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琊放下心中芥蒂,与暮娘同房一晚,次日启程归部。
此刻,墨华二人听闻柳源父子要离开灵思部了,心里五味具杂,有些不舍。柳源与墨琊,华钦在善思殿中,共同临别赠言。
柳源正襟危坐,面向二人。“虽多有不舍,但老夫毕竟不是此部神官。若再有机缘,再度拜访。”
“只怕再见时,与恩师形同陌路。”华钦垂下眼睑。
“别这么说。师生情意不会改写。”墨琊左手抚华钦后背,略有安慰意。
“临别前,老夫有个小要求。你们二人琴箫合奏一曲,可否?”
墨华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点头。二人相对跪坐,华钦弹拨瑶琴,墨琊吹奏箫管,合奏一首《平沙落雁》。旋律悠扬婉转,平和静心。柳源轻阖双眼,陶醉其中。
待曲罢,柳源睁开眼,眼珠一转,对二人说:“我刚刚听到一个不和谐音,是你们谁奏错了?”
华钦和墨琊感到很奇怪,这个曲子至少练了十年,怎么会出错呢?谁也不觉得是自己吹奏错误。沉默良久,二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我没错。”
柳源哈哈大笑,说,你们确实没有奏错,刚才只是想试探你们。你们能坚信自己没错,这便是对的。但愿你们日后,也能与这一曲合奏一般,也能相信彼此。
墨琊半开玩笑说,只可惜,华钦没有伴侣,一直是孑身一人。
柳源笑道:“谁说没有。男琴女瑟,琴瑟和鸣。华钦为弹琴男子,那么他的伴侣,就该是鼓瑟之女。”说罢,三人相视大笑,自在轻松。
该走了。墨琊与华钦将柳源父子送到灵思部的大门口,送别柳源。
行舟之上,流水潺潺,映着残阳,湖面呈血色。登州莱阳,在柳常的视野中,越来越远。本来,离开的家乡,心里苦涩万分,如今,释然了。本来,这里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毕竟人都不在了。
“爹,咱们去哪里啊。”行舟之上,柳常凑到柳源身边坐下,轻声问道。
柳源口中挤出两个字:“济南。”
柳常低着头,用指甲轻划船板。“哦。路过潍城的时候,咱们留下过个年吧。我的兄长山,在那里做官啊。”
柳源听得出来,自己的常儿,是多么想一家人团聚啊。而甚至他自己也觉得,这不太可能实现,故语气细弱游丝,这成了他最后的企盼。
“爹答应你,会做到的。”柳源伸出手,摸摸他的头。柳常脸上泛起红晕。
这一夜,父子二人行船靠岸,在旅店住宿一晚。柳源特意点了些黄酒,父子二人对坐于桌,柳源当着儿子的面,慢饮黄酒,酒至微醺,内心感慨万千。
“常儿啊,你娘还在世的时候,为父每晚,都会陪在你娘身边,喝点黄酒,仅至微醺,从不酩酊大醉。可惜啊,自从为父断弦以来,为父就很少喝过黄酒。因为,没有了那个人,微醺也好大醉也罢,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啊。”
柳常眼红了,眼角盈满泪水。因为不想让父亲注意到,便低下头,以手遮面。
深夜,柳源借着微弱的灯火,在案前夜读王荆公文集,不禁想起章程夫子的故事。
“哎呀,终于找到,可以接替我,做主考官的苗子了!”
此场考罢,柳源对章毅十分欣赏。另一位主考官徐公,独自登门拜访,他道:“可一定要把他划入录纳部!这样的人才大有其用,可别送到登州灵思部或是临安府等地!”
“我当然懂柳公的意思。只是,柳公,你可知道我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柳源还是笑:“朋友,总不会是请求我办事吧。”
“当然不是。”气氛突然严肃起来。
他厉声道:“柳公,我把你作兄长看,可你,都做些什么,私下里,做出有害你我之事?”
柳源收敛了笑容。“此话为何意?”
徐公将一封书信奋力甩到地上。“柳公,你托雁神送的书信,被我拦截下了。你说,究竟和那六官什么关系?”
柳源默不作声。
他指着地上的书信,激动地喊道:“柳公!如果我不来和你对质,而是暗中托人上疏此事给神皇陛下,你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吗?革除官籍,这是好的!莫要丢了性命,还连累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柳源摇摇头:“此事无可奉告。朋友,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做有害九部的事,毕竟我也是一位神君。”
“做无间道是吗?”徐公不停点头示意,“好!我这条贱命也不稀罕,要是圣上怪罪下来,我陪你一起受罪也罢!”
“告辞!”怒气冲冲的徐公匆忙离去。
回忆结束。灯下的柳源轻声一叹,自己现在,确实什么都没有了。
柳常发觉父亲出门了,便悄悄跟过去。门外,是无尽的黑暗。他无比恐慌,视野里,只能看到自己的父亲,缓缓向前走着。而自己的腿脚,渐渐不能挪动了。
突然,寒光袭来,一支闪着银光的剑,刺穿了柳源的胸膛。柳源痛苦地前跪于地,鲜血奔涌。持剑人的身影逐渐清晰,柳源抬头看去,满是幽怨的眼神。他嘴里含糊地说出:“天官,大宰……”
“爹!”远远观望的柳常悲痛地大喊。
那人没注意到柳常的存在。他轻蔑地看着柳源,“老家伙,知道大君对你下了什么决定吗?”他握紧剑柄,用力拔出。柳源口喷献血,跪趴于地,说不出话来。
“爹,快逃啊!”柳常朝他大喊,止不住泪流,腿脚依旧无法动弹。
可惜,没人听得到。黑暗中,又一人走出。浑身血迹的柳源艰难地抬头看去。“秋官,大司寇……你也……”
秋官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无助,绝望,和恐惧。他猖狂地大笑起来:“哎呦,老狐狸,墙头草,你也有绝望的时候啊?哈哈哈哈哈哈!带着你那录史笔,永远从《神官史册》上消失吧!”
秋官大吼着,揪起柳源的衣领,一拳重重挥向柳源胸膛。
“呃啊!”柳源发出最后的惨叫,身体向后仰去。他的身体,化为烟雾,消散而去。
“真是大快人心啊。”秋官笑得更加猖狂了。
“爹——不!”柳常心碎了,绝望地哀嚎,泪如泉涌。他的腿脚,此刻终于能动了,却因用劲过猛,向前倾倒于地。
“啊!”柳常浑身一颤,从床上惊坐起,捂着胸口大口喘粗气。
柳源放下手中书本。“怎么了常儿?”
“爹,我,我梦见……梦见你一人出去,被天官大宰刺穿了胸膛,然后秋官大司寇把爹给弄没了……好可怕……”柳常惊魂未定。
“只是梦罢了。”柳源坐到床边,拍拍他的脊背,温和地说,“别乱想。好好睡吧,爹今晚会一直陪着你的。”
“爹,爹,”柳常焦急地抓牢柳源的手臂,生怕他走开,“答应常儿,咱们晚一点去济南府好不好?我总有预感,梦里的事情,会成真的……只要过了这个坎,爹就能活下来了!”
柳源戳了戳他的眉心,“常儿,爹不是说了吗,梦都是虚假的,实属臆想。”
柳常死死抓紧不放手,眼角忍不住渗出泪花。“不要……我不能失去爹,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我不要看着爹被杀!”
“常儿,你听爹说,”柳源语重心长地教诲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如果命中注定我会被他们杀害,那是迟早的事,为何要逃避呢,坦然面对便是了。”
柳常哭了:“爹能看淡生死,可常儿做不到!兄长早已成家立业,常儿现在,只能把精神寄托于爹身上了啊!”
柳源一脸无奈,只得敷衍答应:“唉,好好好,爹听你的便是。”
好说歹说,把柳常哄睡了。柳源看着他祥和的睡容,苦笑一声:“你哥像你这么大,都成家了。你呀,还这么依赖为父,这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不过,想想自己先前与杜冶的交际,以及对宋惠的些许了解,看来自己确实有危险。可是,即便如此又无可奈何。天若亡我,无人可救。
被天官大冢宰与春官大宗伯教训了的昀昕很是窝火,次日天明,他的食量比之前更大,一大早,罗茗就坐在餐桌一旁,无奈地看着逐渐摞高的瓷碗。
“别吃了殿下……”罗茗几乎是哭丧着脸,像是求饶,“我这点俸禄,还不够拿来给你果腹的……”
“又不花你银两,慌什么?”昀昕依旧狂吃着肉丝面,嘴里塞满面条的他说话含糊不清。“真的没想到天官和春官竟然不受影响。这下,我不知要如何面对剩下的四官。”
昀昕饮完最后一口面汤,将碗置于一旁,冷静地思索着。“我想,那个龙袍晖,也只是个障眼法。如今,恐怕事情比我想象的复杂。我有预感,淫君会对律君产生威胁,这威胁,恐怕不是职衔,而是性命。”
“啊,意味着迟大人有危险了?”
昀昕无奈地摇头叹息。“我不清楚。淫君,应该是秋官大司寇。至于他是何人,我也不得知。我目前只知道杜子逸,也就是那个春官大宗伯,至于那个大冢宰是什么人,我不得知。”
罗茗急躁地从椅凳上站起:“可是殿下,我们现在的重点不该在六官,而是去济南府造访录纳部啊!”
“植轩,你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昀昕将他拽回椅凳上,“我知道重点该在什么地方,只不过我有点迷糊,就连柳源的旧事,我至今还没搞明白。”
“柳源他……不就是个教书先生?”
“我也希望是这样。但事情有所不对,好像我们都忘记了什么。对,说不定,这是晖的局,他让杜冶改写了历史,所以导致了众人如今这种认知。”
“那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很简单,淡化柳公的特殊身份,这样一来,就没有和杜冶同样的角色在我方阵营出现了,这对晖是极有利的事。”
罗茗舒缓情绪,低头闷声饮汤。饮了几口,抬头看着他,“话说回来,殿下你能这么严肃,也是难得。”
“来,我们去结账,顺便……”昀昕做了个鬼脸,从身后取出一块白胖的东西,硬塞到罗茗的嘴里,“让你多吃点!”
罗茗迅速用手取出塞过来的东西,垂眸一看,只是馒头。“殿下,这哪来的馒头……”
“嘿,吃就对了。来,我们走!”昀昕一边嬉笑,一边拽着他的衣袖走向柜台。
“殿下,慢点!”
深夜,昏暗的殿堂,大腹便便的天官大宰,绛袍金鱼袋,乘着月光,从殿中走出,漫步至殿前,停在一红柱旁。大红毯从殿堂延伸出来,远处,一位身着玄端的男人,踏上红毯,登上台阶,靠近殿堂入口。
“终于你也,与我等平起平坐了。”天官大宰背过手,冷淡地对旁人说道。
“是呢,宋大人。”玄端男人停下脚步。
天官大宰举起双手整理歪斜的帽饰,对此漫不经心。“为表庆贺,可否置办宴席,宴请我等,新晋的秋官大司寇?”
男人戏谑道:“宴席少不了,但自是不会让你们白嫖的。宋大人懂我意思。哈哈!”
“你此次升迁,不知又贬谪了几个郎官。”天官大宰漫步至男人的一侧。
玄端男人嗤笑一声,“有升必有谪,那几个不懂得收敛锋芒的愣头青,至今都自以为是,自认为很正气。不用我搞小动作,他们也落得贬谪。”
天官大宰板着脸,盯着洒落于地的银色的月光。“你现在与他们不同。权利虽大,受制约更大。别忘记,自己头上悬了把刀。把上司当作瞎子,那便是愚蠢至极。”
“我懂,宋大人。我们如此,全都是为了晖大君的变革使命。”玄端男人走下阶梯,奸笑道:“接下来,轮到对付那个老家伙,柳源柳双理了。呃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