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白渡过江,背着昏迷的素之来到关尤县。“唉呦,要不是这健硕的身躯,凭老夫那把老骨头,怕是该散架了。”虚白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徒步行二十里不觉疲惫。后来年迈了后,腿脚不便,很少出行。
脑海里,有个人在与他对话:“要去何处,前辈清楚吧。”
虚白集中精神。“你可是身体的主人?”
“对。吾名华钦。”霎时间,脑海中出现无际的白色,虚白与他站在虚无中,相对交谈。“前辈可是要找自己的遗体?”
“老夫死后入殓,徒儿不忍心我消散,将我遗魂封锁于古碑。后来得知,我的故居被建成宫殿,而我装我遗体的棺材,被运往他处。我要找到它,即便腐败不堪,那也是我的归处啊。我,不愿无休止地活着。”虚白的话语里,充满沧桑感,以及对生死淡然,只求落叶归根的态度。
华钦沉思许久。“前辈是否也曾尝尽世间冷暖,所以对生死如此看淡?”
虚白慢捋胡须,低声长叹。“唉。老夫活了百余岁,也不敢说看透世间。生而为人,真正的看淡人间,真的,太难了。”
“我……唉。前辈,年少的我,曾有个朋友,他叫墨琊。后来啊,因为前任念君内定,让本该让他接任成了由我接任。我们毫不知情,他怀疑是我暗箱操作,于是对我心存芥蒂。两年前,我为了挽救灵思部,出卖节操,被他骂没骨气。一年前的那次失误,我害了一个琴友,这下不只是他,许多人都私下讥讽我。我,在他们眼里真的就那么伪君子吗?”
苦涩感盈满心田,华钦背过身去,瘫坐于地。
虚白凑到他身后。“唉。后生。是非有公理,笑骂由人。老夫想问,你说的前任念君,可是伍诺?”
华钦重整心情,认真回复:“是。他逝世后,被封号画君。说来,他可是墨琊的岳父,我的至交。”
“与画君为友,老夫也羡慕啊。两百年前,有位念君被封棋君,可惜直到他离世,老夫都不曾与之相见。后生,听闻你善琴,可为琴君?”
“琴君?”华钦苦笑着摇摇头,“我不过善琴罢了,至于被封琴君,哪是那么轻易的事。”
二人沉默良久。华钦再次站起面向他:“县北,三棵落羽杉下那片红壤土处,便是前辈棺材安放处。若是前辈信得过我,便去一试吧。”话语刚落,画面消失。虚白从虚无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
如此机会,怎能不信?正巧的是,他一直往北前行。天黑前,他奔到县北。考虑到自己还背着一个昏迷的少年,但自己救了他不代表就要养活他。于是,为难之下,他做了个决定,那就是把他放到一处无人的街巷,等他人来救醒他。
虚白找到那处红壤土,跪在地上,用受伤的手奋力挖刨土。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他挖出棺材一角。瞬间他兴奋无比,加把劲刨,终于把整个棺材整个刨出。
他掀开棺材盖,准备面对肉体被销蚀的自己。令虚白没想到的是,千年已过,自己的躯体居然还完好无损,依旧是鹤发童颜。丝毫没有被销蚀的痕迹。
“前辈不愧为仙君啊。肉体都能免于化为泥土。”脑海里那人称赞道。
虚白静默念咒,让自己灵魂回归原躯。华钦的躯体随之瘫倒于地,失去意识。些许时候,躺在棺材里的虚白本躯逐渐苏醒。他拖着苍老的身躯,爬出棺材。望着昏死过去的华钦,他自言自语:“咳咳……后生,等你醒了,老夫也该回去了。”
当昏迷的华钦醒来时,已经过去了一天。此时,天刚明。华钦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周围是疏松的红壤。他看向自己的双手,昔日的伤口全无。他从地上坐起时,看到有人走至他面前。他不禁抬头看去。
此人便是虚白。如今的他鹤发童颜,身穿纯白襦裙,上下皆白,外披白色鹤氅,头上横插一长簪,仙气飘飘,有道仙般的气质。这么说不确切,虚白本就是仙君。
虚白仙君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摆。他背过手,用雄浑的男音说道:“后生,你身上的伤已被我用仙术治好。老夫只有还了本躯,才能使用出仙法。如今你醒了,我想我也该走了。灵思部,那里毕竟是老夫的故居,那里才是老夫该长眠的地方。”
望着虚白转身离去的背影,华钦连忙喊住:“等等,前辈。我想,我……我随你回去吧。本来我想像个寻常人家一样过活,可是……”华钦撇过头去,道出自己心声,“可我不忍心看到我的挚友做无谓牺牲,不忍心看到他被玩弄于鼓掌之间。我,必须回去,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未说出的话。”
虚白回过头。坐在地上的华钦,真的是念君?那也是奇怪,这样单纯的男子,是如何登上这个高座的?“你还当自己是当时少年啊,你又是何苦给自己惹麻烦?”
这句颇有讽刺意味的话语刺入华钦心田,让他不禁直冒冷汗。他心虚回应:“那……那不是我赢得的,是,是……”
“走吧。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虚白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白皙无褶,像一只青年人的手。
“嗯……好……”华钦伸出手扣于虚白的手,紧紧相握,随后一用劲,奋力起身。
虚白不愧为老仙君,在江面轻盈飞渡,并带上同行的华钦。
临江时,华钦迟疑不定。虚白猜透他的心思,装作正经的模样,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啊,心思甚是古怪。你说,你有愧于那人,却因此纵容他杵逆你,甚至是取而代之。你这么做,不怨,不恨吗。”
华钦仰头望天,意图躲避他的目光。“就算是谈怨说恨,也仅是他对我的怨恨。”绵软无力的声音,从中年男人嗓子里发出,尤显沧桑。
虚白对他颓废的状态很是不满,便如同训学生一般厉声呵斥他:“后生,你既生为男儿,那就拿出点汉子的气质,言行别婆婆妈妈的!你也不再懵懂轻狂,给老夫看看你的稳重与豪迈!”
寥寥数言,振聋发聩,华钦放下内心包袱,向他点头示意。二人飞渡江水。
柳源在岸边远观这一幕。“华子去解决他的私事了,我想,就别再上去掺和了吧。”他垂下头,轻声一叹,“唉,或许他不适合做琴君。那个乐郎……”他喃喃自语。
这一夜,雷雨交加。墨琊端坐于殿中,以手抚额,昏昏欲睡。他无心写录文书。恍惚间,他梦呓:“只有三年……牺牲自己换取三年平安,这,值得吗……”
吱呀的门声惊扰昏睡的墨琊,他身躯一颤,清醒过来,暗中自责自己的过失。抬头看去,进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弟弟墨珏。看到此人,墨琊困倦意再次上身,敷衍问道:“五弟,你来找我作何?”
本来还想趁其昏睡,蹑手蹑脚溜到他身旁的墨珏听到发问,慌忙直立身体。“我想,我想问兄长一些……事情。”
“关于什么的。”劳累了许久,刚才好歹入睡一次,还被吵醒,甚是烦躁。墨琊眼皮几乎是耷拉下来的。
“关于……兄长与华大人争执的……”墨珏紧张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像是受到刺激,墨琊瞪大双眼,正襟危坐,厉声回答:“他是何其虚伪,天地皆知!此事与你无关,兄弟莫要刨根问底!”
“这……那好吧。”莫名其妙被训斥的墨珏如同霜打的茄子,变得萎蔫。他只得匆匆告辞。而平复心情后的墨琊也暗自责怪自己怎么又发怒了。唉,烦心事积压于身啊。
是夜,柳源未归。柳常守在窗边观雨,时至亥时,只好一人独睡。而走出殿堂的墨珏无心入睡,撑着油纸伞,握紧竹笛,在部内漫无目的到处闲逛。
柳常想,父亲今夜会去往何处?
莱阳,夜雨朦胧中的一户人家。
素之打了个寒战,被雷电声惊坐起。屋内灯光昏暗,身旁一高大的黑影孑立。素之此时坐卧于床,看到身影,不禁蜷缩全身,面露惊色。
黑影开口了:“素之,是我。”
这熟悉的声音……素之试探地问道:“是……柳先生?”
黑影点头。“当时你躺在街巷,我恰巧路过,看你浑身湿漉漉,就将你背回。你这样容易生风寒的,更何况,外面在下雨。”
素之连忙作揖。“多谢柳先生相助。”但回想时,却总觉不对。“可我记得……我先前独舟渡河,为何又回到县中……”
“此事,待明日天晴再谈。”黑影言毕,移开他的视线。
柳源站在屋檐下,望着雷雨交加之夜,回想着多年前昀昕对他说过的话,一段让他间或回想的话。“你这个学生可不简单。留着做录史官应该再合适不过。你也该少从柳常身上动歪心思了。呵,不心疼小儿子吗。”
“家人,对你而言是累赘还是工具?”
周围寒气逼人,雾霭逐渐弥漫。头痛欲裂的柳源大口喘着粗气,好在自己没有像之前那样昏死过去,但是身体绵软,已经无力起身。渐渐,他接受了那些话。头痛逐渐消失。
头痛过后不由得产生难以抗拒的睡意,他沿着墙壁,踉跄着进入门内,反关上木门,后背紧贴门框缓缓坐至地上,昏昏睡去。雨势逐渐减小。
闲逛中的墨珏,发觉愈发寒冷,不停打寒颤。他灵机一动,跑回小轩,穿出一件灰白的丝织斗篷,再次撑起纸伞。他抚摸这整洁如新的斗篷,既喜又忧。
喜的是:“天变冷,好在我离家前偷,呸,带来这么一件斗篷,穿起来好暖和。”而忧的是:“这斗篷是爹喜欢的私物,他若知道我擅自拿走这个,还出远门,回去后怕是要把我打个半死。”墨珏佯装乐观,“无事,幼时没少挨打,我的竹笛都被打烂好几根,这又如何?”
墨珏漫步至柳氏父子轩外,灯火已熄。墨珏正要离去,却听到有少年惨叫声。他大惊,冲入其中,看到身着中衣的柳常,坐于床上,紧抓被褥,大喘粗气,双目透露出惊慌之色。墨珏想,兴许是做噩梦了吧。于是解下斗篷,摸索至烛灯旁,重新点亮烛火。
朦胧中看到一个黑衣男子向他走来,柳常再次被吓到。墨珏轻声道:“莫怕,是我,墨五郎。令尊还请我来过呢,忘啦。”
待柳常冷静下来,墨珏坐至他床边,给他掖被子,温和问道:“刚才做噩梦了吧。没事,噩梦源于内心恐惧,放下恐惧,就没事了。”
本想离开,但柳常几乎是哭丧着脸,紧紧抓住墨珏胳膊,生怕他离开。“墨……墨五哥……我梦到了一个厉鬼,哦不,是个如厉鬼一样可怕的恶医……他要害我……我,我怕他就在附近紧盯着我……”柳常惶恐地四处张望。
“没事的。”墨珏向他露出微笑。“今晚,我陪你可好?”
柳常拼命点头。于是墨珏便解衣,与柳常同侧躺下。墨珏盯着天花板,徐徐道来往事:“想当初,我也经常做噩梦,因为我怕爹的训斥与抽打。后来,喜人的是,我习惯了,就不再害怕。”说时,自嘲一笑。
随后他开始调侃:“哎,你说你,都到了娶亲的岁数了,怎么还这么胆小。我听说,你爹回家前,你经常是一个人住呢。”
柳常默不作声。墨珏便不再调侃。
墨珏突然想到一个点子,侧身面向柳常。“常弟,你喜不喜欢笛声呢?我可以吹笛给你听哦。”
柳常犹豫了一下。“我……喜欢听。”
墨珏猛坐起,俏皮说道:“那我吹笛给你听吧!虽说雨夜适合洞箫,但笛子也将就一下吧!”说罢便取出脱下的衣物里竹笛。“嘿嘿,别见怪啊,这长笛可是我的命根子,除了睡觉,平日都带在身上的。”
柳常默默点头。墨珏合眼,全神贯注吹笛,笛声悠扬婉转,闻之心旷神怡。墨珏心里默念,愿一支笛曲,驱散你心中阴霾,给你一安睡好梦。
柳常在笛声陪伴下,渐渐入眠。墨珏停止吹笛,随之躺下,轻言细语:“好好睡吧,常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