪的外来人,您到底喜欢什么?
——我喜欢云,正在走着的云……那里……那里……多么美妙的云!
(三)老妪的失望
矮小干瘪的老妪,在看到这个受大家欢迎、招大家喜爱的漂亮小孩子时,满心喜悦;这个漂亮的小生灵,像她这位矮小老妪一样脆弱,也像她一样没有牙齿、没有头发。
于是,她走近他,想向他笑一笑,想给他展现好看的脸色。
可是,那孩子吓坏了,他在这位善良的虚弱老妪的抚摩之下挣扎着,他的尖叫声充满了屋宇。
这样一来,这位善良的老妪重又回到她那永恒的孤独之中,她躲在一个角落里哭泣,自言自语:唉!对于我们这样的不幸老人来说,令人愉快的年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哪怕是对于天真无邪的孩子;我们竟然使我们想喜欢的小孩子感到害怕!
(四)艺术家的忏悔
秋日的傍晚多么刺人!哦,一直刺入痛苦之中!因为,有一些美好的感觉,虽恍惚含混,但不乏强烈刺激。而且,没有比无限之端点更锐利的了。
在这个时候,注视无边的长天与大海,简直是莫大的快乐!孤独、寂静、还有那碧蓝天空的无法比拟的纯净!一张小小的帆影抖动在地平线上,它小,而且孤独,仿佛我无可奈何的人生,还有那单调的海浪的旋律;所有这些事物,都通过我来思考,或者我借助于它们来思考(因为在梦的范围之内,自我很快就会消失!);我要说,它们在思考,但却是音乐的和绘画式的——无诡辩、无三段论、无演绎推导。
然而,这些思想,不管是刚出自于我或刚出自于事物,都立即变得非常强烈。快感之中的能量会引起某种不适和切实的痛苦。我的过于紧张的神经,只会产生伴有叫声和痛苦的振动。
这时,深邃的天空使我沮丧,它的透彻使我激愤。冷漠的大海、不变的景致使我怒不可遏……啊!难道必须永久地忍受人生或者永久地逃离美吗?大自然,你是无怜悯之心的女巫,你在竞斗中无往而不胜,你饶恕我吧!不要再诱惑我的欲望和我的骄傲!对美的研究是一种决斗,艺术家在被战胜之前只有恐惧的叫喊。
(五)爱开玩笑的人
是在欢庆新的时刻:到处是无数车轮碾过的污泥雪水,到处闪耀着玩具与糖果,到处是利欲熏心与绝望,这是大城市应有的节日喧嚣,是专用来扰乱最为孤独的人之大脑的。
在这种杂乱与嘈嚷之中,一头毛驴疾跑过来,后面跟着一个提着皮鞭的粗野之人。
正当毛驴在便道上要拐弯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位穿着华丽的先生。他戴着手套、油头粉面、紧系着领带、浑身上下崭新的衣服。他很有礼貌地向那头下贱的东西脱帽躬身,说道:“我祝您快乐幸福!”然后自鸣得意地转向几位什么朋友,像是请他们附声赞同。
毛驴没有去注意这位漂亮且爱开玩笑的先生,继续带劲儿地向着需要它的地方跑去。
而我则对这位衣冠楚楚的浑蛋突然感到无比的愤慨,在我看来,他身上似乎集中体现了法兰西的全部精神面貌。
(六)双层屋
一间屋子就像一个梦,这是一间真正有灵感的屋子,在这里,停滞的气氛染上了轻微的玫瑰色和蓝色。
心灵在这里懒洋洋地沐浴,懊悔与欲望充斥着心灵。——这是某种淡蓝与暗玫瑰色相间的黄昏景致,是一刹那间的一个快乐的梦。
家具的形状都拉长了,虚弱而无力。它们像是在做梦;好像它们具有梦游的生命,就像植物与矿物一样。布帷说着哑语,像花,像天空,像落日。
墙上,没有任何令人厌恶的艺术饰物。相对于纯粹的梦幻和未经分析的印象来说,确定的艺术即实际的艺术,是一种亵渎。这里,一切都具有和谐所要求的足够的光明与美妙的昏暗。
一种精心选择过的细微的馨香,掺杂着轻度的湿润在这样的气氛中飘浮着——在这里,睡意蒙的精神被暖融融的感觉摇荡着。
柔软的纱帷泻落在窗前和床边,它像雪瀑一样跌下。床上睡着偶像——梦幻之女王。可是,她怎么会在这儿呢?谁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呢?是什么魔力把她安置在这梦幻与快感之宝座上的呢?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在这儿了!我认出了她。
这就是目光穿过黄昏的那双眼睛,这就是那副敏锐而骇人的眸子——我从其可怕的狡黠之中认出了它们!这双眸子在诱惑、在征服、在吞噬着凝视它们的冒失鬼的目光。我经常研究这种眸子——那是主导好奇心与敬仰之情的星座星星。
我周围总是这样充满神秘、宁静、和平与芳香,我该感激哪位好心的神灵呢?噢,多么幸福啊!我们通常所说的人生,哪怕是在其最快乐的表露时刻,也与我现在所了解,我一分一分、一秒一秒地体验着的这种最高贵的人生,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不!不存在分,也不存在秒了!时间已经消失;是永恒——一种极度快乐的永恒——在主宰着一切!
但是,大门上响起了可怕的重击声,就像在噩梦中那样,我似乎觉得胃里挨了一镐头。
接着,一个幽灵进来了。那是一位执达官,是来以法律的名义折磨我的;那是一位可耻的姘妇,是来叫苦不迭和把其生活中的痛苦加到我的痛苦之上的;或者,那是一位报馆老板的差役,是来要后续手稿的。
天堂般的屋子,偶像,还有那高个子的勒内[3]所说的梦的主宰——女精灵,这种神奇的世界都随着幽灵粗野的击门声消失了。
可怕呀!我还记得!我还记得!是的!这又脏又乱的陋室,这充满无限烦恼的屋子,正是我的住处。你看,又蠢又笨的家具上盖满灰尘,面损角缺;壁炉里无火、无柴,却布满痰迹;窗户显出忧郁,上面净是雨水和着尘埃留下的落痕;手稿或涂抹零乱,或残缺不全,日历上满是用铅笔标出的凶险的日期!
而这另一世界的馨香——我刚才还满心陶醉在其中呢,哎!这时已被掺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令人作呕的霉烂烟味的恶臭所代替。现在,人呼吸着腐败的哈喇味。
在这个狭窄的、但令人恶心的世界里,只有一件相识的东西对我微笑:阿酊片小瓶。它是一位交往已久、让人惧怕的朋友,它就像所有女友一样,哎!此时充满了抚爱与背叛。
噢!是的!时间老人又出现了;时间老人现在成了主宰;而且,同这位丑陋的老人一起来的,还有由回忆、遗憾、痉挛、心悸、忧虑、噩梦、愤怒和神经官能症组成的凶恶的随从队列。
我肯定地告诉你,现在,时钟已经洪亮而庄严地敲响,每一秒钟,在其从钟摆迸发出来时,都在叫喊着:“我是人生,是不可忍受的、无情的人生!”
在人的一生之中,只有一秒钟负责预报一个好的消息,这一好消息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引发无法解释的惧怕。
是的,时间老人在主宰着,它又重新执行起他的粗暴的专制。而且,它用它那两根戳牛刺棒推着我——就像我是牛一样。“蠢货,喊叫着前进吧!奴才,辛劳苦干吧!苦命人,活下去吧!”
(七)人人都有自己的喀迈拉[4]
在灰色的苍穹之下,在一处广阔的烟尘弥漫的平原上——没有道路,没有草地,连一棵矢车菊也没有,连一株荨麻也不见,我遇到了不少弯着腰走路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在背上背着一个体型庞大的喀迈拉,重得像是一袋面粉或一包煤炭,或是像罗马步兵的行囊。
但是,那可怕的怪兽不是一件没有生气的重物;相反,它以富有弹性和力量的肌肉紧紧搂抱和压迫着人;它以它两只巨爪抓住了坐骑的胸;而它离奇的大脑袋高架于人的额头之上,就像古代武士用来恐吓敌人的可怕头盔。
我问其中一个人,他们是去哪里。他回答说,他和其他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但是显然,他们是去某个地方,因为他们都被一种不可战胜的行走需要驱使着。
有一点很有意思:这些行者中,没有一个人对吊在他的颈部和伏在他背上的凶恶怪物表现出反感;他似乎在把怪物看做自己的一部分。这些疲惫而认真的面孔,没有一点绝望的神情;在忧郁的苍穹之下,他们双脚跋涉在与天空一样郁闷不乐的泥土中,满脸一副注定要永远抱着希望的人的逆来顺受的神情。
这些人从我身边走过,没入天际,地球圆形的表面遮住了人们好奇的目光。
有好一阵工夫,我固执地想理解这种神秘之事;但是无法抗拒的冷漠很快就扑向了我,于是,我受到的重压比他们身负着的巨大怪物还要重。
(八)疯子与维纳斯
多么美好的一天啊!宽大的公园在太阳灼热的目光下昏厥了,就像年轻人被爱情所控制时的样子。
万物都心醉神迷,没表现出任何声音。水也睡着了。与人的节日大不相同,这里是静谧的狂欢。
好像有一种不断扩大的光,使万物越来越发出光亮;那些兴奋不已的花似乎极欲以其彩色的能量与蓝天比试,而且,炎热使芳香变得可见,使之像烟一样向太阳升去。
可是,在这种普通的欢欣之中,我见到了一个悲伤的人。
在一尊高大的维纳斯雕像脚下,一个人造的疯子——一位在国王们感到内疚和厌烦时心甘情愿取悦他们的逗笑小丑,身着光亮古怪的衣饰,头冠系有铃铛的尖角帽子,靠着雕像台座蜷缩一团,他抬起泪水汪汪的两眼,看着不朽的女神。
他的眼睛告诉人们:“我是人类中最下等和最孤独的人,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友谊,在这一点上甚至不如最不完美的动物。不过,我也是为理解和感受不朽之美而被造化的呀!啊!神女!可怜可怜我的痛苦和我的狂妄吧!”
可是,无情的维纳斯同她那大理石的眼睛一直望着远方不知名的东西。
注释:
注释:
[1]阿尔塞纳·乌赛(Arsène Houssaye,1815—1896):法国作家,当时担任《新闻报》的主编,《巴黎的忧郁》中的一些篇目就是在这一刊物上发表的。
[2]阿洛修·贝特朗(Aloysius Bertrand,1807—1841):法国诗人,作家,他的散文集《黑夜的加斯帕尔》极受波德莱尔推崇。
[3]勒内:法国十九世纪上半叶消极浪漫主义作家弗朗索瓦·勒内·夏多布里昂《墓畔回忆录》中的人物。
[4]喀迈拉:古希腊神话中的怪兽,狮头羊身,蟒尾,其寓意为空想、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