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售票机械人没有骗我,公共汽车果然直接停在了加州旅馆外面。在熹微的晨光下,一家破旧的酒店背朝大海矗立在我们面前。好在有了粉灰色的天空作映衬,酒店外观显得柔和了些,稍稍消解了我的忧虑。尽管这里毗邻沙滩,但这家酒店前面的路不通往圣莫尼卡的任何景点,目之所及只有那个破旧的公车站台。
环顾四周,好几条下水道都被用过的避孕套堵住了,还有好几个废弃的注射器散落在人行道两旁的长椅下面。所幸清晨微弱的光亮给了我些许勇气,此刻我只求来一杯咖啡,然后有张平坦柔软的床让我眯上一会儿。我暗想,这酒店再不济,也应该能满足第二项要求吧。
确实能,但旅店老板说,他们不接受唐入住。
当时我们一进大门,就有人喊:“喂,你……没错,说你呢,头发软耷耷的那个。”
这人长了一副黑帮电影里经典小人物的模样:身穿网眼背心的当铺老板,头戴绿色尖顶帽,柜台下必定放着一把枪。
他拿手指指唐,说道:“我们不为这种机器人提供服务。”
我正想反驳,被他打断了:“瞧见没有,‘只准机械人入内’。你不识字吗?”他肥硕的手指指着前台木箱子上的标语,上面写着:机器人严禁入内,先付款后入住。
唐发出了狗叫一样的低吼声,又开始一左一右地顿足。
“是这样,我只想在这里眯上几个小时,我们俩刚下飞机。”
“你聋了吗?我说了,机器人不准入内。”
“但是他坏了,他也要休息。”
“坏了的机器人更不得入内。”
“好吧。我们走,唐,咱去别的地方。”我转身就走。
他在身后喊:“喂,我问你,你说你只是来睡一觉?”
我深吸一口气:“是的。我刚下长途客机。我的老婆走了,我很累,我正在远征,不过连目的地都不清楚,在公交站好几次都差点被袭击,现在没心情跟人争论。我们这就走。”
“除了我们家,现在什么旅馆都不会开门的,也没有谁愿意只收你几个小时的房钱,哥们儿,除了我们这儿你没地方可去。要不这样,我给你开个一楼的房间,但你必须保持安静。我们这家店在此地备受尊敬,我不希望有人看到我把机器人放进来,听明白了吗?”
正如我所说,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能不走就不走。
我根本顾不上质问他机器人比机械人差在哪里了,只求赶快交房费住进去了事儿。他从身后的挂钩上拣了把钥匙放在柜台上,告诉我酒店有早餐供应,得额外交钱,供应时间是早上七点到十点。咖啡提起了我的兴致,但不管怎样,我得先睡一觉。我用仅剩的力气向那个人道了谢,朝房间走去。
这一睡就是十二个小时,醒来时已是下午五点,我发现睡下的时候自己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像只海星一样仰卧在粉色床罩上,身下的床垫脏兮兮的。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唐在干吗?我看到他大致上也在地板上闭眼躺着,像我一样手脚摊开呈大字形,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待机。我松了一口气。之所以说“大致上”,是因为他虽然躺在地板上,但有一只胳膊和爪钩搁在床边。我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他的手腕被床罩挂住了,害他动弹不得。他可能向我求救过,但我大概睡得太沉了,没听见他的呼救。我替他解开胳膊,轻轻将其摆回他身边。
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我一直睡着。在浅睡眠状态中,我依稀记得自己听见过一些怪声,似乎是谁在遥远的地方敲击旧管道。除敲击声外,我还听到了尖叫声和叮当的撞击声——像是锅炉和水壶在吵架。不管怎样,我绝对听见了弹簧折断的声音,紧接着还有下楼梯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从床上坐起来,用脏手揉了揉脸,环顾四周。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这一觉睡得真够久的。进房间时,光线昏暗,我还没仔细看过房间的构造。尽管已是黄昏,光线也已经够亮了。
窗帘是薄纱布做的,低低地挂在钩子上,起不到多少遮光的作用。深橄榄绿的壁纸草草地糊在墙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污渍和印迹,透着铜锈般的颜色。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闻起来像个长久无人问津的地下室。
房间里没有地毯,只铺着几块破布,依稀可辨是一些旧浴垫,边沿张牙舞爪地蜷曲着,仿佛极力想逃离地板。我顿时有些心酸,我光顾着自己睡,却害得小唐在这儿躺了一宿,虽然我也吃不准他的金属身子喜不喜欢睡软床。
我记起自己睡前摘下了手表,于是探身在床头柜上摸索,却碰到了一些湿答答的东西,于是猛地缩回了手。
“呸,什么鬼东西?”我闻了闻指尖,是油。太奇怪了,特别是这家酒店还不准带机器人,怎么会有油呢?我再次伸手去够手表,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我预期,或者说,希望看到《基甸圣经》[1]之类的常规物件,好让这儿显得不那么诡异。
然而拉开抽屉后,我看到了一堆电池,七号、五号和九伏的,应有尽有。紧接着,我发现床底下有一块东西,只露出一半,于是我又把身子探进去了点儿,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块汽车蓄电池,还有几根跨接电线。
不想了,不想了,随便吧。我把它们一股脑儿推回床底,关上了床头抽屉,然后从积满灰尘、床垫下陷的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向那个貌似是浴室的隔间。入住时,老板就说过,这里的每个房间都带有隔间,对客人们有用,然后还莫名其妙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站在洗手间里小便,顺便观察了下四周。马桶水箱上放着一块麂皮和一副结实的绒面革园艺手套。拿这些洗厕所?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然后我掀开浴帘看了看。浴室角落里通常会放几罐洗浴用品,这里却放着一罐WD-40万能防锈润滑剂,旁边是一瓶洗发沐浴二合一。整个冲澡区看着十分模糊不清。算了,也不是非洗不可。
我刚用一块蜡做的类似肥皂的东西洗完手,唐已经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拍着手在门外迎接我。
“现在走吗?”
“暂时不行,小唐。真对不起,本来我们要找的人就在这条街上,可我睡过头了,今天见不到了。我们只能再多待一天了。”
唐的金属下巴往外推出——这是在噘嘴,他又开始揪胶带:“地板硬。”
我内疚极了,这个可怜的小机器人连张床都没有,我却睡过头,误了正事儿。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我不会再这样了,这次真的太累了。”
“本现在不累了吧?”
我谢过他的关心,提议道:“要不我们去附近转转?走吧,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傍晚时分,外面的雾大得吓人,我们在人行道上一直走啊走,只想换个落脚点,赶紧搬出那家诡异的酒店。然而走了好久,我们俩都筋疲力尽了,脚也很酸。旅馆老板说得对,根本没其他能住的地方。街面上一整排的商店都钉上了铝板,唯一能参观的只有垃圾堆。加州旅馆是冷飕飕的薄雾中能看到的唯一一家开张的店铺。
我转向身边的小朋友:“唐,回去吧。这里没什么可玩的。雾这么大,走也走不远。”
一天下来,唐已经有点儿崩溃了,却始终没闹脾气。虽然他有时确实很难缠,但当现实让人绝望时,他还是挺善解人意的。
我们回到了旅馆的房间。幸好没忘带钥匙,我总算做对了一件事。换作以往,我只会一次次把事情搞砸。
唐拉开薄纱窗帘,然后坐在了窗边的摇椅上,凝视着窗外黑漆漆的夜。我从另一侧的床头柜里翻到了一本旅馆的信息册。
活页册子里说,供应早餐的餐馆也提供“亲密套餐”,名字都很有喜感,比如“螺母和螺栓”“油鱼”等。这家旅馆为什么这么厌恶机器人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随后我才想起从上飞机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顿时感到饿极了。而且我还没有喝到咖啡,真头疼。
我不想去餐厅或其他公共区域,于是叫了客房服务的特色菜,还点了杯咖啡,但前台告诉我咖啡机坏了。
“速溶咖啡也没有吗?”
“先生,这儿是高端场所,不供应那种咖啡。”
我无言以对,愣了一下,说:“那好吧,有啤酒吗?”
一个身穿法国女仆装的机械人送来了饭。不过我和唐都觉得这点儿创意真挺无聊的。机械女仆一只手扶着臀部,侧向一边,另一只手托着餐盘。
“需要我为您服务吗,先生?”她说,对我挤了挤眼。
我拒绝了,说我自己来。
她又朝我眨眨眼:“好的,我明白了,先生。需要的话,桌上有我的电话,我随时会过来。”然后她离开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满腹疑问,但唐只是看看我,耸了耸小小的金属肩膀。吃饭时,我们俩都无精打采地沉默着,为了打发时间,只好开着老掉牙的电视,使劲找点儿乐子。换了几轮频道后,我放弃了。看来只能早点儿睡了。我移到床的一侧,好让唐睡在另一边。这张双人床很窄,唐的体形摆在那儿,我好几次险些从床上掉下来。
第二天清早,旅馆的走廊和大厅比昨天下午热闹多了,人们进进出出,每个人都带着一个机械人。由于睡得很不好,而且没喝到咖啡,我没心情找麻烦。唐也显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紧跟着我,焦虑地东张西望。走到大厅时,所有的人和机械人都饶有兴趣地回头打量我们。
这里简直太诡异了,所以我随身带上了背包,想着吃完早餐赶紧退房。我把包搁在前台,按响了面前的电铃。早班服务员是个精瘦的老妇人,浓妆艳抹,指甲留得很长,看着怪难受的。
我礼貌地向她打听餐厅怎么走。
“那边。”她告诉我,干瘦的手臂指向大厅的另一边。
我付了账,朝她指的方向走去——咖啡,我来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人们为什么盯着我们看吗?”
她那薄薄的红唇挤出怪异的笑容。“因为你带的是个机器人。他们觉得它……嗯,它很古怪。恕我直言,它有点儿不正常。”
“不正常?”
“除了你,你看还有其他人带这种小东西吗?”
我环顾四周,这才恍然大悟:我是唯一带着唐这种机器人的。除了唐,其他所有的机械人都是女性,都像刚才那个送餐的客房服务员那样穿着风骚的制服。我这才恍然大悟:他们以为,唐是我的那种“伴侣”。我抓起背包:“走,唐,我们走!”
注释:
[1]基督教的《圣经》版本之一,常见于各地的旅馆及汽车旅馆。——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