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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七十八首(1981-1989)

诗篇

在土地身边我爱的是树和羔羊

满口袋星辰岩石底下的每一派流水

在土地身边

我爱的是土地是它尽头的那片村庄

我等着某个女人她会走来明眸皓齿到我身边

我爱的是她的姿态西风落雁

巨大的冰川她的那颗蓝色心脏

琮琤作响的高大山岭我爱的是

琴弦上的七种音色

生活里的七次失败七头公牛七块沙漠

我爱的是女性和石榴在骆驼身边

我爱的是海和鱼群男人和狮子在芦苇身边

我爱的是白铁房舍芬芳四溢的各季鲜花

一片积雪逃逸一支生命的乐曲

(1981)

读艾吕亚

有时候想象是一块冰一把羽毛

是三月的暖风解冻的风

有时候节奏之间跳动着帽子

跳动着红色手套一双舞鞋

那么多海的气息海的颜色

山的气息山的颜色

那么多爱情的声音和平的声音

想象的声音葡萄和柠檬的声音

诗在黄昏像一块冰

像一把羽毛一个四处徘徊的孤独

在蓝色橙色的背景之下

保尔·艾吕亚一息尚存

在三月的暖风解冻的风

天鹅绒女子的抚慰之下

保尔·艾吕亚一息尚存

有时候进入梦乡一对黑鸟歌手惊觉

他看见一只眼睛爬上锁骨

一群姑娘走进了月色

(1981)

短章

黑夜是一件无缝天衣

死亡是另一件

宽大的天衣

枝条每唱一句

就有一次

阴影颤动

仿佛山水

如半圆丘上的

红色姿态

菩提树下

歌手

吟风

(1982)

歌儿

西海岸东海岸白浪连山

对应天上的星辰

你会发现歌唱的岛屿

平静的酒杯

石头祭台和石头山羊

那些戴礼帽的桅杆

做鬼脸的桅杆

倾斜的桅杆和英雄主义的桅杆

它们指向一队银鱼

头顶反光的希望舞蹈

而在山上,在楼头

在两支入梦的谣曲之间

有人已经历尽了沧桑

(1982)

终曲

秋天已尽。阳光下伸不开温暖的双手

马路上的落叶

街心花园的寂静场面

一些年轻女子迎面掠过

然后有人回忆秋天

过道间,躲过阴影的广告正面

我看见白光一闪

白光一闪

是谁折断了拐角的冰山

街上的电车像一只铁鸟

一只黄鸟

一只大声呼喊的鸟和敞开翅膀的鸟

我真想出去随便走走

像整个秋天

面对桥上的一大片晴空

(1983)

语言

岩石的双肩舒展,军舰鸟的翅膀开阔

太阳像金甲虫一样嗡嗡作响

偶然飞进了白色厅堂

在更远处,橘红的游艇缓缓靠岸

有如另一个盛夏黄昏

我的眼里,我的指缝间

食盐正闪闪发亮

而脑海尽头有一帆记忆

这时镶着绿边

顶风逆行于走廊幽处

当云层突然四散,鱼群被引向

临海的塔楼

华灯会瞬息燃上所有枝头

照耀你的和我的语言

(1983)

远离

远离橙子树林

远离月光下的橙子树林

远离有两只蓝鸟飞过的橙子树林

也远离被一片涛声拍打的橙子树林

远离橙子树林

远离河流分叉口的橙子树林

远离夏天的橙子树林

也远离另一片被风掀翻的橙子树林

远离橙子树林

也远离水底的岩石和火焰

(1984)

树下

树下我遇到滋润先生

梳分头先生,穿礼服先生

我遇到正待操琴的先生

何为悲痛?在遥远的尽头

我遇到灼烤龟背先生

瞒过一妻一妾先生

悲痛是大麦、稻米和包谷在流泪

树下我听古歌一曲

落发纷纷一曲

岩石制造黄昏的一曲

树下所有的龟背干裂

我的气候海洋变红

人们朝着粮仓围拢,粮仓饲养

悲痛的鸟儿

树下我遇到诗歌先生

谈情说爱先生

树下我听蛙鸣之歌

礼服甩在草间

赤膊先生砸向了池塘

树下我遇到词语溅起星空的先生

(1984)

从十一中学到南京路,想起一个希腊诗人

爱琴海的自由空气蓝光一片

沙岸尽头,那个老人仍然恋海

仍然畅饮希腊的太阳

巨岩上,女子赤裸低声歌唱

丰腴的身体

卵石一样润滑的姿态波浪起伏

他不会因此再一次吟咏

七十三岁

他抚摸自己粗糙的胸膛

现在我走出十一中学

看到南京路上一带晴空夏意欲滴

街角的姑娘面容姣好

汽车像鸟,低低飞过了她们身边

接着我拐向另一条马路

渴望闻到海的气息

无所事事的男人女人走进水底

黑礁石灿烂

诗集被风吹成了火把

(1984)

犬目

犬目也是夜灯。同一张脸上

十万犬目张开彼城

自丛生的芦苇朝忘川闪烁

你到此岸已经多年

坐于石上,想象那尾

横躺的船

每夜,天犬都会让华灯满城

十万犬目令你惊心

坐在风中

你周遭的芦苇高于星空

(1984)

黑背鸦之夜

黑背鸦忧伤夜晚直立。有多少夜

多少夜晚

你读几首深冬的诗,看黑背鸦起舞

听声音铁片划破了冰海

在它翼间,白色斑点,星光和石头

冰下你触及初生的鱼

黑背鸦起舞,忧伤直立。有多少夜晚

你也去写深冬的诗

某一天越过封冻的海

黑背鸦终于落到灯前

它亲切,兴奋,就像一个人

离家多年……突然回来了

(1985)

纸鹤

要让纸鹤掠过山梁,要让它们双眼酸痛

并且听它们沙沙尖叫

要让纸鹤认清海流,透过南风

岛屿入夜比水更蓝

初月一片映进了杯盏

你从中午就已经看海

命令每一只纸鹤飞舞

在堤坝上,旅馆红色的弦歌声里

你听不清几句低语喃喃

要让这喃喃也成为诗章,就像纸鹤

翅膀平直滑向头顶

要让节奏刀一样掠过

或如纸鹤

墨血一腔落进了杯盏

(1985)

诗人蒲宁在巴黎过冬

冬季温暖地漂浮在河上

夹竹桃鱼群缀满了枝头

它们的影子纤细到迷乱

像手指翻动无限的票据

当我面向街景的时候

黑头发爱神变幻的鱼形

更向我闪耀,在一幢

尘封的塔楼顶端

我的阳光是我的梦境

干燥的河滩,几块冰融入

两个男人忍耐于垂钓

身旁是一架白色的帐篷

我很难看清自己的影子

在白天,我是名叫蒲宁的

诗人;在夜晚,在深睡里

我可能是一场大雪,或是

瓦上的一角晴天

(1985)

佛法僧

鸣啭的佛法僧停在山前

纯净而平稳,这些会翻飞的鸟

它们如火星表面假想的河流

蓝光点点映进了初冬

寺院里,两棵银杏招展暮色

招展日影和季节的翼翅

你在风中默坐了多年

遥想火星,喝铁皮罐里的一汪雪水

现在你真的穿过沙漠,站到

岸上,佛法僧们匆匆滑过

像流经枝桠的几声钟响

你抬起头,眼前暗红的便是火星

(1985)

如一根残枝

门外一整夜风声如锯

一整夜薄铁片切割开雨

嘶哑仿佛石头的叫喊

你寻找过水,在干旱的牧场上

翻遍涧底瘦小的黄昏。乱草丛里

几朵枯莲红鸟被惊起

你寻找过水,回头走进了另外一季

街道深埋于滂沱轰鸣

有如沉船,没有人记得它的黑帆

当你想到一夜风雨

只是落叶敲打着时间,你读到的诗

也将凝冷如一根残枝

(1985)

骨灰匣

他被装进木盒子里

他的无视又得以穿越冬季的墙

他甚至看见了消失的风景

十年以前他就老了

他成了一根腐朽的羽毛

像一间空屋和堆在顶楼锈蚀的铁器

下午的阳光映红江面

他坐在窗下,听一群孩子秋天里喧闹

他甚至能分辨夜的深浅

钟声沙沙作响

他的血管一寸寸爆裂

他知道他成了自己的荒地

蒿草没顶,潮湿的石头又冷又硬

他的左边有一束纸花,前面三只

塑料橘子。厮守着纤瘦苍白的

烛火,他重又把死还给了不死

(1985)

垂暮之年

平静的日子,激动人心的日子

在高大的山中和积雪之上

像鹰翅一样纹丝不动,这些日子

山羊和岩浆

冲浪板上的水滴,深草丛中的阳光

月球表面,红色沙漠和

孤旅之夜,一座空寂的

城,书报满地

他变得像一把沉重的椅子

被进进出出的陌生人和空气忽略

低下脑袋,书桌上有一杯浓茶

一只玻璃烟灰缸,半打本子

楼下正在修路

他已经到了垂暮之年

(1985)

塔影

塔影把我们带入盛夏

日出流淌的红色河水引我们远离

一架形同犀鸟的琴,它奏响

歌声催我们泪下如雨

当我们穿越狭窄的街

见下午的太阳刺目如海胆

我们的身姿就融进塔影

就等待下一个清凉的假期

我们让思绪躲避开岩石

躲避开冰冷的火焰和沉默的墙

草丛间,一只蛇蛉展开翼翅

上面浮泛夕光的香气

我们的注目会遇到死亡

会遇到盖过山梁的又一片荒沙

我们听乐曲塔楼上奏响

塔影歌手的黑色河水引我们远离

(1985)

非洲

乞力马扎罗以西,是恐龙的汪洋

始祖鸟的天廷

直升飞机的道路和

黑孩子的沙漠

排满洼地的红色陶罐

它们开裂

骄阳下盛不住正午的清水

石缝里不再有草的气息

不再有阴影和软体动物

暮色之间,老人像科拉琴被饥饿演奏

被兀鹰和夜之巨蜥遗弃

一个久居月下的酋长

双眉低垂

生殖器干瘪像一条简讯

整整三年,卡车如犀牛尘土里撕咬

他们等一片带雨的天空

(1985)

起身

清晨也是欲望苏醒的时刻

是饥饿之鸟飞离峭壁的时刻

是想晒太阳之鸟飞离峭壁的时刻

也是寻找幸福之鸟飞离峭壁的时刻

清晨也是精神抖擞之树

开满蓝花的时刻,在心的航空港

血液之旗升上顶端,一架飞机划开了云天

清晨也是雄心勃勃之日跃出大坝的时刻

等到我终于穿好了衣服,窗下能听见

鱼群歌唱,也能看到上学的孩子

(1985)

点灯

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让他们看看

海的姿态,让他们看看古代的鱼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亮光

一盏高举在山上的灯

灯也该点到江水里去,让他们看看

活着的鱼,让他们看看无声的海

也应该让他们看看落日

一只火鸟从树林腾起

点灯。当我用手去阻挡北风

当我站到了峡谷之间

我想他们会向我围拢

会来看我灯一样的语言

(1985)

雨中的马

黑暗里顺手拿一件乐器。黑暗里稳坐

马的声音自尽头而来

雨中的马

这乐器陈旧,点点闪亮

像马鼻子上的红色雀斑,闪亮

像树的尽头木芙蓉初放

惊起了几只灰知更鸟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像乐器在手

像木芙蓉开放在温馨的夜晚

走廊尽头

我稳坐有如雨下了一天

我稳坐有如花开了一夜

雨中的马

雨中的马也注定要奔出我的记忆

我拿过乐器

顺手奏出了想唱的歌

(1985)

汽车出山

汽车出山,热空气上升

在那些黑石块生长的年代

是否也有俯瞰的

鹰,被蛇吸引

直冲进海

如今这汽车远离了飞鸟

司机有急事

把车开得像跳跃的雄獐

在那些蛇颈龙横渡的年代

是否也有警惕的

眼,盯紧猎物

等待枪响

一个夜晚

再一个夜晚

另一个夜晚稳坐在树下

我是否又回想出山的汽车

(1985)

一江渔火

应该去领受入夜的石头。在江里

这石头白

冰冷而沉重

比它更平静,如林中浆果不为人知

当车过铁桥

一江渔火在黑暗里闪现

过道上,那些陌生的脸

那些阴沉的脸。当车过铁桥

一江渔火在黑暗里闪现

此刻

此刻假如有一只鸟

火红的大鸟假如这时候撞进车窗

只能是我。我会喊出它的名字

(1985)

车停蚌埠站,想起跟死有关的事情

太阳照耀另一些人

另一些杯子,另一些手

我的列车停进了黑夜

我在暗处

我知道自己有多么阴沉

那堵墙也在自我的黑夜

墙下是草,昆虫闪亮

再往下,就能找到海的印迹

海退尽时

离今天何止几十万年

我想此刻迈出车门

穿过铁路,翻越那堵墙

等到弄清了死亡的真相

我再返回

尽管车可能就要开走

(1985)

七月二十五日在青城山的浓荫里

群山都朝向同一片阳光

看这些山脊打树丛里露出

瘦而干枯,这些石头小马会

奔进深海。跟影子相隔

江又已经在云层下涨满

两根原木热切地交谈

激流里,它们像两根钢针闪亮

对着初月,群山转折

蓝烟从深谷直漫上树梢

这些树梢紧贴岩石

似乎根本经不起风

似乎每一回都被雨打烂

都被晴夜照成了火把

入夏我听着蝉唱一片

浓荫之下,我更去听寂静

如水滴穿石

如风吹山阴道

五色花飘落

路过凉亭,我向卖茶的

要一些松果

还向他打听了山的年龄

(1985)

独坐载酒亭。我们该怎样去读古诗

江面上雾锁孤帆。清晨入寺

红色的大石头潮湿而饱满

像秋染霜叶,风吹花落

像知更鸟停进阴影之手

这些都可能是他的诗句

在宋朝:海落见山石

一个枯水季节,尘昏市楼

而我经历了一夜大雨

红石块上,绿叶像无数垂死的

鱼,被天气浸泡得又肥又鲜

树皮这时候依然粗糙

漂在池上,什么也不像

隔江望过去,中午的载酒亭

依山静坐,我在其中

见江心有一群撕咬的猛禽

翼翅如刀

我们也得有

刀一样的想法。在载酒亭

他的诗句差不多失效

独坐里,我们也得用

自己的眼睛,看山高月小

(1985)

在山中一个小站等车

山那边一片八月的安宁。树冠倾斜

虫声不断,少有人迹

在它下面,盛夏的河流平静

狭窄,石头干瘦

如白色的马群

河床引铁路伸进了黑夜

我已经扔开破碎的导游图

这一带苍茫的山

丛林、寺庙、熟识的浓荫和

一带红墙我也将抛下

现在,当我又在暮色里驻足

我看到,河对岸一只黑蜘蛛

飘来,它的网宽大,结实又明亮

(1985)

途中读古诗

手在寂寞里向下一翻

手又像枫叶

贴紧几个多事之秋

雨打纸上跳动的字迹

这趟慢车空空荡荡

仅仅运载着

一个旅人,我

听着风,在深谷里

秋月敲打一轮秋月

秋月敲打河滩的积水

不只一遍

我读那些诗。树下

窗前,墨黑的湖

寂寞里我想再看看

他们。喝醉了他们就

舌苔发苦,就躺在

石头上侧听秋之声

他们的寂寞也像秋月

我一翻手,合上了书卷

(1985)

从树的根部进入并生长。有如灯盏

军舰鸟们成熟的喉囊倾斜着入海

海,海峡,鱼和水草的天青色姓名

我们周遭的冷风是光

是秋光和众星敲打树冠的光

树皮粗砺,我们在它覆盖下生长

尔后我们将引导着它。这些树苍老

白,阴影已喑哑,默对着

翅膀狭长的军舰鸟之月。我们引导

树进入海。海,海峡

鱼和水草的天青色姓名

树的周遭有寒冷的光,有秋光和

众星敲打思想的光

树皮粗砺,我们的灯盏在前面照亮

(1985)

枕席间舒展一些夜晚

手臂柔韧,双鸟对月

秋荫里我听见虫声闪烁

另一些夜晚,但已是盛夏

枕席间仍有赤裸的

睡莲。一个黎明

哦一个黎明

一个被愿望雕刻的黎明

雨在庭院里等我吟唱

(1986)

途径

走过这样的途径,黑色雨伞的落日

也走过这样的途径

城堡之下,夜宴之中

点亮每一根蜡烛的时刻

当然也走过这样的途径

钟和堤坝的途径,沙岸以左

肉的风帆大张开盛夏

秋天有其悠远的途径,成熟的乳房

黄昏的塔,一连两个月

晴朗的天气。在秋天

我也走过这样的途径

阴影倾斜的街,鸥鸟之海

等待下一次积雪的山梁

这样的途径伸进了夜色

读完一本书,又听见虫鸣

(1986)

进来

冬天里写成的一首诗

映在墙上的一个阴影

要么是水,要么

奔马,驰出林带

偶然见到的一块圆石

要么是远古寂静的山

要么月照,溪涧苍白

几种松枝几个黎明

茅草屋顶被雪压垮

同样时刻,你走进来

你走进来,赤裸,僵硬

(1986)

黄昏

黄昏会安宁到怎样的程度

倾斜的河滩,入夜的风

几块你可以坐卧的石头

和一只羽翼丰盛的鸟

你的茅舍就这样搭起

一面窗对山

一面窗能看见初月上升

门前是近于荒芜的牧场

站在困乏里睡觉的马

看上去像几棵秋天的树

你想起那时候

你在城里,另一个黄昏

疾驰的汽车碾过你身旁

(1986)

鹰在山前寻找居所

明亮的黄昏

一场雨到来

写好的诗句被迅速推翻

它的翎毛,潮湿的

翎毛伸进了老城

瘦小的街,枯竭的井

几家店铺在雨中关门

在雨中栖息

鹰的形象比黄昏更明亮

金属的声音,犀利的趾爪

塔楼上它掀动阴暗的双翼

鹰也在雨中造就了诗

在拐角之上,老城的春天

在黑夜将消息传递的时刻

鹰也在一个大梦里低回

到山前去寻找最后的居所

(1986)

在旅顺

王红公,爬山的老手

另一个名字:雷克思洛斯

我见过你所歌唱的美景

大气在飘荡,蓝光划破

山流进深海像鱼的脊背

落日以前

我向她讲述你的诗篇

你写每一堵夏季的山脉

鲜红一大片

把几条溪涧映衬得更美

鸟被风托起

去细察建造在谷底的城

那些细街早已经废弃

而你描绘的爬山新手

姿态稳健

让我想到了我的旅伴

她站在一座旧炮台前

把黑色的陈迹指点给我

鸥鸟在山外

我让她回看

夕阳下的古旅顺海如打碎的

镜子

这样我又提起了你

我念出你那行最好的诗

(1986)

记忆

我退得更远,更靠近

房舍和夜的尽头

一棵种下多年的树

如今已足够黯淡星辰

我把书放在积尘的窗下

我看着她们在夏季里走动

无数裸女,她们的短发

在圆柱之间,像黝黑的

阳光,有如指环

她们走出清凉的甬道

接着又走进古老的暗影

她们的躯体被渐渐遮没

但鬓角仍旧海一样耀眼

我退得更远,能够把

她们的背景也看清

在海岸上方

天空衬着水和飞鸟

把我把她们变成了记忆

(1986)

入梅

同一个梅季,但已经

陈旧,卵石在暗夜

又变得粗糙。在另外的

雨中,在城下那座

幽深的庭院

三只灰雀正好飞临

它们避雨

从卵石路面跃向

黄昏。一盏灯孤寂

雨的姿态在低语的光中

雨的姿态灰雀般躲闪

这样的诗句更吸引我

天寒岁晚,山的鬓发间

簪满了狐狸,这样的诗句

灯下像避雨的灰雀跳开

我打开屋门

看见卵石上几滴雨跳开

(1986)

残年

黑暗里会有人把句子点燃

黑暗并且在大雨之下

会有人去点燃

只言片语,会有人喃喃

低声用诗章安度残年

在青瓦下,在空旷的室内

会有人用灯把意义点燃

会有人惊醒

独自在黑暗里

听风吹雨

独自在窗下

会有人看清点燃的街景

马车驰过,似乎有千年

早已在一片夕照里入海

马车驰过,像字句被点燃

会有人看清死已可期

(1986)

断章

海是青铜入夜的反光

海的蔚蓝,一如我们

血液的蔚蓝,一如苍鹰

它青铜的身影三角帆一样

上溯我们血液的源头

血液也有青铜的反光

它淙淙作响,在我们

石头的体内流淌

在我们体内,血型各异

一如青铜有各种形状

一如青铜的古老和神奇

海变幻姿态

把我们

浸泡,它鱼形的掌心

有结晶的盐和飞翔的鹰

我们的血液也饱含着盐

三角帆折回,落日锈蚀

一如青铜年深月久,一如

退潮,鹰突然跌落

石头上泛起血光一片

(1986)

诗章

这是清凉的芦席,这是清凉的水

这是粗糙的太阳

户外浩大的太阳

这是我的居所,半个夏天的居所

这是我的诗章

供你诵读的诗章

这是街口,光滑的汽车,湿润的面容

如同黑色卵石的季节

这是鸣蝉高唱的树木

下午的余荫,耀眼的玻璃,这是

遮挡艳阳的屋檐,灿烂的

鲨鱼,归帆的姿态

这是帷幕背后的裸体,黯淡的短发

黄金的左腿

一群雨燕向街心聚拢

这是出门看海的日子,独坐的日子

低语的日子,这是

芦席清凉的日子,海

就在手中,背后的墙上显现出诗章

(1986)

日记

海蜇有一副玻璃的长相。这跟水

相似,跟入夏的心境正相仿佛

今天我穿过大半座城市

我去找你。你的房舍更接近海

沿一堵墙——我是说沿着

石砌的堤坝,我去注目拍岸的

浪,听鱼的声音来自

海沟,或许来自水底的洞穴

我一路步行先去了码头,然后

折回,敲你的房门。下午的

亮光透进板壁,跟水相似

如玻璃海蜇,正符合我们

入夏的心境。而我在天将傍晚

告别,返程不再经过那码头

落日以前,海被映照得更加

明亮,海蜇有一副玻璃的长相

(1986)

枝条

我为之歌唱的枝条

那曾经舍弃的枝条

新鲜的雨和黑色的枝条

它重又摇曳,在这个夜晚

闪亮的雨像蝴蝶繁忙

像枝条在窗前反复的阴影

它伸进风,被车灯照亮

似乎已不仅是奇怪的鸟

黑色的枝条更加坚硬

似乎也不仅是粗糙的铁

不仅是趾爪,或柔韧的手

它在雨夜倒映上板壁

被海和石头的马鬃浸洗

黑色的枝条更有生气

仿佛撞开坚冰的鱼

和一个来自沉寂的人

他穿过廊道,拐向暗街

被身后刺目的光芒横扫

黑色的枝条雨夜孤独

它绽放的花朵

让我又一次为之歌唱

(1986)

寂寞也一样

我已经经历了眼下的一切

尘土凝结,海水退尽

大陆生成

一些鱼我曾在石头里见过

变化成飞鸟,打空中跌落

冬夜紧接着另一种死亡

光被筛选,在蝉翼之下

细小的光斑混杂暗影

面对无法照彻的黑铁

白天我在阴翳之中,背后是

墙,面前一片耀眼的盛夏

街对面,木头长椅被太阳抽打

油漆剥落,枝条开裂

像烂入骨髓的一头豹子

我知道我难以定义生命,寂寞

也一样。木头经历的其实更多

它们将再次进入死亡

被时间的刀斧砍伐得更碎

(1986)

砍瓜切菜

我这样安度眼前的一天

把清水盛满

看汽车鲜红,鲜红地爬上了

防波石堤

一整天我不去动那些簿册

钢笔,橡皮

昨天写到一半的诗

我让它们在海光里度日

在寂静里生长成

歌唱的树

我砍瓜切菜,等黑暗落下

几只水鸟会飞得更低

它们比岸上的汽车更稳

更快地从一片灯影里穿过

(1986)

风和银

平底船,骑上鱼背

风和银

映满了绿窗

那精美乏味的意象派之诗

像这个黄昏

像这个黄昏的

一场电影

女演员。灯笼裤。风和银

当有人斜穿广场

到临湖的博物馆二楼

那松花笺轻薄

正翻到这一页

(1986)

夏日之光

光也是一种生长的植物,被雨浇淋

入夜后开放成

我们的梦境

光也像每一棵芬芳的树,将风收敛

让我们在它的余荫里

成眠

今晚我说的是夏日之光

雨已经平静

窗上有一盆新鲜的石竹

有低声的话语,和几个看完球赛的姑娘

屋宇之下

她们把双手伸进了夏天

她们去抚弄喧响的光,像抚弄枝叶

或者把花朵

安放在枕边

她们的躯体也像是光,润滑而黝黑

在盛夏的寂静里把我们

吸引

(1986)

鹳鸟

我把一盏灯高举过树冠

灯光寂寞,大石头悲恸

谁在河上浸洗着衣衫

沉闷地敲打

冬天远在千里之外

我的灯平稳,锋利

如刀片,寒冷如河底

蓝色的鱼。我听见了

风吹鹳鸟的声音

风吹鹳鸟,又一次

石头的眼泪坚硬而粗糙

鹳鸟穿透平静的初月

向灯聚拢

自一片喧响的星辰而来

鹳鸟招展,落下

如去年的雪

自大石头悲恸的寂寞而来

它将栖息。我的灯收缩

夜露似乎打湿了亮光

鹳鸟传递黑暗的话语

摇晃如玉簪花,如手中

孤灯曛晦地开放

它的翎羽比初月更白

它在风中谈论着什么

举灯映照

我的四肢已经僵硬

(1986)

一路走来

一路走来,我划开沉静

我听着雁声飞渡白昼

雁声远来,落入深井

深井枯涸已经有多年

芦苇在对岸纷扬如雪

有人把鮰鱼放进了水槽

石头水槽,鮰鱼折还

鳞片闪闪像正午寂然

我伸手过去,划开了沉静

平底船就像喑哑的琴

雁的叫喊,光浮出水面

返回可能更接近幸福

(1986)

传灯

黄昏已成幽暝,歌唱进入

生命。我们有令飞鸟

吃惊的白昼,就一定有

让星光照彻板壁的夜

声音在枝叶间构成梦境

打开黑暗之门的梦境

歌唱进入记忆的梦境

那时候他同样描绘梦境

八月到来,赤杨树上涨

城市如一匹新生的马儿

街巷铺石耸动热空气

他涉水而过

融解于黑暗

他见过杀声古怪地升起

那时候歌唱也进入生命

他一再涉水,一再融解

让死亡开放平凡的花朵

他有被时间磨砺的语言

也同样有,汇聚成亮光的

蓝色记忆。俯身向下

梦境里他把灯传递给我们

(1986)

偶然说起

老式汽车的乌鸦姿态,老式人物的

圆形眼镜

电文,纸,黄铜钥匙

几本旧书脊背烫金,细小的字句

描绘月亮。铁桥伸展,在更早的年代

我努力猜测水流的方向

江堤之上,我开始了秋天的

另一种触摸:细沙的腰肢

玉簪花之乳,锁眼正被我慢慢打开

我生于荒凉的一九六一。我见过梦境

在水面徐行。我偶然说起

我细察记忆和感情的纹理

(1986)

秋天说梦

坐在窗畔难以感知河流的存在

黄昏渐暗,雨落在树上

埋头于书本难以感知

秋天的到来

一匹奔马从时间驰开

夜晚的城市又变得干燥

影子重重叠叠

车灯闪闪烁烁

月光留连于花园

我被同一本旧书吸引

每夜都梦见相似的面容

她的嘴唇像她的鲜血夹竹桃开放

夹竹桃俯首在一堵墙下

像她的鲜血

我每夜梦见她的厅堂

夹竹桃凋落

坐在窗畔看时间留连

难以感知河流的存在

(1986)

在一条街上

从早到晚,雨燕的身姿不断伸展

翅膀张开像江上的铁桥

从一条街到另外一条街

从一条街到另外一条街

我走过坡道,拐向堤坝

每一片风景都同样陌生

他们穿着红色的衬衫

到高墙之下低语、沉默

黑河,旧船坞,沉默的声音和

古老的声音。现在我走进

第三百条街

出轨的废车厢在它的尽头

我拍拍双手,看黄昏转暗

在锈蚀的车头跟秋天之间

我知道一切都想要歌唱

(1986)

黑暗之家

秋光深处是一座仓库

黝黑的河流

沉船已成鱼群的家

寂寞尘封的长窗以外

秋天的人们在桥上停留

仓库已经只剩下空旷

比河上的风景还要空旷

我拍打墙壁,击掌高叫

蝙蝠像灰尘从回音里掉落

黝黑的河流切开都市

两岸的光芒形成了黄昏

我穿越陋巷,迷失进仓库

那些鱼群逆流折回

进入的也会是同样的黑暗

(1986)

姓名

新鲜的三角洲形成于风中

寂静之旗猎猎而过

我记忆之中的姓名

我喉舌之上的姓名

它如同晨雾里坚挺的大鸟,飞翔

划破,像新鲜的三角洲形成于风中

这样的姓名被我刻画,在岩石之手和

庭院深处。这样的姓名被写在水上

流沙上,在梦幻之狐的细腰一侧

我被这秋天的旗帜包围

往昔之树的余荫深沉

我翻看诗篇,细读佳句

最后的果实液汁饱满。我独处一室

或推门看山。我听见有谁在喊我的姓名

(1986)

更早的诗人们

伸手可及的地方,是音乐

他们的膝盖都变成了石头

粗糙,坚硬

而一场雨明亮如一场大火

当雨熄灭,两边的落叶

如伸手可及的黄金庙宇

更早的诗人们趺坐其中

像秋天的光

在临水塔楼下静静停泊

更早的诗人们醉心棋艺

用心厮杀,在伸手可及的

白天和黑夜。他们的膝盖

如石头波浪,翻卷起来

拍打秋天雨后的街景

更早的诗人们俯身向下

黑暗也一样伸手可及

(1986)

秋雨夜过墓地

一个下雨的夜晚

一座蓝色的庭院

一间阴翳的厅堂

汽车的声音缓缓而去

说话的声音

刚刚熄灭的音乐

我经过你们。我坐在

秋天的大客车前座

我的诗跟四周一样沉静

那些脸似乎在黑暗里飘浮

我见过的死者,我听说过的

死者,他们在空旷的尽头会面

哑然失笑,谈论着各自奇异的生活

有一天我也将被雨浇淋,穿过庭院

摸索上楼梯。我推门进入厅堂的时候

说话声戛然,音乐凝冻,弗朗茨

卡夫卡伸手过来,想不起是否曾跟我相识

(1986)

冬天临近

汽车越过山巅,融化进空无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

司机的双眼凹陷,两盏小灯在隧道里跳荡

我们被黑暗挤压的身体开始放松

我们已度过了一个冬天

回头再看,山的阴影仍然在伸展

这首诗并不到此为止,另外的冬天

又已经临近。我坐在江边

看深秋的鸥鸟。我的手触摸过生命的胎记

这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树停住脚步

山也会等待,风,流水,越来越黑暗的

年纪,它们都面临

同一个冬天,死亡和胎记在相互追逐

(1986)

第一场雪

砌成白色的石头堤坝

它曾经是月光的墙

我的窗框已经充满

我的愿望在更远的街上

当我起身,出门

走过灰色的工商银行

第一场冬雪就已经落下

山翠绿得像一架鸣响的

古筝,被骄阳映照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现在这堵墙被汽车遮挡。墙的

背后,鸥鸟因寒冷贴水飞行

汽笛在乱雪弥漫里鸣响

同样久远的事情在发生

我站在银行的玻璃门外

看不到堤坝,却想起了一个

北国的女儿

她背靠冬天的一大片晴空

胸前明晃晃,对海峡赤裸

(1986)

买回一本有关六朝文人的书

从城市坡道上步行回家

我的手触摸到松树树梢

在寒冷的夜晚树梢会

弯曲,成为黑暗

让星辰照耀

不必俯身,我可以看清楚石头的居所

河流在暗影里像一柄斧子

我经过天文台的半圆形山丘

迎面进入了冬天的太阳

嵇康的飞翔之态

左思对刺客的吟咏

他们的悲凉远胜于我

澄澈的中午也看见星辰

人死了多年

水依旧明亮

(1986)

背景

以一种愿望为背景

在一个幻远空阔的日子

那想要移居的上了路

那想要移居的会有所见识

海被暮钟推向无限

先知的眼眶

镶嵌两枚细致的玄武石

以一种思索为背景

那想要移居的上了路

一管由象牙做成的短笛

像一条可以导航的鱼

用声音的鳞片反映时间

年老的智者伫足集市

在出售忍冬的那个街角

默诵纪元前先知的话语

以一种记忆为背景

在海光自玉米地上升的日子

那想要移居的上了路

细小的音乐滑过水面

像太阳的阴影

飞渡一重又一重大海

把黄金带给了另半个橘子

而嘴唇开启的花园里

这时正好有一株菩提

有一个导师

在露水的石凳上直坐到天明

(1987)

醒来

多少个夏天过去以后

记忆要收缩。我从南方的

星下醒来,要再次倾听

石头网罗捕物的声音

树的亮光要重新喧响,穿过

弯曲成圆的走廊,为死亡提供

又一个反证。水鸟翻越大麦的高坡

要栖于同一片因枝条柔韧而翻卷的海

多少个秋天到来的时候,落帆的太阳

要沉入梦境,当细沙把月下的

窗棂淹埋,我走出露水和

睡眠的庭院,要去看一尾逃脱的鱼

(1987)

北方

北方的孤城把黄昏守望

一座白而寂寞的旅馆

一条树影延伸的街

和容纳了九颗月亮的车站

那高飞于大石头之上的雨燕

左侧的灰眼睛能看得更远

在被风拨开的亮光底下

悲恸的大海拍打着陆地

跟鸟儿滑翔的方向相反

有一次慢车经过了我们

车厢里昏暗

没有人,旧式收音机

在播放舞曲

这次车去一个更北的终点

它的笛鸣

让我们要凭窗远眺它多年

我们用更多的时间看海

从夏季的最后一夜

散步进秋天

反复念诵着同一段祝祷

我们有那么多晦暗的想法

为什么就不能有

清澈地刻画出风景的音乐

和沉默之后的几句低语

(1987)

俯身

昔日的阴影覆盖着,在八月的北方

我俯身察看翻倒的枯树,听见一只鸟

自天廷最高处为生命歌唱

用去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走出城门,穿过

吮吸太阳奶汁的花园,云影之下的

大开阔地,和两山之间矮小的凉棚

我俯身察看翻倒的枯树

它横陈于干涸的河床里,如同一根牛的胫骨

是谁曾经歌唱过它?在夏季的一场豪雨之后

声音跟鸟儿一样嘶哑

是谁曾经经过了这里?走上石头的防波堤坝

把最旺盛的生命,赋予绿海中新生的枝条

而昔日的阴影覆盖着

在八月的北方

叶脉奔走的每一声喧哗都提醒我

我裂开的嘴唇粘满砂粒

我俯身察看翻倒的枯树

(1987)

黎明

鹳鸟在更高的地方筑巢

兀立,把黄昏俯瞰,并且等待

一颗星落下

黎明到来时

年轻的鹳鸟在更高的地方

伸展自己,进行纯正庄严的交配

而它们栖息的树枝底下

那淡青的海岬

把玻璃塔楼的细小阴影传递给水藻

同时放送最早的哨兵

一只双眼凹陷的幼鹰

和日出以前的几声钟响

就这样一个歌手醒来

一个歌手吟唱

当黎明像一只明亮的柑桔被夜色掰开

一个歌手会发现

无言的夏季已进入血液

(1987)

风景

音乐被用来描绘风景。我们的汽车

急驰、跳跃

(正当夏季如一株绿草)

我们在明净的上午倾听,回看,沉默

并用手指点,一匹灰色的小公马

在北方牧场的云影里打滚

露滴朝向太阳的树枝连成了一片

向海伸展,又阻隔海

我们能看见蓝色的反光浮现空中

澄澈,耀眼,令乡村的大海在声音里升华

我们的汽车拐向山口,通过一条河

驰进了更加寂静的阴影

(1987)

诗歌

意义抽取玻璃,在石头和雪的季节

那容易破碎的明亮成分汇聚在一起

从一只手传向另一只手。它变得圆润

凛冽,一点点发烫,如冬天的太阳

在我们街口,如钟声里到来了

一个僧侣,穿过门廊,默诵着祷文

盛夏的诗歌是另一回事,另一颗太阳

任我们畅饮的另一个白昼。当我们进入

看见;当我们泪下如雨或高声赞叹

我们面前的阴影竖起,风成为狂暴

鱼群和水光要同时退缩,而一个章句

通体辉煌,在厅堂的大理石拱顶显现

并且她突然向我们微笑,如一片玄鸟

奏鸣的海。我们将因她而居于室内

趺坐在树下,触摸盛水的水晶杯盏

我们将因她而有一盏灯,有安宁和温暖

有意志的黄金,爱的旗帜,声音构筑的

屋宇和天穹。当我们走到旷野最中心

世界旋转,我们又重新降生在风中

(1987)

古瓮(一)

有一只陶罐在两重大海以外的院落里

那儿黄昏临近,飞鸟落下,尾部椭圆的

帆船回还。白昼晴朗的神话时代已告结束

只是在黑底的图案上

头盔耀眼的英雄才永存,手把酒浆和

狮子金盾,身披蛇形花纹的战袍

有一只陶罐在两重大海以外的院落里

那儿太阳沉沦,被世界捡起

梦醒的众鸟重组歌队,围绕同一树昨夜星光

(1988)

古瓮(二)

梦给了生命双倍的时间

而一行诗,也把永恒与偶然连接

他们白色的形象出现

在双耳酒杯漆黑的釉上

有如星宿,在透彻的夜空

他们聚会于同一个夜晚,空气颤栗

槐花繁盛,月光清明的胸饰后面

跳动着金属响亮的心

他们聚会,在人的梦之上。他们也会用

凡俗的目光,看一头骡子走进大雾

(1988)

防波石堤

六七只水鸟聚于冰上。浮冰

解冻的一季。沿着堤坝有几堆营火

火畔一个人

读他的典籍

以时日起誓,以黎明起誓

渡河的契机就在眼前。他听见

更多的鸟儿随风潜入,盘旋,舞蹈

栖落,像到来的花瓣

依据火焰抵抗着残冬

火畔一个人,读他的典籍

以时日起誓,以黎明起誓

一个人攀上防波石堤。他注目词语,榉树

闪长岩的指向和水鸟暗示的彼岸的灯

他以手试水,以愿望先导

以一切数目起誓,以消逝的黑夜起誓

(1989)

懊悔于恨

青年出家人夜半到达

觉悟的诗,本然之河

唯一的水流供养着月亮

青年出家人推门入寺

战后。初春。银色的

雾汽上升到树冠

尘埃被拒,明灯初照

青年出家人风中缄默

一领僧袍,要迎他入内

晨钟接暮鼓缓慢又激越

收回季节四散的声音

青年出家人挥帚扫洒

用一把快刀砍瓜切菜

当白腰雨燕们聚于堂上

他仿佛躲避了自身的风雨

他真的躲避了自身的风雨

战后。初春。河以及诗

青年出家人一隅侧立

白内障师父,废弃之书

青年出家人懊悔于恨

一领僧袍,要由他传承

(1989)

诗人春起吟咏

火焰向上的杜鹃正红,盐粒开始溶于河水

马车夫的小女儿,估衣商的小女儿

她们拐向诗篇和我

幻想的诗篇上升的火焰

太阳照耀和遗弃的女儿,她率领五月

拐向了我,她唤起明黄和金黄的葵花

母亲的市镇门户大开

母亲的窗口灯光在收缩

我凭着激情幽闭于中心,我看见他们

在我的河上

黑色的洪钟跟随落日

命令赤裸的姑娘们出浴。鹳鸟飞过

石头城垛,腰肢柔韧的诗神上升

腰肢柔韧的诗神又抚慰

琴声扩展茫茫黑夜

琴声扩展黎明和清晨,我的激情

凝结于幽闭。诗篇燃烧上午的

宁静,母亲的市镇

门户大开

管风琴师的小女儿,河流春天风景的新娘

她们拐向太阳和我,她们银色的火焰在歌唱

(1989)

铁桥

皮包骨头的一夜已流逝。沿着黑河

鳕鱼露出白色的鳞

水草。尾翼。开花的乳房

那细瘦的人儿歌唱过

那细瘦的人儿歌唱过,骑车飞掠

或伫足凝望

细瘦的人儿呕心沥血

变成了风景多余的部分

变成了风景多余的部分,细瘦的人儿

铁桥上迷失

鳕鱼隐藏词语的梦境

黑河爱上了诗篇的光

黑河爱上了诗篇的光,开花的乳房

黄昏里重现

星宿合唱团汇聚于铁桥

那细瘦的人儿又得以返回

那细瘦的人儿又得以返回

以手触摸,用嘴亲吻

开花的乳房铁桥上狂奔

皮包骨头的一夜已流逝

(1989)

码头

码头空旷的又一个黄昏

什么样的落日平息了声音

什么样的鸥鸟向你祝愿

写在天上的青铜,舞蹈食盐和词

他会在另一座码头守望

另外的鸥鸟围拢相思

钻石刻画内心的翅膀,在镀银的

日子,传递谁的渴望或拒绝

红色巨轮夜半变色

再次驰离抒情的青春

码头空旷的又一场魔术

什么样的月光映照着你

什么样的恋爱化作春梦

精卫发辫粗大,桌布上面包

打开。他会在另外的早晨看到

什么样的女朋友随太阳上升

(1989)

部落

蓝色恐龙的一季已结束

翼龙飞翔的黄昏在蔓延

黑夜粗砺,植物丰硕

说话的鱼群一天天进化

幸存的潜入最绿的湖底

躲避直升飞机的光芒

乳汁充盈的妇女和橡胶

喂养各自的儿子、情人

以及瞭望和斋戒的酋长

用花环装饰阴茎的少年

他有权听懂史前话语

他有权下湖,访问和祝愿

完美的肩胛朝向二月

完美的仪仗队引导众鸟

蓝色恐龙的一季已结束

幸存的蛇颈龙

在最绿的

湖底等待着死

这时候春风吹遍了部落

族胞们知道,谁会来领唱

(1989)

木匠

歇息时我坐下来卷烟

院落浮阳,栀子花肥艳

直尺边上光滑着木板

鸟儿争鸣,在上午十点

雇主的堂客客堂里搓澡

水汽弥蒙窗户,腰窝和双奶

生辉。墙头上指针迟延、催促

我的手边,有称心的斧锯

在上午十点,鸟儿聚拢

院落里白胶水散布异香

我那小儿子却在乡下

从谷仓出来,正走进亮光

而我闻到了刺鼻的爽身粉

正当我做好春日的镜架

我那小儿子却在乡下,拿一块

玻璃,映照另一个出浴的人

(1989)

废园

风暴到来以前,店铺关门的黄昏

追悔的心情像这座废园

寂寞的女子临窗远眺

她知道那个人

已骑驴进入雨中的剑门

每个夜晚有一次期待。鹰的栖息

瘦小的街景和雷霆之怒

春天的女子在暗影深处

她手边一封信

泛黄了灯光

这时候一匹马突围又突围,有如

羽箭,从驿站向下一个驿站

飞射——它想要击中那

缟素的心——在黄昏过后

被传递的词章已扩散开来

她甚至分辩了最弱的音节,这

废园的耳朵,这废园的相思

她唱和的笔端伴以残酒

她知道那个人在同样的灯下

在倾听同样的风暴灌满

(1989)

金顶

雪山最为宁静的高处

那被人称作天堂的集市

花朵是火焰的阴唇和嘴唇

沉思默想的菩提已充满

谁的手一翻,手指轻弹

智慧的微笑在春天被领悟

出门的黄金眼睑的女儿

顺着坡道接近了正午

她驻足、侧耳,她听懂了

太阳无声的训诫

身影收缩成圆满的一轮

她周围的雪山生长、凋谢

银色的屋顶。飞鸟。光

花朵是火焰的阴唇和嘴唇

蜥蜴们等待炼金的夏季

雪山最为宁静的高处

天堂的女儿到达了正午

那作为背景的钟声传诵

那作为文字的苍鹰长鸣

谁的心安详、洞明

并为她打开了第一扇门

(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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