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闻潇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如既往地砍柴喝酒。他高大的身躯弓下了一个角度,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是一只白狗。这只白狗每天跟着钟闻潇上山砍柴,在柴地里跑来跑去,常使得钟闻潇笑容满面。他听闻山间吹来的清风,感受脚下诚挚的土地,一饮腰间酒壶里的酒,抚摸身旁白狗的绒毛。他捆起一堆木材,扛在肩部,慢慢走下山,走到木材厂换取酒钱。
这时他已经七十二岁,七十二岁的脸上印上了大半个世纪的创伤,创伤中却含有一点辛甜。他不再像十几年前那般疯癫,他的脾气柔和太多,遇见他的人都不叫他钟大汉了,而改叫钟伯伯。他常去逗邻家的小孩,也会给他们买一些糖果。邻居们隔三岔五都会去找他帮忙,也隔三岔五请他到家中吃饭。这一条街,他走了七十几年,活得够悲惨,也活得够逍遥。
钟闻潇每天下午都会坐在第二楼的阳台,嗑上一盘瓜子,喝着一小壶酒。他远远望着新修的高楼,静静睡去。路过他家的人都会调侃一下钟闻潇,“哟,钟伯伯呀,太阳都打在你脸上了,还在睡觉呀。”钟闻潇笑了会,摸了摸白狗的头,接着喝酒。他每天早上准时六点起床,吆喝着白狗,扛着柴刀就上山砍柴。他背篓里放着他和白狗的便当。当阳光从树顶垂下身来,他便放下柴刀,呼唤着正在田地里嬉戏的白狗。山风又一次吹拂他的白发,吹拂他年迈的身躯。他坐在这块石头上,仍然能瞧见爱英坠落的山崖,这一次他的脸没有低沉,而是慈和的笑容。他脸上的黑胡也老成了白胡,仿佛世外之人,淡笑人间。
又到了一年烟花盛开的季节。
钟闻潇今天没有去砍柴,而是去看望许英。年老的他每年春节都会走上这一条山路,也常会看见凋谢的烟花堆积在山路的两旁。山风轻轻地吹过一片野草,吹起了一片绿色的海洋。钟闻潇走了七八个小时,瞧见了那间木屋。这条白狗同样不知疲倦地走在钟闻潇的跟前,它会逗弄山菊上停留的蝴蝶,然后爬在野草上歇息,望着钟闻潇。
钟闻潇从口袋中取出铜色的钥匙,打开了木门。他凝视了会木屋中央摆放着的木床,眼神仍是慈和。他放下背篓,从中取出编织的假花,再取出一串鞭炮,缓慢地走到许英睡着的地方。他把假花挂在磐石上,再在离磐石不远处的树上挂上了鞭炮。他坐在许英的旁边,望着滔滔向东流的长河,望着新修的高楼,望着世昌和爱英玩耍的泥土……一股山风又吹起他的白发。
太阳柔和的目光落在他和她生活的山顶,他想起山下先是战火的硝烟,而后是工厂的黑烟,再才是他现在眼前修起的高楼。他的日子也快到尽头了,他不知道高楼之后又是什么,可这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马上就要见许英了,一想到这,他的嘴角就微微翘起。
夕阳西下,独斟一壶花间酒后逍遥,待逍遥之后,他便走下了山,只留下鞭炮声在那儿劈里啪啦……
八年之后,他听到钟平结婚的喜讯。
又一年后,他听到钟平生了一个儿子。
又一年后,他躺在烟花凋落的地方,永远地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