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篇 雪冷,武林战
午后,鹅毛大雪仍在继续。
积雪包围下的镜湖更有一分韵致,像从《诗经》里走出来的一位素女。湖边泊着几艘乌篷船,还有许多黑鸭,缩着头,静静地浮在水上。而那湖边的树,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像戴着洁白的哈达。
风不动,树不动,船不动,云也不动。湖波不兴,鸭子不游。眼前的一切,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静美。是的,太静美了!白雪中的镜湖,像一幅水墨画,淡雅、悠远、宁静,有诗意,有画意。
绍兴天姥派的侠士们冒着漫天大雪汇集到镜湖边,无一人打伞。他们不论男女老幼,皆着藏红色布袍——这是天姥派的制服。
申时,预定的集会开始了。
主持人孙长老一个健步踏上落满了白雪的高台,台下站着几十个侠士。
孙长老走到台沿,扫视一下众人,振声作色道:“各位同道,七天前,我们的老掌门人周文博先师被天台派的掌门人李仁美那个老贼打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天姥派不可一日无掌门人,今天是先师的头七,我们在此集会,正式推举一个新掌门人,好带领我们和天台派决战,除掉李仁美,为先师报仇!”
台下众侠士振臂高呼:“为先师报仇!”“和天台决战!”
呼声响遏流云。
孙长老的榆木棍在台面上撞击了两下,高声道:“大家安静!我们推举的新掌门人是朱绝尘少侠!他是我们老掌门人周文博的佳婿。朱少侠自小就被当做接班人来培养的,自幼苦练武功,家教甚严。大家知道,我们天姥派称绝武林有两大功夫:一是飞兔功,一是飞镖功。也就是说在武林各派中,我们是跑得最快的,动如脱兔;我们的镖是打得最准的,百步穿杨。而朱少侠在我们天姥派中,他的飞兔功和飞镖功的水平是顶尖的,堪称天下一绝。不止于此,朱少侠还自创了一门武林绝学——箫功,他可以让掷出去的箫,或发出哭声,或发出笑声,一旦笑声发出,对手必死无疑,朱少侠以他独创的箫功告诉我们笑里藏刀的道理。大家告诉我:朱少侠的那把箫叫什么名字?”
台下众口一词:“箫灭光!”
“对!”孙长老说,“朱少侠文武兼修,除了习武,他还饱读圣贤之书,深谙圣贤之道。所以,让朱少侠做我们的新掌门人,带领我们完成复仇大业,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是!”众大侠齐声高呼,呼喝声一浪高过一浪。
此时,雪花越发猛了,迷漫天地。众人的头顶落满了雪花,白花花一片,可他们无一人抖落积雪,任雪花盖头,像白色的头巾。
“那么,现在请朱少侠上台就任!”孙长老高吼一声。
孙长老话音一落,从高台的左方一道青影闪出,随影而动的,是被一股强大气流裹挟的雪团袭向高台的上方,刹那间,众人看到朱绝尘手握箫灭光定定地站立在高台的中央。即便雪花飞舞,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大家也能发现他的丰神迥异。
然而,让所有人错愕的是,朱绝尘竟然振臂一呼道:“我不做掌门人!我要休妻!我要到徽州去!”意态至为决绝。
台下众人一下子炸开了,大家议论纷纷:
“什么?不做掌门人?休妻?到徽州去?朱绝尘今天是不是疯了?”
“他估计是喝醉了吧,他不是个说胡话的人啊!”
“他……”
场面顿时混乱了,比乱飞的雪花还要乱。
孙长老走到朱绝尘面前,质问道:“你不做掌门人,还要休妻,到底为什么?你今天必须当着大家的面解释清楚!”
朱绝尘掷地有声地说:“我这个决定,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头脑发热,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我早已有之的想法。只是以前根本就没有属于我的场合跟大家说出来,今天已到了最后关头,不说不行了!”
朱绝尘眼睛定定地看着台下,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侠士们再也不出声了,静静听着朱绝尘的解释。
朱绝尘大声地说:“我为什么不做掌门人?因为我不想去复仇,不想冤冤相报!我认为这不能解决问题!我为什么要到徽州去?因为我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我为什么要休妻?因为我的贱内周斯琳和我结婚两年来,天天都要我去做仇杀的事情,天天都怂恿我去和别人争斗。如果我不答应,她就百般羞辱,说我窝囊,说我不是男人,说我不配在武林中混,说给整个武林丢脸。不只是她父亲被杀后才这样的,从我们相识的时候就是如此。对这个女人,我太反感了!我受够了!我和她根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她太好强了!太蛮横了!她不是个贤淑的女人!所以我决心把她休掉!”
说完,朱绝尘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抖一抖,示向众人,说:“大家看,这就是休书!”
这时,一个年轻女侠跳上高台,二话不说,啪的一下,给了朱绝尘一个响亮的耳光。
朱绝尘静立不动,面无表情。
女侠怒视着朱绝尘,脸上横肉块块饱绽,少顷,恶狠狠地说:“说!我周斯琳哪一点配不上你?你想休我是吧?好啊,我还想休掉你呢!咱俩谁休谁啊?”
说完,周斯琳一把夺过朱绝尘手中的休书,哗啦一下撕掉了,然后抬头扬眉对众人道:“朱绝尘这个软骨头根本不配做我的丈夫,是我休他!当年,他父亲和我父亲在抗倭斗争中,产生了深厚的武林情谊,结为刎颈之交,我们周家才和朱家结为亲家,我和他才结为夫妻。现在,大家也看到了,我父亲被天台派的人杀了,作为女婿,他不但不想报仇雪耻,还要公然毁掉我们的婚姻,太放肆了!真是无情无义又无耻!他这种人根本不配做我的丈夫!不配做天姥派的掌门!”
周斯琳指着朱绝尘,叱道:“我们的婚姻就此结束!你给我滚出家门,给我净身出户!给我滚到徽州去!滚得越远越好!”
这时,朱绝尘的哥哥朱苏桐拨开人群,呼的一下跳上台,指斥朱绝尘道:“绝尘,我作为你的哥哥,对你太失望了!你的岳父被人打死了,你为什么不能复仇?二十多年来,父母把你当做我帮的接班人来培养,还为你娶妻,为你忙这忙那,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可是……哎!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告诉你,如果你离家出走,不要再回来!家里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家产不会留给你一分一厘!我们俩也断绝兄弟关系!我没有你这个弟弟,你也没有我这个哥哥!我把话放在这儿,在场的所有人可以作证!”
朱绝尘说:“哥哥,我知道家人把我的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我并不觉得幸福,我一点都不开心!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直操纵在别人的手里,不能自由地成长。我已二十四岁了!早已长大了,哥哥,我今天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诉你,我自己的路自己会走!我自己的人生自己主宰!我不想当什么掌门人去和天台派缠斗!不想去繁衍仇恨!我要过自己的日子!不敢选择人生,谈什么青春!我要自己去选择人生,按照自己真实的意愿去选择,用自己的脑子和心!不行吗?”
朱绝尘已经声嘶力竭了,他的小宇宙已彻底爆发了!这令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惊讶无比,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朱绝尘向来是个温文尔雅、言听计从的乖宝宝,说话从未吼过。
——看来,他真的压抑很久了。
众人静默了,他们好像还没从朱绝尘的声嘶力竭中回过神来。
突然,从高台的一侧来了个拄着锡杖的老和尚,老和尚须眉全白,袈裟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大家都以惊异的目光注视着老和尚,和尚停下脚步,叹息一声,然后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站在最前面的胡长老问道:“尊者,您有什么指教?”
老和尚说:“我从天台出发,一路化缘来到天姥,正好遇上了贵帮的集会,明天我会继续化缘一直到天目。几十年来,我就是沿着这条直线化缘的。所以,这几十年来,天目派、天姥派和天台派,这‘三天’所发生的一切我很清楚。虽然出家人不管世事,但出家人慈悲为怀,看到武林争斗不休,死伤无数,我感到无比痛心,想去平息,又觉有心无力。刚才听到台上少侠的呐喊,我很有感触,所以想借贵派的场地,跟各位英雄豪杰啰唆几句。五十年前,嘉靖皇帝的时候,发生了严重的倭患,武林豪杰挺身而出,配合官军平息了倭患。可是,在倭患被平息之后,外敌没有了,武林各派很快便陷入了内斗,令众生受苦。几十年来,帮派之间互相猜忌,互相误会,互相攻杀,冤冤相报,无穷无尽。最初有十几个帮派,经过一番争斗,武林只剩下了三天:天目派、天姥派、天台派。现在天目派实际上已经消退了,武林其实只剩下了两天:天姥和天台。可你们仍在争杀,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武林只剩下一天了。各位大侠,恕我直言,当武林只剩下一天的时候,离消亡也就不远了。这是好事吗?老衲实在不懂,为什么抗倭时的武林盟友,在外敌被灭后,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仇敌?你们能不能走出‘外敌没了,就必然内斗’这个怪圈?我是个和尚,和尚和尚,以和为尚。在此,老衲冒着大雪,用比这雪片还要多的诚意,呼吁武林和解,天姥、天台和睦共处,保国安民。有道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保民平安,才是侠之本义。别的方面,我看就忘了吧!算了吧!不要再去叫嚷着复仇,仇恨不能复制,不能粘贴,还是删除吧。阿弥陀佛!”
周斯琳不爽了,双眼瞪着老和尚,冷冷地说:“老和尚,你的意思是天台派杀了我父亲,我们不必找他们算账,这一页就这么翻过去了,是不是?——你大概是他们雇佣来的吧?跑到我们这胡说,几个意思啊?”
老和尚转身对着周斯琳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自重,老衲就此别过。”说完,老和尚拄着锡杖走开了。
老和尚刚离开,上空飞来了一只苍鹰,朱绝尘噗的一下,向空中掷出自己的长箫,箫在空中飞旋着发出笑声,刹那间,箫和苍鹰一同落下,掉在地上。
箫被台下的木昭姑娘捡起,木昭姑娘跑上台,把箫递给朱绝尘,笑眯眯地说:“朱大哥,我支持你!你一定会成功的!”
周斯琳醋意大发,奚落木昭姑娘:“吆哬嗬!小姑娘挺会献殷勤的嘛!”
木昭姑娘两眼乜斜着周斯琳,说:“我就献殷勤,怎么啦?我支持朱大哥,我认为他是对的。你整天想着争斗和复仇,心不累吗?心不苦吗?难道你的心不是你的吗?你能不能放过自己的心,让自己的心安宁一会儿?”
说完,哼的一声,跳下台,回到自己的位置。
随后,孙长老正声说:“大家都不要争了,我希望朱绝尘和周斯琳各退一步,亮出风度来,以大局为重。下面我提议:所有人静立半个时辰,用我们的最大诚意和敬意,请求朱少侠留下来,挑起天姥派的重担!好不好?”
“好——”
众人开始颔首静立雪中。
全场雅雀无声,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雪花在簌簌飞舞,天地一片苍茫。
面对此情此景,朱绝尘举起箫,吹起了嵇康的千古名曲《广陵散》,箫声幽咽,在雪花中低回。
曲毕,朱绝尘放眼望去,发现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雪人。他打破了沉寂,诚恳地说:“各位同道,我的岳父周文博先师被天台派杀了,你们要我做掌门人,去复仇。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复仇能解决问题吗?复仇只会让仇恨越来越多,最终会同归于尽,没有赢家的。兄弟们,我自小就被灌输着仇恨思想,我这个人就是在仇恨教育中长大的,也在仇恨中煎熬着,仇恨就像一条毒虫咬噬着我的心。现在我大了,二十四岁了,我有自己的思考,我觉得江湖间的仇恨和争斗应该结束。我们朱家世代经商,为什么不把武道和商道相结合?周家世代为文,为什么不把武道和文道相结合?天台派的李家世代行医,为什么不把武道和医道相结合?大家各干各的事,让百姓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事实呢,武林所有的派别都把武道和霸道相结合!我们朱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和行医的李家本可以成为合作伙伴,但却成了武林仇敌,岂不悲哀!江湖上的打打杀杀造成了大量的伤残,他们医馆的生意反而变好了。但是对我们朱家经商就不利了。还有,李仁美是个悬壶济世的医生,曾到李时珍的东壁堂学过医术,也在太医院工作过。我们去复仇,打死了一个医生,就会多出千百个病人。你快意了,民众痛苦了。大家想想,对不对啊?”
朱绝尘说完,对众人一拱手,道:“各位,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时辰不早了,我走了!”说完,哗的一声飞跃而去。
木昭姑娘大喊一声:“朱大哥,我跟你一起!”也拔腿就跑,却被身后飞来的三支镖击中,立仆,血洒白雪,如一朵朵红色的花瓣。
镖是从金长老手中飞出的。
金长老凛肃地说:“谁跟随朱绝尘,下场就跟她一样!”
众人目瞪口呆,全场如死一般的静穆。
时间静止了。
雪仍在下,慢慢地盖住了木昭姑娘的鲜血,盖住了木昭姑娘的尸体。场地一片洁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