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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物卷

叶圣陶先生二三事

叶圣陶先生于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六日逝世。记得那是旧历丁卯年除夕,晚上得知这消息,外面正响着鞭炮,万想不到这繁碎而响亮的声音也把他送走了,心里立即罩上双层的悲哀。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之后,总想写点什么,一则说说自己的心情,二则作为纪念。可是一拖延就三个月过去了。依理,或依礼,都应该尽早拿起笔来。写什么呢?这有困难。一是他业绩多,成就大,写不胜写;二是遗体告别仪式印了《叶圣陶同志生平》的文本,一生事业已经简明扼要地说了;三是著作等身,为人,以及文学、教育、语文等方面,足以沾溉后人的,都明摆着,用不着再费辞。但纪念文是还要写。为了不重复,打算沿着两条线选取题材:一是写与我有关的,二是写不见于或不明显见于高文典册的。

我第一次见到叶圣陶先生,是五十年代初,我编课本,他领导编课本。这之前,我当然知道他,那是上学时期,大量读新文学作品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没以字行,用叶绍钧的名字。我的印象,比如与鲁迅、郁达夫相比,鲁迅笔下多锋芒,郁达夫有才任情,叶先生只是平实规矩而已。相识之后,交往渐多,感到过去的印象虽然不能说错,也失之太浅;至少是没有触及最重要的方面,品德。《左传》说不朽有三种,居第一位的是立德。在这方面,就我熟悉的一些前辈说,叶圣陶先生总当排在最前列。中国读书人的思想,汉魏以后不出三个大圈圈:儒、道、释。搀合的情况很复杂,如有的人是儒而兼道,或阳儒阴道;有的人儒而兼释,或半儒半释;有的人达则为儒,穷则修道;等等。叶圣陶先生则不搀合,而是单一的儒,思想是这样,行为也是这样。这有时使我想到《论语》上的话,一处是:“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一处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两处都是孔老夫子认为虽心向往之而力有未能的,可是叶圣陶先生却偏偏做到了。因此,我常常跟别人说:“叶老既是躬行君子,又能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所以确是人之师表。”

凡是同叶圣陶先生有些交往的,无不为他的待人深厚而感动。前些年,一次听吕叔湘先生说,当年他在上海,有一天到叶先生屋里去,见叶先生伏案执笔改什么,走近一看,是描他的一篇文章的标点。这一次他受了教育,此后写文章,文字标点一定清清楚楚,不敢草率了事。我同叶圣陶先生文墨方面的交往,从共同修润课本的文字开始。其时他刚到北方来,跟家乡人说苏州话,跟其他地方人说南腔北调话。可是他写文章坚决用普通话。普通话他生疏,于是不耻下问,让我帮他修润。我出于对他的尊敬,想不直接动笔,只提一些商酌性的意见。他说:“不必客气。这样反而费事,还是直接改上。不限于语言,有什么不妥都改。千万不要慎重,怕改得不妥。我觉得不妥再改回来。”我遵嘱,不客气,这样做了。可是他却不放弃客气,比如有一两处他认为可以不动的,就一定亲自来,谦虚而恳切地问我,同意不同意恢复。我当然表示同意,并且说:“您看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千万不要再跟我商量。”他说:“好,就这样。”可是下次还是照样来商量,好像应该作主的是我,不是他。

文字之外,日常交往,他同样是一以贯之,宽厚待人。例如一些可以算作末节的事,有事,或无事,到东四八条他家去看他,告辞,拦阻他远送,无论怎样说,他一定还是走过三道门,四道台阶,送到大门外才告别,他鞠躬,口说谢谢,看着来人上路才转身回去。晚年,记得有两次是已经不能起床,我同一些人去问候,告辞,他总是举手打拱,还是不断地说谢谢。

文革的大风暴来了,还见了一次给他贴的大字报,幸而这有如阵风阵雨,不到片刻就过去。但交往总是不便了,何况其时我更是自顾不暇。所以只能默祝老人能够如《尚书》所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一晃差不多十年过去,知道老人幸得安居,食住如旧,也就放了心。其时我是依据七十年代初的什么文件,干校结业,因为妻室是有两只手,仍在城里吃闲饭的人,所以没有返城居住的权利,双肩扛着一口下了乡。大概是七十年代中期某年的春天吧,我以临时户口的身份在妻女家中小住,抽空去看他。他家里人说,很少出门,这一天有朋友来约,到天坛看月季去了。我要一张纸,留了几句话,其中说到乡居,说到来京,末尾写了住址,是西郊某大学的什么公寓。第二天就接到他的信。他说他非常悔恨,真不该到天坛去看花。他看我的地址是公寓,以为公寓必是旅店一类,想到我在京城工作这么多年,最后沦为住旅店,感到很悲伤。我看了信,也很悲伤,不是为自己的颠沛流离,是想到十年来的社会现象,像叶圣陶先生这样的人竟越来越少了。

叶圣陶先生待人厚,还有一次更为突出,是在某一小型会上发言。大概是“讨论”批评和自我批评之类的大题目吧,他说,这,他只能做到一半,是自我批评;至于批评,别人的是非长短,他不是看不出来,可是当面指摘人的短处,他总是说不出来。这只能做到一半的作风,是对是错,自然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这里我只能说说我自己的感觉,那是:至少是某些时候,或从某个角度看,德的力量会比力大,因为它可以使人自重,努力争取不愧于屋漏。

以上说待人厚,是叶圣陶先生为人的宽的一面。他还有严的一面,是律己,这包括正心修身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人,思想和行动,范围太广,我想损之又损,只说说我深知,而且应该受到高度重视的一个方面,“语文”方面;这仍嫌范围广,只好再缩小,限于写作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这个像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说是不成问题,因为:一,看历史,似乎早已解决。那还是民初高喊文学革命的时候,以前言文不一致,如言,说“我觉得对”,文则要写“余然之”,既增加了无谓的负担,又不容易懂,所以应该合二为一。起初有些人,如林琴南之流,不以为然,但这是大势所趋,众意所归,不久就统一了天下,理,认定怎样说就应该怎样写,行,用笔写白话。二,看现实,写,都不用文言,而用普通话。但这里还隐藏着不少问题。由文学革命时期起,就应该有所谓白话指什么(如有孔乙己的白话,鲁迅的白话,北京市民的白话,等等),能不能这样写,应该不应该这样写等问题。这且不管,文学革命之后,许多知名的和不很知名的作家,以及广大的能执笔而不成家的,总是这样做了。成果呢?我的看法,除了少数人、个别文体(如小说、戏剧里的对话)之外,都是只能“不即不离”。不即,是与街谈巷议的口语不尽同;不离,是无论如何,总可以算作雅化的精炼化的条理化的口语。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值得重视的大问题在现在,流行的文的大多数,从用语方面看,与过去相比,不即的成分显然增加了,从而不离的成分就相应地减少了。这表现为冗长,扭曲,修饰,晦涩,不像话。不像话,有影响,是不自然,不简明,不易懂。这样写,有的来于心有余而力不足,有的来于看什么,学什么;但更多的是来于认识(纵使是不很明确的),以为不这样就不成其为文,甚至不足以称为文。有认识为依据,不即而离的文就会发荣滋长,终于成为文风问题。叶圣陶先生坚决反对这种文风,他提出正面的主张,要“写话”。写话,粗略说是嘴里怎么说,笔下就怎么写;加细一些说是,所写,从用语方面看,要是简明而有条理的口头话。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谈到写文章,他不只一次地说:“写成文章,在这间房里念,要让那间房里的人听着,是说话,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他这个意见,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譬如近些年来,有不少人是宣扬朦胧的,还有更多的人是顺势朦胧的,对于以简明如话为佳文的主张,就必致付之一笑。这里为题目所限,不能牵涉过多,甚至挑起论辩。专说我的看法,写话,虽然其中有些细节还需要进一步说明,但大体上说,或当作行文用语的一个高标准看,总是既正确又对症。说正确,因为这是坚持文学革命以来求言文一致的老传统。说对症,因为时下的脱离口语甚至有意远离口语的文风正在制造“新文言”。称为文言,是因为只见于书面,嘴里并不这样说。新文言,就其难于为绝大多数人轻易了解说,会比旧文言更糟,因为旧文言简短,新文言冗长,旧文言直说,新文言要多绕弯子。不简短,不直说,再加上结果的难于了解,就成为症。去症要有对症药,那就是写话,写话的主张会碰到两种性质的难易问题。一种是执笔之前,刚才说过的,认为这样就不成其为文,下里巴人,不屑于。认识,属于一念之差,可是变却大不易,要慢慢学,多多比较,细心体会,求速成办不到。另一种是执笔之后,我的经验,就说是下里巴人吧,写得简明自然,让下里巴人听着像话,不是容易,而是很难。这也要靠慢慢学(多念像话的文),多多比较,细心体会;此外还要加上叶圣陶先生提到的办法,写完,可以自己试念试听,看像话不像话,不像话,坚决改。叶圣陶先生就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所以所作都是自己的写话风格,平易自然,鲜明简洁,细致恳切,念,顺口,听,悦耳,说像话还不够,就是话。

在文风方面,叶圣陶先生还特别重视“简洁”。简洁应该是写话之内的一项要求,这里提出来单独说说,是因为叶圣陶先生常常提到,有针对性。他是带着一些感慨说的:“你写成文章,给人家看,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证明你不行。”关于繁简,关于修改,鲁迅提到的是字句段。叶圣陶先生只说字,我的体会,一是偏重用语,二是意在强调,精神是可简就决不该繁。可是现实呢,常常是应简而偏偏要繁。繁简有时牵涉到内容方面,意思无价值,甚至更坏,当然以不写为是。内容还会引来其他性质的复杂问题,这里不管,只说用语。用语的可简而繁,近些年来大为流行,种类和花样都很多,几年前我在拙作《作文杂谈》的“累赘拖沓”一题里曾较详细地谈到,这里不能多说。我的想法,值得重视的不是多用少用一两个字,而是应该少用而偏偏多用的这种热爱冗赘的心情,它扩张,无孔不入,就会成为风。举最微末的两个字为例。一个是“了”,势力越来越大,占据的地盘越来越广,如“我见到老师”,“他坐在前排”,简明自然,现在却几乎都要写“我见到了老师”,“他坐在了前排”,成为既累赘又别扭。另一个是“太”,如“吸烟不好”,“那个人我不认识”,也是简明自然,现在却几乎都要写“吸烟不太好”,“那个人我不太认识”,成为不只累赘,而且违理。像这样的废字,删去不只是意思没变,而且是变拖沓无理为简洁合理,可是竟然很少人肯删,也就无怪乎叶圣陶先生感慨系之了。

在我认识的一些前辈和同辈里,重视语文,努力求完美,并且以身作则,鞠躬尽瘁,叶圣陶先生应该说是第一位。上面说的是总的用语方面。零碎的,写作的各个方面,小至一个标点,以至抄稿的格式,他都同样认真,不做到完全妥帖决不放松。还记得五十年代早期,他发现课本用字,“做”和“作”分工不明,用哪一个,随写者的自由,于是出现这一处是“叫做”,那一处是“叫作”的现象。这不是对错问题,是体例不统一的问题。叶圣陶先生认为这也不应该,必须定个标准,求全社出版物统一。商讨的结果,定为“行动”义用“做”,“充当”义用“作”,只有一些历史悠久的,如作文、自作自受之类仍依旧贯。决定之后,叶圣陶先生监督执行,于是“做”和“作”就有了明确的分工。

叶圣陶先生,人,往矣,我常常想到他的业绩。仍以《左传》的三不朽为标准,“立德”是“太上”的事,就理说应该受到尊重,没有问题。问题是行方面的如何效法。两个时代有距离,相通的可能究竟有多大呢?不过无论如何,悲观总是不可取的,要知难而不畏难,办法是长记于心,学。语文方面也是这样,——不,是困难比较多,因为理的方面也不是人人都首肯。不人人首肯,乐观的空话就不大有什么用。但希望,即使不是很大的,总不当因不乐观而放弃。这希望就是,凡是拿笔的人,尤其或有意或无意而写得不像话的人,都要常常想想叶圣陶先生的写话的主张,以及提出这种主张的深重的苦心。

叶圣陶

一再沉吟之后才写下这样一个题目。沉吟,是因为几个月之前已经写了一篇,题目是《叶圣陶先生二三事》,为完成纪念文集编者交下的任务而拿笔的。名二三事,那篇文章开头曾有解说:“一是他业绩多,成就大,写不胜写;二是遗体告别仪式印了《叶圣陶同志生平》的文本,一生事业已经简明扼要地说了;三是著作等身,为人,以及文学、教育、语文等方面,足以沾溉后人的,都明摆着,用不着再费辞。”这样说,所谓二三事,是想写史传大事之外的一点零碎,与我个人有关,并且我认为值得说说的。那么,这里又有什么必要再拿一次笔呢?原因有外向的,是对于某某生平那样的送行文(或颂行文),依时代框框,千篇一律,取(所谓)重舍(所谓)轻,我,推测也会有别人,兴趣不大。还有内向的,是以前那一篇,虽然非高文典册,也总是板着面孔写的,喜欢听听闲话的诸君未必愿意看,为了照顾另一方面的读者,就不能不把笔由书斋移到篱下,再闲扯一些。

叶圣陶先生是我敬重的师辈,交往近四十年,可说的事很多。所以更宜于闲扯,因为只有闲扯才可以把取轻舍重、挂一漏万的挑剔顶回去。推想叶老有知也会谅解,因为他不只宽厚博大,而且幽默自谦,听到别人讲自己,不管怎样不得体,也总会含笑接受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上天却不睁眼,——也许是睁眼,那是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六日,正是旧历丁卯年的除夕,神州大地到处响着鞭炮声,所有的人送旧年,一部分人兼送神,也把他送走了。

我第一次见到叶老是五十年代初。知道他这样一位知名之士却早得多,大概要提前二十多年。那是上中学时期,读新文学作品,散文、小说都看,接触的作者不少,其中当然有他。那时候他还不是以字行,所以五十年代之前,我只知道他的大名是叶绍钧。印象呢,大概是觉得如周氏弟兄,一位长枪短剑,一位细雨和风,各有各的风格,好;如郁达夫,有才子气,也确是有才;叶灵凤,以至徐枕亚之流,有时难免如影片中人的哭,眼泪是借什么药之力挤出来的。叶老的风格,以及推想其为人,是平实,用力写,求好,规矩多于自然。现在回想,当时是无知的牛犊不怕虎,傲而近于妄;幸而只是想了想,还不至于贻笑大方。

且说我能与叶老相识,也是时势使然。其先我是在某中学教书,本来,据旁观者清的旁观,我还是站在前列的,而忽然,形势有变,大家(包括教师和学生)快步往前赶,我则原地踏步,落后了。落后的结果当然是被遗弃,幸而有校长陈君的厚意,让我换个地方,于是到叶老的属下去做编辑工作。往谒见是第一次见面,印象与读作品时有不小的差异:彼时只是平实,这次升了级,是厚重恳切,有正统的儒者风。其后交往增多,是共同修润书稿。起初是当面商酌式。这费时间,他忙,其后就改为由我闭门造车,他复阅。不久又刮来推广普通话的风。叶老是既非常重视语文,又非常拥护推广普通话的,可是他的话,跟家乡人说还是吴侬软语,跟一般人说也只能南腔北调。他虽然未必是王阳明的信徒,却一贯知行合一,严格律己。他还常写文章,希望印成铅字,句句是普通话的味儿。这自然不是毫无困难,至少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他希望我这生在北国的人能够协助。长者所命,义不容辞,但附带个条件,是提出修改意见,请他考虑。他说这样反而费事,不如直接动笔,如果他不同意,就再改回来,也附带个条件,是不限于语言方面,看内容方面有不妥,也动笔,不要客气。我遵命。可是他却很客气,比如有一两处他认为可以不动,一定亲自拿来,请我看,问我同意不同意。我为他的谦虚很不安,请下次不要再这样。他答应,可是下次还是拿来商量。文章发表了,让他的秘书送来一部分稿费。我遵“弟子服其劳”的古训,不敢收,附信奉还。又送来,也附信,说他劳动得了酬,我也劳动,得酬是天经地义。我坚守古训,还是不收。再来信,动了真刀真枪,说再不收,他将理解为我不愿帮忙,那就只好不求了。我无可奈何,只好说收,但附带一个小条件,是不得超过十分之一。他又来信,说核算了,是七分之一,以下说:“恕我说句狂妄的话,尊敬不如从命。并且希望,这是为此事的最后一封信。”我看后很感动,也就只好从命,不再为此事写信。稍后,根据这个君子国的协定,还有个后来居上的大举,是为他整理一本《叶圣陶童话选》,仍是我起草,他复阅,定稿。书于一九五六年出版,我又看一遍,发现第十八页《稻草人》那一篇,写牛“扬着头看天”,觉得迁就语音(狔á狀犵)不顾字面(仰),错了,是受人之托未能忠人之事。幸而不久之后翻阅《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宝玉说完“女儿悲”的酒令,众人都说有理,只有那位呆霸王“薛蟠独扬着脸”,知道这位曹公早已先于我自我作古,心里才安然了。这时候,叶老的普通话本领已经满可以过关,因而共同修润文章的工作就心照不宣地结束。

以上是说他的为人,认真,有德。关于德,以前那一篇也曾提到,大致说了以下这些意思。《左传》说不朽有三种,居第一位的是立德。在这方面,就我熟悉的一些前辈说,叶老总当排在最前列。何以这样说?有大道理为证。中国读书人的(指导行为的)思想,汉魏以后不出三个大圈圈,儒道释。掺和的情况很复杂,有的人儒而兼道,或阳儒阴道;有的人儒而兼释,或半儒半释;有的人达则为儒,穷则修道(或道或释的道);等等。叶老则不掺和,是单一的讲修齐治平的儒;或者更具体一些说,是名副其实的“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的躬行君子。这也很容易举证。先说常人像是也能做到的,是以多礼待人。只说我亲身经历的,有事,或无事,到东四北八条他的寓所去看他,告辞,拦阻他远送,无论怎样说,他一定还是走过三道门,四道台阶,送到大门外。告别,他鞠躬,连说谢谢,看着我上路才转身回去。晚年,记得两次是他在病中。一次在家里,不能起床了,我们同去三个人,告辞,他伸出两手打拱,并连说谢谢。一次在北京医院,病相当重了,也是同去三个人,告辞,他还是举手道谢。我走到门口,回望一下,他的眼角像是浮着泪。还有常人难于做到的,是五十年代前期,一次开人数不很多的什么会,谈到批评和自我批评的问题,他说,这,他只能做到一半,是自我批评;至于批评,别人的是非长短,他不是看不出来,可是当面指责人的短处,他总是说不出来。这是儒家的“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从某种观点看也许太过时了,但我总是觉得,与一些时代猛士的背后告密、当面揭发相比,力量会大得多,因为能够促使人自重,努力争取不愧于屋漏。

与叶老的交往,中间断了一些年。那是文革的大风暴时期,我自顾不暇,还见了一次给他贴的大字报。我很惊讶,像叶老这样的完人,举过,居然也能贴满一堵长席墙。幸而这有如日月之蚀,一会儿就过去。其后,推测是借《庄子》“佚我以老”的常情的光,没听到他也到干校去接受改造的消息。我呢,到干校,改造结业,却因为妻室在都市只是家庭妇女,不得回城,两肩扛着一口,奉命到早已没有一个亲属的故乡去领那一份口粮。大概是七十年代中期某年的春天,风暴的力量渐减,我以临时户口的身份在妻女家作客,住西郊,进城去看他。他家里人说,很少出门,这一天有朋友来约,一同到天坛看月季去了。我要一张纸,留了几句话,其中说到乡居,说到来京,末尾写了住址,是西郊某大学的什么公寓。第二天就接到他的信。他说他非常悔恨,真不该到天坛去看花。他看我的地址是公寓,以为是旅店之类,想到我在京城工作这么多年,最后沦为住旅店,感到很悲伤。我看了信,不由得想起《孟子·离娄》篇的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心里也很悲伤。悲伤,是因为这使我想到水火、圣贤、遇合等等问题。

叶老的宽厚和躬行,据我所知,也表现在家门之内。只说说他的夫人胡墨林女士,她,我也很熟。人于宽厚之外,还加上苏州妇女特有的精干。通文,如对我这样健忘的人有大用的《十三经索引》,就是以她为主力编成的。可惜天不与以寿,于五十年代后期因不治之症逝世。叶老很悲痛,写了一些悼亡诗。我分得一份刻印本,觉得风格挚而无华,与潘岳、元稹、纳兰成德等人的气味不一样。我想,这才真是所谓“行有余”,然后“文”。记得叶老说过他们的结合经历,是没有现在年轻人那些花样,但一生感情很好。这话确是实事求是,果然,胡女士逝世之后,叶老就独身度日,依旧平静勤恳,比胡女士晚走了约三十年。

以上说的几乎都是身教方面的,这像是模棱,其实分量很重,如我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人就常常感到扛不动。不得已,只是转为说言教。这“言”是借用,实际是指范围大大缩小的语言或语文。这方面的言教,共两类,我听到不只一次。一类是关于行文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的,这,很多人都知道,叶老是主张“写话”。他说:“写成文章,在这间房里念,要让那间房里的人听着,是说话,不是念稿,才算及了格。”行文用语的问题是个大问题,这里不宜于岔出去多说。只说叶老这个主张会碰到二难。一种难是认识方面的,尤其近些年,有不少以写作为事甚至以作家自居的,是或有意或无意,以为既然成文,就应该不像话。另一种难是实行方面的,有大量的印成品为证,是写得像话不是算不了什么,而是非常之难。我基本上是叶老的信徒。说基本上,是因为写话之“话”究应何所指,其中还有不少需要进一步研究的问题。这太复杂,与闲话的情调不合,只得从略。另一类是关于行文应该求简的,他说:“你写成文章,给人家看,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证明你不行。”这与用什么语言相比,像是小节,只是求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但是做到也大不易,因为时下的文风是乐于拖泥带水。比如你写“我们应该注意”,也许多数人会认为你错了,因为流行的说法是“我们应该引起注意”。同类的情况无限之多,从略。这情况表明,时下的文里有不少废话废字,而有不少人偏偏欣赏,因而就成为文病。对于文病,叶老是深恶痛绝的。这,有的人也许会说是小题大作。大也罢,小也罢,我觉得,这种恨铁不成钢的苦心总是值得偏爱“引起”的诸君深思的。

闲话说了不少,应该总括一下,是与叶老交往近四十年,受到的教益太多了。惭愧的是感激而未能躬行,甚至望道而未之见。勉强可以自慰的也许只是,还知道感激,还知道望;并且写了纪念文章,不是一篇,而是两篇。

章太炎

提起章太炎先生,我总是先想到他的怪,而不是先想到他的学问。多种怪之中,最突出的是“自知”与“他知”的迥然不同。这种情况也是古已有之,比如明朝的徐文长,提起青藤山人的画,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爱,可是他自己评论,却是字(书法)第一,诗第二,画第三。这就难免使人生疑。章太炎先生就更甚,说自己最高的是医道,这不只使人生疑,简直使人发笑了。

发笑也许应该算失礼,因为太炎先生生于清同治八年(一八六九年),按行辈是我的“老”老师的老师。老师前面加“老”,需要略加说明:简单说是还有年轻一代,譬如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先生都是太炎先生的学生,我上学听讲的时候他们都已五十开外,而也在讲课的俞平伯、魏建功、朱光潜等先生则不过三十多岁。“老”老师之师,我不能及门是自然的,不必说有什么遗憾。不过对于他的为人,我还是有所知的,这都是由文字中来。这文字,有不少是他自己写的,就是收在《章氏丛书》中的那些;也有不少是别人写的,其赫赫者如鲁迅先生所记,琐细者如新闻记者所写。总的印象是:学问方面,深,奇;为人方面,正,强(读绛)。学问精深,为人有正气,这是大醇。治学好奇,少数地方有意钻牛角尖,如著文好用奇僻字,回避甲骨文之类;脾气强,有时近于迂,搞政治有时就难免轻信,这是小疵。

一眚难掩大德,舍末逐本,对于太炎先生,我当然是很钦佩的。上天不负苦心人,是一九三二年吧,他来北京,曾在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讲《广论语骈枝》(清刘台拱曾著《论语骈枝》),不记得为什么,我没有去听。据说那是过于专门的,有如阳春白雪,和者自然不能多。幸而终于要唱一次下里巴人,公开讲演。地点是北河沿北京大学第三院风雨操场,就是“五四”时期囚禁学生的那个地方。我去听,因为是讲世事,谈己见,可以容几百人的会场,坐满了,不能捷足先登的只好站在窗外。老人满头白发,穿绸长衫,由弟子马幼渔、钱玄同、吴检斋等五六个人围绕着登上讲台。太炎先生个子不高,双目有神,向下望一望就讲起来。满口浙江余杭的家乡话。估计大多数人听不懂,由刘半农任翻译;常引经据典,由钱玄同用粉笔写在背后的黑板上。说话不改老脾气,诙谐而兼怒骂。现在只记得最后一句是:“也应该注意防范,不要赶走了秦桧,迎来石敬瑭啊!”其时是“九一八”以后不久,大局步步退让的时候。话虽然以诙谐出之,意思却是沉痛的,所以听者都带着愤慨的心情目送老人走出去。

此后没有几年,太炎先生逝世了(一九三六年)。他没有看见七七事变,更没有看见强敌的失败,应该说是怀着愤激和忧虑离开人间了。转眼将近半个世纪过去,有一天我去魏建功先生书房,看见书桌对面挂一张字条,笔画苍劲,笔笔入纸,功力之深近于宋朝李西台(建中),只是倔强而不流利。看下款,章炳麟,原来是太炎先生所写,真可谓字如其人了。不久,不幸魏先生也因为小病想根除,手术后恶化,突然作古,我再看太炎先生手迹的机缘也不再有了。

俞平伯

俞平伯先生原名铭衡,上大学时候就以字行。他是学界文界的大名人,主要不是因为有学能文,是因为很早就亲近宝、黛,写《红楼梦辨》(解放后修订版名《红楼梦研究》),有自己的所见,五十年代初因此受到批判。那虽然也是宣扬“百花齐放”时期,可是俞先生这一“花”,瓣状蕊香都不入时,所以理应指明丑恶,赶到百花园之外。但俞先生于谨受教之外,也不是没有获得。获得来自人的另一种天赋,曰“逐臭”,于是对于已判定为丑恶的,反而有更多的赏玩的兴趣。总之,原来只在学界文界知名的俞先生,由于受到批判,成为家喻户晓了。

以上说的是后话,谈俞先生,宜于由前话说起。依史书惯例,先说出身。至晚要由他的曾祖父俞曲园(名樾)说起。德清俞曲园,清朝晚期的大学者,不只写过《群经平议》《古书疑义举例》一类书,还写过《春在堂随笔》《右台仙馆笔记》一类书;此外还有破格的,是修润过小说《三侠五义》。科名方面也有可说的,中道光三十年(公元一八五〇年)庚戌科二甲第十九名进士,这仍可算作常事,不平常的是考场作诗,有“花落春仍在”之句,寓吉祥之意,受到主考官的赏识,一时传为美谈。由科名往下说,他的父亲俞阶青(名陛云)后来居上,中光绪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戊戌科一甲第三名进士,即所谓“探花”。这位先生还精于诗词,有《诗境浅说》《乐静词》传世。这样略翻家谱,我们就可以知道,俞先生是书香世家出身,有学能文,是源远所以流长。

俞先生生于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公元一八九九年),推想幼年也是三百千,进而四书五经。到志于学的时候,秀才、举人、进士的阶梯早已撤消,也就不能不维新,于是入了洋学堂的北京大学。读国文系,当时名为文本科国文学门,民国八年(公元一九一九年,也就是“五四”那一年)毕业。毕业之后回南,曾在上海大学任教,与我关系不大,以下说与我有关的。

我一九三一年考入北京大学,念国文系。任课的有几位比较年轻的教师,俞先生是其中的一位。记得他的本职是在清华大学,到北大兼课,讲诗词。词当然是旧的,因为没有新的。诗有新的,其时北大的许多人,如周作人、刘半农等,都写新诗,俞先生也写,而且印过名为《冬夜》(其后还印过《西还》,我没见过)的新诗集,可是他讲旧的,有一次还说,写新诗,摸索了很久,觉得此路难通,所以改为写旧诗。我的体会,他所谓难通,不是指内容的意境,是指形式的格调。这且不管,只说他讲课。第一次上课,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觉得与闻名之名不相称。由名推想,应该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可是外貌不是。身材不高,头方而大,眼圆睁而很近视,举止表情不能圆通,衣着松散,没有笔挺气。但课确是讲得好,不是字典式的释义,是说他的体会,所以能够深入,幽思连翩,见人之所未见。我惭愧,健忘。诗,词,听了一年或两年,现在只记得解李清照名句“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一点点,是:“真好,真好!至于究竟应该怎么讲,说不清楚。”(《杂拌儿之二·诗的神秘》一文也曾这样讲)他的话使我体会到,诗境,至少是有些,只能心心相印,不可像现在有些人那样,用冗长而不关痛痒的话赏析。俞先生的诸如此类的讲法还使我领悟,讲诗词,或扩大到一切文体,甚至一切人为事物,都要自己也曾往里钻,尝过甘苦,教别人才不至隔靴搔痒。俞先生诗词讲得好,能够发人深省,就因为他会作,而且作得很好。

接着说听他讲课的另一件事,是有一次,入话之前,他提起研究《红楼梦》的事。他说他正在研究《红楼梦》,如果有人也有兴趣,可以去找他,共同进行。据我所知,好像没有同学为此事去找他。我呢,现在回想,是受了《汉书·艺文志》“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的影响,对清朝的小说人物,不像对周秦的实有人物,兴趣那样大,所以也没有去找他。这有所失也有所得,所失是不能置身于红学家之林,也捞点荣誉,所得是俞先生因此受到批判的时候,我可以袖手旁观。

转而说课堂下的关系,那就多了。荦荦大者是读他的著作。点检书柜中的秦火之余,不算解放后的,还有《杂拌儿》《杂拌儿之二》《燕知草》《燕郊集》《读诗札记》《读词偶得》。前四种是零篇文章的集印,内容包括多方面。都算在一起,戴上旧时代的眼镜看,上,是直到治经兼考证;中,是阐释诗词;下,是直到写抒情小文兼谈宝、黛。确是杂,或说博,可是都深入,说得上能成一家之言。

就较早的阶段看,他是五四后的著名散文家,记得《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还入了课本。散文的远源是明公安、竟陵以来的所谓小品,近源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他尊苦雨斋为师,可是散文的风格与苦雨斋不同。苦雨斋平实冲淡,他曲折跳动,像是有意求奇求文。这一半是来于有才,一半是来于使才,如下面这段文章就表现得很清楚:

札记本无序,亦不应有,今有序何?盖欲致谢于南无君耳。以何因由欲谢南无邪?请看序,以下是。但勿看尤妙,故见上。

凡非绅士式,即不得体,我原说不要序的呢。我只“南无”着手谢这南无,因为他居然能够使我以后不必再做这些梦了。(《读诗札记》自序)

“体”属于白话,可是“作”的味道很重,“说”的味道不多。与语体散文相比,我更喜欢他的文言作品。举三种为例。

一是连珠:

盖闻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千里之行,起于足下。是以临渊羡鱼,不如归而结网。盖闻富则治易,贫则治难。是以凶年饥岁,下民无畏死之心。饱食暖衣,君子有怀刑之惧……

盖闻思无不周,虽远必察。情有独钟,虽近犹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怀仰止之心。金阙银宫,或作溯洄之梦。

盖闻游子忘归,觉九天之尚隘。劳人返本,知寸心之已宽。是以单枕闲凭,有如此夜。千秋长想,不似当年。(《燕郊集·演连珠》)

二是诗:

纵有西山旧日青,也无车马去江亭(即陶然亭)。残阳不起凤城睡,冷苇萧骚风里听。(据抄件)

足不窥园易,迷方即是家。耳沉多慢客,眼暗误涂鸦。欹枕眠难稳,扶墙步每斜。童心犹十九,周甲过年华。(《丙辰病中作》,据手迹)

三是词:

莫把归迟诉断鸿,故园即在小桥东。暮天回合已重重。疲马生尘寒日里,乌篷扳橹月明中。又拚残岁付春风。(《燕郊集·词课示例·浣溪沙八首和梦窗韵》,选其一)

匆匆梳裹匆匆洗,回廊半霎回眸里。灯火画堂云,隔帘芳酒温。沉冥西去月,不见花飞雪。风露湿闲阶,知谁寻燕钗。(同上《菩萨蛮》)

像这些,用古就真不愧于古,而且意境幽远,没有高才实学是办不到的。

那就由才和学再往下说。诗词之后是曲,他不只也通也谈,还会唱。说到此,要岔出一笔,先说他的夫人许莹环(名宝驯)。俞先生告诉我,许夫人比他年长四岁,那就是生于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公元一八九五年),二八年华是在清朝过的。人人都知道,装备起来的人是时代的产物,所以这位夫人也是长发纤足,标准的旧时代佳人。出身于钱塘许氏,清朝晚期著名的官宦之家。通旧学,能书能画,又循江南名门闺秀的通例,会唱昆曲,而且唱得很好。俞先生很喜爱昆曲,不只唱,而且为挽救、振兴出了不少力。俞先生和许夫人于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结婚,在昆曲方面更是情投意合。记得三十年代前期的一个夏天,我同二三友人游碧云寺,在水泉院看见俞先生、许夫人,还有两位,围坐在茶桌四周,唱昆曲。我外行,不懂好坏,但推想必是造诣很深的。可以用势利主义的办法来证明。一见于《燕郊集·癸酉年(公元一九三三年)南归日记》,十月一日唱《折柳》,吹笛的是俞振飞。另一见于北京市《文史资料选编》第十四辑,韩世昌说,俞先生等人组织谷音社,唱昆曲,以“俞平伯、许莹环夫妇的《情勾》《游殿》最精彩”。俞振飞肯吹笛伴奏,韩世昌评为“最精彩”,可见是绝非等闲的。许夫人还能写十三行一路的小楷,前几年余先生曾影印自己的一些词作,名《古槐书屋词》,书写就出于许夫人之手。听说许夫人还能画,我没见过。

俞先生大概不能画,但字写得很好。我只见过楷书(或兼行),不像曲园老人的杂以隶,而是清一色的二王,肉娟秀而骨刚劲,大似姜白石。四十年代中期,我的朋友华粹深(名懿,宝熙长孙,戏剧家,已作古)与俞先生过从较密,其时俞先生住朝阳门内老君堂老宅,我托他带去一个折扇面,希望俞先生写,许夫人画,所谓夫妇合作。过些时候拿回,有字无画。据华君说,许夫人及其使女某都能画,出于使女者较胜,也许就是因此,真笔不愿,代笔不便,所以未着笔。也是这个时期,华君持来俞先生赠的手写五言长诗《遥夜闺思引》的影印本。诗长近五千言,前有骈体的长自序,说明作诗的缘由。其中如这样的话:“仆也三生忆杳,一笑缘坚(悭),早堕泥犁,迟升兜率。况乃冥鸿失路,海燕迷归。过槐屋之空阶,宁闻语?想荔亭之秋雨,定湿寒花。未删静志之篇,待续闲情之赋。此《遥夜闺思引》之所由作也。”(原无标点)我每次看到,就不由得想到庾子山和晏几道。

是四十年代后期,我受一出家友人之托,编一种研究佛学的月刊《世间解》,请师友支援,其中当然有俞先生。俞先生对于弟子,总是守“循循然善诱人”的古训,除了给一篇讲演记录之外,还写了一篇《谈宗教的精神》。这篇文章不长,但所见深而透,文笔还是他那散文一路,奇峭而有情趣。俞先生很少谈这方面的内容,所以知道他兼精此道的人已经很少了。

至此,我笔下的俞先生,好像是一位永远住在象牙之塔里的人物,其实不然。他是在“五四”精神的哺育下成长的,自然有时也就会情不自禁地走向十字街头。所以他间或也写这样的文章:

勇者自克;目今正是我们自克的机会。我主张先扫灭自己身上作寒作热的微菌,然后去驱逐室内的鼬鼠,门外的豺狼。已上床的痨病鬼不肯服药养病,反想出去游猎,志诚美矣,然我不信他能。我们应当在可能的范围内,觅得我们的当然。(《杂拌儿·雪耻与御侮》)

这愤激的话出于忧国忧民,是否可行是另一回事,就用意说,会使我们想到陶渊明的“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以下还得转回来说红学。与近些年相比,我上学时期的前后,红学还不能说是很兴旺。蔡元培校长的索隐派难于自圆其说,至少由旁观者看,是一战就败在胡博士的手下。胡博士既有神通又有机遇,先后得多有脂评的甲戌本和《四松堂集》,有了考证的资本,写文章,大致勾画了考证红学的范围。考,考,贾府与曹家的关系就越来越密切。故事所写是由荣华而没落,作者的本意自然就成为表禾黍之思。思源于爱。可是时风一变,说是反封建,反就不能源于爱。看法不同,新兴的办法是力大者批力小者。靶子最好是胡博士,可惜他走了,鞭长莫及,于是就找到俞先生。其后的种种,中年以上的人还记得,用不着说。单说俞先生,虽然法理上还容许争鸣,但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就不争了。《杂拌儿》式的文章不好写了,只好到诗词的桃花源里过半隐居生活,写《唐宋词选释》一类书。宝、黛呢,情意不能谈了,退而专治资料,编了一本《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费力不小,对醉心于宝、黛本事的人很有用。间或也写点红文,重要的有《金陵十二钗》,相当长,我读一遍,感到与一般口号型的红文还是不一路。友人告诉我,前不久他往香港,又谈一次红学,可惜没见到文字,不知道是怎么谈的。他还作诗,我的老友玄翁曾抄来几首给我看。八十年代前期,许夫人先走了;不知他是否仍唱《折柳》《情勾》,连我也没有勇气问了。

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他离开老君堂的被抄的家,也到干校;大概是为了生死与共,许夫人从行。日子怎么过的呢?可惜俞先生和许夫人都手懒,没有写杨绛那样的《干校六记》。不知,只好存疑。是七十年代后期吧,俞先生二老都到建国门外学部宿舍去住了,听说俞先生血压高,患轻度的半身不遂症,我去探问。应门的是许夫人。俞先生已经渐渐恢复,但走路还是不灵便。到八十年代,由于风向转变,俞先生由反面教材右迁为正面大专家,就有了住钓鱼台南沙沟高级公寓的特权。我曾去看他,显然是更衰老了,走路要手扶靠近的什么。我感到这会给他增加负担,所以很久就不再去。我的老友让公也住在那一带,近邻,有时过门而入,略坐,表示问候。不久前他告诉我,曾国藩写的“春在堂”横匾竟还在,已悬在客厅中。这使我想到咸、同之际,江南、北地,直到老君堂的古槐书屋和红卫兵,又禁不住产生一些哭笑不得的感慨。

琐琐碎碎谈了不少,对于这位老师,如果我大胆,能不能说一两句总而言之的话?说,总是先想到“才”。自然,如车的两轮,如果有才而无学,还是不能在阳关大道上奔驰的。但我总是觉得,俞先生,放在古今的人群中,是其学可及,其才难及。怎见得?为了偷懒,想请俞先生现身说法,只举一篇,是三十年代前期作的《〈牡丹亭〉赞》(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论诗词曲杂著》)。这篇怎么个好法,恕我这不才弟子说不上来,但可以说说印象,是如同读《庄子》的有些篇,总感到绝妙而莫名其妙。关于才,还想说一点点意思,是才如骏马,要有驰骋的场地;而场地,主要来于天时和地利,天地不作美,有才就难于尽其才。至少是我看,俞先生虽然著作等身,成就很大,还是未能尽其才。现在他老了,九十高龄,有憾也罢,无憾也罢,既然笔耕大片土地已经不适宜,那就颐养于春在之堂,作作诗,填填词,唱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吧。

诗人南星

几年前写琐话,虽然只是篱下的闲谈,却也有些清规戒律,其中之一是不收健在的人。几年过去,外面开放的风越刮越猛,草上之风必偃,于是我想,如果笔一滑,触犯了这个清规戒律,也无妨随它去。因为有这也无妨的想法,于是想谈谈南星。拿起笔,忽然忆及十几年前,被动乡居面壁的时候,为消磨长日,写过一篇怀念他的文章。翻检旧书包,稿居然还在。看看,懒意顿生,也是想保存一点点情怀的旧迹,于是决定不另起炉灶。但后事如何又不能不下回分解,所以进一步决定,那一篇,一九七五年最热的中伏所写,照抄,然后加个下回分解的尾巴,以求能够凑合过去。

以下抄旧稿。

不见南星已经十几年了,日前一位老友从远方来信,里面提到他,表示深切的怀念之意。这使我不禁想起许多往事。

南星原名杜文成,因为写诗文永远不用原名,用南星或林栖,于是原名反而湮没不彰。我们最初认识是在通县师范。那是二十年代后期,我们都在那里上学。他在十三班;我在十二班,比他早半年。在那里几乎没有来往,但是印象却很清楚。他中等身材,清瘦,脸上总像有些疙瘩。动作轻快,说话敏捷,忽此忽彼,常常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对他印象清楚,还有个原因,是听人议论,他脾气有些古怪,衣服,饮食,功课,出路,这类事他都不在意,只喜欢写作,并且已经发表过诗和散文,而且正在同外边什么人合办名为《绿洲》的文学刊物。我当时想,他的像是心不在焉,其实大概是傲慢,因为已经上升到文坛,对于埋头衣食的俗人,当然要不屑一顾了。

我的推测,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对。——就在当时,也常常感到莫名其妙。他像是有些痴,但据说,聪明敏捷却超过一般人,例如很少温课,考试时候漫不经心,成绩却不比别人差。这样看,特别聪明像是确定的了,但也不尽然。有一次,九班毕业,欢送会上,代表十三班致欢送辞的,不知道为什么选上他了。十班、十一班、十二班,欢送辞都说完了,他匆匆忙忙走上台。面对会场站了很久,注视天花板,像是想致辞的开头,但终于说不出来。台下先是隐隐有笑声,继而变为大笑。笑了两三阵之后,他终于挤出半句,“九班毕业”,又呆住了,他显得很急,用力补上半句,“很好”,转身就走下去。又引起全场大笑。是没有腹稿呢,还是临时窘涩忘了呢?后来一直没问过他。总之,当时我觉得,这个人确是很古怪。

之后,恰巧,我和他都到北京大学上学了。他学英文,我学中文,不同班,也不同系。来往更少了,但是还间断听到他的消息。他英文学得很好,能说能写,造诣特别深的是英国散文的研究。还是好写作,写了不少新诗,也写散文,翻译英国散文和小说,而且据说,在当时的文坛上已经有不小的名气。脾气还是古怪,结了婚,女方也是京北怀柔县城里人,人娇小,也很聪明,结婚之后才学英文,也说得相当流利。生个女儿,决定让孩子学英语,于是夫妻约定,家中谈话限定用英语。这使很多相识感到奇怪,也有些好笑。大学毕业以后,他到中学去教书,可是因为像是漫不经心,又同校当局少来往,总是任职不长。生活近乎旅行,兼以不会理家,经常很穷。

不记得怎么一来,我和他忽然交往起来。他常常搬家,那时候住在东城。房子相当好,室内的布置却很奇怪,例如日常用具,应该具备的常是残缺不全,用处不大的玩物却很不少。书也不多,据说常迁居难免遗失,有时候没钱用还零碎卖一些。女儿已经五六岁,果然是多半说英语。家中相互像是都很体贴,即使是命令,也往往用商量的口气。我的印象,这不像一般的人家,却很像话剧的一个场面,离实际太远。

交往渐多,更加证明我的判断并不错。他生活毫无计划,似乎也很少想到。读书,像是碰到什么就翻一翻,很快,一目十行,不久就扔开。写作也是这样,常是旁人找上门要稿子才拿笔,也很快,倚马千言。字却清朗,笔画坚实稍带些曲折,正是地道的诗人风格。我有时感到,他是有才而不善用其才,有一次就劝他,无论治学还是治生,都不宜于这种信天翁的态度。治学无计划,不进取,应该有成而竟无成,实在可惜。治生无计划,不进取,生活难于安定,甚至妻子不免冻馁之忧,实在可怕。他凝神听着,像是也有些慨然,但仍和往常听旁人发表意见一样,只是毫不思索地随着赞叹,“是是是,对呀!”赞叹之后,像是又心不在焉了。说也奇怪,对于帮助旁人,他却热情而认真,常是做的比人希望的更多。自然,除了有关写作的事务之外,做得切合实际并且恰如其分的时候是比较少的。

对于一般所谓正事,他漫不经心;可是对于有些闲事,他却兴高采烈。例如喜欢游历就是这样,不管他正在忙什么,只要我去约他,他总是站起来就走。有一年,我们一起游了香山,又一起游了通县。在通县北城墙上晒太阳,看燃灯塔和西海子,温二十年前的旧梦,想起苏诗“人生看得几清明”,他也显得有些惆怅,像这样陷入沉思,在他是很少见的。

果然不出所料,他搬了几次家之后,生活无着,又须搬家了。新居已经找到,但是没有用具,问我怎么办。我帮他去买,到宣武门内旧木器铺去看。他毫无主见,还是我建议怎么办,他随着点头说,“是是是,对呀!”只有一次,他表示了意见,是先在一家看了一张床,转到另一家又看一张床,问过价钱之后,他忽然问店主:“你这床比那一家的好得多,要价反而少,这是为什么?”问得店主一愣,显然是很诧异了。那时候旧货都不是言不二价,这样一问,当然难得成交了。离开以后,我说明不当赞美物美价廉的理由之后,他自怨自艾地说:“我就是糊涂,以后决不再说话。”

迁入新居没有多久,在北京终于找不到职业,他决定往贵州。我曾劝他,如果只是为吃饭,无妨等一等看,这样仓促远走,万一事与愿违,那会得不偿失。但是他像是已经绝了望,或者对于新地方有幻想,终于去了。不久就来信说,住在花溪,水土不服,腹痛很厉害,夜里常常要捧腹跪坐,闭目思乡。这样大概有一年多吧,又不得不回北京了,自然又是囊橐一空。

后来找到个职业,教英文翻译,带着妻子搬到西郊,生活总算暂时安定了。我们离远了,兼以都忙,来往几乎断了。只是每年我的生日,正是严冬,他一定来,而且总是提着一包肉。难得一年一度的聚会,面对面吃晚饭。他不喝酒,吃完就匆匆辞去,清瘦的影子在黄昏中消失。这样连续有五六年,其后都自顾不暇,才渐渐断了消息。最后一次是妻去看牙,在医院遇见他,也是去看牙。妻回来说,在医院遇见南星,苍老多了,还是早先那样神魂不定的样子,在椅子上坐着候诊,一会儿去问问,“该我了吗?”急得护士说:“你这个人,就是坐不住,该你自然叫你,急什么!”他问我好,说自己身体不好,越来越不成了。

这话当然是真的,近些年来,不要说他的诗文,就是信也见不到了。我有时想到他的文笔,词句清丽,情致缠绵,常常使人想到庾子山和晏几道。他的作品,零篇断简,也不算少,只是大部分散失了,我手头只有两三本诗集和一本散文《松堂集》。译文婉约流利,如《吉辛随笔》《呼啸山庄》等,我都爱读,可惜现在都找不到了。这使我很惋惜,有时候想到张华对陆机的评论,旁人患才少,陆机患才多。南星似乎也是患才多,或者说患诗情太多。诗情太多,以致世情太少,用俚俗的眼光看,应该建树的竟没有建树,至少是没有建树到应有的高度。例如与他同时的有些人就不然,能够看风色,衡轻重,多写多印,就给人一种大有成就的幻象。“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乙夜青灯之下,偶然找出南星的小诗看看,情深意远,动人心魄,不禁就想起杜老的这两句诗来。

我常常想到他,但不敢自信能够完全理解他。有些人惯于从表面看他,冲动,孩气,近于不达时务。其实,南星之为南星,也许正在于此。我个人生于世俗,不脱世俗,虽然也有些幻想,知道诗情琴韵之价值,但是等于坐井中而梦想天上,实在是望道而未之见。南星则不然,而是生于世俗,不粘着于世俗,不只用笔写诗,而且用生活写诗,换句话说,是经常生活在诗境中。我有时想,如果以诗境为标准而衡量个人之生,似乎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完全隔膜,不知,当然也不要;另一种,知道诗境之可贵,并有寻找的意愿;还有一种,是跳过旁观的知,径直到诗境中去生活。南星可以说是最后一种。我呢,至多只是前两种之间,每念及此,就兴起对南星的深切怀念。

以下写下回分解的尾巴。

由1975年之后写起。1976年夏唐山大地震,乡居的房子倒塌,我借了懒的光,在北京妻女的家里寄食,逃了一命。其后,乡以无下榻地的形势逐客,京以政策又变的形势纳客,我长安又见,重过写稿改稿的生活。许多久不通音问的相识又通音问了,于是转一两个弯,知道南星原来近在咫尺,他因为身体不很好,原单位请而坚决辞谢,回怀柔老家,悠然见北山去了。其时是1979年,又是中伏,我旧忆新情,中夜不能入睡,不免又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诌了两首歪诗,题为《己未伏夜简南星二首》:

其一

诗书多为稻粱谋,惭愧元龙百尺楼。戏论几番歌塞马,熏风一夜喘吴牛。也曾乞米趋新友,未可传瓜忘故侯。后海晨昏前日事(曾同住北京后海北岸),不堪燕越又三秋。

其二

一生能见几清明,久别吴娘暮雨声。岂有仙槎通月府,何妨鹤发住春城。青云兴去依莱妇,白堕香来曳老兵。安得秋风三五夜,与君对坐话归耕。

其后当然是抄清,贴四分邮票寄去。不久就换来连古拙的字也充满诗意的信。信末尾抓住“秋风三五夜”,敦促至时一定前往,不许食言。我没食言,而且连续几年,去了不只一次。同游怀柔水库,独饮什么什么老窖(南星是不饮酒的诗人),闲话今人昔人,香文臭文,等等,都可不在话下。住一两夜,回来,路上总是想,他住在小城之郊,柴门独院,抬头可以看墙下的长杨,低头可以看窗前的豆棚瓜架,长年与鸡兔同群,真可以说是归耕了;我呢,也“话归耕”,至于行,还是出门挤公共车,入门写可有可无的文章,在人生的路上,远远落在南星之后了,惭愧惭愧。

祖父张伦

读历史,看现世,会遇见各种类型的人,其中有两种,哲人和痴人,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哲人想,知,可敬;痴人不知,也不想,可爱。孔子是哲人,教他的弟子子路代言,说:“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项羽是痴人,四面楚歌,唱完《别姬》之后还说:“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我有个别人看来也许不正常的想法,是:对于哲人,应该同情;对于痴人,应该羡慕。同情来于怜悯;羡慕来于求之不得。

为什么要怜悯?以孔子为例,已知道之不行,还要“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果报必是忽有明而忽无明,“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另一面呢,如传说的尾生,与某女子约定某时在某桥下见面,依不成文法,要先到,等待,等待,过时不来,水来了,因为痴,不能从权,“抱梁柱而死”,心安理得,就不至于“悲夫”。可是与女子约,等待,水来而女不来,甘心抱梁柱而死,于是就心安理得,也大不易,不易而大有希冀之意,所以说羡慕。简明而扼要地说吧,想到人生,我的想而未必能行的哲学是,最好能够自欺,比如,出门,提着两笼画眉鸟来回走;入门,拿着一百单八的念珠宣“南无阿弥陀佛”号,就自以为这是天下之应然,至乐,岂不善哉。糟糕的是,想到最好能够自欺的时候,不只“最好”早已逃之夭夭,连“自欺”也无影无踪了。伤心,自力更生办不到,但跛者不忘履,有时就愿意多向外看,搔他人之肤以解自己之痒。还有时愿意说说,以期一些可怜的同病,也能搔他人之肤以解自己之痒。可说的人不少,本之吾乡某君“先及其家,后及其国”的名言,开卷第一回说我的祖父。

祖父张伦不是名人,就是在只有几十户的本村也不是名人,说他,是根据在“生之道”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他比我年长六十岁以上,他作古之年我已经超过十岁,所以在家门内的祖的一辈里,只有对于他,印象最清楚。其余几位,大祖父可能最先故去,其次是祖母,我都没有印象;大祖母病故,其时我已六七岁,所以有印象,只是不像祖父那样清楚。还要说几句追溯的话。我的曾祖父生三个儿子,大祖父有二女而无子,祖父行二,有二子二女,三祖父有一子(大排行行二)二女。早在我有生之前,曾祖父去世,祖一辈析居,依封建旧规,大祖父无子,要过继侄辈最长的一个,我父亲成为当然继承人,与三叔父是胞兄弟,不好分居,于是三祖父一支离开街中心路北的老宅,到村西端路南的场院建新房,另起炉灶。这样,我上小学的时候,祖父就成为家中唯一的老人物。他中等身材,因为总是粗茶淡饭,体虽不弱而一点不见丰腴,很少说话,但面容透着和善,一见就知道是个朴厚的农民。

我成年以后,念了些乱七八糟的书,有时回头想想祖父,觉得他也有自己并不觉得的生活哲学,或说理想,就是“兴家”。兴家要有后,所以对于我们这些孙子辈的总是怜爱。可惜他旧的没念过《太平广记》一类书,新的没念过“小说教程”一类书,我们很喜欢听故事,他却不会讲。冬天,农活已经没有,喝完晚饭的玉米粥之后,他照例坐在北房东间炕西端近灶的已铺开的被褥上,眼半合,有时捋捋下垂二寸左右的胡须,其实未笑而像是笑的样子,我们还不想睡,就围上去,叫爷爷讲故事。他从来不拒绝,可是永远是那个黄鼠狼成精,偷鸡,逼人逃上树的故事。几乎像秀才熟悉四书一样,我们一听到“有那么一家子”,就知道结尾必是,“黄鼠狼以为打雷下雨啦,都跑了。”可是我们还是静静地听着,总是慰情聊胜无吧。女孩子们不来,因为女孩子是别人家的人,他不喜欢。

李义山有《咏史》诗,首联很像出于三家村冬烘先生之手,是“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我祖父当然没念过,可是他是既未亲炙又未私淑的信徒,还不只信,而是一生力行之。先说勤。他起得早,东方还未白的时候就背个粪筐出去,拾路上和路边的家畜粪,那年头还没有化肥,田地增产要靠这个。拾粪回来,负责做早饭的妇女刚起来,他就把碎柴送到灶门口,他说,不这样,年轻人图省事,就净抱整的烧。早饭以后,除了冬天田地空空的时候,他总是上地,随着年轻人一起干农活。

再说俭。他在世的时候,家里像是并不贫困。我随着母亲住北房西间,清楚地记得,室西北角,成串的制钱堆有两三尺高。秋过完,四位姑母都带着孩子来住娘家,一日三餐,一掀锅就像一窝蜂,一会儿就一扫光,可是年年粮食有剩余。祖父却还是不忧道而忧贫。他不吸烟,不喝酒。那年头,虽然十家九俭,可是也仍然有来村里卖零吃食的,如花生、瓜子、萝卜之类,他是一次也没买过,也不许孩子买。我们是除三餐之外,什么也吃不到。三餐,孩子们不管不顾,难免有饭粒掉在桌上,祖父不责备,自己拾起来,放在嘴里。隔十天八天,他就拿笤帚遍扫一次锅底,说扫去烟灰,锅热得快,可以省柴。年近古稀了,同乡不少人劝他到只距百里的天津看看,说那里有高楼,屋里点电灯,路上跑电车,他不去,说来往要花钱。俭,还有过分以至妨碍天伦的,是他作古之后母亲告诉我,说爷爷的脾气真怪,一次自言自语,说“豆房(开豆腐房的石家)真走运气”,家里人问为什么,他说:“姑奶奶(乡里称出嫁的女儿)都死了。”可见冬闲,女儿带着外孙、外孙女来吃,他嘴不说,心里是很舍不得的。

其实就脾气说,祖父是偏于懦弱的,所以“兴家”这个要求,就常常是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女儿等来吃,自然只能忍受。还有难于忍受也不能不忍受的,是我祖母,我父亲,都得我祖母之母的嫡传,好赌钱。据说祖母之母曾有一夜输掉一头驴的战绩。祖母和父亲,大概没有这样高的战绩,但积少成多,总比逛一趟天津要消耗得多吧?祖父当然疼得慌,但管不了,只好虽不知而接受了庄子的生活哲学,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就这样,也算幸运,终祖父的一生,家虽未能兴,也总算没有走下坡路。

于是更不能不安之的命就来了,是一九一九年秋天吧,收玉米秸,在地里装车,祖父在车上,已经垛得很高,车向前移没打招呼,他跌下来。推想是内脏受了伤,养一两个月,越来越重,初冬的一个夜里死了,享年旧算法是七十四。病重时总是想念在卢沟桥上学的长孙,不断地叨念:“把孩子送这么远!”派人去叫,还没回来,他自知不能等了,把父亲和三叔父等叫到跟前,口头遗嘱:“别分家,两个灶火门比一个灶火门费。买牛要后腿弯的,有劲。”只此两项,说完,沉默一会儿,带着“兴家”的希望,走了。

杂览,常遇见“如死者有知”的话,且不说能不能,至少是为带着什么希望而去的人着想,我以为,多半还是不能有知的好。即如我的祖父,撒手而去不久,我父亲和三叔父就分了家。提议的是入门不久的三婶母,这不当怨她,因为父亲赌钱的嗜好又升了级,已有一夜输掉一匹骡的战绩,较之他的外祖母是后来居上了。其后是土地逐渐消减,到土改时候已经所余无几。但因为昔年较多,并曾有雇工,所以还是不得不全家出走。赖政策英明,房屋少半归他人,动产全部归他人。动产之中,有个粗大而坚实的珠算,背后写着“乾隆年置”四个大字,唯一可以确定还有祖父手泽的,也“不知秋思在谁家”了。剩余的约十间空房,大跃进之后由生产队占用,1976年大地震,据说只几秒钟就全部倒塌,砖瓦木料由大队运走,其后是空地废物利用,改为南北通行的大路,这样,祖父一生想“兴”的“家”就彻底化整为“零”。

以祖父为本位,上面一段是“后话”,因为我不相信死后有知,所以写了。相信死后有知也不是没有好处,总的是竟至没有人死如灯灭,分的是可以同涕泣悼亡的人再说几次知心话,等等。但害处也不少,其中之大者,我想就是会使像我祖父那样的“痴”人恍然大悟。在人生的路上,悟常常伴随着破灭,于是满腔兴趣就会变为一身苦恼。从这个角度看,我的祖父,虽然没逛过天津,没见过电灯,更没吃过谭家菜,但能够“不识不知,顺帝之则”,终归还是幸福的。

汪大娘

我既冠之年来北京,认识旗下人不算少。印象呢,也是说来话长。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我知道。但这也不好就以之为证来个一边倒的论断,因为据李圭《思痛记》一类书所记,创点天灯之法、以杀妇孺为乐的并不是旗下人,而是炎黄子孙。根据法律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至多也只能判各打五十大板。在这类事情上,我们最好还是,或说不得不,依圣人之道,既往不咎。那就说“来”。高高在上的,雍正皇帝,乾隆皇帝,都够厉害,但无论如何,与朱元璋及其公子朱棣相比,总是小巫见大巫。这样,也就可以轻轻放过。还是往下看,男如纳兰成德,女如顾太清,说句不怕人耻笑的话,我都很喜欢。再往下,就碰到余及见之的一些人,取其大略而言,生活态度,举止风度,都偏于细致,雅驯;也不能不柴米油盐,但大多有超过柴米油盐的所好;待人温和有礼,却像是出于本然;总而言之,是有王谢气。

有王谢气,也许就值得写入《世说新语》。我前几年写《负暄琐话》,东施效颦,笔下也曾出现一些旗下人。但那都是有或略有社会之名的。清一色,就可能引来希图文以人传甚至势利眼之讥。所以要补救,写一些无社会之名的,哪怕一位也好。搜罗,由近而远,第一个在记忆中出现的就是这位汪大娘。但写她也有困难,是超过日常生活的事迹太少。怎么办?还是决定写。理由有二:一来于兵家,曰出奇制胜,很多大手笔写大人大事,我偏写小人小事;二来于小说家,曰有话即长,无话即短。

言归正传,且说这位汪大娘是我城内故居主人李家的用人,只管做饭的用人。汪后加大娘,推想姓是男家的。我三十年代末由西城一友人家借住迁入北城李家,开始认识汪大娘,那时她四十多岁。人中等身材,偏于瘦;朴实,没有一点聪明精干气;很少嘻笑,但持重中隐藏着不少的温和。目力不好,听说曾经把抹布煮在粥锅里。像有些妇女一样,过日子有舍身精神,永远不闲着。不记得她有请假回家的事,大概男人早已作古了吧。后来知道有个女儿,住在永定门外,像是也很少来往。李家人不少,夫妇之外,子二女三,逐渐都成婚传代,三顿饭,活儿不轻。活儿轻重是小事,还有大的。李家是汉族,夫妇都是进士之后,门第不低。不过不管门第如何高,这出身总是旗下人的皇帝所赐。而今,旗下人成为用人,并且依世俗之例,呼家主人夫妇为老爷、太太,子为少爷,女为小姐,子妇为少奶奶,真是翻了天,覆了地,使人不禁想到杜老《哀王孙》的诗,“但道困苦乞为奴”,不能不感慨系之了。

以下更归正传,说汪大娘的行事。勤勉,不希奇,可不在话下。希奇的是身份为外人却丝毫不见外。她主一家衣食住行的食政,食要怎样安排,仿佛指导原则不是主人夫妇的意愿,而是她心中的常理。她觉得她同样是家中的一员,食,她管,别人可以发表意见,可以共同商讨,但最后要由她作主。具体说,是离开常规不成,浪费不成,她刚来的时候,推想家里人可能感到不习惯,但汪大娘是只注意常理不管别人习惯的,日久天长,杂七杂八的习惯终于被她的正气憨气压服,只好都依她。两三年前,我们夫妇往天津,见到李家的长媳张玉婷,汪大娘呼为大少奶奶的,闲谈,说到汪大娘,她说:“我们都怕她,到厨房去拿个碗,不问她也不敢拿。孩子们更不成,如果淘气,她看不过,还打呢。所以孩子们都不敢到厨房去闹。她人真好,一辈子没见过比她更直的。”

李家房子多,自己住正院,其余前院、后院、东西跨院的房子,大部分出租。门户多,住时间长的,跟汪大娘熟了,家里有什么事,她也管。当然都是善意的。比如有个时期,我不知道肠胃出了什么毛病,不喜欢吃饺子。情况传到汪大娘那里,她有意见,说:“还有比煮饽饽(旗下人称水饺)更好吃的,不爱吃,真怪!”我,至少口头上,习惯也被她的正气和憨气压服,让家里人告诉她,是一时有点胃病,过些日子会好的。

汪大娘也有使人费心的时候。是一年夏天,卫生的要求紧起来,街道主其事的人挨门挨户传达,要防四种病。如何防,第一,也许是惟一的要求,是记牢那四种病名,而且过两三天一定来查问。李家上上下下着了慌,是惟恐汪大娘记不住。解救之道同于应付高考,是抓紧时间温习。小姐,少奶奶,以及上了学的孩子们,车轮战法,帮助汪大娘背。费了很大力量,都认为可以了。不想查问的人晚来一两天,偏偏先到厨房去问她。她以为这必是关系重大,一急,忘了。由严重的病入手想,好容易想起一种,说:“大头嗡。”查问的人化严厉为大笑,一个难关总算渡过去。

还有更大的难关,是她因年高辞谢到女儿家养老、文革的暴风刮起来的时候。李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然要深入调查罪状。汪大娘曾经是用人,依常情,会有仇恨,知道得多,自然是最理想的询问对象。听街道的人说,去了不只一次。不幸这位汪大娘没学过阶级斗争的理论,又不识时务,所以总是所答非所求,比如人家带有启发性地问:“你伺候他们,总吃了不少苦吧?”她答:“一点不苦。我们老爷太太待我很好。他们都是好人。连孩子们也不坏,他们不敢到厨房淘气。”不但启发没有收效,连早已教她不要再称呼的“老爷太太”也冒出来了。煞费苦心启发的人哭笑不得,最终确认她竟不像留侯那样“孺子可教”,只好不再来,又一个难关平安地渡过去。

最后说说年高辞谢,严格说是被动的,她舍不得走,全院的人也都舍不得她走。但人的年寿和精力是有限的,到必须休息的时候就不能不休息。为了表示欢送,李家除了给她一些钱之外,还让孩子们带她到附近的名胜逛逛。一问,才知道她年及古稀,还没到过故宫。我吃了比她多读几本书的亏,听到这件事,反而有些轻微的黍离、麦秀之思,秀才人情,心里叨念一句:“汪大娘不识字,有福了!”那几天,汪大娘将要离去成为全院的大事,太太们和老太太们都找她去闲谈,问她女儿的住址,说有机会一定去看她。

我们也抄来住址。但不凑巧,还没鼓起勇气前往的时候,文革的大风暴来了。其后是自顾不暇,几乎连去看看的念头也消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风停雨霁,人人有了明天还可以喝清茶看明月的安全感,我们不由得又想到这位可敬的汪大娘,她还健在吗?还住在她女儿那里吗?因为已经有了几次叩门“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痛经验,我们没有敢去。但她的正直、质朴、宽厚,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少见的形象,总在我们心中徘徊;还常常使我想到一个问题,是:常说的所谓读书明理,它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呢?

怪物老爷

明遗民张宗子(岱)作有《五异人传》(见《琅嬛文集》),我读了不只一次。比他稍晚的张潮编《虞初新志》,收记人的文章不少,其中不乏出类拔萃、可歌可泣的,但够得上“异”字的不多。我想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孔子说的“性相近也”,人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管着,即使有孙悟空的淘气之习,也很难跳出如来佛的手心。二是间或有人想跳,或进一步真正跳了,形迹未必能够像汉朝杨王孙坚持裸葬那样显著,而世间又不大有张宗子那样的好事之人,于是就可以留名而竟至没有留名。“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真是太可惜了。为了亡羊补牢,也因为愿意东施效颦,长时期以来,我用力从记忆中搜索,想也拼凑一篇,或者名为《后五异人传》,可是由于孤陋寡闻,竟是怎么也凑不上。不得已,只好退让,损之又损,有时想,就是找到一位也好,总可以慰情聊胜无。翻箱倒柜,最后决定拉故乡的一位来充数。与张宗子笔下的五异人比,这也许是小巫见大巫,但他有群众撑腰,即公推为“怪物”,也总当不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偏爱了。可惜的是只找到这一位,又事迹不显赫,称为“传”,有夸大之嫌,只好借他的诨名为题,曰“怪物老爷”。

且说我的家乡是个穷苦的小村,虽然离京城不很远,却连住神鬼的关帝庙和土地庙都不够气派。即以清朝晚年而论,不要说没出过范进那样的孝廉公,就连我的启蒙老师,刘阶明先生那样的诸生也没有。可是辛亥年长江一带的枪炮声震撼了神州大地,由夏禹王开始家天下的专制体制变为共和,村里也发生了大变化。科举早停了,可是出了个比孝廉公还大的人物,那是由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姓石名杰,不久就做了西北某军的营长,其后还升到师长。那时候不管是谁,飞黄腾达之后,都是装束是民国的,思想以及生活习惯还是皇清甚至朱明赵宋的。依照这种思想和生活习惯,这位石公也是在外娶如夫人,在家建祠堂,购置田产,并变土屋为砖瓦房。家中有弟弟两位:一胞,就是本篇的主人公怪物老爷;还有一堂,可不在话下。家务事可以从略,总之,过了些年,在外做官的石公不再来家乡,家里二位令弟独占财产,分了家,一个人砖瓦房一所,地,总有百亩上下吧。专说怪物老爷,名石侠,据说也曾受到乃兄的提携,到西北任什么职,可是不久,乃兄就发现他既懒怠又无进取心,于是量材为用,放还,在家过饭来张口的生活了。

先说这诨名的由来。怪物,意思近于“奇人”。村里人多数是文盲,少数是准文盲,不会文诌诌。如果会文诌诌,那也许就要由《庄子》那里借个古雅的,叫他“畸人”,其含意,依照《庄子》是“畸于人而侔于天”。但村里人不会同意,原因主要不是没念过《庄子》,而是认为不合于流俗就是“怪”,不管天不天。怪后加“物”,如果也根据文诌诌,待人接物,物就是人,似乎没有贬斥之意。可是村里人又不会同意,因为在他们心目中,物就是物,不能与人为伍。总之,这怪加物,是不合常规的论断加远远避开的情绪。很明显,意思是偏于贬或完全贬的。贬之后加“老爷”,尊称,为什么?原因有二:一是在村里占压倒多数的石姓家,他碰巧辈数最高,在自己一支里排行最末(家乡习惯称最后生的为老儿子或老姑娘);二是那还是男不穿短服、女不穿高跟的时期,人不敢轻视旧传统,何况他还有较多的房地产,所以纵使道不同,也还是以礼待之。因为外重礼而内歧视,这怪物老爷的称呼就不能不带点灵活性,其表现为:背地里用全称或略去后一半,当面就藏起前一半,只用后一半。

我由二十年代中期起到外面上学,同这位怪物老爷交往不多,些微的所知,绝大部分是耳闻的。先说总的。乡村人自然都是常人,依古训或信天命,要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勤苦劳动,省吃俭用,以期能够,消极是不饥寒,积极是家境和子孙蒸蒸日上。怪物老爷正好相反,是只管今天,不问明天;只管自己,不问子孙。他自己的所求是什么呢?可惜我没有听过他的有关人生哲理的高论(如果有),只能说说表面现象,那非常简单,是吃得好,睡得足。这像是享乐主义或快乐主义,如汉高祖的吕后所主张,人生短促,要自求多乐。但又不尽然,因为常见于记载的声色狗马,他并不在意;还有,吕后要权,他不要。像是也不能说是利己主义,因为他虽然有杨朱的一面,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却又有陈仲子的一面,一介不取于人。勉强说,或者较近于老子的“甘其食,美其服”。但也不全是,因为他只要前一半,至于服,是不美到什么程度他也不在乎。就这样,他的行径甚至思想是四不像,所以确是名副其实的怪。

怪的表现,如果巨细不遗,大概就会说不尽。所幸我知道得不多,可以只说一点点,是家门之外,市井上传为笑谈的。一种是,每天中午一定到村东一里的镇上,进饭铺去吃,据说经常是肉饼。自己买肉一斤,走入饭铺,交给铺主,照例要叮嘱一句:“多加油!我就不怕好吃。”铺主暗笑,却不能不用心做,因为都清楚他的底细,军官的老弟,有财产且肯花,尤其重要的是如他自己所说,“不怕好吃”,当然就不能忍耐不好吃。一种是买点心,据卖的人说,要先掀开装点心的缸的缸盖看,如果中意,就自己一块一块往外拿,拿一块,吹一下,然后放在秤盘上。也是卖的人说,主顾成百成千,只有他有这个特权,因为他是怪物,如果一视同仁,就不能拉住这个主顾;并且,看看他那挑一块吹一下的样子也颇有意思;还有,日子长了会发现,他为人是挺好的,认真,公道,对人没有坏心。

就这样,吃,睡,不事生产,自然年年要亏损。大概是由20年代后期起,就用卖田产的办法补亏损。零星卖,亏多少卖多少。积少成多,到四十年代后期土改时候,他闭门家中坐,福从天上来,竟取得一顶贫农的帽子。有这顶帽子,与他那位不甘其食的戴上地主帽子的堂兄相比,地位真是天渊之别了。他照样可以悠闲自在。可是田产,推想必是所余无几了。还有一件不知由他看来是喜还是忧的事,是经常为他的怪而起急的老伴先他而去。这样过了不很久,万象更新,田产,即使还有一些也不能换钱了。甘其食的办法只剩下拆房,用砖瓦木料为资本。他像是也能深思熟虑,也许家中无人为巧妇之炊也是个原因,于是他减缩,改为和尚过午不食的办法,每天只吃一顿午饭。仍到镇上饭铺去,还叮嘱“我就不怕好吃”吗?不知道。只知道为了节流,把卧在土炕上的时间拉长。不能入睡,就睁眼注视残破的纸窗,因为已经不再有人糊,他是决不会干这类事的。总之,至少由旁观者看,他虽然能忍,总是没落了。

其时我年高的母亲还在家乡住,我有时要回去看看。到家乡,因为与这位怪人是近邻,总要去看看他。村里人告诉我一条禁戒,是他泡茶,不让不要喝,否则他就把一壶都倒掉。我注意这一点,总是因为我是稀见之客吧,他没有一点傲慢的样子,因而这一条禁戒也就无从证实。但我想,这类怪习气是不会无中生有的,为什么会这样呢?一种可能的解释是他头脑中还有雅俗之别。但他沉默寡言,——寡言,正可以证明他还是有所思,或有所见。如果竟是这样,他的所思或所见是什么呢?他不说,自然无法知道。只是有一次,他不只开了口,而且说了一句既幽默又尖刻的话,是食物艰难的时期,三几个人在街头闲谈,其中一个重述听来的话,是“不会让一个人饿死”,他紧接着重复一遍,可是“一”字的声音长而重,听的人都苦笑了一下。

这证明他不是无所思,无所见。我总想知道,他的生活表现,村里人公认为怪的,是不是也来于思和见。如果竟是来于思和见,那他的思想深处,总当藏有比《红楼梦》中《好了歌》更为深沉的东西吧?如果竟是这样,那就与常人相比,他名虽然是怪物,实质也许竟是胆大的叛逆。逆什么?是逆天命。常人,绝大多数是积财货,养子孙,少数是立德、立功、立言,总之都是一切顺着;他呢,除了甘其食以外,是一切都拒而不受。这比叔本华的理论是降了一级,但叔本华只是论,他却实际做了。

到五六十年代之间,这位怪人死了。据我的小学同学石君说,是晚秋。一天晚上,他说肚子不合适,吃了一个萝卜,第二天早晨日上三竿不起来,旁人去看,早已死了。我问死前曾否说些什么,石君说,有一回闲谈,他说:“没想到还剩下三间房,没吃完。”我问村里人的评论如何,石君说:“都说,人家才是有福的,有就吃,不算计,刚要挨饿,死了。”我禁不住一笑,想不到家乡人不参禅,竟有了近于顿悟的摩诃般若。

凌大嫂

一转眼,凌大嫂下世已经一年有余了。早该拿笔,写一篇纪念文章,一直拖到现在,是因为感到难写。难写,原因主要不是事迹少,是美德多,难于写得恰如其分。沉吟再三,也只好勉为其难,拿笔试试,看能不能写得八九不离十。

干脆就由美德说起。什么美德呢?不过是多种旧史表扬的“列女”大多具有的,朴厚温顺,知礼守礼。说到列女,说到礼,以打倒孔家店为职责的新人物会疾首蹙额,说那一切所谓美好,都来自男性的编造,为了维护男性的利益。是不是这样?是这样,又不完全是这样。空口说白话不成,要有理由。那就说说我一时想到的理由。其一,单说旧时代,德覆盖内外,外,具体化为多种规矩,要求人照办;照办了,是内。规矩有片面的,有全面的。如丧偶守节,约束女性不约束男性,是片面的,说是为维护男性的利益,一点不错。如以温厚之心之行待人,女性应如是,男性也应如是,不是片面的,说是男性专为约束女性而编造,就近于杀不辜以泄愤。其二,德化为规矩的要求,有由来,有所为,对不对,问题非常复杂。举最显著的。一种是标准问题。标准是孔子所谓“朝闻道”的道,今语所谓人生理想,显然,道不同就不相为谋。

这是说,不同的人会走不同的自认为正确的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判定对错,使人人都点头,大不易,或干脆说办不到。另一种是时代问题。汉唐时期,规矩如何如何,我们现在看,错了,会不会如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所说,“后之视今,亦由(犹)今之视昔”呢?将来的事自然只有将来的人能知道。所以对于这类难题,我一贯是站在保守派一边,说接受传统并身体力行之的是好样的,纵使对于他或她的所信我未必同意。其三,经过多年来的风云变化,革故鼎新加速,至少我觉得,旧时代有些值得保留甚至珍重的,也已如随着黄河水流之泥沙俱下,未免可惜。可珍重的都有什么?全面不好说,只好星星点点,于是想到凌大嫂的为人。与新潮相比,她属于旧潮,其实在旧潮中也未必占多数,所以我觉得,在举世向钱看的现代,必将成为或已经成为广陵散。她过早地走了,我有时不免有老成凋谢之感,所以决定写这篇小文,表怀念之外还有个奢望,是像这样不能上桌面的妇女,也可以不与草木同腐。

学诸子的笔法,论完,谈事。凌大嫂,姓王,出生于北京东南百余里香河县城南不远一个农村的中产之家,依农村惯例,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七八岁嫁与邻近村庄大致门当户对的一家,姓凌。男女同岁,也是依惯例,洞房花烛之晚才第一次见面。可是能够和睦相处。现在年轻人会觉得奇怪,不经过恋爱阶段,如无根之木,怎么能生长呢?是因为有另外的根,而且是两个。其一是“天命之谓性”,因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容易合二为一。其二是旧礼教,主要是要求女的,嫁谁就为谁服务,劳而无怨,死也无怨。这旧礼教当然是不合理的,且不管它。

只说凌大嫂,也如《庄子》所说,有了形体之后,就“劳我以生”。未嫁时怎样,我不知道。已嫁之后,据说她的烹调技艺好一些,公爹讲究吃,饭总要由她做。婆母脾气不好,经常受到不宽厚的待遇。丈夫在外面工作,陆续生育,得一男三女,都要由她养育。此外,过农村生活,离不开耕种,劳动的量也不会小。多种负担相加,可以想见,算生活之账,是只有劳累而没有休息,只有忍受而没有享受,由旁观者看,是只有苦而没有乐。可是凌大嫂则不以为意,或者说,朝朝夕夕,年年月月,总是很坦然。这是因为她有个未整理成为系统的甚至自己并不觉得的人生哲学,是:劳动,吃苦,为别人,是天经地义。

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凌大嫂年及六十,在北京她丈夫和小女儿的住处,我第一次看见她。身材高,健壮,一身褐暗色的衣服,旧而不破,严谨,稳重,见生人不坐,怯于说话,典型的旧式农村妇女。她长期住在家乡,因为有瘫痪的婆母,与妯娌轮换,要伺候;家里有未嫁的女儿,儿妇,孙女,离开,不放心;麦大二秋还要忙农活儿。可是北京有个小女儿,更不放心,还有不少拆拆洗洗的活儿要做,所以不得已,只好来来去去。据说儿妇孝心,曾表示家里的诸事由她担起来,就不要这样劳累,两头跑了。凌大嫂说:“我的婆母,我不能教别人伺候。”所以还是坚持来来去去。其时我也过着来来去去的生活,即每周的中间在城内单位,两端在西郊家里。

家里吃饭有人管,城内吃饭没人管。承凌公好意,说凌大嫂来京之时,我可以到他家吃晚饭。我说这太麻烦,辞谢。凌公换为以利诱,说我常说想吃家乡饭,让凌大嫂做家乡饭,尝尝,岂不很好。于是由尝试渐渐变为成例,只要凌大嫂来京,周三晚饭我一定去,周二晚或去或不去。家乡饭种类也有一些,最常吃的是京东肉饼和玉米粥。凌大嫂知道我不愿意吃太油腻的,肉馅里总是加些菜。材料细致,火候细致,烙成,总是比饭馆(包括香河本土的)里的好吃得多。烙肉饼是细活儿,费工,厨房热,我表示过意不去,凌大嫂总是说没什么。做完,请她也入座吃,她向来不来,说已经在厨房吃了。据凌公说,背后还议论,说:“这老爷子真好伺候,给什么吃都说好。”

就这样过了几年,是一九九一年初夏,凌大嫂又来京,还依老例,带来些家乡食品,如豆腐皮之类,我也依老例,去吃。某一个星期二,听说凌大嫂得急病,送医院了。赶到医院看,知道是脑溢血,由星期一晚上晕倒,一直昏迷不醒,正在抢救。人不胜天,医院用尽办法,延续三四天,终于还是停止呼吸了。事后,我问凌公,想来是久已血压很高,本人没有感觉吗?凌公说,应该有感觉,可是她不说。我想,这就是她的人生哲学的一种表现,活着完全是为别人,所以想不到自己的病苦。

她突然失去知觉,没留下什么话,如果死后有知,一定还是多种不放心吧?因为亲人都还活着,连必须由她伺候的婆母也还活着。她还想照顾这些人,用自己的忘我劳动使有关的人多得一些福利。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这有关的人中还有我,因为据凌公说,就在晕倒前不久,还计划星期三晚饭吃什么,让我尝哪一种家乡味。凌公还谈到她下世前的一些话,是有一次,她问凌公还记得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是谁先说的话。凌公说记不清了。她说是她先说的,因为她听说,谁先说话谁先死。我听了不禁愕然,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的人,坚守传统的礼,刚一面就准备为人舍生。她真就先死了,留下什么呢?只有罕见的德,也只能存于少数人的记忆里。少数,能够记住过往的也好;至于未来,再找这样的人恐怕就太难了。

苦雨斋一二

北宋初年有个大官,姓吕名端,字易直,做到平章事(宰相职)。同富郑公、韩魏公等相比,他不算有名,可是关于他有个有趣的评语,而且出自太宗皇帝之口,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苦雨斋主人周作人是北京大学的老人物,从一九一七年到校,至一九三七年事变后学校南迁,整整二十年,可谓与学校共存亡。我上学时期,他主要担任日文组的课,有时兼点国文系的课,如讲六朝散文之类。他是老师行辈,我离开学校之后还同他有些交往。旧事难忘,有时自然会想到他;每次想到,吕端的故事就涌上心头。也许应该算作感慨吧,是惋惜他不能学习吕端,而是与吕端相反:大事糊涂,小事不糊涂。

所谓大事是节操,用老话说是应该义不食周粟。他是日本留学生,精通日语,而且娶的是日本夫人,羽太信子。从在日本时期起,伴随胞兄鲁迅先生,过的就是文学生涯。回国以后,“五四”前后,他写了大量的散文,也写白话诗,有相当浓厚的除旧布新的气息。这使他不只在本国,就是在日本,也有了大名。七七事变,日军侵占北京,像他这样的人,三尺童子也会知道,是三十六着,走为上计。可是他没有走。中计是学顾亭林,闭门却扫,宁可死也不出山。起初他可能也有这种想法,因为曾经到燕京大学去任课。可是过些时候,传言出现了,他要出来担任什么。日本人会利用他,这是任何人闭目都会想到的;他受不受利用,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许为了防万一,有些顾念旧交谊的人婉言表示了劝阻之意,我知道的有钱玄同先生和马幼渔先生。也有旧学生,多半用书札。后来知道,这些劝告都没有起作用,据说他还表示过,是因为劝说的理由还不能使他心服。我想,这说的未必合乎事实,事实是一定有什么力量超过劝告的力量。这大力量是什么呢?日本夫人?多年来对留日生活的眷恋?被元旦的一枪(一九三九年元旦有刺客登门行刺,中一枪,因衣厚未受伤)吓坏了?生活无着?或者还有其他?总之,结果是明确的,终于还是开了门,先则文学院院长,一直到教育总署督办。北大旧人寒心的是,可以抬出来让国内外看看的人物竟然倒了。日本人呢,是可以借他来说明,可以抬出来让国内外看看的人物也站在他们一边,可见他们是正义的。对立的看法在一点上是相同的,表态的是“一”个人,蕴涵的意义却不只一个人。这就关系重大,所谓大事糊涂。

关于小事不糊涂,也可以举出不少例证。不过先要解说一下,所谓“小”,是对国家、民族的“大”而言,意义并不等于微不足道。这首先是他“文”的方面的成就。他精通日语,前面已经说过。他还通希腊文和英文。中文的造诣更不用说。这使他有了大量吸收的条件。吸收多了要放出,他同鲁迅先生一样,笔下功力深,一生写了大量的文章,以文集形式出版的有几十种。早年和晚年还译了不少著作,其中有些是日本和希腊的古典作品。这些都有文献可证,用不着多说。

可以说说的是不见或少见于文献的。他多次说他不懂“道”,这大概是就熊十力先生的“唯识”和废名的“悟”之类说的。其实他也谈儒家的恕和躬行,并根据英国性心理学家蔼理斯的理论而谈妇女解放。他多次说他不懂诗,对于散文略有所知。他讲六朝散文,推崇《颜氏家训》,由此可以推知他的“所知”是,文章要有合乎人情物理的内容,而用朴实清淡的笔墨写出来。关于诗,我还记得三十年代初,一次在北京大学开诗的讨论会,参加的人不多,只记得周以外,还有郑振铎和谢冰心。别人都讲了不少话,到周,只说他不懂诗,所以不能说什么。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对于诗的看法,他同流行的意见有区别;流行的意见是诗要写某种柔情或豪情,他不写。他先是写白话诗,后来写旧诗,确是没有某种柔情和豪情,可是有他自己的意境。晚年写怀旧诗《往昔三十首》,用五古体,语淡而意厚,就不写某种柔情和豪情说,可算是跳出古人的藩篱之外了。

这文的方面的成就,与他的勤和认真有密切关系。从幼年起,他念了大量的书,可以说是古今中外。比如他喜欢浏览中国笔记之类的书,我曾听他说,这方面的著作,他几乎都看过。有一次,巧遇,我从地摊上买到日本废性外骨的《私刑类纂》,内容丰富,插图幽默,很有趣,后来闲话中同他谈起,他立即举出其中的几幅插图,像是刚刚看过。还有一次,谈起我买到蔼理斯的自传,他说他还没见过,希望借给他看看。我送去,只几天就还我,说看完了。到他家串门的朋友和学生都知道,他永远是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写也是这样,几乎天天要动笔,说是没有别的事可做,不读不写闷得慌。

谈起认真,也许受鲁迅先生的感染,甚至琐屑小事他也一丝不苟。书籍总是整整齐齐的。给人写信,八行信笺用毛笔写,总是最后一行署名,恰好写满,结束。用纸包书付邮,一定棱棱角角,整整齐齐。甚至友人送个图章,他也要糊个方方正正的纸盒,把图章装在里边。大一些的事就更是这样,治学,著述,总是严格要求,不满足于差不多。记得有个人由市面上买一本《日语百日通》,写信问他是不是能够这样,他劝那个人还是干点别的,以免白白耗费一百天,可惜。三十年代前后北京有一位王君,大概是个教师吧,学齐白石,也画也刻,粗制滥造,装腔弄势,有人拿他的作品请周评论,周说:“我看他还是先念点书吧。”还有一次,我同他谈起日本著作的翻译,他说很不容易,并举上海一位既画又写的有大名的某君为例,说很平常的也常常译错了。不知什么机缘,我忽然想到日本俳句,说希望他能够编一本日本俳句选译。我心里想,如果他不做,这介绍东方诗的小明珠到中国的工作就难于找到更合适的人。他听了,毫不迟疑,很郑重地说:“没有那个本事,办不了。”

学问文章谈了不少,还应该谈点家常。他的家常生活,有他的打油诗为证,第一首尾联云:“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住北京几十年,他过的都是坐在书斋吃茶的悠闲生活。这使他由“五四”时期的激昂慢慢化为平和,甚至消沉,以致到关键时刻不能选上计,真是一言难尽。——话题有放大的趋势,还是转回来谈家常。悠闲,向唯物方面说是求舒适,这就不能不多花钱。买书多也不能不多花钱。幸而薪金高,有稿费。但据说也是到手就光。所以一旦事变,北大南迁,立刻就无柴无米,连钱玄同先生都感到很意外。

柴米油盐之上是为人处世。在北京大学,他以态度温和著名,访者不拒,客气接待,对坐在椅子上,不忙不迫,细声微笑地谈闲话,是苦雨斋的惯例。几乎没有人见过他横眉竖目,也没有人听过他高声呵斥。在这方面,事例很多,只讲一个。听赵荫棠先生说,是周有了大官位时期,一个北大旧学生穷得没办法,找他谋个职业。也许是第三次去问吧,正赶上屋里有客,门房挡了驾。这位学生疑惑是推托,怒气难平,于是站在门口大骂,声音高到内院也听得清清楚楚。谁也没想到,过了三五天,通知那位学生上任了。有人问周,他这样大骂,反而用他是怎么回事。周说,到别人门口骂人,这是多么难的事,太值得同情了。

也是听赵荫棠先生说,周曾同他讲,自己知道本性中有不少坏东西,因而如果做了皇帝,也许同样会杀人。我想,这样的反省是真实的,譬如见诸文字,在早期,他曾同鲁迅先生翻了脸。内情如何,据说局外人只有张凤举和徐耀辰知道,可是有人问这两位,他们总是以不了了之;现在呢,连这两位也下世了。另一次翻脸是在晚期,也是不知为什么,他用明信片印“破门声明”,寄给熟人,说是不再承认沈启无(四弟子之一)是他的弟子。我当时接到这个明信片,心里想,不管沈启无怎么样,自己表示大动干戈总是与一贯温和的面貌不相称。

日本侵略军投降之后,他住了南京老虎桥监狱。我想,他应该悔恨没有开门出走,或闭门学顾亭林。解放以后,听说他表示悔恨,还愿意以余生做些有意义的事。过而能改总是好的,所以他又有了翻译和写作的机会。但人不是当年的了,坐落在北京西北部公用库八道湾的苦雨斋也一变而为凄清冷落。住房只剩内院北房的西半部;东半部,爱罗先珂住过的,中门外南房,鲁迅先生住过的,都住了其他市民。所住北房三间,靠西一间是卧室,日本式布置,靠东一间是书房兼待客。客人来,奉茶的是自己或羽太夫人。幸而有老本,能够在文墨的世界里徜徉,不至过于寂寞。这样的日子共计十六七年,中间经过文化大革命的动荡,到一九六七年五月,又为读者留下十几种书,下世了。

这样的一生,要怎样评价才合适呢?偶然翻阅新编的《辞海》,看见有“周作人”一条,像是本诸过而知改,既往不咎的态度写的。我引吕端的故事,说是大事糊涂,或者太苛了吗?我想了想,因为我是他的学生,珍视他文的方面的成就,难免求全责备,说是出于善意也罢,说是有违恕道也罢,既然这样想了,也只好这样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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