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长林霖给秦默在五楼腾出一间办公室让他在这里编修志书。五楼是支行大楼的顶楼。楼顶是平顶,冬天冷,夏天热。但现在是仲秋,溽热已经过去,从顶楼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不远处乔山的黛青色的影子。在秦默的印象里,乔山永生永世都是这样的,茫苍苍的,仿佛罩着一层雾气。秦默记得这个县的大小单位每年几乎都要在乔山栽树。可是几十年下来成活的树却并不多。也不知栽下的那些树做了什么。近处,是太平寺太平塔的歪歪斜斜的身影,塔身上长满了松针一类的苔藓类单孢子植物,千百年的风雨霜雪已经让砖塔受到严重的剥蚀,显出了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在塔的西边,是县中医院的住院大楼,白色的高大建筑物配着一个大红的十字标志在天幕下显得分外醒目。秦默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街景,收回了目光。高颧骨女人没有给他拿来资料,他也不好意思再去问她。倒是黑眼睛姑娘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他现在想起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句话。这是经验的总结。他的目光在这间办公室逡巡。看样子这是一间贮藏室,匆匆忙忙打扫腾出来的。四周的墙壁上不知谁胡乱涂抹的一些文字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仔细辩认可以看出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誓死保卫……”,“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等。秦默看着这些,脑子里恍惚一下子走进了历史深处,耳畔响起了一阵响遏行云的响亮的口号声。眼前出现了一幅幅汹涌澎湃的人的海洋。秦默从一走进五楼就有了一种不由自主的幻觉,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熟悉,好像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似的。但要想出是什么时间却如同坠入五里雾中。秦默觉得这种感觉的来源应是自己的多愁善感与心性优柔。秦默知道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的发生发展都是有原因的,也是有结果的。没有因也就没有果。没有果也就没有因。事物与事物之间都是互相联系的。不是孤立的。但是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进入五楼,而且要承担全银行金融志的编写,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却一时弄不明白。
秦默在办公室里孤伶伶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木雕石刻一样。有那么一忽儿,他觉得自己与这座办公大楼融为一体成它们中间一分子。如果不是黑眼睛姑娘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可能要这么一直发呆下去。黑眼睛姑娘手里拿着一把带链子的黄铜钥匙,她把黄铜钥匙交给秦默,站在他跟前对他轻声地说,我给你把四楼文档室的钥匙要下了。你可以随时进去查看资料。秦默连声说谢谢,黑眼睛姑娘说,谢什么谢?!我们不都是同事吗?你怎么这样见外?!秦默说,你与他们不一样,你不下贱人。你对别人尊重。心里没有怪心眼儿。黑眼睛姑娘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用一种温柔的目光暖暖地盯着他看着,半天才转身走了。
秦默下到四楼文档室翻看资料。这是一间在最上方横梁跟前才开有一间小窗户的屋子,窗户上面的玻璃脏兮兮的布满了蛛网和灰尘,外边的天幕看上去就一片灰朦朦的如同涂满了浆糊。窗户下面靠墙的地方摆了几只军绿色的铁皮柜子,铁皮柜子同样布满了灰尘。紧挨着铁皮柜子的是几只断了腿的沙发与桌子,还有几只里面装满了干土却没有花朵的花盆。再是几把杆子折坏的拖把。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尘土味儿。秦默用手扇了扇,憋着气掏出钥匙打开了一只铁皮柜子。正在查看时,高颧骨女人走了进来。看了把文档归放原位,不要翻得到处都是。再一个,如果要复印文档,要事先向我请示。得到同意后方才能复印。尤其我们是银行部门,责任重大,保秘密工作不能掉以轻心。要知道我们的数据都是国家的重要经济信息,稍有不慎就会被特务弄去。高颧骨女人说,用手不停地扇着脸前的空气。灰尘怎么这么多?你不会洒一点水吗?高颧骨女人神情厌恶地瞪了一眼秦默。秦默这时候忽然发现了断腿沙发下面压着一只红木箱子,箱子上面挂着一把黄铜大锁,就说,那箱子里装的也是文档吗?那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打开过它。因为我没有钥匙。高颧骨女人说。那谁有钥匙?秦默说。行长吧。反正我进银行十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发现有人打开过它。你也不要打开它。说不定它就是潘多拉魔盒,一打开,就会有妖魔鬼怪跑出来祸害人类。秦默想说,潘多拉盒子是阿拉伯世界的神话传说,那是人类科技不发达的时候出现的文明。现在人类社会都进入到信息时代了,神话也仅仅只能是神话。但秦默没有说。他觉得自己与这个女人之间应当尽量少说话,因为他与她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而且,对于一个十分蔑视他的人他也丝毫没有一点对她的尊重。
高颧骨女人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气子,屁股一扭走了。秦默在柜了里翻找自己需要的资料。那大多是每月每季每年的报表,总结,有支部的、行政的、工会的、基层部门的,还有支行的会议记录等等。秦默把里面自己需要的东西标记下来。有些需要复印的就在本子上记下目录与页码。在翻看这些资料的时候,秦黑脑子里却想的是那只红木箱子。不知道它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他把压在上面的破沙发搬掉,又找了一块抹布把上面的尘土擦了擦。黄铜大锁上面的灰尘清除掉后闪射出一股夺目的光波,熠熠闪闪。秦默伸出手指抚摸着这只黄铜大锁,它冰冷的气息立刻就传遍了他的全身。秦默忽然一阵恍惚。黄铜大锁说起了话。而且他也不由自主地加了进去。
“你一定想知道箱子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是不是?”
“是呀。我想知道。因为我要编修一部金融志书。我得找到有关资料。这只箱子里有吗?”
“有没有只有打开才能知道。你想打开吗?”
“我当然想打开,可我没有钥匙啊!”
“你呀,完全被假象迷住了,你以为凡是涂了黄色的就一定高贵,就一定保险?!你以为凡是厚重的就一定牢不可破?!”
秦默默然了。黄铜大锁说的话多么富有哲理味啊!世界上的许多事不就是这样吗?真象往往被虚假掩盖着,而虚假的又往往装出一副真实的样子欺世盗名。我们以为自己眼睛看见的就是真实的,其实我们是在自己欺骗自己。秦默耳畔忽然就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人的心智结构与知识经验,在许多情况下都不足以分辨事件真伪是非。我们说,眼见为实,但社会上存在着大量专门针对人的生理与心理设计的视觉欺骗。在这个随机性不断增加的社会里,常识往往也会成为认知的陷阱。更痛苦的是,真话是有欺骗性的。一对男女相亲,媒人说这个男人英俊潇洒有房有车有社会地位,说的都是真话。姑娘心花怒放,等嫁过去后,才知道这个男人性无能……被精心筛选过的真话,极易俘虏人心。在真的力量面前,人们往往会丧失最后一丝警戒之心。但它终究还是欺骗。或者说,一个无可挑剔的对真理的论证过程,同样可能把我们导向灾难的深渊。某种意义上,谎言真实不虚,并非只作为真实的对立面出现,它就是真的一部分,是崇山峻岭中的一条山脉。理解了这个,才能理解什么才是真实的生活,才可能去理解“无聊”这种普遍的心理状态的生产机制及其根源,才不会被“在真实中”这种流行调调诳入死胡同。生活何其宽广啊,鲜花烈火,枯枝败叶……同样的是这位很有名气的人在说:多丽丝·莱辛说,“东欧剧变后,那里的作家才发现了真问题。(大意)”那些问题确实真实不虚,但并非剧变前就不存在。只能说它们是一个被掩盖起来的事实。而那些作家们,没有能力去发现牛奶里的三聚氰氨罢了。他们被日常生活所淹没,不能从另一个维度、另一种高度来审视日常与自身。这是可以理解的,一个封闭的社会结构,必定导致信息匮乏,导致普遍的无知与傲慢。《黑客帝国》是一个很好的隐喻。
这样想的时候,秦默忽然就猛地用手拽了一下黄铜大锁,没有想到随着咔嚓一声钝响,黄铜大锁自动打开了。秦默禁不住吃了一惊。
秦默在箱子里翻看着。箱子里堆放着一些零乱的资料,有的是记录本,有的是档袋,还有一沓子凭证与单据。下面是领袖象章。秦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十多枚。秦默对领袖象章没有兴趣。但一帧相片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赭色的全身相片,上面的人物酷似秦默,一样的眉头紧锁,一样的神情忧郁,戴一顶黄军帽,肩上挎着一个红军不怕远征难的草绿色包儿,包儿的边缘已经露出破絮,里面装着鼓鼓囊囊的什么东西。秦默拿起相片盯着看,身子就莫明其妙地打着寒战。后来他把相片装进上衣口袋。用手在上面按了按,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好像给自己打气似的。然后他下意识地打开了一本会议记录。在里面查看着。一则会议纪要出现在他眼前。
会议纪要
时间:1980年5月23日
地点:支行三楼会议室
参加人员:行长王家军、副行长朱志忠、办公室主任李木木(记录)、信贷科长轩叶子、会计出纳科长冯超、储蓄科长武天才、工会主席苗树森。
会议内容:关于1967年5月25日支行金库50万元失窃一事的座谈与分析
1967年5月25日,县农总司的造反派队伍与另一派毛泽东主义的队伍在县城武斗。枪声震耳欲聋。街道里布满了戴钢盔拿钢枪的队伍。也有人拿着长矛与大刀。支行大门紧闭。全行人员人心惶惶。前不久,两派在县城已经打了一仗,农总司的队伍与县中毛泽东主义队伍在县面粉厂的面粉大楼上进行了殊死的战斗,枪声响了整整半天,据守在面粉大楼上的农总司用机枪把毛泽东主义战斗队里的三四个学生死了,其中还有一个女学生,那场面真是太惨了,血淋淋的。这天是毛泽东主义所在的统一指挥部的报复。农总司准备撤出战斗,向老巢万家镇撤退。统一指挥部派兵展开了围攻。但是支行没有想到,农总司在开溜前竟然跑到银行要提款子。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出纳员孟松柏开始不给他们开门。后来造反派拿来了借条。借条上有没有行长的签字,现在谁也不知道。因为时间过了不到一个月,孟松柏就失踪了,至今没有踪影。而且行长王家军在那天也被造反派打昏了,住进了医院。现在。银行被抢事件成了一个悬案。
大家在座谈中一致认为,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出现这样的事情有它的历史必然性,有它的客观原因。但主观上也有我们银行管理中存在的漏洞,比如我们虽然坚持双人管库制度,钥匙与密码也由不同的人掌管。但却没有坚持,流于形式。我们也配发有武器,但我们的武器却等没有,没有发挥作用。尢其是应该引起我们重视的是,对出纳的人选一定要慎之又慎,一定要把思想正派,立场坚定,对党忠诚,把国家的财产当成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选派到金库里。
在座谈中,有人提出出纳孟松柏失踪也许是一次逃逸。有人怀疑孟松柏独吞了50万资金,而把罪名推在造反派头上。也有人说孟松柏与造反派有勾结,他们是里应外合合伙明抢国家金库。等等。
经过讨论,大家一致同意对下几点:
一是文革中金库失窃一事仍按被造反派抢劫定性;
二是向上级银行申报,在挂帐处理的同时,要求把这50万元作为不当亏损予以核销;
三是对支行职工进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教育,让他们通过这件事树立誓与金库共存亡的大无畏革命精神;
四是继续寻找孟松柏。
五是在以后编修的金融志书中郑重记下这个历史事件。
秦默看着纪要,脊梁杆那儿却禁不住一阵阵发冷。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十几年时间过去了都找不到踪迹,这真是太离奇了。也太可怕了。当年的那些银行人员现在恐怕在岗的不多了。起码这个王家军现在已经退休了。秦默来到银行工作已经十五六年了,可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支行被抢一事。如果不是今天看到这个纪要,恐怕没有人会告诉他。可是按照纪要的要求把这件事写进志书,总不能在志书里存疑吧?一定得调查一下当时的情形吧。一定得有一个正式的结论吧。可如果要调查,自己一个人能办到吗?秦默手里拿着纪要,在资料室里踱起圈子。窗外的天空不什么时候布满了乌云,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资料室里的光线暗幽幽的如同鬼魅的世界。然而在很久之后,秦默的脑子里才会想起为什么他会在那个时刻想到那个倒霉的孟松柏。而且与他有一段不同寻常的对话。他原本不知道自己与那个年代风马牛不相及,他跨越时空进入到那个年代也没有一种陌生感,倒好像他是一个伟大历史事件的经历者,一个当事人。我们可以想象出,秦默与孟松柏的对话是多么的令人难以置信,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还在不在人世?如果他在人世,他知道现在有一个与他素昧平生的人在想着他吗?窗外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猛烈的鞭炮声。秦默竟一下子走进了那个响着枪声的世界。他看见自己猫着腰在支行的院子奔跑,头顶有吱吱叫的枪弹穿过。院子的人神情惊恐,抬着头看上面布满乌云的天空。他看见孟松柏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在院子东走走西走走,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心里奇怪:这个出纳员是怎么了?他想他应当给他说说话。他会说什么呢?也许他会说你不要慌张,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也许他会说,以后武斗可能是新常态。我们可以轻易地想到,秦默会忽然走过去拉住他,问他怎么了。孟松柏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他从未看到过这个人。也许他看到过,但他一时想不起来了,一时间大脑活动停止了所以想不起来了。你不能这样乱走的,小心流弹。秦默说,我不怕流弹。四面有高墙,我不怕。孟松柏说,我不明白,和平时期为什么会有枪声?会有人互相攻击?而且是动刀动枪的攻击?他们这是怎么了?疯了吗?是的。他们疯了。什么事也会干出来的。秦默说,你要小心才是呢。这伙人如果穷极了会把矛头对准银行的。现在全社会都乱了。乱了好,乱了是乱了阶级敌人,不是乱了我们自己。混乱是一种无序,如果乱了,无序的社会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天空的乌云现在淡了些,面前站着的高颧骨女人让秦默忽然就一下子回到现实中。你是怎么打开这箱子的?我不是叮嘱不让你打开吗?高颧骨女人神情气愤地说,眼睛瞪得滚圆。我擦拭黄铜大锁,没有想到它竟然自动打开了。秦默拿起箱子上的黄铜大锁让她看。奇怪的是,当秦默把黄铜大锁交给高颧骨女人,她要打开时,黄铜大锁却牢牢的不动弹。这是怎么一回事?高颧骨女人气愤地说,你在骗人。你是不是有钥匙?秦默拿过黄铜大锁,咔地一声打开了。高颧骨女人显然大吃一惊,傻愣愣地盯着秦默。你有开锁的功夫?哪里哪里。你是没有用力罢了。你在箱子里发现了什么?秦默拿着会议纪要晃了晃:这个,几十年前银行发生了库款被抢事件,此后出纳员神秘失踪。支行在此事发生后的第十三个年头作了一个纪要。但至今还是悬案。高颧骨女人猛地一把夺过纪要,哗哗地翻看了一下,说,志书里还要这样的资料吗?会议纪要里写着要进入金融志的。秦默说。啊。有这事?!高颧骨女人说。你看一下不就明白了?!秦默说。这件事我要请示林霖同志。这个事你不能私自作主。高颧骨女人说着走了出去。秦默觉得这个女人走时带着一股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