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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米兰达

米兰达是佩芮丽兹的大红人。

她来自东北的小城,家境普通,学历平凡,长相也一般。有一句歌词唱得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米兰达很小就意识到自己先天资源不足,但又不甘于埋没欲望和野心。上中学时她就已经很会修饰,把自己从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孩全方位包装成了个颜值颇高,性格圆滑,长袖善舞的万人迷。大学毕业她独自来到北京闯荡,迅速学会了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就是跟说话啼哩吐噜的北京土著聊天,她的“儿”字也绝不会加错地方,不会把“吃儿了吗”说成“吃了吗儿”。她的着装很时髦又恰好弥补身材上的不足,吃饭逛街度假都是最时尚的地方。跟陌生人打交道,超不过10分钟就能把对方的实力摸个一清二楚。该拉拢的人没两天跟她就亲热得连上洗手间都凑一起,被她甩掉的人也对她恋恋不忘。她美丽,聪明,目标准,能力强、人脉广,她大概就是那种天生就知道怎么往食物链顶端爬的人。

但是米兰达的伪装瞒不过陈晓,见到米兰达第一天,陈晓就透过她精致的妆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和亲热得当的言辞感受到了浓浓的敌意。

三个月之后,陈晓的组长休产假,颇受老板赏识的米兰达刚刚过了实习期就破格担任了代理组长。

那位回家生孩子的前任组长是个阅人无数的老江湖,她在公司已经干了八年,资历深,人缘混得也挺好。她坚信初来乍到的米兰达没本事抢了自己的职位。果然,半年后她休完产假回来上班,又稳稳地做回了自己的组长宝座,而米兰达因为能力突出升职成了另一个部门的主管。

说起来,米兰达并没有给陈晓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因为陈晓很怂,人家还没出招她就缩得远远,对米兰达完全构不成威胁。但如果硬要挑毛病的话,倒也有一个。譬如说,陈晓原来的英文名字也叫米兰达,因为她一直就很喜欢《巴黎圣母院》里的吉普赛女郎爱思美兰达,上大学之后就给自己起了个读音很近的英文名,到佩芮丽兹上班后也就沿用下来。但是没想到过了两年又来了个米兰达。从来没想给别人添麻烦的陈晓真心觉得自己很无辜。她既不想主动改名显得很谄媚,也不愿意跟米兰达正面冲突,于是秉承她一贯的佛系处世原则“不知道怎么解决问题那就随它便”,将烫手山芋甩给了周围的人。

同事们确实也挺为难,毕竟陈晓早来了两年,米兰达还是新人。但尴尬的局面总要有人去打破,何况见风使舵原本就是人的本性。随着米兰达的节节高升,大家开始竭力避免喊陈晓的英文名。又过了没多久,陈晓就变回了陈晓,而米兰达成了唯一的米兰达。

北京的一月寒风凛冽,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迎接春节的喜悦心情。陈晓从地铁站汹涌的人群中奋力挤出,向位于北二环外一个老小区的爸妈家走去。

原本陈晓是跟爸妈住在一起,这里离她上班的地方不远,地铁一趟线20分钟就能到。不过弟弟陈鑫上班后交了个女朋友,俩人感情迅速升温,没过俩月陈鑫就带着女朋友回家同居。这下子陈晓和弟弟原来共有的房间变成了小情侣的爱巢,陈晓只好搬到爷爷奶奶原来住的位于西四胡同里的一间小破平房里。俩老人去世后,这10平米的小平房出租给一对卖早点的河南夫妻,一个月能收800块钱。因为陈晓要搬去住,河南人只能退租走人。

西四离佩芮丽兹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通勤时间,每天上下班都能折腾掉人半条命。不过能躲开古板的爹和唠叨的妈,陈晓心里畅快了不少。从小她跟爹妈就不是很亲近,弟弟才是家庭的重心,她要么被忽视要么被要求让着弟弟,这样的家待着也憋屈。乔迁后她戏称自己的小破平房是“解放区”,花了不少钱装修房子换家电,让“解放区”旧貌换新颜变成了她的小安乐窝。

有一天下班,她在胡同里捡了只黑体白爪的小奶猫。大概是刚生下没多久就被遗弃,缩在墙角的纸盒子里瑟瑟发抖。陈晓把它捡回家细心喂养起来,还起了个名儿叫TINY,意思是“小小”。

在陈晓无原则的娇惯下,TINY茁壮成长为一只极漂亮的大猫。而且不太符合猫性地非常黏人,勾得陈晓每天出门上班都依依不舍。

为了表达对重获新生的感激之情,陈晓每周末她都会回爹妈家尽孝道。但让她郁闷的是,她妈一见到她就会怀念起那对儿河南早点夫妻。之前租房给人家的时候各种嫌弃,现在可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他们的人格表示出高度赞赏:“那两口子从来没拖欠过房租,还真是素质挺高的一家人”。

为了每个礼拜回家省亲的这顿饭能顺顺当当地咽下去,陈晓很自觉地按月上交800块,这才终于阻止了她妈变成祥林嫂。

陈晓拎着沉沉的几大盒子年节礼品还没进家门,就闻见她妈烧鱼的香味。陈晓的妈是个性格果断刚毅的家庭主妇,年轻时挺漂亮,村里的小伙子为了能多看她一眼,心甘情愿给她家当了好些年编外劳动力。不过心气很高的陈晓妈看上了来村里短期支教的陈老师,毅然决然地抛弃了村花的身份,跟着陈老师到北京安家。

到了之后才发现,文质彬彬的陈老师除了一肚子才华和牢骚之外家徒四壁。而且陈家三代单传,就陈老师一根独苗。所以在蜜月过去没多久,小夫妻俩就投入到生儿子传宗接代的伟大事业当中。

陈晓出生时,陈老师两口子的失望之情就连医院烧锅炉的工人都能感受到。由于她是早上生的,陈老师就马马虎虎地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陈晓,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是意犹未尽,好像缺了个字。大概陈老师是想等有空了再在“晓”字后面添个有意蕴的字,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事儿被忘了个干净。不过陈晓长大后非常庆幸她爹妈的这次有始无终,因为她是春天生的,根据她爹妈懒惰的思维方式,她很有可能会被叫作“陈晓春”。

过了两年陈晓弟弟出生,喜出望外又学问渊博的陈老师觉得有义务给儿子起个既有国学底蕴又能庇佑孩子一生的好名字。在翻阅了儒道墨法释各家典籍之后,最终落在阴阳家学说上。陈晓妈挑了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虔诚地跑到京郊红螺寺外边花一百块请大师给儿子测了生辰八字,结论是五行缺金。于是包括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在内的全体长辈一致同意给孩子取名叫陈鑫鑫。

陈晓常常想,爹妈对弟弟的慷慨从名字上就能看得出来。直到陈鑫鑫小朋友上小学后每次写名字都累到哭,爹妈无奈之下只好给他简化成了陈鑫。

陈晓一进家门,就看见弟弟陈鑫正窝在沙发上打游戏。他女朋友林檬也刚起床,穿着一身粉红珊瑚绒家居服像个大兔宝宝。她一瞅见陈晓立马就扑了过来,搂着脖子笑眯眯地喊了声“亲爱的”。

话说陈鑫和林檬刚同居的时候,性格古板的陈老师本来是不太同意的。架不住陈鑫任性,林檬嘴甜,哄得陈晓妈眉开眼笑。后来才华横溢的陈老师敏锐地发现林檬的名字里有三个“木”,从五行相克的角度来说金能克木,儿子将来肯定能管得住,于是也就听之任之了。现在老两口只把林檬当没过门的儿媳妇看,催了好几次让他俩早点结婚。

陈晓跟林檬相处得挺不错,林檬也特别会黏人,对陈晓一口一个姐叫着,比亲妹妹都亲。陈晓从小对别人的敌意非常敏感,与之相应的,她对于别人的善意总是愿意用百倍的热情和真诚去回应,这也是她和林檬能成为好闺蜜的主要原因。

透过敞开的陈鑫和林檬的卧室房门,陈晓看见地上摊开了个旅行箱,就开玩笑地问:“你俩这是要私奔吗?”

林檬坐到梳妆台前拿起支口红细细地往嘴上搽,听了这话从镜子里冲她装模作样地飞了个媚眼:“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几天不见,智商有很大进步,那药可别停啊!”

陈晓一把抢过口红就往她脸上画,俩人嬉闹成一团。

陈晓笑骂:“好好说话,到底去哪儿?”

林檬抢过口红退到一个安全距离,忽然表情很忧郁,低着头泫然若泣地说:“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知道吗?我们后天去北海道泡温泉。”

陈晓愣了两秒,又扑过去笑骂:“泡个温泉你搞得气氛这么沉重干吗?我今天非给你画个大花脸不可。”

林檬左躲右闪地一叠声求饶:“姐姐姐姐姐,我错了,我错了。要买啥药妆尽管说,多沉我都给你人肉背回来。”

“这还差不多”。陈晓得意地捏了把林檬粉嘟嘟的小脸蛋。

陈晓坐到沙发上一边刷朋友圈一边跟陈鑫闲聊:“你上班咋样啊?上个月不是说你们经理找你茬儿,和谐了木有?”

陈鑫在一家经济型酒店做后勤,挣的不多,工作无聊,老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性格又懒散还带着点老北京人的傲气,跟他们部门经理一直不对付。

陈鑫眼睛紧盯着手机全神贯注地团战:“嗨,谁稀罕跟那土老帽和谐,我过完年就跳了。”

陈晓撇了撇嘴:“你消停点吧,上班一年都换仨工作了。”

陈鑫一脸的满不在乎:“这有什么呀?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干八路。再说了,不多换几个怎么知道哪儿最适合自己嘛。”

陈晓其实没打算管她弟弟工作的事,真没了工作,爹妈自然会发动全部亲戚给他找。陈晓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事,刚刚听说弟弟和林檬春节要去旅游,她心里松了口气。

早在上个月,组长就通知她年前要她陪同总经理马里奥回西班牙总部述职,同时还要汇报新年后参加在北京举行的大型欧洲食品商贸会的策划。看日子今年春节在家过年是没戏了,陈晓深知依爹妈的脾气一定会挑她的礼儿。甭管平时怎么把她当空气,但春节全家人一起吃团圆饭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这让陈晓很伤脑筋,磨磨唧唧拖了一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刚刚来的路上她还在琢磨怎么开口,现在听说弟弟他们今年也不在家过年,这下子陈晓胆气足了不少。

“爸妈,大后天公司派我去马德里出差,可能要初五才能回来。”陈晓逮了个大家说说笑笑的空档,赶紧宣布。

陈老师脸色一沉,歪过脸冲女儿皮笑肉不笑地问:“你们公司过春节都不放假,这是多大的买卖啊?”

陈晓妈也跟着嗔怪:“平时也没见你去马德里出差,偏挑大过年的出差,你这到底是出去玩还是办公事?”

陈晓爸:“大后天出国,你签证肯定早就办好了。现在才说,你这是先斩后奏,把你爹当猴儿耍呢吧?”

陈晓一时语塞,确实,到佩芮丽兹上班五年了她从来没有去总部出差过。刚入职的时候她是新人,好机会轮不到她。米兰达来了之后,很快跟前来视察的西班牙总公司的总裁助理莫雷诺·佩雷斯打得火热。莫雷诺回国后俩人成了异地恋,天天邮件相思,视频传情。

话说这位莫雷诺年轻有为,毕业于常春藤名校,为人机智敏捷,能力出众,深得董事长赏识,早就风传他很有可能接任总部下一任CEO,就连远在天边的北京分公司都听到了消息。米兰达跟莫雷诺挂上钩后,立刻成了北京这边总经理马里奥的香饽饽,想尽办法给米兰达制造去欧洲出差的机会。即使跟她的部门业务扯不上边,也会安排她随行充当翻译;出差频率严格控制在每个月不少于一次没有上限。尤其让人惊叹的是,每回米兰达出差都恰好赶上莫雷诺的公休日,日期掐得如此精准,简直就像细心的女孩记自己的姨妈日。

在马里奥的不懈努力之下,终于盼来了米兰达和莫雷诺下个月订婚的消息。听到这个喜讯,马里奥就像是送女儿出嫁的老父亲般老泪纵横。

订婚仪式选在意大利南部的小岛,风景秀丽气候宜人。米兰达早早请了年假,连上春节公休差不多有十天的时间,和未婚夫莫雷诺提前去安排订婚事宜。因为之前都是米兰达陪马里奥去述职,其他同事乐得回老家过春节所以都早早地定好返乡车票,最后这次出差的机会阴差阳错地落在家在北京的陈晓身上。

佩芮丽兹北京公司这边,米兰达只邀请了总经理马里奥前去观礼,所以马里奥计划述职之后直接转道去意大利南部,而陈晓独自一人回北京。

这样的安排似乎皆大欢喜,谁也不会想到陈晓这个在北京保守家庭里长大的女孩会为不能在家吃年夜饭发愁了快一个月。

陈晓她爹陈老师这辈子没当过什么官,在学校里最高的职务也就做过两年语文教研组组长。但是陈老师课余时间博览群书,尤其是对《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等古典小说里的官场作风谙熟于心,潜移默化之下也贯彻到家庭当中。对老婆孩子说话也不喜欢把话挑明白,总希望别人能够根据他的未尽之意领悟他话里的精神。有时干脆一声不吭,甩个脸色让老婆孩子自己琢磨。

儿子陈鑫对于他老爸的假官僚作风向来嗤之以鼻,陈晓却是打小看长辈脸色长大,一见她爹甩脸色就紧张得脸红头胀。

有人用“父爱如山”来比喻慈父,陈晓觉得第一个写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个苦逼孩子,这比喻实在太TM形象了,因为她爹就经常给她泰山压顶般的感觉。

就像现在,陈老师脸耷拉得老长,对女儿的不懂规矩加以严厉的斥责。

正在此时,紧挨着陈晓坐的林檬忽然惊叫了一声,蹦起来指着脖子痛苦万分地直奔洗手间,陈晓妈见状赶紧跟了过去,一叠声问:“是不是鱼刺卡嗓子了?我给你拿醋去,喝口醋压一下马上就好。哎呀你这孩子怎么吃鱼这么不小心。”

陈鑫跟在后面埋怨他妈:“早就跟您说了买带鱼别买鲤鱼,带鱼刺儿少。您偏不听,贵不了两块钱,瞧您抠的那样儿吧。”

陈晓妈一边跑厨房拿醋瓶子一边急赤白脸地跟儿子嚷嚷:“这孩子怎么说话儿呢?我是不舍得买带鱼的人吗?那不是我去晚了没赶上都卖光了嘛。”

稳坐桌前的陈老师咽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淡定地撂出一句:“你早上少跳会儿广场舞指定能赶上。”

这下子把老伴儿噎得面红耳赤,跳起脚就要吵架,一屋子顿时鸡飞狗跳。陈晓被这瞬间乱哄哄的景象弄得有点晕头转向。

林檬一边干呕一边偷偷给她递了个眼色,陈晓这才恍然大悟赶紧站起来劝架,春节出差这事儿就这么闹闹哄哄地给岔开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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