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像刘先生这样的客户之外,杰克在中国面临的最大挑战还是如何物色商业机会。
完成中国的交易已经是戴维斯兄弟公司的例行公事。公司在不断壮大,他们搬进了格雷巴大厦的一间大办公室。当大厦的管理员告诉杰克18层有一间更大的办公室——860房间——时,他当天就签下租约。他告诉伊丽莎白他们必须要租下这间办公室,原来的办公室已经拥挤不堪,而且这个房间号很重要——任何带有数字8的地址对他们的中国客户来说都意味着好运气。
杰克同意了于博士的建议,在红石公司的北京办公室租下一小块地方,还支付给基蒂·纪一部分薪资。但是尽管戴维斯兄弟公司现在在中国已经有了一个办公地址,还有电话、传真机和一个真人接听咨询电话,但依然没有一个具备业务能力的高级员工。在他找到并培训好一些人之前,杰克只能继续依靠当地的探报。
而探报都是一样。他们基本不了解客户的业务,对投资银行的基本运作情况更是一无所知。他们厚颜无耻地宣称为客户提供的服务——代表一家中国企业处理所有融资相关的事务——是完全无法胜任的。但是对他们来说这并不重要。他们之所以存在,并不是因为他们的专业知识,而是因为他们与中国客户之间的独家代理协议。无论他们用什么手段让客户签订了这份协议,一旦要做任何交易,都必须通过他们。
从某种意义上说,每一个中国人都是探报。这是人民共和国的第二天性,每个中国人都会做的事情——就像每天早晨洗脸——被他们拿来作为骄傲的资本。
***
当旧金山中国企业融资大会的主持人结束了他的总结发言,并感谢杰克和其他演讲者的参与之后,杰克站在台上,盘算着他该搭哪趟航班回到纽约。这时一个男人从观众席直接向他走过来,堵住了他下台的路。
“戴维斯先生,我是黄杨资本公司的布拉德·斯塔奇,”这位年轻人说,“我真的很欣赏你对中国的见解,你说的一切我都非常赞同。当然,我不知道其他听众能否听懂你讲话中的玄妙之处,你我都知道,这些听众对中国一窍不通。”
又是一个探报——他们真是无处不在。斯塔奇看起来像模像样,他穿着一套化学纺织品的紧身西装,一条像木板那样宽的领带上布满各种颜色的条纹,一双厚底方头皮鞋——完全是一副公务员的打扮。他的眼神有一些狂野和宗教般的狂热。
“我还没有聪明到给一条狗讲明白某些玄妙之处的程度,斯塔奇先生,我也知道,我的见解没那么深刻啦。所以,你一定对我有所求,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我的公司与若干家颇有潜力的中国公司有关系,我们公司的二把手曹先生非常想见见你,他下个星期会去纽约,有机会和你约个时间吗?
杰克看着斯塔奇,心里说他没猜错。
于是,下个星期的一天,斯塔奇和一个长着一副娃娃脸、身材瘦小的中国男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
“戴维斯先生,很高兴又见到你,”布拉德·斯塔奇说,“请允许我介绍黄杨资本公司的总裁克里斯多夫·曹。克里斯是中国人,在美国读书。他来自一个非常显赫的家庭。”
现在孩子也能搞资本运作了,杰克这么想着,等着曹开始说话。克里斯·曹的确很年轻,尽管外国人猜测中国男人的年龄往往是徒劳的。他的体格又瘦又小,加上他仔细梳理过的头发和长睫毛,让曹给人一种女性的婉约感。他穿着一套丝质西装、一件手工缝制的衬衫——看起来就像一件女士上衣——领尖松软地耷拉在他的脖子上,和一双漆皮鞋。他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桌子,头发垂下挡住他的眼睛。
“戴、戴、戴维斯先生,真、真、真的很高、高、高兴见到你。”克里斯·曹对着桌子说。
“想来点咖啡或者茶水吗?”杰克说,他想让曹放松一点,“威尔,可否问问曹先生想喝点什么?”杰克给他的前台接待打电话,“我们有中国绿茶,克里斯。”
“非常感、感、感谢,戴维斯先生。”克里斯·曹说,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调整自己。
杰克坐在那里看着曹,足有一分钟。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年轻,从耳后垂到前额的几缕长发后面,是一张到了剃须年龄的脸孔,但是他的胡须并不多,所以没有剃过。杰克看看布拉德·斯塔奇,为了让克里斯有更多的时间准备,他说:“布拉德,你们一定有某些具体的事情要和我们商量,干脆直接说好了。”
布拉德就像一只小狗那样兴奋起来。克里斯·曹从桌子上抬起他那哀怨、有一丝解脱感的眼神。
当斯塔奇背诵完黄杨投资的宣传材料之后,杰克说:“太好了。”他介绍了戴维斯兄弟公司所期望的理想中国目标客户,问:“有合适的公司吗?”
“有、有、有的,”克里斯说,“公司名称是徐氏线缆公司,在大连,他们专门制造用于网络通讯和电力产业的双金属线,类似世界领先的美国双金属线制造公司考博威尔。我们的总裁兼首席执行官威廉·迪克尔和我本人想邀请你赴大连参观这家公司。我们相信你会喜欢这家公司的,戴维斯先生。”
“我一定会去的。只不过需要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当然,什么忙?”
“在我去那里之前,完成与徐氏的交易,可以吗?”杰克说。
“你是什么意思?戴维斯先生?”
“我不想大老远到中国去做你分内的事情。你们说黄杨公司提供全套服务,而且你们手里有这笔生意,这太好了。所以如果我事先给你提供一份戴维斯兄弟公司的协议,等我下个月到中国参观这家公司的时候——如果你们真能控制这个客户的话——这份协议就已经签署好了,对吗?”
***
杰克搭乘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飞机在晚上六点缓缓降落。跑道上的指示灯闪烁着,又是一个雾气昭昭、潮湿闷热的北京夜晚。
他看到基蒂站在入境检查通道另一边的栏杆旁。在机场有人迎接,一直是他中国之行最享受的时刻。从最初的中国之行一直到现在,他从不需要在机场自己打理各种事务。
以前总是卡琳在迎接他,他感觉就像回家一样。现在是基蒂。她的表情让杰克发现来机场迎接只是她的工作,与这件事相比,她更愿意去做其它几乎所有的事。基蒂和大部分中国人一样,是家里的独子。她不到三十岁,在为于博士工作并挣得一份体面的工资之前,她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加入红石公司之后,她终于搬出来——住在父母家楼上的一个单元里。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名字的确名副其实(译者注:kitty意为“小猫咪”)。她那猫科动物的身体——只有一百磅上下——和招财猫的面部特征让杰克感觉她是所有人类中与猫最亲近的物种。而且和猫一样,她从不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杰克曾经尝试讲过几次笑话,试图让她笑起来,但从来都是无功而返。但是无所谓了,她的英语很流利——她在英国一所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而且擅长处理数字。
基蒂与杰克握了握手,她想要接过他手里的行李车,但是杰克坚持自己来推。他们驱车来到昆仑酒店——一家国有酒店,位于三里屯夜生活区附近。基蒂拿着杰克的护照去前台登记,杰克去大堂酒吧找曹和迪克尔。走进酒吧之后,杰克看到克里斯和其它几个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其中一位看起来像是来自中西部的老外一定就是迪克尔了。
迪克尔看到了杰克,站起来向他走过来。他的穿着试图给人一种华尔街投资银行家的印象,只不过他根本不知道华尔街投资银行家的穿着。杰克距离迪克尔还有10英尺的时候,就闻到了他身上的羊毛三件套中散发出陈腐的香烟的浓烈味道。
硬件的堆砌永远是他们心目中的制胜之道,杰克看到迪克尔的领带上有一个领带夹,再加上一个别针,他心里这样想着。最好再加上小拇指上的一个钻石戒指。没错,当迪克尔向杰克伸出手来时,他看到了对方小拇指上一个金色、带有钻石的戒指。
“你一定是杰克了,”迪克尔说,“我一直盼望着能见到你。”
“感谢你把徐氏公司推荐给我,威廉。”杰克说,他握住迪克尔伸出来的手。
“朋友们都叫我比尔。”迪克说。二人走到克里斯·曹和其它几个人的桌子旁。“如果你现在方便,我们想给你详细介绍下徐氏线缆公司的情况。”他把椅子拉到后面,让杰克可以看到坐在桌子旁的几个人,并和克里斯·曹打招呼。“你有公司的介绍文件吗?”
迪克尔还是很努力的,至少他做了一些准备,并且表现出专业的样子,比大部分中国探报的做事方式好很多。杰克想,这个人还是孺子可教的。“同志们,我很期待你们的介绍,”杰克说,“但是我们在讨论细节问题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个最基本的事情。你们有收到我发出来的戴维斯兄弟公司的协议样本吗?”
“是的,收到了。”迪克尔说。
“太好了,你们把它交给客户了吗?”
黄杨公司一行人不说话了。克里斯·曹用眼角看迪克尔。
“我们今天晚上就想和你谈这件事。”迪克尔说。
杰克吸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要有耐心。“当然,我们可以就所有问题交换意见。但是我们明天去大连做什么呢?”
“为什么不去?”克里斯·曹脱口而出。杰克的话让克里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悲愤的表情,更让杰克了解到他没有经验。放徐氏公司的鸽子绝对算不上世界末日般的灾难,但是看到克里斯表情的人恐怕理解不到这一点。
“克里斯,我们在纽约都已经把游戏规则说清楚了,戴维斯兄弟公司不会到现场之后才谈合同。如果没有一份双方已经签字的协议,我不会花一整天时间讨论他们的商业计划。而且,他们已经让我们兴师动众了,机票也不是免费的。如果这家公司依然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跟戴维斯兄弟公司合作,或者他们还有一些要澄清的问题,我倒是希望能在北京与他们见面,这样大家都方便。”
“戴、戴、戴维斯先生,徐氏公司不会与戴维斯兄弟公司签协议的。”克里斯·曹说,迪克尔的手势显然未能阻止他发言。
“好吧,如果他们不签协议,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你跟我说徐氏公司是你们的瓮中之物,如果不是这样,你们黄杨公司这些人有什么资格拿佣金?”看来他提出去大连之前先在酒店把一些事情搞清楚的建议是正确的。
“杰克,克里斯与徐氏公司的老板徐先生有非常好的关系,”迪克尔说,“徐先生告诉他,公司以前曾经被欺骗过:与别人签订了合同,支付了预付款,但是支票被人兑现了之后没人帮他们筹集到一分钱,他们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所以徐先生发誓再也不会签协议、支付预付款。”
“好吧,这等于说他也发誓不会做首次募股了,因为如果没有一家信誉良好的公司帮助,他的公司就不会在美国上市交易。而且所有正经的公司——包括戴维斯兄弟公司在内——在没有一份标准协议的情况下,都不会接手徐氏公司的业务。我也不会掏钱买机票去说服他接受这个观点。”
“请听我说,”迪克尔说,“事情没那么复杂。我有绝对的信心完成这笔交易,黄杨公司会支付你明天的机票——头等舱。”
他们一定是走投无路了,他可不会这么做。“好吧,我不愿意伸手管你要钱,但是我或许会尊重你的决定。”杰克说,“别为头等舱操心了,只是一个小时的航段。如果徐先生浪费我们的时间,我反正做好了损失一天时间的心理准备。”
“如果你能说服他们签订协议,就不算浪费时间。”迪克尔说。他叫来服务员,给杰克点了一杯酒。杰克没有阻拦。
一帮门外汉,杰克想。他喝掉杯里的酒,摁灭雪茄烟蒂。但是这帮人至少有一个诚恳的态度和好学的精神。如果他能跟徐先生谈出什么名堂,或许有机会找到某个合适的人未来在中国代表他的公司。
***
杰克给儿子打完电话,穿好衣服,在早晨六点来到昆仑酒店大堂的咖啡厅,他要了一壶咖啡和一杯橙汁。正在翻阅当天的《中国日报》时,迪克尔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中国日报》?你不会把这个破玩意上的消息当真吧?”迪克尔说。
“噢,我的确很当真,”杰克说,“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们喝过咖啡,迪克尔付了钱。走出大堂后,他们与其他人一起坐进黄杨公司安排的开往机场的车。迪克尔大声下命令,似乎是为了让杰克知道谁是负责人。“克里斯,一定要让杰克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位子上,”他对曹说。曹唯唯诺诺地答应,但似乎有些愠怒。杰克猜克里斯在忍耐迪克尔,尤其是在他做事我行我素的时候。“杰克,你是大老板,”迪克尔说,听起来他就像个导游,“大老板只能坐在副驾驶后面,我们绝不会让你坐其它位子,我们会很丢脸。”
杰克不相信这个座位有这么大的意义,但是他没说话,服从了迪克尔的安排。
“在投资者大会上,我读过你的个人简介,”车辆启动之后迪克尔说,“太令人佩服了。”
“我犯过许多错误,但是他们没写在上面。”杰克试着笑了笑,别人的奉承总让他觉得不舒服。
“我要向你学习的东西很多,杰克,所有黄杨公司的人都要向你学习。我们就打算这么做。你教给我们的越多,我们在中国就越能更好地帮助你。”
“我们可以试试看。”杰克说,这是他的真心话。至少黄杨公司这位土里土气但是热情洋溢的领导人不是那种孤芳自赏的类型,杰克这么想。
“跟我讲讲你自己吧。”迪克尔说。
杰克知道自己最好回避这个话题。“哦,其实没什么可讲的。”他说。
但是迪克尔不需要别人的启发,就开始向杰克谈自己的事情。与他这样的人相处,总免不了有一两次这样的经历——杰克能听到很多他不想知道的事情。最好让他说下去,打发掉路途上的时间。
“说到我自己,我是一只三条腿的狗。”
杰克知道三条腿的狗是什么,但是既然迪克尔无论如何要讲下去,杰克还是任他信马由缰,自己耐心听着就好。
“一个孤儿。”迪克尔说。
“我知道。”杰克接触过的所有孤儿在与他交谈的第一个小时里,都会吐露他们的身世。
迪克尔继续说,他没有在杰克那样出名的大学里读过书,他只是在底特律郊外一所普通大学里读过一年书。他也不是学校里橄榄球队的队长,但是他曾经打过篮球。从学校里出来之后,他做过工业设备的销售员,后来对生活感到厌烦,于是离婚了。他开始酗酒,这时公司问他是否愿意到中国来,帮助公司成立亚洲办公室。于是他举家来到这里。
失败者的故事总能让杰克上当。“你是怎么从工业设备的销售员变成投资银行家的?”他问。
“投资领域更好挣钱,而且,其实什么工作都是一样的,你不这么认为吗?”迪克尔说。
“我不这么想。”杰克说。除非与他自己的理解有巨大的差异,他一般不会这么直接否认对方的观点。但是好在他们已经到达了机场。
几分钟之后,他们登上飞机,开始寻找自己的座位。正如迪克尔的承诺,杰克、迪克尔和曹的座位在头等舱。中国飞机上的头等舱座位往往都是空的,除非有老外愿意坐。只有极少数中国人愿意为头等舱支付额外的费用,尽管费用并不那么高,而且经济舱里混乱的程度让人不忍卒视。
“你真的不需要购买头等舱的机票,比尔,到大连只需要一个小时,能到那里我就很高兴了。”
“瞎说,”迪克尔说,“投资银行家绝不能坐经济舱。”
“我在中国还经常坐火车。”
“嗯,至少我能肯定一点,你不像其他美国投资银行家那样斤斤计较。”
“或许他就不是一个投资银行家。”克里斯对迪克尔说。
“我读到的内容只有那么多,”迪克尔说,“怎么看你都是一个一流的投资银行家。另外有件事,你或许要考虑换一家酒店。”
“为什么?”杰克问。
“所有的一流投资银行家都住在凯悦酒店,”迪克尔说,“尤其是美国人。昆仑酒店太中国了,完全是国有企业的做派。你在那里找不到能说话的人。”
“竹园酒店怎么样?”杰克问。
“什么?”迪克尔笑着说,“上帝来救救我吧。我喜欢你的幽默感,杰克。竹园酒店,是你自己编出来的,还是真有一个叫做竹园酒店的老鼠洞?”
“我自己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