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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个人的好天气(5)

“怎么跟校长办公室似的。”

“它们都叫彻罗基。”

“什么?”

“死了以后的猫都叫彻罗基。够怪的吧。”

虽说觉得在这样的房间里不太合适,可我们还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了。好久没有做爱了,我有点笨手笨脚的。他能满意吗?我一遍遍地想着。他身上的皮肤也很白。在这些猫的眼皮底下做完这事,我觉得特别地不好意思。

一睁眼已经傍晚六点了。我从潮湿的被子里爬出来,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隆隆的电车声的间歇里,从厨房传来做饭的声音。我一骨碌滚到窗边往外看,洒落院中的夕阳渐渐黯淡下去,每当有电车通过,就恍忽闻到一股浓浓的钢筋混凝土混合着绿色植物的气味。

“起来吧。”

我钻回被子,把手放在藤田的背上,手慢慢热起来。摸一摸,汗津津的,手心都被沾湿了。我“啪”地拍了他一巴掌,他才不情愿地起来了。

“现在几点?”

“六点。吃了饭再走?”

“不吃了。”

“我饿了。”

“我也饿了。”

“吃了再走吧。吟子也会高兴的。”

我们捡起扔得到处都是的衣服穿上。有趣的是,我们俩睡觉都有怪癖。洗完手进厨房一看,吟子正在炒着土豆、胡萝卜和肉。

“哎呀,是土豆烧肉?”

“咖喱。年轻人喜欢吃咖喱吧。”

“我一般。你呢?”

回头问藤田,他正在咔哧咔哧地挠着后脖子。

“喜欢吃。”

“帮你干点什么?”

“不用了。两人喝茶去吧。”

“那咱们去看电车。”

我倒了杯麦茶,抓着藤田的手腕去檐廊。

“这房子不错吧?电车随便看。”

“不嫌吵?”

“已经习惯了。吵点更好,对这个家来说。就我和老奶奶两个人,太安静了,容易郁闷。”

“在那篱笆墙上开个门,就能直通车站了。”

“嗯……”

藤田从口袋里掏出烟,趴着点着了火。

“藤田,你为什么在车站干哪?”

“喜欢车站呗。”

“喜欢车站?”

“喜欢喧闹的感觉。”

“喧闹……就为这个?”

“就这个,没别的原因。”

“你觉得那个工作有意思吗?”

“怎么说呢,一般吧。我不是为了有意思才工作的。”

灯光越来越近了,一趟快车驶过,乘客稀稀拉拉的,窗户又咔哒咔哒响起来。

“肚子饿了。”藤田一口喝干了麦茶。

我觉得吟子做的咖喱相当辣。她的其他菜味道都淡,唯独咖喱够味儿。我咕嘟咕嘟地一个劲儿喝水。我吃不来辣的,眼泪都出来了。

一吃完晚饭,藤田就回去了。遵照我在家门口向他提出的请求,藤田走到车站的尽头向我们挥手。这样的夜晚以后还多着呢——这种告别方式给人这样的感觉。挥手时,从脚底升起了一股暖流,真是惬意。不可思议的是,就连在旁边挥手的吟子,都令我觉得可爱极了。

第二天,从藤田那儿回到家时,看见玄关飘着一只黄色的气球,上面画了只兔子。

“这哪儿来的?”

我拽着气球进了客厅。吟子戴着老花镜在看杂志。好像半看半打盹似的,眼镜歪戴着。

“这个气球哪儿来的?”

“啊,这个呀……超市开张,我去的时候人家给的。”

“嘿,总算开张了。这气球挺好玩。”

我光着脚从檐廊跑进院子里,拽着气球想跑一圈,结果不小心被花盆绊倒,“哎哟”尖叫了一声,顺势躺倒在杂草上。真想到大牧场上去奔跑,这院子太小了。我觉得以后对吟子也要再稍微友好一些。

“有什么要买的,我去吧?”

我躺着大声嚷道。吟子回答了一句什么。

“什么?”

“我买了,不用了。”

我做了个角力桥,两手叉腰站在檐廊上的吟子,在我眼里倒过来了。

“衣服可要弄脏啦。”

“有没有忘买的?”

“没有。”

“哦!”

这人看来不吃我这套,也无所谓。我又一次仰面朝天躺下,摇晃气球玩儿。

“那地儿是埋猫的……”

“啊?”

我一屁股坐了起来,吟子指着我躺的地方,画着圆。没办法,只好挪了个地儿,又躺下了。阳光很刺眼,好像要把我在地上伸展的胳膊和腿烤焦似的。我松开了气球的绳子,黄色的气球升上了天空。闭上眼睛,感觉有只蚂蚁或其他什么虫子在左胳膊上爬,很痒痒,我也没挠。

过盂兰盆节[5]时,妈妈回来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打扰了”,妈妈从檐廊探进了头。吟子明明事先知道妈妈要来,却“哎呀、哎呀”地装出很吃惊的样子。我只朝妈妈瞥了一眼,说了声“回来啦”。我和吟子正在起居室安静地吃刨冰,妈妈突然说声“不好意思”,就把皮箱放在院子里,脱了鞋进屋,一屁股坐在了我们旁边。

“好热呀。”妈妈噘着嘴嗲声嗲气地说。

我给她盛了一碗刨冰,“哇,谢谢啦!”她自己一个人兴奋得直叫。吟子默默地准备着茶水。

“吟子舅妈,知寿给您添麻烦了。”

“哪儿呀,知寿可帮了我不少忙,每天都打扫浴室呢。”

“真的?这孩子光会吃。”

妈妈背着我给吟子寄钱。吟子让我跟妈妈说不要寄了,我一直没跟她说。嗨,既然给了就收下呗。

她们之间显得有点客气。每句对话的头尾总是微妙地重叠,所以一再“什么”、“你说什么”这样互相反问。不知什么缘故,我也受了感染,连递杯茶给吟子都不自然了。我和妈妈更不用说了,虽然是母女,可好久没见了,彼此都需要时间来调整。

结果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总是感觉不那么自然,所以妈妈马上带我出去了。

她说她预订了新宿的饭店。我们在那间房间里住了三天。房间在十四层,从里面能看见东京塔,可是看不见我喜欢的东京都厅。高楼林立间一片葱郁繁茂的地方大概是新宿御园吧。我对东京的街道还不熟悉,只知道吟子家附近的街道、笹冢站、饭店的宴会厅和产业会馆。

崭新的白床单,一尘不染的洗手间,跟无菌室一样,舒适极了。这里是与噪音、猫毛和霉菌隔绝的世界。要是我一个人住这儿该有多好。

饭店的咖啡厅有糕点自助餐,摆满了奶酪蛋糕、巧克力脆皮草莓、奶油果冻、果仁曲奇,连冰激凌都有好多品种。优雅的服务生将容器里的食品摆放得好看极了。

妈妈在糕点盘子边上放了八种冰激凌,一个一个地吃得很高兴。她好像换了发型,烫了个怪怪的竖式卷,大概是为了显得年轻吧。总之我已经作好准备,等着她最后把冰激凌硬塞给我。

妈妈一边吃一边说:“你可比以前显得懂事多了。”那感慨的口气就像好久没见的远房亲戚。接下去还说什么“你嘴角往上翘着点”、“要不然,越来越显得苦相”、“还没有朋友吧”等等,废话连篇。我立刻不再吭声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好像越来越没有精神反驳或者吵嘴了。

“过得还好吗?”

“嗯。”

“有没有学习?”

“不学。怎么可能学呢?”

“你胖了点儿。”

“嗯。”

妈妈瘦了些,面相显得比以前严厉了。

“在中国,愉快吗?”

“还行。什么都感觉新鲜。”

“NI——HAO——”

“发音不对。”

妈妈说了一遍准确的“NI——HAO——”给我听。

周围都是女人。女人们一直说个不停。我真想知道,她们怎么有那么多可说的。我们母女之间却没有笑得出来的故事和共同关心的话题。

“你还不如住吟子家呢。”

“可那是别人的家。你一个人添麻烦就够了。”

“那妈妈自己一个人住饭店就行了,浪费钱。”

“我想你也愿意偶尔奢侈一下,所以就……”

“衣服换来换去太麻烦。”

妈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感觉这个目光很亲切。

“不想去上大学吗?”

“嗯,现在还上什么。”

“现在开始也不晚哪。就因为以前没好好学习,现在努努力好不好?”

“又来这套。”

“你每天游手好闲?”

“没有,打工呢。”

“打什么工?”

“倒酒和亭子。”

“什么?”

“女招待和车站小卖店。笹冢站,知道吗?”

妈妈“唉”地叹了口气代替回答。

“不是那种不正经的工作,一个月起码能挣十万呢。”

我本想炫耀一下,可是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在妈妈面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你呀,还是去上大学比较好。省得将来后悔说,那时候要是好好学习就好了。”

“没有兴趣,勉强去学习也是白费钱。不上大学也能生活。”

“要这么说,也许是吧。”

“跟你直说吧,我讨厌学习,更愿意工作,我想自食其力。”

“就是为这个才去上大学的呀。有人背后说,那家人是单亲,只有一个妈,想上大学也没钱上……”

望着钻牛角尖的妈妈,我不禁笑了起来。

“这年头还有人这么说?”

“社会就是这样。”

“妈妈和我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干吗在乎别人说什么?妈妈其实也无所谓吧,只不过说说而已,尽尽做家长的义务。”

“你怎么老是跟我戗着呀?”

妈妈皱起眉头直盯盯地瞅着我的眼睛,一边用勺子戳着差不多融化了的冰激凌。我也不示弱,更加使劲地瞪她,谁知我的视线在她面前,就像点着了火的报纸,渐渐瘫软卷曲下去了。神气十足的妈妈有些费力地开口道:

“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虽说无所谓,可是,你要好好生活啊。”

我使劲点着头,站起来打算去一角的中国点心区。“好好生活”是什么呀。是指去学校上学,去公司上班吗?妈妈也避免说得很清楚,说得这么笼统,结果让我反而像被看穿了本质,这才叫人气恼呢。我真想反问她,你自己又怎么样呢?

我站在弥漫着白色水蒸汽的蒸笼前面,回头张望,看见远处妈妈懒散地倚在沙发里,摆动着两腿,正朝我这边看呢。我慌忙扭过头去,夹了好多烧卖到盘里,看样子没可能吃得下。

晚上我把藤田忘在我屋里的毛巾手帕盖在枕头上睡觉,闻到一股汗酸味儿。

“盖它干吗?”妈妈问,她脸上敷着绿色面膜,看不见表情。

“容易睡着。”

“知寿小时候也总爱用喜欢的毛巾,那种有树袋熊的。”

“小孩儿都这样吧。”

我冷淡地说。提这些记不得的往事,只能让我心烦。

“你就爱顶嘴。”

又陷入了不愉快的沉默。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在恶化。我想要道歉,可又想不出道什么歉。我干脆把被子蒙在脸上,好看不见妈妈。

多少年没和妈妈在一个房间里睡了。关上灯后,我没说一句话,试着从我的记忆中挑选有关妈妈的愉快回忆,譬如雨天看妈妈缝缝补补,妈妈带我半夜去兜风,在露台上一起玩野炊游戏等等。

这些回忆都是浮在面上的,我的思绪很快就转到钱上去了,这比刚才模糊的记忆要清晰好多倍。从我出生、上小学、初中,直到高中的学费、饭费、服装费、旅行费等等,花在我身上的钱究竟有多少?这些庞大的花销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想到这儿,心情不由沉重起来。不还上这些钱,就不好对妈妈说三道四。比起对于妈妈的感激之情来,更多的还是负疚感。

尽管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心却并不相通。我从青春期开始,就对充满朝气和对我过分亲昵的妈妈样样看不惯。让我反感的不是不被她理解,而是被她理解。也许妈妈为了不使两个人的生活过于沉闷,想努力像朋友那样和我相处吧。然而疲惫和面子使得她又做不彻底,她的这种不彻底让我感到难为情。

好半天没有听到旁边床上响起均匀的鼻息声,我们两个人在互相较劲,都一直没有睡着。

第二天下午我们去买东西,过得还算愉快。妈妈给我买了双漂亮的凉鞋,左脚镶白鸽,右脚镶绿叶。晚饭后,妈妈带我去了饭店顶层的酒吧。真叫我吃惊,妈妈居然喜欢来这种地方。

我们要了两杯漂亮的鸡尾酒。妈妈今天妆化得格外浓,我注视着妈妈望着夜景的侧脸,感觉到她的老态略微有别于吟子,想和她拉开些距离。

“妈妈你显老了。”

听我一说,妈妈自暴自弃似的嗫嚅着:

“有孩子老得快呀。”

“什么?你是说我?”

妈妈没有回答。

窗外新宿站东口的霓虹灯闪烁着艳俗的光,映衬出我们两个人并排而坐的侧影。我们俩两腮略微鼓起的线条很相像。妈妈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我感觉这跟我有很大关系。

“那个,你心里很想回去吧?”

“回哪儿?”

妈妈支着下巴,懒懒地回答。嵌入脸颊的手指上的指甲油脱落了,很难看。和我住在一起时,妈妈一直没有涂指甲油。既然涂就应该涂得漂亮点儿。在女儿眼里,妈妈经常偏离自己的轨道;同时,我恐怕也跟妈妈理想中的女儿形象有着相同程度的偏差吧。

“你想回中国吗?”

“不想。”

“那么,想回日本?”

“不想。”

“到底喜欢哪边啊?”

“哪边都……”

“不喜欢?”

“哪边都一般。”

妈妈四十七岁了,远看还算漂亮。不知她现在有没有男朋友,有时难免也会感到寂寞吧?

妈妈回中国那天,我俩去了东口的电影院。电影很没意思,加上大夏天的反射日光和人潮,她很不开心。去车站的路上,妈妈在新宿高野买了个果篮,让带给吟子。我说了句“怎么跟供品似的”,更惹她不高兴了。

望着妈妈一手拉着大旅行箱走进检票口的背影,我感觉这个很独立的女人已经完全成了陌生人了。她的指甲油重新涂过了,怎么有工夫涂了呢?刚才分别时,她笑着推开我伸过去要握手的手时我才注意到的。

尽管妈妈一个劲儿追问我的近况,我也没有告诉她藤田的事。她多半是想问这个吧。要是有一天我和藤田分手了,我又怎么跟她说呢,到时候我会无地自容。她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什么都不懂也好,都没关系,就是不愿意让她觉得我可怜。

好久没有叫藤田来家里吃晚饭了。

“你妈妈走了?”吟子一边盛饭一边问。

“她今天在银座和原来学校的老师有个聚会,然后坐晚上的飞机走。”

“银座呀,不错啊。”

“吟子,你想去巢鸭或者上野吗,去老奶奶们的原宿?”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下次一起去吧,还有藤田,好不?”

我看着喝大酱汤的藤田。会话到此为止。三个人的饭桌犹如湖面般平静。

天气突然凉爽起来。

夏天要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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