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校门的时候,老门卫从窗里探出头来问:“来接你妈啊?”——这就是身处小镇上的好处,即使你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但是你总知道他是住在附近的某个人,甚至他在哪里上班、她是谁家的孩子等等类似的关系,也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嗯。”山青笑着答应,拉开大门旁边虚掩着的小门,走进了乾坤中学。
乾坤中学是一所几乎和共和国同龄的,有高中和初中学部的“著名”学校。在许多地区的多个行业中,都流传着一些对本行业的有代表性的几家单位,进行民间定性的顺口溜,教育行业更是不能免俗,比如C县的几所中学,就有所谓xx中学是考场(省重点中学,考本率全市第一,老师学生都是神人——也有说是神经病的),xx中学是情场(新建的校区,设施先进、环境宜人,适合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花前月下谈情说爱),xx中学是战场(地处偏僻,校区老旧,教学质量一般,体育教育出色,更以体育生喜欢打架闻名),xx中学是火葬场(原谅笔者才疏学浅,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语言来形容,非要说,大概就是老师放弃、家长放弃、学生本人也放弃的意思)的说法。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乾坤中学就是那所荣获“战场”称号的著名学府,在这样一所学校里呆了五年,可以想象天资并不出众,也没啥学习动力的山青,她的学习成绩只是一塌糊涂,所以高中分科的时候,她毫无例外的选择了文科。
山青本人对母校的最深刻的印象除了韩春,就是那些和学校同龄、一个人抱不过来的榆树、槐树、柳树和法国梧桐。进了学校的大门,沿着一条笔直宽阔的道路往里走,这条路的两边,就种满了高大的法桐,晴天的时候就美丽得让人留连,今天下雨,更是遮天蔽地的绿,吸着满口满鼻的清新和湿润,想到传言说,等他们这一届毕业了,学校就要大拆大建,山青不由得为这些树的命运担忧不已,去年C县通S县的公路拓宽的时候,就已经把路两边上万棵长了几十年的大榆树砍了个干干净净——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像我们这样,矛盾而又喜欢砍树的民族了,一边费尽心力的种小树,一边毫不心疼的砍大树。
因为下雨的关系,校园里并没有人,山青得以不受打扰的,蹦蹦跳跳的走过那些小水洼,这条路走到头,往右一拐,就是学校的食堂了,山青的妈妈就在里面打杂,食堂并不大,因为住校的学生并不多,所以宿舍楼也只有两层高。
山青刚进门,就听到那几个婶子大娘羡慕的叫喊声,大意不过是还是人家何秀——山青的妈妈——有福,只有她家里有人送伞,我们命贱没人疼之类的。
山青笑着朝右手边的那趟桌子走去,今天食堂的员工们提前来打扫卫生,根据刻薄而肥胖的老板娘的划分,除了后厨的工作,每个人都负责两排桌椅以及相应的地面的卫生,何秀也并不会因为腿脚的不方便而例外,而那些女同事们,平时开玩笑拉家常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但也仅限于此,动力气的活她们是能少干一点就绝不多干一点的,当然,就算她们想帮何秀,她也不会答应。
“你咋来了?你作业写完了?”何秀看着水灵灵的女儿,淡淡的笑着,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写完了。”山青骗妈妈,把伞靠在一旁的墙边,去后面拿了一个拖把开始熟练的拖地,何秀无声的叹口气,抓紧擦抹桌椅。
门外传来摩托车的马达声,大厅的门又开了,承包食堂的谭老板,穿着雨衣和水鞋,提着两包肉进来,从何秀这边大摇大摆的走了过去,于是山青刚擦干净的水磨石过道,又留下了一串肮脏的鞋印。
山青瞪着眼目送他走进后厨,赌气的把拖把扔在地上,何秀假装没看见,低着头继续擦桌子,泄了气的山青只能拿起拖把,继续把活干完。
等到山青和妈妈挤在伞下慢慢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完全暗了下来。
何秀的左脚有点瘸,所以走路的时候,每走一步左边的身子就要往旁边低一下,山青就在妈妈左边,让妈妈挎着自己的胳膊,每走一步,妈妈的肩膀就碰一下她的胳膊,“原来,我已经比妈妈高这么多了!”——她的心中突然发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感叹,更有了保护妈妈的柔情。
“妈,我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个人。”山青难为情地说。
“谁啊?”何秀不在意的问,她的心里此时还充满着骄傲,这骄傲不光是来自于女儿体贴的强迫自己穿上她的校服,还来自于依偎在一起的女儿给了她可以倚靠的感觉——这是好酒的丈夫没有给过她的。
“不认识,一个女的,和我差不多大……”山青回忆着那个包裹在湿透了的蓝裙子里的娇小身体。
“哦。”
“她没打伞,我,我把……那把小伞给她了。”
“哦,知道了。”
一向俭朴惯了的妈妈并没有生气,更没有多问,山青放下心来。走到遇到那个女孩子的胡同口,她指给妈妈看。
“闺女大了,就有心事了。”何秀听女儿说那个女孩子在雨里哭,看着那阴暗的墙根,不禁发出感叹声,同时把女儿的胳膊抱得更紧。
回到家,山大海还在酣睡,山青赶紧的去西厢房洗了洗,继续写她的暑假作业,何秀免不了把她一顿数落,埋怨她不该抢着给自己送伞,然后做晚饭,吃过晚饭,山青又回屋写作业,今天晚上,华山派的宁女侠和她是无缘了。一会儿何秀洗了两个甜瓜送进来,山青从小就不喜欢吃西瓜,每次最多吃一片,但对甜瓜却总也吃不够。
“慢着点吃,别急。”何秀坐在床上,看着女儿一边吃瓜一边写作业,摇着蒲扇给女儿赶蚊子。
何秀和丈夫都是没啥文化的人,丈夫家在镇上,勉强读完初中,她娘家是东边山里的人家,因为腿有残疾,只在本村读了个小学,长大后经人介绍,嫁给家里穷的叮当响的山大海——虽然穷一些,毕竟是镇上人家,总好过在山里种地(他们结婚那一时,这附近的说法是:乾坤镇的狗都能娶上媳妇。)——何秀虽然腿脚不好,长得却周周正正,在妯娌里面人材算是拔尖,人也勤快能干,山大海也满意的很,只是后来学会了开车,收入要比妻子多得多,何秀又因为小产过再也不能生养,这山大海就有些不满足起来,又因为添了酗酒的毛病,两口子为此没少拌嘴,与何秀的话语也就日渐减少。
对女儿的学业,何秀和丈夫都抱着放任自流的态度,二十年前的小镇上,绝大多数人们还没有今日家长对子女教育的疯狂心态,山青能不能上大学,对自己和父母来说似乎都不看重,何秀和山大海也从没有给女儿施加过压力,就像现在,她并没有因为女儿的重度拖延症而生气。
“妈,你去看电视吧!”山青说。
“哦。”何秀也怕影响女儿写作业,答应着站起来,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写不完就别写了”这句话终究是说不出口。
十一点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作业也终于写完,此时山青的精神状态已经可以用神志不清来形容,迷迷糊糊的爬上床,闭上眼睡着之前,脑子里忽然就出现了那张被雨水和泪水泡的苍白的脸,心里又隐隐约约的疼了一下,随后她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何秀早已去上班,给人家开大货车的山大海甚至走得比何秀还要早,看看时间,迟到已经是确定无疑的一件事,因为离学校太近,很少用到自行车,车胎早就没气了,山青只有一路狂奔,跑出小巷又想到还没有锁大门,再心急火燎地跑回来锁门,等她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学校,远远的就看到教导主任“胡汉三”和副主任站在校门口抬起手腕看手表,山青躲到墙角后面,急得直跺脚,好在两个人看了看手表就进去了,山青松了口气,偷偷溜到小门边,刚一伸头,就被老门卫看到了,赶紧的朝她摆摆手,山青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点头哈腰的朝里走。
一边贴着墙根东张西望的朝教学部走去,一边揉着跑疼了的肚子,一边想着怎么过班主任那一关,这时候的山青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欣赏风景的恬适心情。
“哈哈!山凤凰,你迟到了!”有人在头顶上大喊一声,吓得山青魂飞魄散。
“大冬瓜,你有病啊!”她怒叱那个趴在通道和操场之间的围墙上的田径队男生。
“没事,山青,都在打扫卫生呢!老班没看到你。”大冬瓜的旁边又钻出来个脑袋,微笑着安慰她。
听了这个男生的话,山青感到放心的的同时,又有些别扭,她不想欠赵小龙的任何人情,这个男生从高一就追她——脸皮也太厚了点吧?
“哦。”她答应一声,低下头落荒而逃,后面传来大冬瓜的哄笑声——“他一定是在拿他追我的事开玩笑!”她恨恨的想,同时移怒于赵小龙:“我迟到不迟到的管你屁事啊?”
教学区果然热闹无比,大家都在打扫卫生,初中部的教室是三排青砖平房,高中部则是一幢三层红砖楼,都算是古迹了,高三就在三楼,一路夹着尾巴、小心翼翼的来到三楼教室,除了同学们拿着抹布扫帚拖把乱哄哄的干活,确定没有一个老师在场,“哈!”山青大叫一声,兴高采烈地把书包朝课桌上一扔,一屁股坐下——可是把她给累坏了。
山青进门的时候,韩春就看到她了,那时候她正拿着抹布在教室后面拘谨的、一遍一遍的擦着后门,她也没想到会这么巧,从今早晨来上学的路上,她就一直在留意,进了学校,更是不放过每一个从她面前经过的,个头发型差不多的女生,那神情活像古典小说里跑到大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衙内。刚才她还在想,放学的时候要抢先跑到大门口,把全校女生都过一遍,没想到那个女孩子就这么突然冒了出来,从她面前东张西望的走了过去。
她傻傻地看着那个坐没坐相的背影,心里却跳得厉害,然后她就梦游一般朝山青走去。
山青背靠在后面的课桌上正揉肚子呢,一睁眼就看到旁边站个白白净净的女孩子,笑眯眯的看着她。她看看左右没有别人,确定对方是冲她来的,但也确定她真的不认识对方。
“你找谁?”山青问。
对方忽然转身走到后面一张桌子那,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折叠伞。
“你……”山青直跳起来,指着对方目瞪口呆。
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她们,搞不清这是演的哪一出。
韩春一直走到山青面前,把伞递到她面前,微笑着说:“还你,谢谢!”
山青终于反应过来,“你为什么要在雨里哭?”她激动地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