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19日 阴雨
昨日去枣园,一直在下雨,差不多算中雨了。据当地人说,这样大的雨,在延安很少见。去时乘8路车,每人一元。枣园距延安市区大概有二十多公里,是中央书记处驻地。环境朴素而安静。一个很大的院子。任弼时、朱德、周恩来、毛泽东都住这里。据介绍,当年周恩来的房子常闲着,因为他常驻西安办事处。毛泽东的住处最宽敞,朱德次之。房里悬挂着许多珍贵历史照片。遥想当年,震惊全国、全世界的许多大事、战争,都是在这里喝着小米粥策划发动的,真是难以想象。古来成大事者,大概都会经历艰苦卓绝吧。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或从后人的角度评价一个或一群历史人物,是轻松的。但当年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曾为崇高的理想奋斗过、牺牲过,没人能否认。后人尽可以总结他们的功过得失,但不要轻薄,更没有资格不屑,任何轻薄都是无知和浅薄。总结他们是一项浩大的学术课题,我只能说,他们是一群沉甸甸的人物。
出了枣园,我和永基忽然想住一住窑洞。就在雨中找当地人,被一个农妇带去,看了一处楼房,下头是窑洞式建筑,但已成农家宾馆,每间四十元,气味难闻,已全然没有农家之清新。关键是和当年的窑洞已不是一个样子了。住这样的窑洞就有点做样子了,还不如不住。一连找了几家,都差不多,决定放弃。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已然成大雨。参观的人大多很狼狈,当地人却很高兴。雨在陕北、在延安,都是好东西。本想到附近农田走走看看的,这下不行了,浑身已经淋湿。先在一棵大树下避雨,现在也已无用了,树下和外头一样大。树下一个卖黄瓜的农妇,披着一块塑料布,头戴一顶草帽,黄瓜是刚摘来的,还带着花刺,新鲜得让人眼馋。我们买了几根黄瓜,上头还沾着泥水。农妇去饭店借水洗了洗拿来,我们就站在树下吃起来。口感很好,又脆又甜。大雨已淋得我们像落汤鸡,浑身发冷,牙巴骨打颤。农妇有些不忍,说你们去饭店里避避雨吧。我们看了一下附近的饭店,似乎已挤进很多人。算了,反正已经淋湿。这时,跑来一个年轻人到树下躲雨,也已淋得精湿,一把把从脸上捋雨水,发现树下也一样,自嘲地笑了,说一样嘛。听口音像是江苏人,我问他是哪里人?年轻人说他在西安交大读书,江苏小丹阳人,趁暑假来玩玩的。大约半小时后,公交车来了,赶忙上车,回延安。
几日下来,我和永基精打细算,每日吃饭两人也就花三十元左右,每人每天十五元不到。每餐一菜一汤足够,多了就浪费。如此省钱,有时会相视大笑,在家时何曾如此?有时叫两个菜,吃完说:这一顿太奢侈了!
2005年7月20日
昨天从枣园回到延安市区,赶紧换洗衣服,吃了午饭,大睡一觉。今天去宝塔山,本想近距离看看宝塔山,可一问门票,每人41元。40元还要加个1元,不知道怎么算的。两人要82元,想想算了。这几日,吃住省俭,似乎成了习惯,有点舍不得。住在宝塔山下,每天从住处都看得见,中间隔一条延河,几乎伸手可及,上头无非一些人造景点。不看又如何?昨天雨中看枣园,感觉倒是很好。82元门票,让我们有点生气,决定就是不买票。
二人离开大门,沿一条小路往宝塔山走,相信会有小路可以上去。如此心态,二人又觉好笑,像两个逃票的孩子。经过一家农户,问问路径,沿一条山路往上爬,爬了半截,遇到一个陡坡,眼看无法硬上,会有危险,只好又退回山底,沿另一条路继续前行。这时爬山上宝塔山的兴致又没有了,倒想去山后看看农家和窑洞。一条小路绕在半山腰,曲曲折折,并无人迹,一路聊天,不知不觉走了三个多小时,大约有十几里路。下了山,走进一农家小院。小院很漂亮,有几孔窑,还有几间平房,干净,整洁。主人姓朱,女主人姓刘,四十多岁,都在家,热情招呼我们进屋喝茶。走进他们住的窑洞,果然打扫整洁,一切井井有条。里间大炕临窗,还有一些装饰帘子。大炕墙壁上,还挂着一张巨大的装饰纸扇。看得出女主人的生活品位。一问之下,其实女主人并无文化,应当属于乡村特别好强能干的女人。她谈吐得体,体态丰腴,一说话还会脸红。面对我们两个陌生人,一点没觉突兀。大概来延安旅游的人见多了,但走进她家,或许还是头一次。我们喝着茶闲聊,男主人说他在一家批发市场做管理员,一月大概一千六百元,算是可以了。家有一男二女,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是个幸福和睦的大家庭了。
我们想就在这家吃饭,问问他们行不行,两口子欣然答应。女主人立即着手准备饭去了。男主人陪着说话。我们问了些延安现在的生活情况,很快就混得熟了。饭很快好了,荤素两菜,大米饭,吃得很饱。饭后,永基给了二十块钱,对方坚持不收,结果还是给了,尽管少了些。
饭后告辞,继续前行,估计离开延安有二十多里路了,又看了一些窑洞,大多是废弃的。又爬上山去,有些累了。到处无人,却有树林野草,都很茂盛,也显荒凉。正是中午,我们决定小睡一会。看到山壁上有废弃的窑洞,想钻进去睡,走近了才看清,里头已塌掉,这是一座土山,窑洞壁上还有裂缝,只好放弃,退回来选在一棵大槐树下,睡在草地上,各找一块烂砖当枕头,居然睡着了。席地而睡,仿佛回到了童年,心里特别干净单纯。两人感慨,这次旅行,会改变很多人生想法。在城市生活,那么快的节奏,那么多事情,你会觉得什么都重要,但在这棵槐树下的草地上,你发现什么都不重要。
醒来后又在山林里走了好久。这里不是什么景点,树木零乱,杂草横生,还有点阴森。如果跳出个剪径的,还真是有些麻烦。决定回去了。来时不知不觉走那么远,回去还要走这么远,加起有四十多里,有些吃不消了。下山后在路边等,终于打到一辆摩的,才花五元。回到客栈,在公用浴室(也就是有个水龙头的杂物间)洗个澡,换了套衣服,泡一杯清茶,喝一口,真爽。陆永基说,杀一盘?我说,好!摆上围棋,一连杀了数盘。
2005年7月21日 晴
仍在延安。昨日休息。
前晚在延河广场,看到许多人生之乐。三个老汉拉二胡,众人围观。一个卖瓜子的女人,大约三十多岁,放下生意,提着一杆秤,和着二胡伴奏,唱起歌来,有《兰花花》,还有一些其他的流行歌曲,嗓门很高,但有些跑调,大家也不笑话,直为她鼓掌。我和永基围观很久,觉得很好玩,也跟着鼓掌喝彩。这是老百姓真正的自娱自乐。那女人唱毕,发现秤砣不知何时弄丢了,满地寻找,众人大笑。
今天中午去了安塞。安塞是延安下属县,也就几十里路。安塞腰鼓是全国有名的,希望能看到,但到了安塞,却没发现打腰鼓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通,看了一个博物馆,没多少有价值的东西。又看了一个书画展,也是水平一般。到中午吃饭时,看到一个馆子里有卖驴肉的,一时来了兴致。陕北毛驴多,卖驴肉的就应当多,但这些天在延安吃饭光顾省钱了,没怎么注意肉食,也就没发现驴肉。我们有点馋了,商量一下,决定破费吃一次。进了馆子,只要一大盘干切驴肉,大概有二斤,又买一瓶西凤酒,大吃大喝一通,仿佛好汉模样,醉醺醺回延安。
车走半途,距延安还有十几里,看到一个山区小村,很有味道。我提议下车看看,永基正有此意。二人下了车,步入山林,几无人烟。还多是窑洞,门面砌了砖,很是气派,和传统窑洞大不同。信步走去,看到一个老汉,约六十岁模样,上前招呼。老汉看到两个陌生人走来,有些奇怪,但还是热情招呼。我们上前搭话,告诉他是旅游的,随便转转的。老汉招呼我们进家。并无院墙,只是一个破旧的窑洞,还是老式窑洞。里头很乱,当门一个大火炉,上头放了烧水壶,壶早被烟熏成了黑色,正咝咝冒气。里头一盘大炕。一些杂物随便放着。老汉搬了两个小板凳,让我们坐下,说是要烧茶给我们喝。一边闲聊。
老汉说他有二子一女,都结婚了,女儿在外村,很远,儿子住在别处,现在都在外地打工。老伴死七八年了,只他一个人过,清静。我们又问了一些家常话。水烧开了。老汉弯腰屈腿,从炕洞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包茶叶,用塑料布包着,一看都黑了,也不知放了多少年。但一定是老汉的珍藏之物,轻易不肯拿出来泡茶的。他把我们当贵客了。我们不能说这茶叶不能喝了,人家一份盛情,不能推托的。心里还是很感动。老汉泡了两大碗茶,光线暗,看不大清是什么颜色,黑乎乎好像中药一般。端起尝一口,霉味很重,但都强忍着,连说好喝。我问老哥高寿,他说五十四岁,我笑起来,说我得叫你老弟,我比你大几岁呢。他吃一惊,看看我说,不像,不像不像!我们都笑起来。一问之下,这里还属安塞县,就问安塞腰鼓的事。不料老汉神秘一笑,又一次弯腰屈腿,从炕洞里掏出一大包东西,也是用塑料布包着的,取出一看,是一套演出服。我们正纳闷,老汉骄傲起来,说这是我打鼓的服装。二十年前,我参加安塞县腰鼓队,去北京打过腰鼓呢!这下轮到我们吃惊了,原来还真是个人物!我们一夸,老汉又腼腆起来,脸红红的,说我当年不仅腰鼓打得好,民歌也唱得好呢!我们来了兴致,说能不能唱一首给我们听听?老汉搓着手,说唱啥呢?我说当然唱情歌了!老汉说好,清清嗓子,一抬头就唱起来,词听不大清,但那嗓音绝对一流!有点沙哑,有点粗砺,绵长、悠远、深情、饱满、凄凉,和在电影电视上听到的全不是一个味儿。电视上有包装、表演的味道,流畅但不动人。老汉这情歌勾人心魄,听得光想流泪。老汉一连唱了三首,我们完全沉浸在他的歌里。唱完好一会儿,我们才想起鼓掌,热烈鼓掌!这才叫原生态啊!不知是怀念他的妻子,还是想起他年轻时的情人,老汉动了真感情,两眼泪花闪闪。我们被深深感动了。
人啊,只有平凡的地位,没有平凡的人生。其实在茫茫人海中,随便抓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如果足够尊重,如果耐心倾听,他都会告诉你一个动人的故事,甚至一段辉煌的经历。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历史,只是多数人不被人知罢了。
告别老汉,我们千恩万谢,决定步行回延安。近二十里走下来,几乎都在谈这个老人,谈人间,谈社会百相,感慨万端。
2005年7月22日 阴
昨晚又下雨。这几天延安雨水多起来。永基说,我们把江南的多雨带到了陕北。就算是吧。
晚上去附近建设宾馆吃饭,吃了多次了。餐厅在一楼,九张桌子,居然有十三个服务生,全是小姑娘。客人很少,每来一个人,就呼隆围上来,一人拿碗,一人拿筷,一人拿勺,一人提茶水,一人拿杯子,一人拿碟子,一人拿菜单,叽叽喳喳,分外热情。永基却生气了,说怎么这么多人?太没有效率了,在南方,这九张桌子,有三个服务员就够了,又不是高档酒店,不需这么多人的。他这是南方思维。就让喊来经理,当面要教育他一下。不大会儿,经理来了,也是十分热情。永基说,你这么点地方,用不了这么多服务员的,每人一月才二百多元,如果少用一些人,他们工资不就高了吗?经理笑了,说客人你们不懂,这地方就这样,只能吃大锅饭,多用几个人,大家多少都能拿点工钱,不然失业的就多了。听听也有道理。我笑陆永基水土不服,江南那一套在这里不适用,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情况。永基也笑了,说人家给咱上了一课。
2005年7月23日
早起上厕所,要排队,客栈里住了二十多人,连洗脸都要排队。
昨晚和永基去吃饭,多日凑和,肠胃不适,想喝碗粥。在街上找了半天,果然找到一家香港人开的粥斋,有各种粥,果然好吃,一人吃了两碗甜粥,又要一个韭菜盒,一笼蒸包,很可口,花了二十九元,很奢侈了。二人这么一元一元地省,不禁好笑。
陆永基身份证还未到。如果到了,下一站准备去榆林,可以看到明长城,那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
没个安静的环境。想在路上看手写《地母》三部曲最后一卷,题目叫《木城木城》,不知怎样。还没想好,但内容差不多了。为了《地母》三部曲,我从1985年就开始做准备。九十年代,我已陆续完成第一卷《黑蚂蚁蓝眼睛》和第二卷《天地月亮地》。第一卷原名叫《逝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卖得不错,还发现了盗版。第二卷写好,交给了安波舜。安波舜在春风文艺出版社,这是个出版界的能人,文坛很有名气。安到南京来拿第二卷《天地月亮地》,就在宾馆连夜看,很激动,说赵老师能不能把第一卷《逝水》给我看看?我找了一本给他,又是连夜看,一气看完,仍是激动,说赵老师我要把《逝水》重出一次,和第二卷一块出,只是《逝水》要改个名字。我说好,就改成了《黑蚂蚁蓝眼睛》,一二卷同时出版,且又再版一次,各印三万册,也卖得不错。这让我增加了写好第三卷的信心。迟迟不敢动笔,就是怕写坏了。一般三部曲写到最后会塌下来,虎头蛇尾。我这次一定不能塌下来,一定要扬上去。这是我一生最想写的一部作品,一定要把它写得自己满意再出手。
昨晚小虎打来电话。小虎七岁了,很懂事,极为聪明。他是听说爷爷想家了,特意打来电话慰问一下的。一时很感动,这小家伙长大了。小虎是外孙,按老家的规矩应叫我外爷爷,南京叫外公。可这个外字就显得不亲了,平时就让他叫爷爷。这是我的第一个孙辈孩子,看得很重,常逗他玩。我曾为他写过一首打油诗:“紫金山下一声响,冬日无雷费思量。爷爷推窗遥看云,怀中小童放屁忙。”因小虎属虎,我还曾写过一副春联,贴在了他卧室门上,上联是:“此地有虎,尚幼。”下联为:“他年下山,当心。”
早饭后再去爬宝塔山。上次没去成,是因为嫌票价太贵,今天决定逃票,和永基沿另一座山头,从小路爬上去。国外博物馆、公园、景点几乎都是不收票的,在我们国家都变成某些人的私产了,就像宝塔山,既是革命圣地,就应属于全国人民,现在连延安人进去也要收钱。生气。
我们辗转两个小时,终于抵达宝塔山。游人不多,估计也是嫌票价太高。宝塔山始建于唐,重建于宋,也有一千年历史了。塔下有腰鼓、民歌表演,多是些老年人,也有年轻人,生龙活虎。但民歌不如那天在山区窑洞的老汉唱得好。这是表演,没有用心去唱。各买一瓶冰绿茶,慢慢喝,走得实在渴了。
晚上回来,看皇马和北京队足球友谊赛,北京队2∶3落败,有点可惜,两次都是先进球。虽然败了,还是好看。解说员说皇马不可能尽力,屁话,凭皇马这样的大牌球队,在哪里都不想输球。现在的解说员,都自视甚高,知识结构、解说风格比宋世雄那代人大有不同,有长处,但过于自恋,解说自说自话,坐在那里闲聊,眼里没有观众。有时会怀念宋世雄,他会不断报出比赛球队,什么比赛,比赛进程,打开电视,几分钟之内全明白了。老宋有老宋的长处。
对中国足球,一直骂声多,但我一直没有失去信心。在等待比赛的漫长时间里,我都保持愉快的心情,只在比赛输掉时才郁闷一下。而那些对足球悲观的球迷,则永远是郁闷的,气愤的,就很不合算。这么大国家,这么多人口,足球人才很多,关键在组织管理,在教练。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教练太重要了,此外,后备人才太少,是因为中小学几乎没体育课了。我上中学时,当过五年体育委员,所以一直热爱体育运动,也爱看体育节目,打开电视,首先是央视五频道。我上中学时,有一半时间在玩,组织体育活动。全校热火朝天。篮球、足球、乒乓球、田径,几乎每礼拜都有比赛,我在中学时,还拿过乒乓球比赛第三名。那时人人自觉锻炼。现在还有吗?
2005年7月25日 晴
天晴了。昨天去木兰祠。
当地人说花木兰是延安人,万花乡。还是头一次听说。说花木兰是本地人的,全国肯定不止一个地方。这几年争历史名人的很多,不是坏事。每个地方民间传说,都有一定依据,各说各的就是了。
万花乡距延安城三十多里,坐公交车去。有一些后来的建筑,并无特别之处。随便看看转转,十分清静。在一处石鼓桌前坐下闲聊,享受乡间的清新空气,倒也难得。饭后决定走回延安。一路上访问了一些农家。在一处高坡上,排溜有许多人家,只是不大能看到人。爬上土坡,就是一户人家,一条凶猛的大黄狗狂叫起来,直往人扑来。好在是拴着的。这条狗很大,看来平日就凶,说不定咬过人,一般乡下是不拴狗的。我喜欢狗,从小养过很多,还养过大狼狗和真正的猎狗,小时带着抓野兔,一天能抓七八只。
狗正狂叫着,一个女孩子闻声从窑洞里走出来,大约二十多岁,忙着喝住黄狗。看了我们一眼,有点局促,什么也没说,就伸手摘梨。院子里有几棵梨树,挂果很密,大如鸡蛋,还不太熟。就让她不要摘。姑娘说这是夏梨,平时要到中秋才摘,现在也能吃了,有点甜。一时很感动。素不相识,见面就给摘梨吃。又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很热情打招呼,原来是母女俩。见有客人来,很高兴的样子,还有些害羞,特别是姑娘。两手抓几个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姑娘走过去洗梨,才看出她腿有点瘸,不知她遭过什么罪,为她惋惜。我们假装没看见,坐下吃着梨,和母女闲聊。四十多岁的妇人这才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说是旅游的,刚去过木兰祠,一路走来看看乡间风景。妇人笑了,说这有啥好看的,这乡下可没有风景。我说这乡下到处都是风景啊,城里的风景多是人造的,这里都是自然的,好看。娘儿俩都笑了。问起她们家的情况,妇人说她还有个儿子,十八岁了,跟父亲外出打工了,家里就她们娘儿俩看家。我问还要种田吗?妇人说家里本来有十几亩山地,可现在上级不让种庄稼,都栽上树了,每亩田补贴二百斤粮食,也够吃的,就是没钱花。我问总体补贴收入,比过去种庄稼怎么样?她说比不上过去多。不过,现在看看这满山都是树木,青枝绿叶的,还是很开心。过去满山都是黄土坡,刨一下就一股尘土,干得冒烟,现在真是好看多了,你们说这是风景,还真是风景呢!说着又笑。姑娘也笑,就是不说话。闲聊好一阵,吃了几个梨,也不口渴了,临告辞要付钱给她们,妇人却真生气了,说,你们城里人,啥都用钱算呀!是啊,这份善良、热情、真诚,真的不能用钱算,妇人的话让我们脸红。娘儿俩依依不舍,送到高坡沿,走出好远了,回头看,她们还站在那里。
沿山路走了一段,进入一个山凹,一小片平原,玉米长得很旺盛,叶子深绿发黑,估计这样的玉米地,一亩能收上千斤。过了玉米地,是一片西瓜地,有七八亩,全是西瓜,已到了成熟期,满地都是,看着太让人喜欢了。路边树下,一个瓜农正在卖瓜,地上堆了十几个西瓜,有人在路上买了带走,有人就在原地现开了吃。这样的场景不能错过,我们本也走得渴了。走过去问瓜农,这地里瓜也是你的吗?瓜农约五十多岁,说都是我的。我说能到田里自己摘西瓜吗?瓜农说行啊,你随便摘,看中哪个摘哪个,是这啊,你要是自己摘,摘生了你自己负责,也要买的。我说行啊。永基有点没底气,说你懂得生熟吗?别摘生了。我笑道,你放心,这个我是内行。
我的确是内行。在老家丰县时,祖辈都会种西瓜,我爷爷、父亲种的西瓜能排成行。父亲告诉过我,西瓜秧拖开后,用土疙瘩压紧了瓜秧,一是长起来有劲,二是不怕风刮,到第十七片叶子拿住瓜妞,故而西瓜能整齐地排列成行。父亲说“拿住”瓜妞,这个“拿”字用得特别好。“瓜妞”就是小瓜,拟人化的叫法,爱称。这些场景我都见过的。西瓜生熟也特别好辨认,用指头弹敲一下,声音发硬,当当响,无弹性,就是生瓜;声音发闷,有弹性,就是熟瓜。此外,还可以看颜色,色浅则瓜生,色深则是瓜熟。还可以看出西瓜皮的厚薄,声音清脆且瓜屁股圆浅,必定皮薄;如果声音沉闷,瓜屁股深凹,一定是皮厚。我讲给陆永基听,他是无锡城里人,自然不懂,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们两个走进瓜园,一个个滚圆的西瓜真是爱煞人,多年不下地摘西瓜了,那感觉真好。我在瓜丛中挑了两个西瓜摘下,各有七八斤重,其实吃不了,只是眼馋,有点贪了。这瓜太新鲜了,一看就好吃。俗话说,歪瓜正枣,歪瓜是指甜瓜、菜瓜,而西瓜不然,必须是正瓜,瓜形越正越好。
两人抱着西瓜回到了路边,瓜农接过,一边称一边夸,这瓜摘得好,是行家嘛!我就有些小得意,说我还会种西瓜呢。瓜农看看我,不相信似的,说看样子你们像城里人,咋会种瓜?我说我在农村干过,瓜农这才信了。两个西瓜才五块多钱,两人借瓜农一把西瓜刀,砍开就吃,汁水四溅,沙甜可口,一阵大吃。可是太多了,两个瓜各吃一半就吃饱了,可是又舍不得扔,就去附近玉米地撒泡尿,回来接着吃,撑得两人东倒西歪,不能动了,终于吃完。这一顿西瓜真叫过瘾!我和永基像两个孕妇,捧着肚子摇摇晃晃,又上了路。一路又钻了几次玉米地,才稍微轻松一些。一时高兴,两人沿山路大喊:“噢!—噢—!”像两匹野狼,都是西瓜闹的。
回到延安,已天黑了。这一天快活呀!
到了客栈,还得到一个好消息,陆永基补办的身份证寄来了,明天就可以去榆林了。
2005年7月27日
离开家整整二十天了。
昨天早上离开延安,乘火车到榆林。一路上陕北风光无限,黄土高原千沟万壑,植被很好,不断有些大川,川里是绿油油的庄稼,多是玉米,也有大豆。坐在火车上比坐长途汽车舒服多了。
到榆林住金龙宾馆,一个房间一百一十元,带早餐,两个床位,也有卫生间,很好了。午饭后当即逛了市区,感觉比延安大了许多,街道也空阔干净。榆林还有不少古城墙遗存,一段一段的。其中不少是土城墙,居然保存得很有模样,土城墙里夹杂着一些树枝杂物,是当初垒城墙时加固用的。有些地方土城墙有外包砖,但破损严重,感到一种斑驳沧桑之气,估计是明以前的城墙。那些土城墙似乎应当更早。榆林是塞北重镇,当年金戈铁马,不知发生过多少战争,现在有点沉静了,当年可是个热闹去处啊!听说城北有个镇北台,是古长城的一部分,要去看看。
上午九点到城北镇北台,距城四公里,交通很方便。
镇北台东西有长城相连,是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所建。战国时魏、秦、隋、明四代长城皆经过此处,可见历史之久。现在横贯榆林约七百公里的长城,是明成化时修建的,算起来也有五百多年了。
登上镇北台,果然壮观。镇北台很高,要爬很多台阶。镇北台很完整,想是整修过的,不过还好,修旧如旧。站在台上放眼北望,一派塞外风光,隐约能看到毛乌素大沙漠。对塞北这两个字素有好感,是个让人动心、动情、热血沸腾的字眼。有首歌叫《塞北的雪》,很爱听。眼前一派雄浑苍茫,历史上这里是个经常杀戮的地方,多少人在此征战杀伐,当时好像都是不得不杀,不得不战,几百年过去,又觉得毫无意义。但历史又似乎不能这样评价,人们多是活在即时,活在当下,很少有人会想几百年后人们怎么评价。当然也会有这样的人,他们是为青史留名而选择一种生命方式的。当年战死在这里的人何止千万,如今却连一根枯骨都找不到了,他们是谁?他们叫什么?他们有后人吗?他们的后人在哪里?他们还记得有个先人是在这里杀过人又被人杀死的吗?那些死在这里的先人们是为简单的吃饱饭而来吃粮当兵直至战死,还是为了精忠报国、建功立业而来这里征战的?这不是一下能说得清的。但站在镇北台上,我似乎看到了当年残酷的战争场景,也听到了人喊马嘶、金鼓齐鸣的喧嚣。我年轻时做过梦,梦见自己的前世曾是一位青年将军,也是战死沙场的,是这里吗?我腹部的左右两边,有两个对称的窝凹,像是被枪扎过的伤疤,一切仿佛都对应着我的梦境。我当时为什么而战?几百年后战地重游,我的兄弟们在哪里?我的尸骨在哪里?我忽然眼里涌出泪水。那一刻,我不是矫情自恋,也不是脆弱,而是置身这片浸透了血迹的荒原,让我感到了时光的苍茫。一束荒草,一岁一枯荣,经历过多少年月;一把黄土,又经历过多少聚散。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从远古而来,人类也是从远古而来,但世上万物,所为何来?
下了镇北台,决定沿长城走一段。全是土长城,过去想象中高大雄伟,眼前全不是那样子,大部分都已坍塌了,只剩下一些残墙断壁,大部分地方都是触手可及顶部,或者一纵身就能跨上去。当然,我们没有敢跨,怕那些已经松散的长城遗存经不住压力。墙角两边都是塌下的散土,人踩上去也是小心翼翼。散土上零散长些荒草。一条花蛇盘在墙角的草丛里,大概在避暑,我们没敢惊动它。发现一处烽火台,稍高,还能看出它当初的模样,也是土墩,大约七八米高。我们绕着它看,下头有残砖,想来当初也有砖包皮的,只是已经散落了。从乱砖豁口处可以爬上去,四处一片空旷,当初敌情紧急时,在上头放一把火,浓烟直上云霄,很远处可以发现,就知这里战事吃紧,会紧急派来援兵,又是一番厮杀。边关无宁日啊。我们扒扒浮土,想找出一点当年的灰烬,当然是梦想。几百年过去,一切早已烟消云散。但发现浮土下有些土是浅褐色的,想来灰烬已浸入土中,这让我们十分惊喜。
下来烽火台,又走。还是沿着长城走,已不知走了多远,四野不见人影,也没有村庄,只有些零散的小树林,如果从林子里跳出个打劫的,一点也不意外。肚内饥肠辘辘,已到下午一时,不知不觉又走了几个小时,也不知到了哪里,决定找个地方吃饭,便离开长城,踩着荒草往下走,终于发现一条小路,这路上也长着一些荒草,看得出平时少有人迹。往远处看,完全看不到村庄的影子。有些发愁,又走得累了,决定歇一歇,也许能等来人,也好问问路。真是运气不错,等了大约一个小时,远远看到一辆毛驴车正往这来,两人高兴坏了。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个近六十岁的老妇人,坐在毛驴车上赶车,一辆平板车,车上有两个筐,都是空的。我忙上前打招呼,问老人家从哪里来?能不能捎一段路,把我们带到一个有饭店的地方,我们可以付钱。老妇人看到两个陌生人,先是有点警惕,但看我们和善,又听说是外地来旅游的,走迷了路,一时又热情起来,说上车吧,我送你们到一个大路口,有六七里路远,那里可以吃饭。我们千恩万谢,上了车。刚上车,突然接到大女儿允芳电话。这里居然有信号,大约是因平川之地,没有大山。女儿问我在哪?家里一直担心我安全。我说没事,出了长城,刚坐上一辆毛驴车。女儿吃一惊,说你怎么坐的毛驴车?我说这里没有别的车,坐上毛驴车还等了半天呢,又安慰她几句,便挂了。毛驴车走了几公里,果然到一个三岔路口,有公路,有饭店。我们下了车,永基塞给老妇人十块钱。饭店叫“蓬莱仙”,饱吃一顿,又来了精神。在门口发现有长途车,也不知从哪来的?要往哪里开?我说上车!咱们继续往前,到沙漠里看看。永基说好。两人上了车,开出几十里地,忽然发现一个沙漠旁的小村庄,忙叫停车下来。
两人步行走进村口。看来村子不大,约有二十多户人家。前头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媳妇各背一筐草,发现我们尾随,不时回头看。老妇人一脸纳闷,不知两个陌生人要干什么?小媳妇二十多岁的模样,很俊俏,皮肤白白的,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这样的美人儿。她不时回头看我们笑,笑中有好奇,有羞涩,有野性,还有挑逗,但绝没有轻浮,是那种纯净而天然的表情。我和永基对视一眼,都笑了,说这小媳妇太有意思了。走一段路,老妇人岔道回家了,小媳妇仍在村道上走,更频繁地回头冲我们笑。我们也便一路尾随。我说,碰上狐仙了。陆永基笑道,还真是,这大漠边塞,什么稀罕事可能都会有。
小媳妇离开村道,往右一拐,显然是到家了。那里有一溜房屋。但她没有进家,放下草筐,站在墙边拭汗,回头看着我们,眼睛亮晶晶的,一言不发,显见是在等我们,或者在期待什么事发生。正好也走得口渴了,这时再装,就太假了。于是我走上前,很客气地说,我们是外地来旅游的,口渴了,能不能到你家找点水喝?小媳妇顿时眉开眼笑,说好啊,你们跟我来吧!说着欢愉地提上草筐,转身前头带路,往家里走。陆永基拿出掌中宝摄像机,一路跟拍,她回头看到了,也不反对,羞涩地笑了一下,转头又走。我在后头跟着,转眼到了小媳妇院子前。
并无院墙,只是一大片空地,屋前一个菜园子,菜园子前头紧挨着就是沙漠,可以看得到一个一个巨大的沙丘,放眼望去,十分辽阔。一个典型的沙漠人家。如果不是即兴式漫无目的的旅游,断然见不到这等景色和人家。我只顾从院子里往四处张望,陆永基已随小媳妇跟进堂屋。这一排就是四间堂屋,很气派,但并无人迹。只有几只鸡在院子里懒洋洋漫步。我进屋时,小媳妇正在换衣服,就在正堂客厅,脱去打草弄脏的上衣、裤子,只穿着内裤和胸罩,近乎赤裸,居然不避人,也无防范,只管换她的衣服,偶尔抬头笑一下,一切自自然然。我在心里赞叹,这小媳妇实在太美了,而且心无杂念,对两个陌生男人竟然毫不设防。
小媳妇换好衣服,洗把脸,让我们坐下,转身出屋,去了菜园子,不大会抱来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足有十几斤,显然是刚摘下的,说别喝水了,你们吃西瓜吧。砍开了,竟是黄沙瓤,捧起来咬一口,又沙又甜,满嘴流汁。小媳妇看我们吃得开心,笑起来,说别吃呛了,这瓜汁水多。结果半个西瓜没吃完,就吃撑了,后来就聊起天来。我问,家里怎么就你一个人,这么大片房屋怎么没人住?小媳妇说公婆原来也住这里的,后来搬到别处去了,家里只有她小两口,丈夫外出打工了。现在就她一个人在家。还说她是榆林郊区的人,和丈夫结婚才两年,还没有孩子,说丈夫有点懒,硬让我赶出去打工的,一个大老爷们守着女人在家没出息。她直言不讳,说和丈夫关系不太好,嫁过来就后悔了。这么说来,她从榆林郊区嫁到这沙漠边上,算是下嫁了。连夫妻关系不好,都告诉我们,真是快人快语。但她似乎又并不消沉,一脸阳光灿烂,一笑甜甜的。
我们问你一个人在家都干些什么,不闷吗?小媳妇笑起来,说我不闷,养了几只羊,几只鸡,门前还有个菜园子,闲着就绣鞋垫。我说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绣的鞋垫?我知道陕北女人都会绣鞋垫、剪纸什么的。小媳妇正要向我们炫耀她的手艺,便招呼我们进里间,爬上炕,打开炕头的箱子,拿出一双双鞋垫。足有几十双,各种花鸟人物栩栩如生,针线做得精妙之极,全是艺术品啊!我们一双双看着,目瞪口呆,惊叹不已。小媳妇看我们夸她,高兴得红了脸,说要一人送我们两双,我们赶忙谢绝了,说这东西太珍贵,我们不能收。她就有点失望的样子。但我们终于还是没敢要,这已经很打扰人家,看架势给她钱肯定不收的,吃了人家西瓜,再要人家鞋垫,就过分了。而且据说,在陕北,女人只给情郎送鞋垫的,别闹出什么事来。后来,她又带我们参观她的菜园子,果然有好多蔬菜,都长得很好。还有十几棵西瓜,上头都结了西瓜,刚才给我们摘吃的那个西瓜,显然是最大的。
告辞时,小媳妇眼泪汪汪的,我们心里也有些依依不舍,平白无故,欠了人家一个大情,这么一个沙漠人家,这么一个寂寞而野性的女子,这么一副善良而多情的心肠,真是叫人感动无语。在城市大街上,见惯了妖娆的女人,但却像在雾里看花,你永远都不知道各人心里在想什么,许多人的言谈举止中充满功利之心。而眼前的这个小媳妇,却通透明亮,狐仙一样妖媚,却纯净得如一汪清水。临走时,我们问了她的名字,却忘了问她这个村庄的名字。但我们会记得这个毛乌素沙漠旁的小村子,记住那个俊俏的小媳妇,并给她永远的祝福。
离开小媳妇家,我们直接去了沙漠,在里头转了一圈,看天已晚了,赶忙回到村口。天快黑时,终于等到一趟长途汽车。回到榆林,差不多晚上十点了。
2005年7月28日 晴
今天去了米脂。
米脂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当地有句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是说米脂的女人漂亮,绥德的男人威猛。据说貂蝉是米脂人,吕布是绥德人有关。这两位都是三国人物,貂蝉是中国四大美人之一,尽人皆知。而吕布同样有名,在《三国演义》里,有“三英战吕布”的故事。以刘、关、张三人的武功围战吕布,尚且不能取胜,可见吕布之威猛。可惜吕布屡屡易主,有奶便是娘,被称为三姓奴,似乎人品不好。但历史上的事谁说得清呢?这么一条大汉被曹操杀死,而曾被吕布救助过的刘备却端坐一旁,落井下石,吕布也够可怜的。
李自成也是米脂人。这是个曾经灭了大明,在北京做了十八天皇帝的人。史学家对他后来的失败有种种解释,但老百姓说得简单,说李自成本来可以坐十八年江山,可他到了北京,天天吃饺子,以前穷,过年才吃饺子,李自成吃了十八天饺子,就是过了十八年,结果他又被赶出北京。对于后来李自成的下落,有种种猜测,也有种种证据,有说他隐居了,有说他出家了,反正当时没死。老百姓总希望英雄活着。
到了米脂,先去参观了李自成纪念馆,都是后建的,也有些文物,并无特别的感觉。
在米脂县转了转,并没有发现多少美人。和一个茶馆老板聊天,老板倒是健谈,说咱们米脂过去出美人,是因为地处边塞,多民族杂处,混血多,所以美人多。但美人留不住,都被外地人娶走了。以前是镇守边关的将士,服役期满,带个美人走了,一个朝代一个朝代,镇守边关的将士不知多少万,得带走多少女人?当年红军、八路军在陕北,也娶了不少米脂女人。米脂美女再多,也经不住这么一茬茬往外走。汉子又一次感叹:现在没剩啥了。但我们想,米脂肯定还是有美人的,只是我们没看到罢了。
2005年7月30日
昨日离开榆林,乘长途车往宁夏银川。大约三百多公里,行程五个半小时,很累。又一次经过那个沙漠小村,又一次想起那个小媳妇,你又去割草了吗?祝你快乐幸福!
去银川的公路还不错,车子开得又快又平稳。沿途人很少,车也少。公路右侧,残破的古长城一路相伴,一时近了,一时远了,但都能隐隐看到。戈壁、大漠就在公路两旁,荒无人烟。戈壁上零星长一些小灌木,偶尔会发现一棵参天大树,看到几只鸟飞过,更显得空旷辽远。看多了江南的桃红柳绿,倒觉这里更为壮美。
我喜欢这种粗砺的感觉。
在南方住久了,会发腻。那里人口稠密,经济发达,可谓衣锦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南方过于精致,衣食住行都有讲究。经济文化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就开始讲究了,人也是如此。但讲究过分就显得假了,甚至有点作。景点也是,一棵盆景老树,一问三百年了。就是说一棵盆景造就了十五代园艺家,或者说十五代园艺家造就了一棵盆景,愣是不让它长,还折成九曲十八弯,说是艺术。但似乎就没人想过那也是一个生命。这是虐待。我欣赏不了,没有快感,只有别扭和压抑。
江南多景点,一砖一石皆有说道。园林更是如此,弹丸之地浓缩万里江山,走在园子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碰到什么,弯弯绕实在太多。噢,走到桥上了,桥是直的吧?可桥是弯的,叫曲桥,直着走会掉下去。假山假石假河假景,旁门左道花窗矮墙,密不透风。最绝的是借景,远处一架山,根本不搭界的,可是抬头一看,却发现那架山不仅是园子的背景,而且是园子的一部分。正是借助那架山,小小园林突然膨胀了无数倍,俨然一个庞然大物。正如人在社会上,有背景和没背景太不一样了。由此让你想到,园林艺术其实也是欺、瞒、骗、偷的艺术,园林设计师既是艺术大师,又是洞悉人间机巧、城府极深的人。看了园林,会让人觉得一切都不真实,甚至会感到恐惧。
可眼前的塞北,却是纯自然的。没有人的刻意,一切都自自然然,心里会特别放松。我天生是自然之子,大地之子,没有什么能束缚我,我的灵魂永远都是自由的,就像这一路的戈壁荒滩。右手隐现起伏的古长城,曾是人为的产物,政治的产物,军事的产物,当年是那样雄伟坚固,可几百年过去,仅仅才几百年过去,它已断成一截截残破的短墙,岁月已把它风化成一个苍老矮小的老人,趴伏在大地上。晨钟暮鼓,地老天荒,什么才是最强大的?人类曾人为制造了多少东西:政权、城堡、建筑、艺术等等,每一样都希望永存不朽,可还是在一天天消失,而一旦被毁掉,就万劫不复。但大自然却每天都在创造奇迹,一场风,一场雨,就能再造一个风景,因为大自然是活着的。
下午三时来到银川,果然又比榆林气派,到底是省会城市。长途车经过市中心广场,看到一座类似天安门的建筑,两旁有观礼台,中间悬挂毛主席像,两边的标语,也和天安门一样。一问车上人,说这个“天安门”是个古建筑。
住进隆中大酒店,一个房间两张床,房价一百元。洗洗手脸换换衣服,稍事休息。傍晚出去转转,看到一家驴肉馆,好几天没吃肉了,进去干切一盘驴肉,又喝二两酒,解解疲劳。
今日起床,天又阴了,到中午飘起几粒小雨,小雨又随我们来了。
上午和永基去看了清真寺,很气派,里头一股肃穆之气。之后去看古玩市场,并无让人心动的物件。去博物馆,看西夏文化,有些石雕令人叫绝,卧马、鎏金卧牛,都极精美。
有些累了。下午休息。本想给张贤亮打个电话,还有宁夏作协的余小惠,都很熟的,想想算了。人家一招待,就变味了,一切自理,这是出来时的原则。
明天准备去西夏王陵,这是要看的,还有贺兰山岩画,据说很神秘。仅仅贺兰山就值得去看。那在历史上可是一个座名山。最早知道贺兰山,还是小时候读岳飞的《满江红》:“……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那是个让人壮怀激烈的地方。
2005年8月1日
昨日去了沙湖、西夏王陵、西北影视城。
沙湖很美,有很多芦苇,水面很大,远远超过西湖。水也清澈,捧水可喝。过湖就是沙漠,就在贺兰山下,背景很厚,又一次感到了遥远。不仅是距离的,而且是时空的,仿佛回到了古代。
早就听张贤亮说过西北影视城,那是他的骄傲。在中国作协工作会议上,张贤亮是最善于侃大山的。他说在宁夏,几乎没人不知道他,上至省委书记,下至荒原上的野狗。这是个很真实的人。五十年代,他曾被打成右派,遭了不少罪。八十年代,他的小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当时在全国引起轰动。西北影视城也是他的杰作,电影《红高粱》就是在这里拍的。影视城有些明清古兵堡遗存,他利用这片地方搞出这么个东西,倒是下了不少功夫。他搞了一个很大的文化产业,只是不知赚不赚钱。文人经商,没几个成功的。
西夏王陵很叫人震撼。现在的坟是后人重筑的,在贺兰山下,有些苍凉的味道。游人不多,和永基在附近散步,十分清静。西夏立国二百多年,和宋同一时代,和中原发生了很多战争。又是战争。如今西夏呢?宋朝呢?都远去了。买两方镇纸,贺兰石做的,很有分量,黑乎乎的。
2005年8月2日
今天在银川休息,没有远行,只在市内转转。这里有许多回族,羊肉馆很多。又去小天安门实地看了一下,果然是古迹。中国古代建筑,许多都是类同的。
昨天傍晚在小饭馆吃一碗面条,出门看有小摊卖酸奶的,临时制作,很新鲜,买了一杯,味有点重,不大好喝,也喝下去了,别浪费。
2005年8月3日
今天从银川去腾格里沙漠。看黄河。来回一千多公里。
在沙漠里晒太阳,晒得流油。沙很细,躺在上头软软的,就是有点烫。对于大沙漠,我有特别的喜爱。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写小说《天下无贼》时,里头有沙漠的场景,但那时还没见过沙漠,只是想象中的景象。几年后,大约是1999年,我带江苏作家一个团十几位作家去新疆采风,原计划就是去南疆的,因时间关系,来不及跑遍全疆,新疆太大了。可是过了库尔勒,进入戈壁以后,大部分作家不愿往前走了,因为前头就是塔克拉玛干沙漠,他们说沙漠里没啥看头,还是回头去北疆吧,北疆山清水秀。这就是江南作家的口味,太沉迷自己生活的环境。陪同的兵团文联主席老曹告诉我以后,我断然说:不行!要看山清水秀就不要来新疆,江浙地区哪里都山清水秀,来新疆首选就是要看沙漠,看荒凉!大家看我态度坚决,只好服从。可是继续往前走后,大家高兴起来,荒凉的戈壁,惊人的胡杨,无边无际如瀚海般的大漠,把所有作家都惊呆了。那景象实在壮美!我们还在沙漠里住了一夜,那是一个油田招待所,很简陋,但大家还是很开心。傍晚到达宿营地,大家忙不迭放下行李就钻进沙漠,爬上沙丘。万里辽阔,沙丘起伏,连个飞鸟都看不到。时值太阳正在下山,一轮浑圆正缓缓西去,正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景色之震撼令人窒息。突然,大家忍不住欢呼起来:“噢噢噢噢!……”
第二天继续赶路,一条沙漠公路没有尽头,除了偶尔碰到一两辆飞驰的车子,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那条沙漠公路一两千里,都是无人烟的地方。现在修的公路好多了,以前根本就没有路,如果孤身一人进沙漠,只有死亡,无法走出去的。在沙漠里,当地人的救助意识很重。走到半途时,两部车子停下来休息,让大家活动一下。陪同的朋友抱出几个西瓜、哈密瓜,砍开了让大家吃,瓜皮扔了一片。当时我们想,反正是无人区,又没个垃圾箱,就随手扔了。可是临上车时,兵团文联曹主席却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把我们扔掉的瓜皮一片片全捡起来,归拢到一块,外皮朝外,内皮朝内,拱成一堆,放在路边。我问他你这是干什么?老曹说,这些瓜皮不能乱扔,会污染沙漠。还有,捡起来放在一堆,瓜皮能保持水分好多天,万一有人车经过这里,没水了,这些瓜皮还可以啃一啃,能救人一命。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感动起来,也有些惭愧。这就是当地人,他们会为一个未来可能的落难者着想。在西部,在沙漠,人和人离得很远,可是心离得很近。可在我们生活的南方,人口稠密到打个喷嚏能溅旁人一脸,在城市门对门的邻居,十几年了不知对方姓什么,也不打交道,各自关门过日子,人和人离得很近,心却离得很远。人和人见面都板着脸,一脸冷漠,一脸防范。如果有人突然弯腰系鞋带,说不定旁边的人会立刻来个旱地拔葱。高度戒备啊!
在宁夏境内,黄河属中游,水还很清,我们看到的这一段黄河,流水也平缓,好像大水库一样。可惜再往下游就不行了,途经黄土高原,黄河越发浑浊。历史上,素有“天下黄河富宁夏”之称,可见黄河对宁夏多么重要。宁夏秦属北地郡,汉属朔方,宋为西夏和秦风路地,元置宁夏路,明清置宁夏府,一直是大西北一个重要的地方,境内名山大川很多,比如贺兰山、六盘山、鄂尔多斯高原,太多了,可惜不能一一到访。那天去贺兰山,没能看到岩画,当时向当地人打听,说在深山里,很远,要有人带路才行,只好作罢。
2005年8月4日
今天离开银川,来到兰州。路上火车八个小时,坐在车厢走道下围棋,打发时间,引得乘客侧目,不知两位高士何方来路。社会上会下象棋的很多,会围棋的则少得多。一位女乘务员因我们坐在走道下棋,来回不便,却没有要赶的意思,只冲我们笑,我们也冲她笑笑,有点小巴结的意思。我们下棋,都是落子如飞,二十分钟就可下一盘。下完两盘,就罢手了。虽说已是晚上,很少有人走动,但毕竟落子有响动,影响旅客休息。
早上到达兰州,由一出租车带着,找了几家宾馆,不是太贵,就是位置不好,最后住进滨河饭店。饭店很老旧,房价只有五十元,没有卫生间,在延安时就住在没有卫生间的客栈,这没什么。这里临着黄河,景色不错。房间倒很宽敞,有桌子。这些天一直奔波,很累。计划在这里休整一下,也可以安定下来写点东西了。
今天心情不错。洗洗手脸,趴在窗口看黄河,黄河穿城而过,黄水滔滔,泥浆一样,但也不失气势。兰州是甘肃省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汉为全都郡,隋为兰州治,清为兰州府治。甘肃古为雍、梁二州地,春秋时属秦和西戎,秦置陇西郡,西部属月氏,汉为凉州。甘肃得名于甘州(张掖)、肃州(酒泉)两地首字。这也是一个多民族的省份,据说除汉族以外,还有回、藏、东乡、裕固、保安、蒙古、哈萨克、土、撒拉、满等民族,稍懂历史,就会知道古时这里也是一个刀马雄风之地。
宾馆对面,除了能看到黄河,还能看到一架古老的风车,这也是兰州一景。去年,我曾带江苏作家团来过兰州,看到过风车,不想今年又来到这里,住在它旁边。
人生如梦,我在何方?
2005年8月6日 阴 小雨
兰州今日小雨,濛濛数滴,连绵不断。小雨一路随我走,极是高兴。我喜欢雨。在家时,每逢雨天,我总会出来散步,走在雨中的感觉特别舒适。
住在黄河岸边,日夜闻涛声,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苍茫。我去过三江源,滴水汇成江河,实在是一个神奇的景象,千百万年,潇洒自由流淌,沿着它选择的路线,奔向大海,没有什么能挡住它们。水是最柔的,又是最强悍的。
昨天傍晚去河边广场散步。所谓广场,就是大堤下的河床,一片很大的空地,还长着一些零星的水草,河水涨时,广场被淹没,河水小时,就是广场。兰州黄河大堤做得很牢固,也高。黄河穿城而过,不牢靠是要出大事的。昨天还没下雨,这部分河床就成了广场,许多市民在此散步乘凉。河边有风,很凉爽。见一群女大学生,大概有七八个,在水边广场上用很多蜡烛摆成一个心形,说是为一个同学过生日。我们好奇,就和她们聊天,开始她们不愿说,后来有人悄悄指指一个女大学生,说为她男朋友过生日的,可是约好了时间,至今没来。那个女同学果然特别急,脸色很难看,不时往岸上瞅,却不见男孩子来。后来,她们还是把蜡烛点燃了,引得许多人围观,永基忙着拍照。可是直到蜡烛燃尽,那个男孩也没来。那个女生哭了,几个女同学也陪着她哭。我们就很同情,心想什么人啊,这男生也太不懂事了。猜想是恋爱出了问题,拒绝来见,但也不必这么处理吧,这让那个女生太难堪了。另外的女生都劝她,说咱们再也别干这傻事了,然后就相拥着走了。一场本来很有情趣的活动,搞得十分没趣。
今天雨中游兰州。市区狭长,因房屋都在黄河两岸,黄河及支流形成不少峡谷与盆地,市区就在一大片盆地上,东西长有几十公里,南北就很短,只有几公里。西北有山环抱,依山傍水。只是城市有些老旧。来到兰州郊区,走进一户人家,夫妻二人都有六十多岁了。男人很木讷,女人很有风韵,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说话也慢声细语,还有点羞涩。二人信佛,用茶招待我们,聊了很久。临走时,女人带我们来到她的佛堂,从供桌上拿下两个最大的苹果送我们,说佛会保佑你们。感动。道谢。告别。
回来休息,睡一觉,醒来看收藏书籍,玉器、瓷器鉴赏,很有趣味。又拿出在延安买的玉器,把玩一番,还是觉得不错。
明天是小虎生日,给家里打电话,向小虎祝贺七岁生日。和夫人、女儿、儿子、小虎都通了话。离家一个月整了,都盼我回去,我也有点想家了。去年新买了房子,春天已装修好。夫人说这月二十日搬家,希望我回去。我说一定,搬家是大事,我不能不回去。
过几天去西宁。也许能见到青海诗人王歌行。八十年代去泰国访问时,我们都是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王歌行是个很老实的人,那次一路从曼谷到帕塔亚,他都和我住在一起,只要出门活动,他总要牵着我的衣服,老怕把他丢了。王歌行又很有才气,闷声不吭写出过很多好诗,还是藏族史诗《格萨尔王》的整理者之一。访友当是题中应有之事,那老诗人太可爱了。
半下午开始,雨下大了,算中雨。对面黄河中间的两块沙滩已被淹没,昨晚女学生点蜡烛的广场也不见了。河面陡然宽阔起来,水也流得急了,能看见漩涡,这才有了黄河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