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初五，江起便带着人来到了盘下的书肆铺面的后院工坊，如火如荼地忙了起来。江起为了不耽误工匠和伙计们进展，财大气粗的烧着四盆木炭，分别置于工坊的四个角。工坊内烧得很热，众人都脱下了厚重的外衣，轻装上阵。
“再拿点墨来，这里墨快用完了。”一个印刷的伙计边低头检查墨盒里的墨汁边喊着，众人都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情，一时没人忙得过来。那伙计拿着手中的滚筒在墨盒里沾了沾见了底的墨，“快点儿。”
“来了！”江起见众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脱不开身，亲自跑到了墨桶边，撸起袖子，提起墨桶往那个伙计那里走。
伙计见人才来，语气有些不善，“怎么这么。。”抬头才看见倒墨的人是江起，忙停下手里的活，带着些歉意：“掌柜的，我不知道是您。。。”
“没事，你继续吧。”江起本来想拍一下他肩膀，但是刚刚倒完了墨，手臂上和手上都不小心沾上了点，便收回了手，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真的无事。
“哎。”伙计拿过滚筒沾足了墨汁，埋头印刷。
白慕进来时，就见到这一副景象。
江起带着围兜，头上都是汗，露着两条手臂，手上和手臂上都溅到了墨汁，就这么拎着墨桶往回走。
“白少爷好。”在这里干活的伙计都是之前在江淮河汉的伙计，都认识白慕。白慕对着伙计点了点头，伸出了一根食指贴在唇上，悄悄地往江起身后走去。待江起将墨桶放到地上后，突入起来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喊了声“江兄。”
江起拎着墨桶完全没注意倒来人，被这突然起来的一声吓了一跳。“靠，吓死我了”回头一看，才见是白慕，一身得体的衣装出现在自己面前。对比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身狼狈，情急之下拉扯自己的围兜，摸了把自己头上的汗，没曾想将手上的墨都蹭到了额头上。
“噗——”白慕见他黑这个脸，没忍住笑了出来。“没想到啊，我们江大掌柜今年第一次见我就这么隆重。”
江起还不明所以，白慕指着他额上的墨汁边笑边说：“都是墨，快去洗把脸。”
江起哦了一声便跑出去了，穿戴整齐回来时却没想到白慕脱了外袍，在工坊里自动的干起了活。江起一个快步走到她面前：“诶诶，白大少爷，我可不敢劳烦你亲自动手，走，我们先出去。”
白慕瞥了他一眼，没有停下手上的活：“怎么你干得我就干不得。”
江起心想，那能一样吗，这种粗活哪是你这个身份该干的，再说你还是个女孩子，嘴上却说的是：“要是让白家的人知道他们四少爷在我这里当苦力，你说我还能不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有什么不行，我们百集聚的各个铺面，各个生意，我哪样没有经过手的。有句老话讲的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江起深谙此理，但却没想到白慕也能这么想的，果然百集聚能做到今天地位是有他们的道理。江起没有再拦着白慕，先带着白慕绕着工坊参观了一圈，介绍各种工具和印刷法里的技巧，然后便随白慕自己去干活了。
两人上了手，除了活上的事体并没有过多的交流，直至日落西山，厨娘端来了晚饭，江起这才停下手上的活，走到白慕跟前：“休息会儿，我们吃饭去？”抬了抬下巴指着伙计们：“他们也该吃饭了，我俩都杵在这儿他们吃也吃不尽兴，呆会别影响了后半夜干活。”
白慕：“他们吃完饭还干活呢？”
“是啊，这不准备早点开业么。这春闱也近了，我们这里面还有两本是科举试题集，得赶紧的。”江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放心啊，我可不剥削劳动人民啊，他们这都是自愿多干活的，而且我还给他们双倍的工钱。”
“剥削？劳动人民？”白慕第一次听说这个说法，觉得颇为有趣。
江起拿过她的帽子外套递给她，拉着她往外走：“走吧，体验完劳动人民生活的白少爷，我们吃饭去吧。”
状元楼内人头攒动，白慕深深吸了下空中飘散着的香味，甫一坐下就开口问江起：“点菜？”
“你来吧。”
劳动了小半天的白慕也着实饿了，连着报了六个菜名，外加了一个汤，才放走了小二。等到店小二将整个八仙桌都摆满了的时候后白慕方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要多了。江起纵容的笑了下：“快吃，忙了半天不饿吗，我也饿着，吃得完。”
“江兄，你这进展可以啊，我今日一日粗略估计了下光是装订好的就有一百本书了吧。”今天就她在的时候，印刷和装订的过程中没出过任何差错，每人干自己的活时候都非常有条不紊，仿佛是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熟手。想到这里，白慕停箸，问出了今天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你这些伙计多数我都见过，他们是你江淮河汉的伙计，怎么现下印刷也能得心应手，今日印刷时候几乎是没出一点差错。怎么做到的。”若是说他的伙计们做伞能够面面俱到那她明白，是因为熟能生巧。难道他江淮河汉的伙计就这么全能？
“不仅仅是他们，你给我随便找几个老实肯干的，在我这里练上两天，我保证能让他们做的和现下一样好。只要你能有这个制度。”
白慕将信将疑，“这么神道？”
江起没有卖关子：“先不说做买卖这件事，我们单说做手艺这回事啊。复杂点的手艺工匠人，怎么也得先找师傅教，然后自己练，没个三五年肯定是出不了师的吧。简单点的手艺怎么也得学个两三年，还保不齐每次做东西都能不出错吧。”
白慕赞同他的说法。
“不过你想过没，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容易出错。我们拿我们印刷这件事来说啊，你看我们印刷，如果一个人要学会这门技术，得要先会做这个胶泥吧，学完做胶泥你得学刻字。。。到排字，滚压，晾干，糊药，装订。这么多工序，若是要一个个学过来，那我们得等到什么时候。你仔细回想回想，刚刚你在工坊里，是不是每个伙计干的都是一样的活。”
白慕想了想，确实不错，几乎每个伙计都待在同一块地方，没怎么挪过地，干着同样的活。
“再说了，就算现下我们有这么个人，能掌握这么多技巧。若是这些事情都让他一个人干，保不齐哪一步漏了，或者出了错，都无可厚非不是，这又浪费时间又浪费资源。所以啊，我就将这些事情细分，分到相对细的时候，这件事本身的难度也就没那么大了，那这个伙计就不需要学太复杂的技能，用不上两天就能学会怎么干他手上这件活计，只重复这一件活，做同样的事情一旦上了手就不怎么会出错。”这是江起的专业知识，即使过了这么久，依旧是牢记于心。
“再者，你再在他们干活能看得见的地方贴个告示，把他们要干的活里的每一步步骤再细化，让他们按照写的步骤来。即使有人难免会忘记错漏下一步要干什么，只要照着步骤做，就不怎么会犯错了。”
“这样一来不用只指着一两个会技术的匠人做工，所有伙计都能一起干活，不仅工期加快了许多，又能保证质量。”
白慕多和人在生意上打交道，除了几个重要的家族产业知道如何运营制造，几乎不怎么管理对内的事宜。但是大体上还是知道的，他们卖的东西，从粮食到衣服到桌椅再到瓷器都有，越是负责的工艺所花的时间和工钱越长越多，若是按照江起这个讲法把家中复杂的手艺活简易化，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可以回去一试。
看向江起的眼神也清明了一些，江起的话并无藏着掖着，也没有因此而得意作态的态度博得了她的好感。
“照我们现在这进展不出十日便都能准备就绪，明日我还请了工匠来修缮书肆的铺面，到时候你得空也来看看，毕竟一起开的书铺，总是要经你眼的。”
这次白慕再没有和他客套，而是嗯了一声，真心实意道：“到时候你着人来告知，我定来的。这几日就劳烦江兄多多费心了。”
绕是江起再愚钝也是听出了白慕透出的意思，更何况他本就是聪明人，她不再与他客气的同时，也是将他当作自己人了。淡笑道：“诶，应该的。你出钱，我出力，公平合理。”
白慕回了他个笑容，清隽动人，觉得江起确实有趣。说他像商人吧，又不似商人般唯利是图，总是抱着一刻赤诚热枕之心，做出如此义举，可说他不像商人时候，却又似极了，一是一二是二，条条框框分的极为清楚，挑不出一丝反驳的话来。
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各自打道回府。白慕因着处理完了之前顺京的事情，这两日得了闲，径直回了白府。江起则是先回江淮河汉换了身干活的短打，稍事歇息。转头去德满庄打包了些点心，和两个德满庄的伙计一起将宵夜送去了书肆。
众人见了他带着小菜，心中奇道，怎么掌柜的不是刚刚出去吃饭，怎么回来还穿了一身短打，带着菜肴。直至德满庄的伙计放下小菜回去后，江起招呼众人，“给你们带的，一路上冷了不少，趁现在还有些热乎近，快来吃夜宵。”
大多伙计小厮一下都没回过神来，站在那里没挪动，仿佛自己听错了，面面相觑。只有两三个从江淮河汉过来的老伙计扬起了笑，口中边说着：“多谢掌柜的”，边往摆着夜宵的台子上走去。来这里干活的大多都是新招来介绍来的伙计，没有跟着江起干过活，自然不知道江起时不时会犒劳大伙。他们来这里干活前就听说过这里待遇好，只要忠心，认真，差不了他们的。但从未想过掌柜的不仅多给工钱，还自己掏腰包请他们吃宵夜。
看众人还都杵在那里没动，江起拍了拍站着离他最近的伙计的肩膀，“还愣着干什么，快吃宵夜去。”小伙计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被拍了一下回过了神，盯着江起抿着嘴唇，半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来这里之前掌柜的对待他们这些伙计当畜生使，完全没尊重过他们。不说请他们吃宵夜，连客客气气说句话都是少有。小伙计攥着拳头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在这里干活才对得起江起。
每次听到一句句的“谢谢掌柜的”，“多谢掌柜”，“掌柜的这圆子真好吃”，他总是心里舒服了点。他深知在这个世道讨口饭吃不容易，特别是他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老实人。他们对人简单，真诚，一碗圆子便能让他们满足，让江起发自内心的想对他们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