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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却顾所来径

鸡冠花

从老庄搬到新庄的那一年,我五岁。

三间正房,外带个院子和两间厢房,青砖到顶,五架梁,厨房正对天井,一排美丽的雕花木窗。父亲母亲和姐姐们都喜气洋洋的,唯独我不高兴。很惆怅的,要告别老庄上那棵枣树,那个偶尔有青蛙跳跃的小河,很多很多。

没过几天,就开始发现新家的种种可爱处。

门前砌墙余下一堆砖,砖堆旁生了一大丛紫红的花,红得喜气洋洋的。我问奶奶,它是什么花。奶奶说,“那是鸡冠子花,你看像不像大公鸡头上的鸡冠。”

果然是像。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鸡冠花,没有人种,它就在那儿了。

叶子不起眼,长长的,细细的,到尾部就成针形,从花茎到花冠,甚至叶脉都是紫红色的,像菜园里长着的苋菜的那种紫。

花很特别,肉肉的,厚厚的,又毛毛的,看上去扎手,摸上去倒也有织物的柔软,似乎是可以拿来做漂亮的红裙子的,因为顶端的一圈波浪,不用裁,就正好做了荷叶边的裙摆。

家里养的大公鸡施施然走在花下,头一伸一缩地找虫子吃,几可乱真。我满地追着大公鸡跑,想按着它的头去跟鸡冠花比一比。

夏天的中午,大人们都午睡了,屋内寂静沉滞,空气都投下黑色的影子。我从竹床上溜下来,走到门口,眼前的树们和菜园子,以及更前面的一道河水,都轻盈起来,辽远起来,就连热浪中的都溜(金湖方言:知了)叫声,也更添了一层静寂。鸡冠花静静地,映着青灰的砖头堆子,像一团团火。我坐在砖头上,摘了花下来,一片一片地撕开,很残忍地看它里面是不是肉做的。扇形的花叶,毛茸茸的,撕起来很有手感。后来读红楼梦,看到晴雯赌气撕扇,心中一怔,想起小时候被我撕碎的那些鸡冠花,不免觉得抱歉。

砖头堆子拾掇干净了,父亲和母亲在饭桌上商量家前屋后栽些什么树。父亲很随意地说了一句:“那些鸡冠子花碍事,都铲了去吧。”我吃惊地从饭碗里抬起头。

母亲爱花:“铲了做什么,多喜庆。”

父亲没有开口,亦一贯的没有表情。

花到底是铲了,只有奶奶知道我哭了很久。我心里恨父亲,哭那些开得正好的鸡冠花。

奶奶安慰我:“大人的事,小孩子管不了的。”又秘密地耳语:“鸡冠子花明年还会长出来的。”

我忘了这回事。第二年春天,奶奶指给我看,原来的地方长着一棵泡桐树。泡桐树下举着一片片绿里带紫的叶子,不过三五厘米高的样子,可不是鸡冠子花吗。

父亲忙着上学校教书,下了学校忙着地里田头,无暇顾及这些花。它们一天一天长大了,又开出了大朵大朵的紫红色的绒花,比去年的更多更艳。父亲母亲只顾着家前屋后的树苗,视而不见地从花下走过。只有去年那只大公鸡,依旧常来树下临花照影。

一年一年地,鸡冠子花总是在春天不约而至,从夏天开到秋天,几场霜一下,它就枯萎老去。它们的种子,一粒一粒,深深地藏在花蕊里,像秘密的爱意,花老的时候,种子就熟了,变成黑色,随风四散,寻找新的落脚地。

关于鸡冠花,看过一个好玩的故事:一天,皇上想试试翰林学士解缙的文才,让他以鸡冠花为题作诗一首。解缙脱口便出:“鸡冠本是胭脂染……”话音未落,皇上从衣袖中取出一朵早就准备好的白鸡冠花,笑着对他说:“这是白的。”解缙灵机一动,改口吟道:“今日如何浅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不愧是大学士。

没有看过满头霜的白色鸡冠花。这些年,连红色的也少见。楼下不知谁家的车库住进了一对陪读的爷爷奶奶。像许多不习惯离开土地的老人,奶奶整天闲不住,车库门前很小的空地,也被她拾掇出一个袖珍花圃:红砖埋在地里,尖角向上,手拉手一圈。里面竟种着各色应季的蔬菜和花草,有青菜、辣椒、茄子、菊花脑、月季、海棠……有一天,小花圃里站着一小团扇子样毛茸茸的紫红花,竟是久违了的鸡冠花。

我呆呆地趴在阳台上,看了好一会儿。于是,每次上阳台,都低头看一回。从夏天看到秋天,都没有一只大公鸡从花下走过,鸡冠花若有所待。

这几天银杏叶子落尽了,鸡冠花不见了,原来的地方,新长出一丛小葱。

一点点怅惘漫上心头,仿佛又听到秘密的耳语:“鸡冠子花明年还会长出来的。”

指甲花

我们家在老庄的时候,我还很小,很多事情记不住,倒记得门前有丛指甲花。

院门右侧靠墙整齐地列着一垛青砖,是为将来到新庄砌房攒的料,下面都爬了一圈的青苔了。砖垛南面就是一大丛指甲花。

夏天的傍晚,大人们上工的上工,上班的上班,我坐在天井里看太阳西斜,天空阴影渐渐多起来,归鸟如云翻涌。一个人守着暗下来的天井不免心悸,端个小板凳移坐到门口,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和身边嫣红的指甲花,它们一起照亮着我的天空,也照见过我溪水一样的忧伤。

搬到新庄,姐姐们把指甲花种在菜园子里,指甲花的叶子细长如柳叶,比柳叶宽,色略淡。菜瓜挂朵的时候,它们就开始打花骨朵了,每天吐一点秘密,憋到忍不住的时候,花苞就微微裂开来了,没几天,一个个开得粉艳灼灼,以大红和粉色为最多,白色不受欢迎。重瓣的花朵特别肯开,整株的指甲花开得摇摇欲坠,每片叶子下面,都爆出一小簇一小团,挨挨挤挤的。最好看的是那一株上有白有红有粉的,像一个穿得花团锦簇准备过年的小姑娘,又美丽又骄傲。

早晨起来,花朵上沾着露水,简直鲜艳欲滴。姐姐们不许碰它,我偏爱犯禁忌,偷偷摘了几朵指甲花,放在口袋里,丢开手就忘了,中午的时候,挨了母亲骂:“你看你,皮死了,衣服上染的什么?”指甲花在我口袋里揉成了花泥,晕红了一片。

指甲花,又叫凤仙花,因其花头、翅、尾、足俱翘然如凤状。唐人吴仁壁写过一首美丽的诗《凤仙花》:“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朝阳初上碧梧枝,凤栖梧,可不是凤仙花么。

为这指甲花,我还哭过一场。记得有天吃过中饭,二姐一丢筷子就开始忙活,找了一只小簸箕到菜园里摘花,大把大把地摘,摘了满满一簸箕。又倒进一只干净面盆里,坐在天井的阴凉地里,一片片地撕开,又用擀面杖细细捣碎。然后撒了些盐,放在那里,只不许我动。

晚饭过后,照例在门前摆张长桌和竹床,二姐把面盆端了出来,又拿出洗干净的一大把桑树叶,面盆里的指甲花已变成了一小撮花泥和水。

我问奶奶:“她们干什么?”

奶奶说:“染指甲盖子。”我才知道原来隔壁朱家漂亮新娘子手指上的红色是这么来的,我自然吵着也要染指甲盖子。

大姐说:“等我们包好,给你包。”

我等着。先是二姐帮大姐包,把花泥敷在指甲盖上,再用桑树叶子把手指头包好,像包粽子似的,用棉线缠紧。大姐指甲包完了,又让奶奶帮二姐包,二姐指甲包完了,盆里只剩下红颜色的水了。

大姐敷衍我:“你看没有了,下回给你包吧。”

我发现又被骗了,气得趴到竹床上抽抽搭搭哭起来,奶奶来哄我,越哄哭得越凶。

母亲在厢房洗碗听到了,我以为她会站在我一边,没想到她气狠狠地说,“不要哄她,惯她这个犟脾气,一碰像个洋辣子似的。”

我越发委屈,又想起平日种种,比如我不得不穿的旧衣服,不得不穿的塌了底的旧鞋,不得不用的洗白了的黄书包……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做人家妹妹真是天下少有的委屈事。我在竹床上哭得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又想起昨晚的事,看姐姐们在饭桌上比看她们新染的指甲,我强忍着悲伤。奶奶逗我,“你姐姐染的不好看?”

我一扭头说,“没朱家新娘子的好看。”这倒是真话,我姐姐们染的指甲,有的不红,有的染歪了,有的干脆染到指肚子上去了。

“晚上就请朱家新娘子来给你包。”

“真的?”我破涕为笑。

朱家新娘子是从很远的镇上嫁过来的,生得很美。吃过晚饭,她果然来帮我包指甲花了,她在桑树叶子外面,又细细包了一层白纱布,果然不容易松动,朱嫂子温柔地嘱我:“可不能乱动,特别睡觉的时候。”那一夜,我似睡非睡地躺在奶奶身边,看了一宿月色。

第二天,眼睛一睁就催着奶奶帮我拆掉,像变戏法似的,伸出一色嫣红的指甲,满庄台跑着找她们炫耀去了。

我七岁时的身影,渐渐远去。朱家嫂子也变成了朱家奶奶,她的美貌早已随时光凋零,生活磕磕碰碰不尽如意。

一年一年依旧生出粉的红的白的指甲花,遗憾的是,早已没有女子采了它们来染指甲了。

茉莉

音乐课上,跟着白裙长辫子的女老师学唱《茉莉花》,一字一句,简单,清澈,唱歌如念白。未成曲调先有情,小孩子心里清白简单,并不懂其中情意,唱起歌来自然跟说话一样。

真正认识茉莉的时候,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是上三年级。

一二年级的时候,小学校还在旧村部,从我家向西不过二三百米。到新村部上学要有三里路。

同学里有个高个子叫小汉强的,是个出名的留级生,面皮倒是白白净净的,就是一年到头拖着鼻涕。特别是冬天,他那个棉袄袖子跟个剃头匠的荡刀布似的,又腻又亮,全是鼻涕。大家于是叫他鼻涕大王。我们都不爱跟他玩,还因为他女里女气地爱哭,一哭就耍赖在地上打滚。

鼻涕大王的家,就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每天上学我们一群人嘻嘻哈哈从他家屋后经过,总会看到他在巷口东张西望,拖着书包远远地跟着我们。

那一年夏天,他家屋后草堆旁开满了小小的白花,清香扑鼻。鼻涕大王拦着我们不许摘花,除非我们答应带他玩,我们屈服地同意了,他吝啬地摘给我们一人一朵。

我把花别在衣襟里,一低头就闻到清香。

晚上回家,二姐告诉我,它叫茉莉花。

“还有支歌就叫茉莉花。”二姐年年过年都到大队宣传队排文艺节目,会唱能跳,我央她唱给我听。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二姐边织毛衣边哼唱,那年她有十九岁吧,正是花开的年纪。我痴痴地听得呆住了。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词还是那词,曲还是那曲,我的童谣竟被她唱出我听不懂的味道。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就想着好好看看花。那是株很大的茉莉花,牵牵扯扯很多藤蔓,有的爬到墙上,有的爬到草垛上,密密开着小小的花朵,没打开的花骨朵青里泛白,羞答答地躲在椭圆形的叶子下面。我瞧着四下没人,摘了十几朵带露水的茉莉花,哆哆嗦嗦藏到文具盒里,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那天上课的时候,许多人打开文具盒,都是一阵清香,教室里于是变得香喷喷的。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直到鼻涕大王奶奶在路口拦住我们,“你们这些调皮鬼把我花都揪光了,我拿什么来泡茶,以后再揪,看我不找你们父母。”

翻来覆去说够了,才挥挥手让我们走了。我奶奶竟知道了:“以后可不能再揪汉强家的花了,汉强爷爷抽一辈子旱烟,一到冬天就犯咳嗽,偏爱喝个茉莉花茶降火。”我从小就听说汉强爷爷是个老红军,打了很多仗,都说他一身的伤和脾气,就是因为红军身份没落实。

奶奶叹口气,“汉强很可怜的,家里就靠奶奶撑门户,妈妈比傻子好不了多少,爷爷是个不管事的,爸爸常年在外不着家。”我咀嚼着这些话,心里沉甸甸的,一时难以消化。

汉强家后来也搬到了新庄台,茉莉花早没有了。

菜场买菜的时候,带回一株茉莉,植于阳台,虽然瘦弱,却肯开花。情感丰富,长于诉说。每一次绽放,就是一个故事。在日里夜里,在没有人关注的刹那。

前几年回老家,看到汉强,他正骑着车到镇上的农具厂上班,是个高而瘦、两鬓略显斑白的中年人了。大女儿竟都婚嫁了。祖父祖母早已故去,就连他的父亲也在多年漂泊后沉默归来,年老体衰,没过几年凄然病逝。

多少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很多东西都没变,就像张爱玲说的,我们故去的亲人,“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们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想问他,还记得当年那株茉莉花吗,这个念头令我恍惚,我没有问出口。

栀子花

在我们莲花村,大人小孩都喜欢栀子花。

家家户户也都喜欢长棵栀子花,没长的人家也爱,花开的时候就到邻居家摘,跟自己家一样。摘了个三五回,干脆就自己长了。简单得很,端午前后,剪个枝随随便便插在秧田里,不出五六天就生了根须,再带泥拔出来,移到家门前。第二年,稳稳当当地就开花了。

大人们都说,栀子花泼皮得很。

我家门前的栀子花是刚搬到新庄时栽的,不出两年,就蓬得像棵树了,一年到头绿油油的。

春天的时候,母亲喜欢铲点鸡圈粪埋在树根底下,平时一家老小想起来就泼点洗脸水给它。棉衣刚脱,栀子花就开始打朵了,满树青涩的蓓蕾,几场暖风一吹,慢慢泛白。早晨站在树下刷牙的人,一抬头,那个香啊,原来第一朵花开了,什么时候开的,问它也不告诉你。

栀子花香独一无二,香里带着甜,像含了蜜,可惜又不是蜜。这甜也有不好的地方,爱招那小蠓虫子,密密钻在花心花叶下面,掸都掸不掉,跟人一样爱那口甜。有时候你刚把花放到鼻尖,可能小蠓虫子就钻你鼻子里去了,那就难受了。爱干净的人,一定要把花放在水里洗一洗。母亲甚至爱那用竹篮摘花,好放在河水里淘洗。

栀子花满树开花的时候,也怕落雨,特别是暴雨,假如连下几天,那更不好了,花就沤黄在枝头,那时候也香,不过是不好闻的一种香,像沤馊了似的。

奶奶喜欢念叨,“栀子花开碰鼻子香,栀子花开碰鼻子香啊。”然后满足地把花别到发髻上。我从前以为是“扑鼻子香”,后来才省悟过来,原来是“碰鼻子香”。可不是“碰鼻子香”么,栀子花香有重量,它追着你,撵着你,碰着你,牵着你,它是那直性子的女子,实心实意地对你好,你不得不转过身来,含笑接受它的热情。

奶奶还喜欢水养栀子花,在二大碗里盛半碗清水,锅灶口揪几根稻,团在水里,让我摘了那半开的花骨朵插上面。放在床头桌上,可以开好几天。

我小时候,就觉得我奶奶比别人奶奶好看,轻言慢语,俏俏正正的,别了朵栀子花更好看。我是奶奶带大的,自然跟奶奶亲,不好的就是奶奶老爱说一句话,“你从小那个脾气暴得啊,睡在草窝子里,一天到晚摇不停,我那腿头子摇得啊,一个冬天硬是磨破了一条棉裤。”我不爱听,就捂着耳朵跑了。

也有人喜欢把栀子花别在衣襟上,或者系在辫梢上,我们小孩子都喜欢把栀子花放在文具盒里,上课的时候拿出来闻闻,本来就瞌睡的下午,更令人昏昏欲睡。

就是那花枯了萎了黄了,也可以放在枕头边,挂帐子里,能香透一个夏天。

每年栀子花开的时候,奶奶总给那树上系根大红绳子,把那去年褪了色的解掉。我不明白,奶奶只说:“小孩子不懂,红配白才喜庆。”

有一年,东头小婶妈家的栀子花过了清明,居然一个朵也没打,这真是没有的事。

巧玲是小婶妈女儿,比我小一岁,我们天天在一块玩。我们家花开的时候,巧铃家的栀子花还是没一点动静。有一天放学后,她哭着跑来说,她爸腿被蛇咬了,送医院去了。

邻居贾奶奶神叨叨地压低声音跟母亲说,“我说巧铃家这栀子花树今年咋回事的呢,你看看,被蛇咬了。这花啊,有灵性呢。”

我不明白,问妈妈,“贾奶奶说的什么,又不是栀子花咬的巧玲爸爸。”

妈妈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巧玲爸爸第二天就从镇上医院坐着板车回家了,那棵栀子花下一年开没开,我也不记得了。

今年端午回老家,庄台几乎空了,已经没几户人家,到处都是在时光里腐朽的老房子。推开堂屋的门,墙上一张奶奶年轻时候的照片,好像站在一棵树下,头上似乎正别着一朵碰鼻子香的栀子花。

屋外,正是栀子花开的时候,满树甜香,是深深的无人问津的寂寞。

寻找幸福的酢浆草

日历已是小雪,银杏叶子快落光了,街道两侧的月季疲倦地开着最后的花朵,风吹在脸上带着寒气,万物渐生凋零之意。节令如令,真是一步不落地向前。

上下班的路上经过健康西路,看见路边一小片一小片怒放的红色酢浆草。嫩绿的叶子,细细地浮一层白色绒毛,纤毫毕现。密密地开着一层小花,一色的红里泛紫,娇羞艳丽。贴着地,低得不能再低,低到尘埃里,像心花怒放。

酢浆草,酢浆草科。又叫酸叶草,三叶草,幸运草,乡下还叫它酸得溜。酢,通醋。一看这个字,味蕾就起反应,酸得皱眉头。酢浆草,生叶三片,呈心形,故又叫三叶草。相传如果能找四片叶子的酢浆草,就能愿望成真,得到幸福,又叫幸运草。酢浆草花期很长,而且自生自灭,不用你管,几乎是从春天开到冬天。立春过后没几天,柳树有了动静。几场雨一下,爆出新绿如烟。田野里处处都看着不一样了。阳光有了暖意,花草开始萌动。走在松软起来的田埂上,最先看到的总是举着红色小花的酸叶草。

酸叶草爬满田埂、沟畔和河洼子,细细瘦瘦的,倒不怕冷,太阳晒得身子一暖和,就吐出胭脂红的小花,五片伞形花瓣,鹅黄的花蕊,漫山遍野明晃晃的好看。太阳下山以后,酸叶草的花瓣开始慢慢闭拢,收成细长的花苞,害羞似的,低下头,随着暮色降临静静入睡。

奶奶说,咳,这酸得溜。摘一支花茎放在舌尖上,果然酸得要吐口水。我和翠珍,还有姗,挑猪菜的时候也不大找它。酢浆草不打重,没分量,太阳一晒就全蔫了。翠珍和姗是我小时候的玩伴,翠珍比我大四岁,姗跟我同年。算起来翠珍还长我们一辈,我们按理该叫她小姑。但是我们从来没叫过,只叫翠珍翠珍。吵了架还称她“老炮子子”。这是她母亲经常站在院子唤她回家吃饭时骂的。她母亲是我三奶奶,在庄上是个厉害角色,大人小孩都怕她。她唤翠珍回家吃饭,一律是骂的,声音扁平尖锐如刀锋,听的人一身鸡皮疙瘩。有时候也骂“炮冲的”“讨债鬼”。别人家妈妈也骂自己孩子,都没三奶奶骂的那么恶狠狠的。如果翠珍跟我们一起玩,连着我们也被骂为“炮子子、讨债鬼”,母亲听到了,总是数落我,“以后少跟翠珍一块,你三奶奶重男轻女,一天不骂三仗她吃不下饭的。”

翠珍读书不行,我们上一年级的时候,她上一年级,我们上三年级了,她还在读一年级。后来三奶奶就让她回家干活,不给她读书了。我们天天在一起玩,天天恼,但恼过又到一起了。大人们都以为翠珍傻,连母亲都说,三奶奶整天不是打就是骂,把个翠珍弄懵得了,一天到晚闷声不响的。只有我和晓姗知道,翠珍不傻。一到田野里,她的话就多起来,边领着我们挑猪草,边教我们认识野花野草,狗尾巴草茎是甜的,蒲公英的种子是可以飞翔的,萋萋盖虽然有讨嫌的刺却是可以止血的。还有哪些猪爱吃,哪些猪不爱吃。作为交换,我们心甘情愿地把口袋里的炒花生、炒盐豆子掏给她。有时候因为贪玩,暮色四起,炊烟袅袅,竹篮还没满,翠珍担心回去挨骂,我们也会很有同情心地把自己的猪草分点给她。

找到四片叶的酸叶草,能实现愿望并且得到幸运,也是翠珍说的。她说,愿望不能说出来,放在心里,悄悄告诉幸运草,它会帮你实现愿望。我们都郑重地想了一想,放在心里。就埋头找起来,从南庄台找到后庄台,天完全地黑了下来,庄台上已经有灯火如豆。才发现篮子里空空如也,谁家的狗一声递一声地狂吠着,我们吓得飞跑回家。

慢慢大了,我和姗读了初中,就不大在一起玩了。翠珍成了家里的壮劳力,后来订了一门亲事,男方门户倒也不错,就是三奶奶为了定礼,差点跟人家谈崩了。又过几年,结了婚。记得问过母亲。母亲说,翠珍到了婆家,比做姑娘时过得安稳,里里外外,倒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我和姗各自读书上班,有了家庭和孩子,都不大联络了。只知道她在工厂流水线上,成天加班,又因为技术好,终于做了班长,略微轻松一些。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她们找没找到命运中的那株幸运草?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寂寞童年的背景上,彼此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我们就像酢浆草的种子,借助风和阳光,四处飘落,生根,发芽,开花。

我一直守株待兔地等着命运中那棵四片叶子的幸运草,有时候我以为我等到了,有时候我以为我没有。就像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老了,有时候觉得自己还很小,对时间未来等等一切还可以充满期待和梦想。

晚饭花开

吃晚饭的时候,晚饭花就开了。

晚饭花算什么花呢,不过是闲花野草罢了,自己生根,自己发芽,没有人栽种,没有人浇水,年年夏天,夜开日合。

我家门前有一大片空地,一株粗大的泡桐树,几株楝树,几株杉树,还有一株歪脖子枣树。母亲种了许多花,春天有粉红的月季,夏天有喷香的栀子花,秋天有长长的蟹爪菊,冬天有傲雪的蜡梅。唯独晚饭花是不请自来的。

不记得从哪一年起,泡桐树下生了一蓬晚饭花,枝干披纷,绿叶葳蕤。叶呈三角,浓绿如墨。那时候放学早,日头不过刚刚西斜,我们就背着书包出了学校大门。等我们一路玩回家,太阳还挂在柳树梢上。站在泡桐树下,却已是黄昏的日色,浅浅的金色的影子。这时候,花醒了,先是一两朵,然后三四朵,你再转个身,满枝的花都旋转了身子,水红、紫红,一簇一簇,闹哄哄的,笑嘻嘻的,几十个、上百个的小喇叭,都在唱歌,不知道唱的什么歌,空气中浮着一波波的好闻的花香。

我们在花下扮过家家的游戏,姗偷来她母亲的大红色丝巾做盖头,自然由她扮了新娘。我们摘了两朵晚饭花下来,轻轻捏着绿色的花蒂抽出一根长长的茎来,把花蒂塞在耳朵里,喇叭形的花朵自然下垂,是最美不过的耳环。我和翠珍双手交握搭成花轿,新娘子侧身坐上来,我们合力跌跌撞撞半抬半抱,把“新娘”送给“新郎”。“新郎”有时是东头的志文,有时是西庄的“小五子”,他们一律没耐心,用根黑树枝,掀开红纱巾,就啸叫着跑走了,不是撵鸡打狗,就是下河游泳。现在想想,或者是害羞也未为可知。

日色向晚,大人们都回来了,母亲打了盆井水,泼洒门前的空地祛暑,晒了一天的地面,腾起阵阵蒸气,日日洒扫的门庭,整洁得一丝灰尘也无。又搬出长条桌放在花下,端出一锅绿豆稀饭,一只大海碗里盛着圆圆的葱油摊饼,母亲撕了一块饼,蘸了蘸汪在中间的葱花和香油塞到我手里。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晚饭花,花香越来越浓,暮色越来越浓,终于四下弥漫开来,却并不是暗沉,原来月亮升起了,淡淡光影洒下来,绿的叶,红的花,慢慢皆成了剪影。

奶奶自言自语,倒怪呢,这晚饭花夜里这股香啊,香给谁闻呢。蜷在花下的黑子抬起头,竖着耳朵似有所悟。

黑子似乎也喜欢晚饭花,花一开它就蜷在花下,撵都撵不走。黑子是我家养了几年的一只狗,很通些人性的。我把头搁在奶奶膝上,就像黑子把头搁在泡桐树根上,奶奶摘了我耳朵上的晚饭花,又说我,以后可不要再戴了,小心掉到耳朵眼里,那就糟了。

掉到耳朵眼里会怎么样呢?奶奶没理我。我想象耳朵是口井,花蒂是井里的吊桶,吊桶沉到井里,那真是糟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月光下的竹床上,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岸边,下面是深深的河水,我忽然失足掉了下去,不停地掉,不停地掉,就是掉不下去,那种下坠的过程,是巨大的惊恐。终于,一身汗地醒了过来。早晨起来,尤觉后怕,梦境历历在目,竟没办法告诉任何人。这个梦,是我童年至成年后,经常做的一个梦。

夏天多雨,夜里暴雨如注,来不及闭合的晚饭花,就憔悴在枝头,有狂雨泣落红的零乱。父亲取灶里青灰,细细洒在庭前,然后用石碾子来来回回地碾压,石碾子是长圆形,中间有轴,轴两端系着麻绳,挽成结。父亲有时候也把绳子交给我,要我慢慢拖着来回碾压。我不知道怎么平衡,背着手拖,吃力地在身后留下横七竖八的印迹。晚饭花树下落满黑色的种子,圆溜溜的,被我碾压进青泥地里,也有几粒裹着青灰沾在石碾子上,走得更远了一些。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厨房窗台下面,竟生出一株晚饭花来。

很多年后,在沿河路通往后大圩的一处斜坡,看见满坡的晚饭花。第一次散步经过,远远就闻到空气中氤氲着那股熟悉的暗香,果然看到落日照射下的一朵朵小花,像喝醉酒的喇叭,竟是艳丽无双。我一下子愣在当下,心慢慢暖起来,好像我心灵中遗失的某一部分,终于不期而遇。

关心一株狗尾巴草

母亲八十岁了,变得像个孩子,总爱念叨过去的事。

一说起我小时候,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句话,小时候算命先生说你是个好吃丫头,锅铲子一动喉咙就着痒。

小的时候大家都爱拿这句话取笑我,说了多少年了,像个魔咒,一心要把我钉在耻辱柱上。不知道是什么算命先生,不批流年运程,倒爱说鸡毛蒜皮的小事。

姐姐们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挺馋嘴的,桑树果子吃了满嘴黑,妈妈上工挖地带回来的野荸荠全你吃了,蛇爱吃的红果子你都敢吃,还记得你嚼着狗尾巴草就在田埂上睡着了……

是的,我喜欢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因为形似狗尾而得名,诗经里称之为“莠”。草字头下面一个秀,是好看的草。

乡间五月,路两侧狗尾巴草盛开的时候,那是很有看头的。清晨的阳光下,绵密纤长的穗子低着头,青翠里泛着淡淡的白色,微风吹过,折射出更多光泽,倘若低头察看,背阴的那一面上还挂着最后一滴露珠。

五月的狗尾巴草茎是很嫩很嫩的,随手抽一枝,放在嘴里,有淡淡的甜味。再往后,六七月里,狗尾巴草老了,穗子变成了浅棕色,就不大抽得动了。再往后,就变成深棕色,摸上去毛茸茸的,有一点逝去的惆怅。冬天来的时候,狗尾巴草枯了,跟芦苇一样,还是会直立在路边河畔,只是有了萧瑟之意。

那时候,去给田里干活的母亲送饭,经常把饭钵往田埂上一放,我就四处去玩了,田间阡陌生着密密的狗尾巴草,我摘一支草芯吸两下扔掉,再摘一支草芯吸两下,口齿清甜,太阳熏得人醉陶陶的,枕着狗尾草躺下来。像许多只小手在我耳朵边挠痒痒,我忍住笑,竟然睡着了。豆苗过来把我唤醒,回头看看,睡过的地方,狗尾巴草伸伸腰,又一根根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望着我。

有时候我想,它给我的,不仅仅是童年的一丝甜味,还有更深远的一些什么,我说不出来。

我的邻居汉强有个亲戚,是他爷爷的兄弟,在部队里是海军,住在某个海边。汉强称小爷。

每年他们都要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亲戚,有时候会坐那种带篷布的车,很隆重的样子。

他们一来,汉强家像过节,我们也跟着过节似的,小爷会分发给我们新奇的零食,比如大白兔奶糖,奶油瓜子。小爷家有一对孙子孙女,叫海洋和海贝,都生得很好看,穿得也体面,每次都带来一些从未见过的玩具,配子弹的塑料手枪,眼睛会眨的布娃娃。妹妹海贝细声细气的害羞可亲。哥哥海洋比我们大两三岁,总是很骄傲的样子,穿件白底天蓝色横条的圆领衫。

我问他,大海在哪里?

他头一昂,说了你也不懂。

豆苗问他,手枪能给我玩一下吗?

他摇摇头,你不懂。

问他什么,他都是说,你不懂。

我们决定不理他,背地里就叫他你不懂。

有一回,你不懂跟在我们后面出去玩,我们去摘狗尾巴草,他站在路边,真像狗尾巴啊,又惊又喜的样子。那天,我们带他玩了狗尾巴草跳舞的游戏,把一枝草穗从上至下抹下来,放在地上,轻轻地吹气,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就快乐地蹦蹦跳跳起来。

海贝喜欢狗尾巴丛中飞来飞去的蝴蝶,为了捕捉一只紫色蝴蝶,她一脚踩在牛粪上,白皮鞋弄脏了,她哭了起来。

汉强安慰她,牛粪不脏的,长腿爷爷的牛粪饼都是他用手盘的。

这倒是真的,长腿爷爷侍候着莲花村最后一条水牛。水牛很老很老了,老得都嚼不动干草了,长腿爷爷就经常放牛来吃田埂上新鲜的狗尾巴草。

老牛啃过的地方,狗尾巴草像一排排被摘了帽子的孩子,正在努力踮着脚尖向上。你不懂摸着那些“孩子”,小心翼翼地问,它们还能长出来吗?

能的,几场雨一下又是那么高了。豆苗比画着说。

你不懂高兴起来,不再说“你不懂”了,还很慷慨地把整套《岳飞传》的连环画借给我。

第二天,豆苗他们看到我和海洋,齐了声叫“狗尾巴草、狗尾巴草”。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那天的狗尾巴草,记得海洋身上白底天蓝色横条的圆领衫,原来那叫海魂衫。我买了一件海魂衫,总感觉自己把蓝色幽静的大海穿在了身上。

你的童年清澈的心底,如果没有摇曳过一株翠色透明的狗尾巴草,亲爱的,一定是件遗憾的事。

结婚草

站在书房窗前,稍微踮一踮脚尖,目光越过各色深绿如黑色天鹅绒的灌木,就能看到车库门前两株沿墙根生长的万年青,正在抽穗。

一只肥胖的花猫爱弓着身子蜷在旁边晒太阳,前者葱郁苍绿,后者金黄灿然,相谐成趣。

车库门口有巴掌大一小块空地,很奢侈。因为照情形,我们似乎是可以学邻居拿来种几株植物的。他问种什么好,我说,我要万年青。

万年青,又叫蒀,别名白河车。很特别的,有人专为它造了一个字,蒀,读“晕”。草头加个昷,无他意,特指万年青。白河车,像个古怪的地名,显得生硬而拒人千里之外,其实是味中药名,干燥后的万年青根茎,有败毒消炎止痛之功。

经常跟万年青相提并论的另一种草,又称小叶万年青的,是吉祥草。

吉祥草,别名紫衣草,观音草,松寿兰。夏天开紫色的穗状花束,但花不易发,开则主喜。

万年青自然也含祥瑞之意,陈淏子的《花镜》中写:“造屋移居,行聘治塘,小儿初生,一切喜事无不用之。”

这就是了。小时候我叫它们结婚草。

老家门前泡桐树下,生着一丛草,密密挨挨地匍匐着,蹿起来特别快,整日绿油油的,也没注意是不是开花。我问祖母,这是什么草?

这花用处大呢,你长大就知道了。祖母坐在门前边摘韭菜,边告诉我。

为什么长大了才知道。

长大了要结婚,自然就用上了。

原来它们叫结婚草。结婚,那是多么遥远而可怕的事情。我缠着祖母问,为什么要长结婚草。

祖母笑着说,就作兴,哪来这么多醉话的。

我发现结婚草其实是两种草,阔叶子的是万年青,细长叶子的是吉祥草,像姊妹俩。万年青的叶子像卷心菜一样,都是从中间开始发的,新叶子嫩,特别招虫子,密密麻麻地在卷着的嫩叶子芯里出入。夏天的时候,蚂蚁也爱钻万年青,成队成队地在阔叶子上散步。没多久,叶片上就出现了一个一个圆溜溜的洞眼,不是蚂蚁就是讨嫌的白虫子。万年青也开花,初夏的时候,绿色的花茎中抽出乳白的花穗,不大引人注意的。花穗上结出果子,就很可爱了,脂胭红的圆果子,艳若枸杞。

豆苗被大人指派着来讨结婚草,是快过年的时候。她姐姐豆青要结婚了。在莲花村,结婚聘礼和回礼都少不了结婚草。双方要把收下的结婚草栽种在庭前,取其万古长青、富贵吉祥之意。

祖母用小锹子连根带泥挖了几棵万年青和吉祥草,又找了红绸带扎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开枝散叶,富贵吉祥。

我和豆苗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惆怅,美丽的豆青真的要结婚了。结婚真是个斩钉截铁的事情,能把所有的风波画上句号。

豆青的风波是因为悔婚。豆青是订过婚的人,不知怎么的,冬天到芦柴滩上打了十来天芦柴,认识了三河北面的一个人。回来后死活要退婚,那边婆家早听得风言风语,上门大闹了一场,索回了定礼若干,还说了许多难听话,只差动手打起来。

豆青父母觉得颜面尽失,气得一个礼拜不曾出院门。

蜡梅开花的时候,豆青红着脸在井口漂衣服,很多人看到,她的衣襟上别着朵金黄的蜡梅花。原来女孩子动了心思,脸上也会开花的。

没多久,三河北面的那个人上门来提亲,看到的人都说很是周正体面的。豆青父母终于允了这门亲事。

我的姐姐们和我,以及我们庄上许多女孩子,结婚的那天,都少不了一束结婚草,系着红绸带,跟蹄髈、鲤鱼、蒸糕放在一起。蹄髈是长来长往,鲤鱼是年年有余,蒸糕是步步登高,都是费心地为了讨个吉利和彩头。

乡间习俗,细细想来,也自有其丰盛端庄的一面,尤其是借花草表达祝福,带有无尽的暖意。

看到吉祥草开花,已是多年以后。

单位有个小小的院落,沿墙筑着十来米长的狭长花圃,长满了吉祥草。根深叶茂,郁郁葱葱,铺陈开来,绿叶似兰,四时不凋。懂园艺的人说这些吉祥草最起码十龄以上,极为难得。前年夏天,花圃里满满开着小花,举着粉紫的穗子,轻倩地在风中摇摆。深秋的时候,花渐次谢去,花枝上结着一串串黑色的果子,跟香樟树下落了一地的果子很是相似。

水葫芦花有多蓝

我小时候似乎是很爱水的。暑假里,大人们都午睡了,天总是很热,一丝云也没有,柳树苦着脸耷拉着叶子,都溜热得叫不动,半天雨点似的响一阵,嗓子都叫哑了,四下便沉默着,光阴停滞不前,整个庄台都盹着了。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汗水在皮肤上蠕动的声音,我们都不耐烦,各自从竹床上滑下来,溜出家门。

总有一些人已经在水塘边扑腾了。水塘是东头靠河边的一个蓄水塘,从河里抽上来的水先到水塘里,再通过水塘流向各处秧田,机房里的柴油机突突地轰鸣着,水泵里的水高高地跌落下来,有时候也会跌下来白肚皮的鱼和弓身子的青虾。嬉闹过一阵,我们就在齐腰深的水里静静泡着,在大人们醒来之前,晒干衣服溜回去。

后来怕水,跟水葫芦有关。

水葫芦长在水里,跟葫芦似乎八竿子打不着。水葫芦的茎上长着个椭圆形的气泡,突出来很像一只绿色的葫芦,因此得名。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水葫芦细小的叶片在河面上探出头来,很像荷叶。再过些日子,叶子长大了,半圆,厚而多肉,色泽浓绿,就与滚圆的荷叶区分开来。水葫芦的气泡下面生满褐色的须状物,很像一蓬浓密茂盛的头发,这些须状物就是它们的根,它们借此吸收养分。那时候,我和豆苗喜欢捏破气泡,撕扯里面像棉花一样的白色絮状物。水葫芦花明丽妖艳,那种蓝形容不出像什么,蓝里带着紫,又掺着一点天青色,我真怀疑它们就是祖母说的水怪变的好看的花,专门勾引小孩子的。

暑假的时候,每天要被大人指派着挑猪菜。我们就打水葫芦的主意。我和豆苗站在河边,用长竹篙子够那河边上的水葫芦,猪最爱吃的。能够得着的,我们几个都捞完了,剩下那最茂盛浓烈的都坐在河中间。

石头和长腿有办法,他们借了沟南月香家的小木划子到河里捞水葫芦。我和豆苗只若即若离在菜园子中间边转悠边瞄着。我不爱搭理月香,因为她也不搭理我,我们其实日日在彼此的视线里,好像谁先搭理谁,谁就失了骄傲的本钱似的。她家跟我们家一河之隔,大人们把河南边的都称之为“沟南的”。

母亲念叨,沟南的月香能干呢,烧饭喂猪打狗,样样都来得。看看我,又说,人家月香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呢。月香每天洗洗涮涮都到河边,全落在母亲眼里。

二姐跟豆青是同学,总爱在一起咬耳朵,豆青说,你看沟南的月香,才多大个人,已经腰是腰腿是腿了。又打量我,不怀好意地捂着嘴笑。

我小时候一直瘦,头大身子细。我上下看看自己,我也有腰和腿,你们看着我笑什么意思。

下一次在河边看到月香,就留个心,这一看,先把自己红了脸。月香的胸前已经有了轮廓,鼓起小小的蓓蕾,她端着一盆漂过的衣服上岸,白底小红碎花的确良衬衫有点嫌小了收在身上,果然叫腰是腰腿是腿。

忽然那一刻起,许多谜团都有了头绪,那些写在谁家砖墙上的歪歪歪扭扭的句子,显露出模模糊糊的延伸义。比如石头家墙上的粉笔字:“石头和月香好!”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石破天惊似的。石头和月香两家是亲戚,他们从小一起玩,自然是好的,从前觉得这六个字无厘头,现在倒有了云开雾散的感觉。

心里装了这些事,似乎从此凭空添了些忧愁。

我就这么带着忧愁和冷漠,看着河里黑漆漆小木划子上的三个人。月香的笑声像一串铃铛似的,在河面上滑翔。几只红嘴巴白鹅被吓得措手不及,扭着肥硕的屁股连滚带爬上了岸,兀自嘎嘎嘎嘎地摇头抱怨。

他们打了多少水葫芦啊。豆苗羡慕地说。

他们的船果然装满了,石头正掉头朝岸边划。月香就是在船头打转的时候掉下水的,我们以为她会水,镇定地等她游上岸,石头和长腿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是一个男大人下了河,把月香拽上来。月香已经脸色发白紧紧闭着眼睛,肚子鼓得撑起来,身上缠着几根水葫芦,兀自开着妖艳无比的蓝色花朵。

月香被担在二爷爷家的水牛上,背朝上脸朝下,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水。大人们说,这下好了。

的确良衬衫水淋淋地团在身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胸衣,我上前替她拉平,她躺在她母亲怀里看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腮边的眼泪。

木划子上的水葫芦胡乱堆到了岸边,无人理会,许许多多蓝花诡异地继续盛开,很蓝的那种蓝。

兰花清梦

兰花开时,总是令人喜悦。即使素日不开花,也是好看的,端坐在阳台胡桃木花架上,映着落地玻璃门,带来一室动人幽绿。

对兰花最初的印象,来自小时候挂在堂屋两壁的梅兰竹菊条屏。看父亲替人家写春联,也常爱写一句,“竹报平安,兰蕴幽芳”。虽然看不懂,也知道必定是好意。

后来,外面大爷写信回家,经常提起兰花。

大爷就是大伯父,莲花村人称大伯父、大伯母为大爷、大妈。

大爷很少回家,只是经常写信回来,并且定期给祖父祖母寄生活费。信寄到父亲学校,父亲自然先读了,家里识字的都传阅一遍,晚上父亲必定会到祖母的西厢房里,再说给祖母听。

大爷信上说,新养了一盆兰花。

祖母笑着问父亲,什么兰花,老三见过没有?

父亲含糊地应着,就是堂屋板壁上挂的条屏里,细长绿叶子的。

莲花村到处都是梅花、菊花和翠竹,倒唯独没见有人种过兰花,条屏中的兰花只是疏淡的几笔水墨,祖母说,跟吉祥草一模一样啊。

我问祖母,大爷为什么不回家啊?

太远了,不方便,要转三四趟车。祖母叹息。

堂屋板壁上挂着大爷大妈放大的半身照,放在镜框正中。两人肩并肩,都穿的是军装,男的浓眉大眼,女的圆脸长辫子,都生得很好看。所有看到的人都说,以为是《大众电影》上剪下来的演员照。

时间长了,我也会恍惚,以为那是一张陌生的剧照。

大人们都爱说大爷的故事,各种版本,就像贴在堂屋大门墙上的那块大红牌子:光荣之家,年年都有人来换新的。那是我童年的美丽神话。

大爷十七岁就当了兵,因为通晓诗书,在部队里学了医。参加抗美援朝时,车行旷野,暴露了目标,被敌机盯上了,无处可躲。大爷和一个战友因为靠着车门,危急之中滚下了车。战友摔断了一条腿,大爷磕掉了两颗门牙。回头看时,身后一片火光,车上人全牺牲了。

下一封信里,大爷说,兰花开了,像翩翩飞着的蝴蝶,黄底洒黑点,那个香啊。

我使劲想象一朵长得像蝴蝶的兰花,很香很香的蝴蝶。

等我读书识了字,还是识不得大爷的信。大爷的字是个典型的外科医生的字,龙飞凤舞,也像兰花,细长清瘦里透着一纸清芬。

大爷还爱写诗,有回信末,附了首思乡的五言诗,父亲念着,难得地笑了。父亲是个古板严肃的人,跟他浪漫诗情的兄长完全不同。

有一回,大妈写信来,说大爷爱兰成癖,家里全是兰花,很费了些钱。还说,大爷有个战友新买的兰花花了两千多块钱。

我们听了信,惊得面面相觑。那时候父亲的工资才几十块钱。两千多块,真是个大数字。

那之后的许多天里,我的梦里全是兰花,像飞来飞去的蝴蝶。

祖母过世那一年,大爷大妈回来了。大爷一个人在祖母的床头坐了很久,出来时跟父亲说,老三,妈的裤腰带我留着作个念想。第二天,庄上人都知道了,老大千里迢迢回来什么都不要,只要了母亲的一条裤腰带。

我却觉得欣然,这符合我对大爷一贯以来的想象。祖母的裤腰带是一根长长宽宽的蓝布条,用旧洗旧了,变得柔软发白。

等我到江南读书,大爷开始给我写信,信封上是遒劲有力而又端庄好看的钢笔字。总是把“丽”字写成“麗”。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俗气的名字里还有另外的解释和来历,旅行,以及美丽的一对鹿角。他在每封信里跟我谈他的兰花,新培的品种,开花了,或者生虫害竟死了几盆。

有一年寒假没有回家,去了大爷家过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兰花。光线昏暗的两居室里,除了锅碗瓢盆,最多的就是兰花了,茶几上,电视柜上,书桌上,阳台上,长长的绿叶子,静谧悠远,衬得一屋子敝旧的家具熠熠生辉。

怎么没有一盆开花的?我问大爷。

等开春暖和了就会开花。

这些兰花被你大爷惯得脾气大呢,心情好才开花。大妈揶揄地说。

我觉得不开花也好看。我悄悄跟大爷耳语。

那一年,大爷已经退休返聘在医院,他带我去散步。从家到医院很近,江南特有的青石板路上,雨后带着轻微湿滑,医院的围墙上爬着些藤蔓,已经枯萎老去。他喜欢我挽着他胳膊,絮絮地说些远远的乡下的人和事。也有些时候我故意地落在他后面,审视地看他,身姿挺拔,一点也不显老。

再也没有想到,多少年以后,再来到他的城市,是因为他永远地走了。依旧是那个光线昏暗的两居室,居然一盆兰花也没有,家里最多的是锅碗瓢盆。

书桌的台板下,压着两张纸,工整的毛笔小楷录的是五言诗,一首似乎是大爷写的,一首录的是李白的《咏兰诗》。

我掀开玻璃台板抽出来看了看,预备留着做个纪念,又想着要征得大妈或是堂姐堂哥同意。我把纸条又压回台板下面,屋子里乱糟糟的都是人,我却寂寞地掉下泪来。

后来也没拿,不知道是忘了还是因为别的。

但是有些东西一直忘不掉,比如兰花。亦在心里对兰花一直怀有爱慕和敬重。

芦苇情事

我总不习惯称柳树湾。只呼它的旧名,三河滩。

三河滩有老柳树,有芦苇,有无边无际的三河水。

我经常一个人走上后大圩,隔着一湾三河水看芦苇林,像一个怀揣着秘密爱意的人。

通常是早晨或黄昏。一年四季。

三河滩的芦苇有诗意,顺水而来,溯流而下,爱站在水边,像些摇头摆尾吟风弄月的诗人,一站就站了三千年。

三河滩的芦苇有兵气,初春新绿,芦苇叶尖如匕,春深一寸,叶绿一层。一入夏天,浓绿深厚,茂盛挺拔,隐隐透出森然剑气。秋天的芦花白茫茫一片,芦叶脆薄如刀,迎风摇曳,宛如排兵布阵。

三河滩的芦苇亦如雕塑,特别是隔着一湾三河水看过去,任何时候都如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下,与几只如墨迹般洒落在水面的渔船严丝合缝,生死与共地在一起。

我愿意夸张地说,三河滩有世界上最美的芦苇。

春天的芦苇是被孩子的脚步所惊醒的。春天的三河滩,一切都是绿的,水绿了,柳树绿了,芦苇宛若三河滩新缝的春衫。大大小小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跨过三河水来春游,嫩绿的芦苇驯服地让出一条路。芦苇喜欢热闹,喜欢红脸蛋的孩子们,并且爱捉弄最顽劣的那个男生,令他在当天的游记上写下一笔:芦苇叶子像刀一样,划伤了我的食指。

夏天的芦苇,最为热情饱满,像挥霍青春的男子女子,不停地拔节抽身,简直是下一场雨长高一层,叶阔一寸,远远望去,有了青纱帐的神秘和风致,芦苇林于是变得深邃起来。遇上汛期,隔岸赏景的人看到芦苇和柳树都站在洪水里,心也远起来。不发水的那一年,三河滩迎来络绎不绝的人,从早到晚都看得到一对一对来拍照的新人,柳树林千姿百态,翠色如墨,芦苇高过人头,如屏如障,取景框里美丽的白色婚纱映着无边绿色,像梦境一样美好。

最喜欢秋天的芦苇,叶子黄了,花却开了,一团团,一簇簇,像飞絮,像白雪,有些忧郁,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每一个男子心里,可能都会有一个如苍苍蒹葭般气质的伊人吧。

冬天的芦苇,经了霜雪,经了冷风,最柔韧的那些才能站着。站着站着就站成了禅。钓鱼的人蹲在水边,捂得严严实实,落日像个蛋黄化在水里,芦苇冻成了剪影。林子里也有芦苇,这边一丛那边一丛,从地面向上浮着一层乳白色的轻雾,远远望去,那些芦花像一朵一朵在空中飘浮的羽毛。这么大的羽毛,那得多大的鸟儿啊。

我小时候,芦苇有着更多含义。听说过一句话,“泥芭墙,芦席顶”。形容一个人家生活困难,置不起砖墙瓦房。打了芦苇回家,挑选长、粗、直的芦头,用麻绳密密编起来,成大块芦笆,围竖成芭墙,再和泥厚厚的里外糊起来,俗称“泥芭墙”。屋顶也离不开芦苇,木梁上覆盖芦苇编成的席子,外面再加盖厚厚的茅草防雨。

这样的房子没有见过,芦苇编的席子我倒睡过很多年,老家的北头房大床上一直铺着芦苇席,边角都有些磨破了,黄里泛红,亮澄澄的。

芦苇作用这么多,冬天去芦柴滩打芦柴成了件大事。

那时候我还小,依稀记得一大群人带上镰刀棉被铁锅,坐上拖拉机浩浩荡荡去芦柴滩的场景。

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总没有人去打芦柴。遥远的芦柴滩对我而言,成了个神秘的所在。因为总有关于那里的消息,从祖母和母亲的只言片语中透露出来。

东头杨家老三吃不了苦,打了两天芦柴就回家了,卖芦柴的钱转头兑了酒。

祖母叹口气说,总要成个家才是个理。

杨家老三就是整天东晃西荡的光棍杨六指。

我忍不住问,芦柴滩在哪儿?

母亲转身呵斥我,就欢喜听壁根。

有一年,打芦柴的人都回来了,这些人扛着包袱走过门口,一个个脸都变粗变黑了,倒是眼睛都变亮了,像猫一样。

只有豆苗的姐姐豆青没有回来。

庄上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像雷雨前酝酿着的阴郁天气。豆苗和我都摸不着头脑。

豆苗没有上学那一天,豆青被她父亲找回了家,关上院门打了一顿。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趋在灯下纳鞋底,祖母捧着簸箕拣黄豆。

祖母说,没看出来豆青有这胆子。

一去半个把月,搭个芦棚,吃住在一起,哪年不得这些事。

要是在古先……祖母的口头禅又来了。

她的古先该多老啊,我不耐烦再听,翻个身睡着了,梦里竟是无边无际的芦苇,像羽毛一样洁白透明,到处飘啊飘的。

没多久,豆青退了原先订的婚事,嫁到了三河北面,当年就添了个男孩。

上学路上,豆苗喜滋滋地告诉我,我做姨了。我瞪了她一眼。

月下金银花

冯四青和冯四红来到莲花村的时候,农历年刚过。

他们站在老冯的糖担子后面,怯生生地手牵着手,睁着酷肖的毛茸茸的黑眼睛。

他们还带来了一大片金银花。

金银花,又名忍冬。因其凌寒不凋,越冬不死,故有忍冬之称。

医生经常开给我六味中药泡茶,治咽炎。其中必有一味金银花,性甘寒气芳香,苦涩中有淡淡回甘。于是我就会想起四青四红,想起十岁那年春天的金银花。

老冯我们早就认识,他是个走村串户“敲小糖”的贩子。莲花村人读“敲”为,第一声。小糖就是麦芽糖。远远听到糖刀撞击小锣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是“敲小糖”的老冯来了。老冯会做生意,一块牙膏皮,一只旧鞋底,甚至一只鸡胗皮,都能换到一小块麦芽糖。他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一小块铁板,在麦芽糖上边比画着,边苦着脸为难地说,一只牙膏皮,不顶事,不能再多了。

我经常一听到小锣声,就溜进西厢房,祖母保管会从口袋里掏出手巾方子,摸出一分两分钱放在我掌心。

老冯这回带了一双儿女,租了东头老单身汉五爹爹的两间破房子,在莲花村住下不走了。

母亲在灶上忙碌,跟祖母嘀咕,老冯,唉,这四青四红倒生得不错,齐崭崭的孩子。他女人怎么舍得扔下一双孩子走的。

看这一双孩子,肯定长得随妈,唉……祖母在灶膛前边添柴边应着。

没过多久,四青和四红就跟庄上的孩子一块玩了。四红性格温顺,小小的木果子脸,眼睛又黑又大。我们常笑她,四红,你的眼睫毛上能担根筷子了。四青比我们大几岁,有一张好看却阴霾的脸。

老冯很勤勉,起早贪黑地把门前和东山头的空地全翻了一遍,带着四青四红栽下了小苗。起先,庄台上人以为他在栽油菜。后来发现栽的原来是莲花村没有过的东西。

老冯笑呵呵地说,金银花,药材。

老冯每天出门敲小糖了,四青和四红的任务就是看守这些金银花。我和豆苗放学回家就去看金银花。

金银花叶子呈椭圆形,油绿中泛着细细的绒毛,有点像我家的冬青树叶。

四月里,叶子中间出现米粒大的花苞,几场雨一下,米粒中了魔术似的变得饱满而细长。一根一根立在绿叶之上。四红说,这些都是花骨朵。

青色的花骨朵一天一天开始泛紫泛白,外面就渐渐裹上了青紫相间的颜色。先出来的总是银丝般顶着黄色小帽子的花蕊,你看到的就是一朵含苞欲放的金银花。没过几天舌状花瓣就慢慢打开了,清香也随之袭来。初开色白,经一二日则色黄,这是金银花之名的由来。

四红偷偷把第一朵打开的金银花送给了我,长长的五六根花蕊,一大一小对开的两片舌头样金色花瓣。放在鼻尖,淡淡的清香里透出一股冷冽之气。我郑重地把花压在三年级的语文书里,因为没上过学的四红喜欢我的语文书。

六月里,四青四红家的金银花几乎开遍了。每天早晨上学都会看到他们弯着腰在园子里摘花,摘下来的花一根一根放在方竹匾子里晾晒。

晒干的花蕊变成赤褐色,祖母说,老冯的花干净整齐,怕是能卖好价钱的。

老冯似乎是赚了些钱,因为他的糖担子里多了许多东西。一头是麦芽糖,一头是只大木箱。里面像个八宝盒,什么拨浪鼓,针头线脑,头绳,皮筋,好像应有尽有。

就是碰上八宝盒里没有的,老冯也会乐呵呵地说,他婶,下回一准能给你捎来。

我不大喜欢四青,他跟庄台上一帮男孩子玩起来倒也疯得很,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样样都精通。现在想来,我是害怕他一双黑眼睛后面冰碴子似的寒意。

金银花开到第三年的时候,我们跟四红已经是要好的伙伴了。

有一天,老冯来家里跟父亲讨主意,想把四青四红送到小学校,多少识两个字。

父亲说,读书是好事,秋天开学就能去。

我把这消息告诉四红,四红高兴得什么似的。四青的一张脸阴得能挤出水,我才不去上什么破学校呢。

可惜,没有等到秋季开学,甚至没有等到最后一茬金银花摘完。老冯一家就消失了。

母亲说,他们是连夜搬家的。

那几天,我和豆苗一放学就到四红家门口看一回,窗户上钉着泛黄发脆了的塑料布,掀起来朝里看,一室空空如也。

有时候晚上也去,缠着五爹爹,五爹爹吸着烟卷不耐烦地赶我们走,他似乎真的不知道。只有门口的金银花倒是依然故我,在月下寂寞地开着。

事情的真相似乎从来都是显而易见的,大人们心知肚明。我从那些漏出来的只言片语里,一点一点连缀起来的,与事实倒也大差不离:老冯走村串户搭上了西庄上的小桃,小桃是个贵州女人,丈夫长年在外跑船。生得倒名副其实,红脸蛋红嘴巴。老冯走得勤了,某天夜里撞上另外一个人,竟打了起来。那人是个狠角色,限外乡人三天内滚回老家,否则要他好看。老冯再不怕,也要顾惜一双儿女。

乡村的道德观糊涂得很,男女间的事情郑重起来,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时候竟是开花结果一样视而待之。比如这件事,有人笑说,老冯交的不是桃花运,犯的是桃花劫。小桃一点也不避嫌,她大大方方地到园子里来摘金银花,她跟五爹爹说,老冯走之前送给她了。

春天结束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那个狠角色家堆在公场上的草垛在某个夜里被一把火全烧光了。莲花村的人这回真不明白了。

开在哑女发际的木槿

翠湖园的东南角上,生着四株木槿。

闲闲散在河边,错落有致,有临水照影之意。

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大概是七八年前,新植不久,树根下堆着新翻的泥土,树高略过人头,不过大拇指粗细。我站在小木桥上,桥下河水新绿,菖蒲初初发芽,三两枝睡莲叶卷如剑。我绕着四株小树转了几圈,凝视着枝头深绿的掌形叶片,只觉似曾相识。

其中一株枝头挂着个小牌,是它们的身份证,上书:木槿(朝开暮落花)。

木槿,朝开暮落,很美丽的名字,可惜不是我记忆中的字眼。下一次再去看它们,已是初夏,远远看到树下落了一地粉的、白的、蓝的花瓣,四株木槿开了三色花,枝头密密缀满色泽浓烈的花朵。

我捡了几朵花放在掌心,它们果真是我童年的花。我的乡人不知道它叫木槿。只是唤其“屏条花”。

屏条花,我低低念了一遍,忽然心头一热,不能置信的是,逝水滔滔,多少流年已飞过。

小时候,乡间随处可见屏条花。

家家门前一畦畦菜园,菜园子四周竖起一圈的菜园芭子,防鸡鸭鹅等。我家的菜园芭子是父亲用细树枝和细竹枝子束以麻绳编起来的,东头小婶子家的菜园芭子就是屏条花。

春天的时候,将屏条花枝密密插于菜园子周围,手拉手,排成排,自然成篱障,看护一畦畦的瓜菜。第二年,只需按时修剪,去其旁枝逸叶,不使它长太高太茂。

屏条花开的时候,也是很热闹的,白的不大好看,是那种灰扑扑的,像捂在手心里的饭团子,故又叫白饭花。粉的,艳若杜鹃,倒也有几分妩媚。蓝的,亮烈似火焰,似乎吸进钢笔管里,就可以写出字来的。

屏条花朝开暮落,花期短暂,但是这边落,那边开,亦是生生不息。上学下学都要路过小婶子家的菜园,我们踩着一地落花,没心没肺地走过,也没人将它当作是花。

直到有一天,看到它被俏俏正正地别在人家黑发间。

记得是个落雨的黄昏,王大妈隔着厨房窗子招呼母亲,神秘地说,黄雀鹐(俗语读“刊”音,谓之“衔”)牌的王先生来了。母亲摘了围裙就往王大妈家去了。

我也脚前脚后跟了去,王大妈的堂屋里已经围了一圈人,廊沿上一把破旧的黄油伞在滴水,我挤到母亲身边,看到白头发白胡子的王老先生坐在长条凳上,脚下放着他那只神秘的鸟笼。一只小鸟正在笼内上下跳跃,一身金黄色间以翠绿色条纹的羽翼,漂亮极了,一点也不怕人,眼睛滴溜溜转着,比它的主人可要精神多了。

老先生怎么有阵子没来了?有人问。

病了些天,老了,不中用了。

这小姑娘哪来的?

无父无母的孤儿,不会说话,胎里带的,我先领在身边,哪天我走了,也不知道谁家能收留她。老先生叹了口气。

王老先生身后探出只黑脑袋来,乌溜溜的鸟儿一样的黑眼珠,紧紧攥着老先生的黑布褂子。穿着件白底粉花的罩衫,乌黑的头发上别着朵胭脂红的花,我看了看,是屏条花,花朵上还鲜亮地沁着雨水。

众人都叹息着,看上去多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母亲拉着哑女的手,塞了块糖给她,又塞了块给我,嘱我带她去玩。

外面下着雨,我们就呆呆坐在天井的门槛上看落雨,看天渐渐黑下来。

屏条花也能戴?我忘了她听不见。

她眼睛骨碌碌看着我,笑了。

母亲说,王先生的黄雀鹐牌算命很准的,一般的黄雀能两次鹐出同一张牌来,王先生的雀子能三次四次鹐出同一张。

王先生问了母亲生辰八字,轻轻拍拍黄雀的脑袋,黄雀低了头在面前摊开的一堆牌里,啄来啄去,鹐了一张,丢在主人手心,那张牌上,是只猪低头在槽里吃食。王先生批说,此乃上上签,一生不愁吃不愁穿的。母亲属猪。

黄雀鹐牌的乡间把戏,已经看不到了,哑女叫什么名字我也没问,只是隐约记得她发际的红色屏条花,犹带着几滴雨水,开在头上。

我依旧经常去翠湖园散步,或踏着露水的早晨,或披着月色的夜晚,访那已呈蓬勃之姿的屏条花,现在叫木槿。

每一次远远地仰视过去,仿佛都会牵起心底温柔的疼痛,落花流水,天上人间,那些遥迢的过去,都泛起梦境似的涟漪……

山芋花之歌

木心书社的插花课上意外见到它,暌隔多年,彼此面熟,只是叫不出名字。她们说它叫山芋花。

一大桶花花草草,有菖蒲,有月季,有野洋葱花,有芭蕉叶子,甚至狗尾巴草,仿佛都是专为衬托这端丽凝艳的红花而来的。

山芋花,是小时候常见的乡间野花。开在门前树下,菜园子里,道路旁。兀自从初夏开到深秋,花茎纤细,花朵硕大沉重,以致总爱微微低着头。托了一朵在手中,花朵覆盖住整个掌心,花瓣红到泛紫,透出绸缎般细腻光滑的色泽,是传统中的大红大紫,富贵矜持。看久了,竟觉得其漫溢而至的柔媚和性感,像某一类情感浓烈的女子,敢爱敢恨,恣意烂漫,一腔子不管不顾的热情。

这一大桶花草,都是采自乡野。插花老师一口纯熟软糯的上海话,曾在日本学习生活多年。日本插花给我的感觉就是清绝而唯美,没想到取材竟可以不拘一格。老师说,真正的美就应该是来源于自然和日常,随时可以,随处可见。似乎有点意思。说话间,她的作品已经完成:浅口的黑色陶盆,盈盈一汪水,两边斜斜插着两枝菩提黄的茸茸的蒲棒,又逸出翠绿纤长的菖蒲叶子,三朵细碎的白色野洋葱花闲闲点缀其间,最引人注目的是参差排列成三角形的三朵绛紫色的山芋花,像隆重登场的新嫁娘,中间一朵状如满月,正开得如痴如醉,原来所有的铺排设计都是为她,所有绵长的等待也是为她。

座中有人等不及地开始百度,原来山芋花,又叫大丽花、天竺牡丹、地瓜花、大理花、西番莲和洋菊,是菊科多年生草本。这下子倒令我小小地吃了一惊,山芋花实在不像菊科植物。我印象中的菊科植物都有着清冷寂寞的气质,而山芋花是热的,掏心掏肺的热。倒是大丽花这个名字很配它,神秘,美丽,性感,甚至黑色,血腥。让我想到那部著名的美国悬疑电影《黑色大丽花》,我一直没敢看,害怕。

插花作品被放在壁灯下的高脚木凳上,小小一束光投射下来,贞静如一幅油画,有摄魂夺魄的美。七八个女人激动地开始围着拍照,小暖从花桶里剪了一枝嫣红的山芋花,云淡风轻地别在耳边。她穿着件黑色亚麻连衣裙,长头微卷披在肩上,眉目清淡的杏脸瞬间生动明媚起来。

记忆中也有一个人,喜欢这样在耳边簪一朵山芋花。我叫她慧嫂子。

慧嫂子的婚礼我记得,非常隆重风光,成为好多姑娘的坐标。当时一般陪嫁三十六条腿,她的陪嫁是四十八条腿,除了“三转一响”,还有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以上之外,还附加一只金戒指。很多人去吃喜酒是假,去看金戒指是真。母亲吃完喜酒回来感慨,没想到陈老三能有今天。陈老三就是新郎,喜欢戴墨镜抽香烟自行车骑得一阵风,自以为很潇洒,在我看来有点流里流气的。但是大人们说,他“跑采购”很是赚了些钱。

慧嫂子家就在我们小学校后边,一个单门独院。我们上学放学都能看到她。生得很美,大眼睛,雪白的皮肤,长条个子,说话声音软软的。

慧嫂子很喜欢花,家前屋后种了许多蔷薇、月季和山芋花。她把山芋花种在瓦盆里,墙根下摆了一溜排,间以绯红、大红、浅紫、深紫等多色,很是好看。有回放学经过路边的小店,慧嫂子坐在门口跟人打牌,鬓角插了朵绯红的山芋花,头发绾得紧紧地盘在脑后,真是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有人问她,你的山芋花怎么长这么好的?慧嫂子说,我有诀窍啊,把鸡蛋壳捏碎了埋在花根下,清洁又有营养,我从来不用什么鸡粪鱼肠子的,开出来的花都不香。

还是你的手好吧,戴着金戒指,种什么长什么。她们都笑。

结婚没多久,陈老三就出去跑采购了,一开始十天半个月回个家。后来竟不见了人影,好像是因为欠了很多钱,出去躲债去了。上门要债的人陆续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拖走了。好长时间,我们走来过去都不大看到慧嫂子,门关着。家前屋后的山芋花倒是开得不管不顾的,艳成一片。让人想起曾经风光的婚礼,却原来是最华丽的笑话。

有回学校操场上放露天电影,好像是秋天,有点凉。看到一半时,发现新买的丝巾不见了,想到要被父母责罚,急得一身汗。央求豆苗陪着我挤出人群,打着手电四处找找。这时候看见慧嫂子家门口围了一圈人,比放电影还热闹。豆苗拉着我去看,人群中间两个人在打架,一个是豆苗爸爸,另一个是豆苗本家哥哥。

房门紧闭,半掩的窗帘后面有隐隐的灯光。一盆打满花骨朵的山芋花,连盆碎在墙根。豆苗早吓得哭了起来。

这些事情,大人们是不许问的。我们总要猜很久才能连缀起来,虽然一开始也能推测出不是什么体面事。版本有多种,大致是说这两人都跟慧有私情,约好以山芋花为信,山芋花放在窗台上,就是今天不方便。其中一个跑了很多空腿,就拿花撒气。屋里那个也是血气方刚,于是打了起来。

男人们打就打了,日子还是照样过,又是沾亲带故,俗话说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这慧嫂子不知道日子怎么过。

只是那盆碎在窗台下的山芋花,再也没有人管,慢慢枯萎了。

春日迟迟桃花开

我们乡下桃花常见,大路边,田畴间,溪水旁,一枚桃核,遇上合适的温度和土壤,总会在春天破土发芽,开花生叶。

桃花有很多意思,女性,妩媚,丰盛,简静,甚至在劫难逃。

人面桃花相映红,说的就是女子和桃花的妩媚。最好的桃花诗,当数林黛玉的《桃花行》,“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前半句哀伤,后半句艳丽。

桃花适宜长在乡间,三两株,不要太多,点缀空旷寂寥的田野,才能显出那种静谧。胡兰成写桃花写得精妙,“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又有,“桃花是村中唯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桃花的简静,是它骨子里透出的气质,是乡村少年才有的心中图画,是天长地久的寂静。

小时候,我家老屋后的旱谷地里长着棵桃树。很大的桃树,一人高的半中腰分出叉来,常常有孩子骑在上面摘桃子,然后扑通掉到河里。掉到河里也不算什么,爬上岸来,晒干衣服回家。桃子又小又涩,也很可能是因为没有等到长大变甜,能摘的都被摘了。够不着的那一些,都是烂熟后落进水里,也有一些成了喜鹊乌鸦的粮食。

春日午后,阳光不浓不淡,背着书包走过田埂,柳树黝黑枯瘦,刚刚冒出点点如烟的绿芽,菖蒲低头立在水边,还是去冬的金黄脆薄,乡间田野将醒未醒,更多还是苍逸荒寒的色泽。唯有一树桃花开得像火烧云一般,映红了半边天。黑子侧身偎在树下,毛色油光黑亮,见我拐上大路,跟往日一样,抬头轻吠两声,以作道别……

开在公园里的桃花也很好看,站在“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浅坡上,以一树胭脂衬着粉白的樱花,紫红的海棠,金黄的迎春,以及风情万种的烟柳,这个春天便如一支多愁善感的唐朝小令,让人吟不够看不够。

偶尔步行上班,我喜欢挑背街的小路走。便民河边有条蜿蜒曲折的砖砌小路,一边临河,一边是人家。小路两边栽种各种树木,春天桃花开时很是惊心动魄,只见路边横亘一堵锈褐色的水泥墙,三两株桃花新红初绽,花枝冒过墙头,影影绰绰地,斑驳的水泥墙都被照亮了。我远远地就站住了,怔怔地不舍得走近,这一堵水泥墙似乎是专为衬托这几株桃花而来的,一明亮一黯淡,一艳丽一苍茫,一繁茂一枯槁,多么知己。

桃关乎着命理风水,特别是在乡间。庭前不能种桃,那是会有桃花劫的。屋后种一株倒也不妨,因为可以避邪。家有初生婴儿,门头要插桃枝,甚至抱婴儿出门,襁褓里也要掖根桃枝,以求安宁祥瑞。“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说的就是这个事,可见是老祖先传下来的。三月里是不能洗被的,也是会犯桃花。乡间风俗有时候威严而不讲道理,并且不许你问为什么。因为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

见过王瞎子给本家四婶子算命,他竖着瘦长如鸡爪的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你家老四流年运势不错,只是命犯桃花,尚有一劫。

我和豆苗在天井里玩跳房子,偷眼看到四婶子脸上震了一震,眨着拔光了睫毛的一对青光眼,红了脸,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无声地滚了下来。

王先生,你要想个法子啊。

四婶子短促地呜咽了一声,一把抓住王瞎子阴丹士林色布褂子的一角衣襟。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只不过这个瞎子的斩钉截铁,于她是最难堪的指证。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王瞎子喃喃地思忖着。

四婶子转头进了里屋,捧着半口袋黄豆,递给王瞎子。王瞎子戴墨镜的脸瘦长灰暗空无表情,似乎颇不情愿地接过口袋摸了摸,塞进脚下的包袱里。搀瞎子的那个青年人远远坐在廊沿下,不闻不问地哈着腰喝水。

王瞎子慢慢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几张黄纸,约莫一指宽两指长,隐隐透出黑色图案和文字,向四婶子递过来,俯身神秘地耳语着什么。

四婶子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接过黄纸,仰脸看着王瞎子,脸上印着静静的凄楚的神色。

那一年,旱谷地里的桃花开得特别好,春风浩荡,十里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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