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城，一个普通的夜晚，刚下过雨的地面湿漉漉的。
街上路灯坏了一只，从邻居家出来的小男孩在它旁边走过，不小心踩进了水坑里。他揉了揉膝盖，然后看见前方下水道的井盖动了一下。
又动了一下。
随后井盖像硬币一样翻动个不停，终于被顶到旁边，露出黑乎乎的下水口。
小男孩稍有警觉，绕开了那里，却在即将走远时被缠住了双脚。
柔软而有力的触手，带着黏腻的腥臭味，吸附在脚腕上，紧紧拖住了他。小男孩转身，看见触手下隐藏着一张湿漉漉的，美丽的女孩子的脸。
叶言城约了米朵去游泳馆。
游泳馆是个多么美好的地方啊，平日里看女孩子的裙底会被当成色狼，在这里却可以大方欣赏各种样式的泳衣，还可能“碰巧”撞到带球奔跑的女孩身上。
“你身材很好。”换好衣服，米朵看着叶言城的肌肉说道。
这话不应该是他对米朵说的吗？原本到了嘴边的夸奖也有些不自在了。
“你也是啊。”
米朵穿了浅橘色的分体泳衣，裙边点缀着层叠的蕾丝，身材娇小但是比例很好，叶言城愣了一下就别过了目光。
即使经常光顾米朵打工的店，由衷喜欢着米朵做出的拉面，还一起看过了马戏表演，叶言城在心里依然把米朵当作同性朋友看待。他并不是很迟钝的人，十四岁就开始偷看老爸藏在抽屉里的成人杂志了，米朵的外表也还算可爱，是那种青春期的男孩子都会憧憬的邻家女孩。
但是叶言城从来没想过两个人会有什么别样的进展，米朵面对他也没有过害羞或者撒娇的时候。就比如听完叶言城的夸奖，米朵弯腰看了看自己，马上拍了拍胸脯回道：“老哥你别说，还真不赖！”
说得好像你才注意到似的，其实每天都对着镜子对比大小吧，叶言城默默吐槽。好吧，这种亲兄妹的感觉也挺好。
两个人游了一会儿，就坐在水池边沿上聊天。某个瞬间，水下似乎有黑影快速掠过，叶言城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站起身，决定喝点核桃牛奶。谁知不过拿一瓶饮料回来的工夫，人们纷纷从水池里出来，挤到地面上。
“有一个小孩子找不到了。”米朵跑到叶言城身旁说道。
两人靠得很近。米朵很不安，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身上，此刻大家都在看着这个打扮奇怪的美少女。
因为她的头上顶着一只章鱼形状的帽子，准确地说是冬天才会戴的那种耳朵两侧坠了毛线球的帽子。那肉乎乎的颜色和滑溜溜的橡胶材质过于逼真了些，八只触手代替头发垂到肩上，还摇曳着晃来晃去。
女孩应该是刚刚出现在这里的，因为叶言城早就把全场的女生都打量了一遍，那样丰满的胸部，如果之前见过的话，他绝对会有印象的。
她是怎么戴着那东西进来的，就算说成是浴帽别人也不会相信吧？
但其实叶言城他们还不知道，外面的工作人员此刻都七扭八歪地被打晕在地了。
章鱼女环视了一圈，向一位红了眼圈的妇人走去。
“你的孩子不见了？”
妇人有些意外，还是点了点头。
“别担心，他们现在还安全，”章鱼女笑了起来，“不过待会儿可就不一定了。”
人群中发出错愕的嘘声，叶言城瞬间挡在了米朵的前面，做好了各种防护准备。
章鱼女看了叶言城一眼，哼了一声，头上的触手突然变长，从空无一人的水池里捞上来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
他们身处一层透明的球形罩内，悬浮在水池上空。
章鱼女转向妇人：“我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
两个男孩子被分在两个气泡内，被高高举起，停在了一个就算摔不死也会摔残废的高度。
“求求你快放他们下来！”妇人慌了神。
叶言城的脑中闪过十几种让他们落下来也不会受伤的方法，但没有一种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好可爱的双胞胎，真是让人羡慕啊，”章鱼女笑道，“可就算是双胞胎，你也会有偏爱的一个吧？正因为长得如此相似，一点点不同都会被放大、比较，做家长的不都是这样吗？”
“你是什么意思？”妇人的声音颤抖。
“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告诉我你希望哪个回到你身边。选不出来的话，就全部杀掉。”
章鱼女在众人愤怒的目光中席地而坐，竟然看表计时起来。
叶言城握紧了拳头，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这个女人的目的、身份、能力，他都一无所知。为什么谷雨没有事先警示？
一分钟过去了，沉默在蔓延。
这是个二选一的游戏，选择一个，就意味着放弃另一个。
“时间到了，想好了没有？”章鱼女的触手对准了两个男孩子的心脏，似乎下一秒就会毫不犹豫地扎进去。
妇人压抑着哭声，但还是指向了左边的那个男孩子。
“妈妈……”被选中的男孩子抬起头看看妈妈，又看向他的哥哥。
另一边的男孩子见自己被放弃了，也没有很惊讶，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气泡里，好像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似的。
碧落城上空，一只橄榄球往游泳馆的方向飞去。这次不能怪谷雨大意了，因为章鱼女一直在城市的下水道里待着，要在那种环境中分辨出她身上的人间气息，也太为难谷雨的嗅觉了。
章鱼女通过地下管道潜入了游泳馆，一露面就被谷雨发觉到。传给叶言城的信息迟迟得不到回应，谷雨猜测两人的通信工具可能被放在更衣室里了，于是赶快往这边飞来。
越靠近游泳馆，谷雨感受到的妖力也越强烈。这次的旅者身上有着不寻常的力量，似乎带着长久压抑的不甘和怨恨。
谷雨用身体尖窄的一端从场馆顶部贯穿了一个口子，径直落下来，却看见一位妇人在抱着她的孩子哭泣，她的面前是章鱼女，还有另一个被包裹在气泡中的男孩子。
回到一分钟前。
“喜欢这边的是吗？”章鱼女眯眼笑起来，把放在左边的男孩子面前的触手收回来，妇人顿时松了口气。
随后，另一只触手逼近了右边的男孩子，叶言城也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出手。
刚刚被母亲放弃的男孩子绝望地看着眼前向他伸来的触手，害怕得蜷缩成一团。谁知那触手只是戳破了气泡，男孩子缓缓下降，安稳落地，毫不犹豫地跑向自己的妈妈。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抱住跑过来的孩子，向章鱼女喊道：“还有我的姜宝……”
“原来他叫姜宝啊，”章鱼女指着剩下的那个男孩子，“怎么办，我也觉得他好像更可爱，不如送给我来养吧。”
“可是你刚刚答应过的……”
“我只是让你选一个更喜欢的而已，又没说会放你选的那个回去呀，哈哈哈哈！”
就在此时，砰！
谷雨从天而降。
章鱼女迅速将气泡沉入泳池中（气泡一入水，连同里面装着的姜宝也一起消失不见了），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继续和这里的人缠斗。
可就在她打算跳进泳池的瞬间，她被叶言城抓住了手臂。
“多管闲事。”章鱼女头上的触手一齐向叶言城抽打过去，可无论怎样用力打在他身上，这家伙都死死地抓住她不肯撒手。
“放开她，危险！”谷雨向城哥喊道。作为百科全书般的存在，谷雨几乎没有什么武力值，只好急得上下翻飞。
与此同时，泳池中的水突然开始结冰，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上了。
谷雨在一瞬间明白，叶言城用自己的能力改变了泳池中水的形态。
此时，叶言城满头大汗，拽着章鱼女的手也松开了。操纵液体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数量庞大的水分子不断分散流动，实在难以控制，他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但是他却仍在咬牙坚持着。
泳池终于完全冰冻，男孩子的身形透过冰层显现出来，还好气泡坚硬无比，里面的姜宝安然无恙。他站在气泡中，抱着自己的身子，在场的人也都冷得发抖。
叶言城因为能力使用过度，倒在地上，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
不需要吩咐，场馆里的人自动围住章鱼女，怒视着她。
她只是轻笑了一下，头上的触手突然伸长，将盘旋在上空的谷雨一下子劈成两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谷雨变成两截，摔在地上，半点声音都没了。章鱼女往泳池的方向前进一步，众人就后退一步，谷雨的残骸就在一旁，阻拦这个怪物的下场可想而知。
接着，章鱼女的数条触手拧成一根绳子般的形状，伸到高处直直拍下，泳池的冰面应声而碎，她轻易地捞出了被困在冰层中的姜宝。
叶言城昏过去之前想到的是，如果章鱼女没有手下留情，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章鱼女抱着姜宝跳进碎冰里，冷冷地看了一眼倒地不醒的叶言城，从刚刚打通的排水口离开了。
无忧旅馆里，叶言城正把断成两截的像橄榄球一样的东西努力拼在一起，那是谷雨的残躯。图书馆本身就是由一堆木头和金属构成的，只要按照说明书把零件安装好，再把它的外表变回原样就可以了。
“听说你是被米朵背回来的？真给我们老板丢人。”谷雨说道。
“被打成这样就不要再嘲笑我了行吗？”叶言城不服气地说。
“反正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打不过她，去请姬大人出手吧。”谷雨忽然提议。
叶言城有些犹豫，一遇到困难就向那个人求助的话，自己来这里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他看来，事态并不算严重，至少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严重。从章鱼女的举动来看，她不是真的想要那两个孩子的命，何况她有的是机会干掉自己，最终却什么都没做。
是对自己实力太过自信呢？还是根本不想惹上人命呢？
“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目的？”叶言城眉头紧锁。
“亏她能忍受下水道里的气味，这样一来我也闻不到她的位置了。”谷雨也一筹莫展。
于是，叶言城犯了修行生涯中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与其说他错估了形势，不如说他被冒险的冲动所支配，想要凭一己之力击败章鱼女，好尽快成为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而不是被邻家女孩抬回来后，请别人出面帮忙的小鬼。
在叶言城暗暗下定决心之时，碧落城中也在悄然发生着异变。
第一个觉察到异样的是洛太太，每当她看着自己儿子的脸，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她的儿子乖巧又听话，而洛太太心里却有另一个调皮又顽劣的形象，两种形象在洛太太的脑海中重叠，让她陷入了迷茫。
角落里成对的卡通刷牙杯，儿子卧室里的两双儿童被子，一模一样的小孩外套……洛太太眼看着家里成双成对的东西渐渐变成一件，问起儿子和丈夫，却都说那些东西本来就只有一件。
洛太太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重要的事情，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碧落城中，还有很多像洛太太一样的母亲，觉察到了隐隐的不安。
与此同时，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幽深地底，章鱼女顾薇心满意足地看着面前挂起来的一个个气泡，里面都是沉睡中的小孩。这些孩子早就被她抓过来囚禁了，这种二选一的游戏，顾薇已经在碧落城实验过很多次了。无一例外的，每次被带走的都是母亲希望留下的那个。
她的气泡，可以抹除这些小孩子在这世上生存过的痕迹。他们使用过的物品，家人朋友的记忆，都在一点点消失着。三天之后，除了始作俑者顾薇，他们的父母和整个世界都不再记得他们。即使第一天家人发觉孩子失踪去报案，三天以后这些档案也会凭空消失，警局的人根本不会记得有人失踪过。
章鱼小姐顾薇回到自己地下的巢穴，放下姜宝，心满意足地看着码成一排的气泡，里面的那些孩子再醒来时，她就是他们的母亲了。顾薇在暗中观察了许久，专门挑选父母偏爱某一个孩子的家庭，夺走那个最受宠爱的小孩，这样那些平时被忽视的孩子们，就可以得到他们父母完整的爱了。
姜宝隔着气泡，看其中一个男孩子越看越眼熟，半晌才想起来，这不是以前经常一起玩的洛太太家的孩子，洛书吗？
“这是第二天，记忆没有清除彻底，等到明天就算他站在你面前，说着和以前一样的话，你也认不出了。”
顾薇解释了一番，姜宝能想到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明白他的处境之后，姜宝竟然笑了出来。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顾薇恼火。
“怎么会，我只是想到，如果在我们兄弟之中必须有人要倒这个霉，而那个人是我的话，对妈妈会更好些吧。”
“为什么？”顾薇疑惑。
“因为哥哥是非常厉害的人，和哥哥比起来，我真的太弱了，弱到妈妈忍不住多疼爱一点。”
“可是她确实为了你放弃了你哥哥啊。”
“她选择我是因为相信在同样危险的情况下，哥哥更容易想办法脱身。但现在看来，即使换成哥哥也逃不掉了，所以还是让哥哥陪伴着妈妈比较好，他会变得很强，以后能保护好妈妈，不像我还要妈妈保护。”
顾薇怔住了，有点不敢直视姜宝清澈的眼睛。
“姐姐怎么了？”清脆的童音响起，顾薇又是一愣，很久没听过有人叫她姐姐了。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有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个人是——”
“我妹妹。几年前死了。”顾薇坐在地上，姜宝很自然地凑到她身边，没有一点身为人质的自觉。他发现忽略掉章鱼触手，顾薇的侧脸还是很耐看的。
“她在临死前对我说，‘能活下去的是姐姐，真是太好了’，我一直不明白，妈妈更喜欢的明明是她啊，为什么要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我呢？”顾薇似是对姜宝倾诉着，又似是自言自语道。
“活下去的机会？”
“嗯，当时出了车祸，救护人员先把我抬了出去，妹妹错过了救援的时间，送到医院时已经来不及救治了。”
妹妹临死前的笑容里的解脱和释然，一直在顾薇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因为妹妹从小身体不好，妈妈有好东西好吃的永远只想着妹妹，从来不会多考虑我一点，”顾薇变得暴躁起来，触手都开始飞舞，“每次都是这样，吵架了也是我让着她……”
“姐姐，请冷静一下。妈妈说女孩子生气会不好看的，”姜宝眨了眨眼，“不过姐姐你生气的时候也很好看。”
顾薇捂住嘴，不自觉地，她竟然说出了这些往事，还让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教训了。刚刚还张牙舞爪的顾薇突然泄了气，不知道拿姜宝怎么办才好。她没有想到的是，姜宝身上有狗妖的血脉，很容易让人类信任和亲近。
“你倒是看得开，难道就一点也不害怕吗？不考虑向我求饶一下吗？”顾薇狠心说道。
“那我现在求饶，姐姐就会放我离开吗？”姜宝睁大了圆圆的眼睛。
顾薇又是一怔，她看着一脸希冀的姜宝，差点冲动得要答应他。这个孩子，很不寻常，顾薇没来由地想到。
“哼，果然不行呢，”姜宝噘起嘴，“那姐姐可以答应我另一个请求吗？我想听姐姐小时候的故事，不然一直待在这里实在太无聊了，我会把洛书吵醒，他哭起来嗓门超大的。”
顾薇的太阳穴都突突起来，她想起带走洛书那天，被洛书超强的声波攻击了一整晚。
“好吧。”
从一开始，她似乎就在被这个姜宝牵着鼻子走，但是她又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许有人天生就适合谈判吧。姜宝会被母亲偏爱，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比较弱小。有些人啊，是因为弱才更难打败的。
有两个孩子的父母，会偏爱其中的一个，这是常有的事。就算是双胞胎，比如顾薇和顾美姐妹，在她们母亲那里得到的关爱却也是千差万别。
妹妹顾美天生体质衰弱，于是顾母想要加倍补偿小女儿，对顾美从来予给予求，对顾薇却经常挑剔，常常用“在肚子里抢你妹妹的还不够，现在也要抢吗？”这种话教训大女儿。
然后有一天深夜，顾美偷偷翻顾母的安眠药被发现，原来是受不了病痛折磨想要自杀，被母亲哭着拦下了。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妈妈不要哭了，我答应你，再辛苦也会坚持下去的。”
当时顾薇就趴在门缝后面，看着母亲和顾美两个人抱头哭泣，似乎她是多出来的那个。也许自己就不该出生，这样就不会在羊水中抢走妹妹的养分，她就可以健健康康地陪爸妈到老，一切该是多么完美啊！
然而那一年夏天，在姐妹俩回家的路上，所乘的出租车出了事故。顾美在血泊中对她说道：“能活下去的是姐姐，真是太好了。”
不，顾美，活下来的是我，一点也不好。你的痛苦在死时就结束了，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出院的那天，顾母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像没事发生过一样。只是当她给顾薇盛好饭，满脸笑容端过去时，却说道：“美美，多吃点。”
母亲从此将大女儿收拾得漂亮整洁，给她前所未有的、无微不至的关爱。顾薇的名字被改成了妹妹的名字，甚至穿衣服的风格和吃东西的口味也全部照搬顾美生前的喜好。
顾薇变成了顾美的替代品，她嫉妒那些被各自的妈妈当作宝贝，坦然接受爱意的孩子们。
她想让他们从这世上消失。
章鱼，还真是贴切她的身份，从阴冷幽深的海底，到散发着恶臭的下水道，她渐渐变成了在暗处潜伏的怪物。
“事情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顾薇长舒一口气，她从来没有对陌生人说过这些，却在姜宝面前卸下了心防。
“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如果做对什么事就可以被爱，你是不是把世界想得太简单了？”
黑暗中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顾薇做出准备战斗的姿态，姜宝瞬间挡在她身前。
“回来，你可是我的人质！”顾薇喊道。
“人质不就是用来挡刀的吗？”姜宝回头嘻嘻笑着。
穿着浅色绒线衫和牛仔裤的叶言城缓缓走来，手上绑了绳结，绳子另一边绑在谷雨的身上。他在距离章鱼女几步远的地方站定，高举双手：“我们没有恶意，再说我有几斤几两，你清楚的吧？”
顾薇放松下来，但还是充满敌意地看着叶言城和在后面呼扇着翅膀的谷雨，她记得这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我的身体被你切断的瞬间，有一个小零件粘在你身上了，小到用肉眼看不见，然后我凭着感应就追过来了。”谷雨解释说。
“我们只是过来把零件收回来，没有别的意思。”叶言城赔笑道。
顾薇一边看着叶言城和谷雨交头接耳，一边想着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个，”叶言城挠挠头，“谷雨的零件好像掉在，在你胸部那里。”
“滚！再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你！”几只尖利的触手对准了想要往前的叶言城。
谷雨的头部突然射出一道蓝光，顾薇的左胸前多了一个蓝点。
“就在这里的衣料上面。”谷雨说着，一旁的姜宝抬起手来，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也滚一边去！”顾薇推开姜宝，自己在衣服上捏了一下，然后蓝点就转移到她的指尖。
“对对，就是那个。”谷雨兴奋地上下翻飞。
这到底是什么零件啊，顾薇腹诽着，满脸不耐烦地伸出手。
谷雨接触到顾薇手指时，一束蓝光传递过去，顾薇大叫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发出滋滋的响声。
“这是我的聚能电源啊。”谷雨被叶言城拽回来，顾薇的触手已经焦黑，狼狈不堪。她喘着粗气，艰难地站起身，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顾薇回头一望，瞬间被扑面而来的水流淹没了。叶言城一把抓住了她头上的触手，顾薇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装着小孩子的气泡被冲走。
“放开我！”顾薇很生气。叶言城却抓得更紧，顾薇用仅剩的一只完好的触手缠上他的脖子，两个人死死地盯着对方。
姜宝没有离开，他把那一排气泡推到水里，目送着洛书等人漂走，然后靠近顾薇说：“姐姐这样生气就不好看了。”
顾薇看见姜宝，松开了叶言城的脖子，想拉回他，却被姜宝甩在后面。
已经被勒得奄奄一息的叶言城终于昏了过去，还好谷雨身上拴了绳结，叶言城得以在水面上漂流。两个人在制订作战计划时，就想到了这种情况。
先尽可能靠近顾薇，把她电到差不多失去反抗能力时，再把碧落城的游泳馆里的水全部转移过来，然后在顾薇落水时限制她的行动，为孩子们争取时间。
“快回到地面上！”谷雨向水下喊着。
地下通道里的水面不停涨高，终于冲出了井盖，一起被冲上来的，还有叶言城等人。小孩子们不顾身上还被气泡包裹着，疯狂往家中跑去，姜宝也巧妙地逃过了顾薇的捕捉。此时，叶言城像具尸体一样躺在路上，旁边站着杀气腾腾的顾薇。
叶言城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把一整个游泳馆的水移过来让他耗尽了妖力，再加上刚刚被勒过脖子，他现在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顾薇走近叶言城，冷冷地说。
叶言城目送着谷雨飞远，知道它是去搬救兵了，但他可能已经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看着顾薇逐渐逼近，叶言城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不怕死呢？”顾薇突然迷茫了。
“其实我怕得不行，所以拜托你下手快一点，不然我会很疼的。”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去救无关的人？”
“因为我想当医师啊。对于病人，只要有成功的可能，就算付出生命也要救。”
“那些小孩又不是你的病人。”顾薇握紧了拳头。
叶言城笑了一下：“我说的病人，是你。”
顾薇被激怒了，一只触手穿透了叶言城的肩膀，鲜血晕染开来。他闷哼一声，继续说道：“偷偷告诉你，其实我有一个弟弟，那孩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到处追杀我，你见到他一定要躲得远远的，我被别人杀了，他会不甘心的。”
鲜热的液体喷溅在脸上，叶言城舔了舔唇，血腥味充满了鼻腔。他睁开眼睛，地上几只被斩断了的触手在活蹦乱跳着，顾薇目瞪口呆，倒在一片血泊中。
她的身后，站着姬香子。
“哟，这不是我的乖徒儿吗？”姬香子笑眯眯地说。
看见老板如刀的目光，叶言城把“谁是你徒弟，我只是来打工的”之类的话咽进肚子里。
“你老爸说得对，放着不管你迟早会把自己作死。”姬香子冷冷地看着叶言城，蹲下身查看着他的伤口。顾薇没有击中要害，叶言城猜她根本没有伤过人，不然这样的力度戳在心脏上，他可就没法再讲什么俏皮话了。
确认叶言城没事之后，姬香子打算随手杀掉顾薇，却突然感觉大腿被人抱住了，低头一看是姜宝，后面还跟着一群在气泡里的小孩子。
“这个姐姐死了我们身上的气泡怎么办？过两天连你也会忘了我们的！”姜宝把气泡会导致他们的存在消失的事情告诉了姬香子。这些孩子里，除了洛书和姜宝没有失踪超过三天，其余的无一例外，都被父母拒之门外了。
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顾薇看着一张张失落委屈的脸，却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开心。
顾薇的触手被切掉之后，住进了无忧旅馆。一起住进来的，还有那些未从气泡里放出来的倒霉孩子。气泡只有顾薇的触手才能戳破，可是那几十根触手不是被电到焦黑脱落，就是被姬香子斩断了，要新长出来还要一段时间。
小孩子们在温泉里倒是玩得不亦乐乎，姜宝把顾薇强行拉进温泉，一开始他们还是对她有些心存芥蒂，不过玩了几次水球之后，洛书几个小孩子很快就和顾薇熟悉起来。
“姐姐你再走神还会被球打的！”洛书喊着。
“我已经尽力了啊！”顾薇被小孩子打得面红耳赤，以往太过依赖触手，手脚都有些不协调了。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啊。”
“记得当初还挺威风的。”
“她的触手什么时候长出来啊，我好想家。”
小孩子们你一句我一句的，顾薇听到又呛了几口水。
“为什么我们会被抓，你们没有一点觉悟吗？”姜宝生气道，“洛书你是不是总趁着洛阿姨不在家，欺负你弟弟来着？还有你，你，你——被家人忽视的感觉，不好受吧？”
姜宝一个个指出他们凭着父母偏爱欺负兄弟姐妹的事，几个人被说得羞愧地低下了头，半晌才反应过来，姜宝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之前的事。
“我随便猜的，看这个反应，应该是被我说中了吧，”姜宝又补了一刀，“还不快向顾姐姐道歉，她是为了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才这样做的啊！”
顾薇惊讶地望着他，这孩子似乎可以在天使和恶魔间无缝切换。
“对、对不起，顾姐姐。”洛书首先认错，接着是剩下的几个小孩，最后是姜宝。
“对不起，是我们抢走了太多的爱。”姜宝轻声在顾薇耳边说。
顾薇的眼泪流了下来。
“不是的，妹妹没有欺负过我，我只是太羡慕了而已。”
几个孩子的气泡渐渐消融，他们睁大眼睛，认出了彼此，有不少都是曾经要好的玩伴。与此同时，顾薇痛苦地捂着胸口，她想起那天，母亲做好一桌饭菜，迎接她出院的时候。
“微微，”母亲好像失了魂魄，却强打着精神说着，“对不起。”
“妈，以后叫我美美吧。”她记得自己这样说。
“美美？”
“嗯。”
母亲摸着她的脸，像端详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顾美说得对，活下来的是我，我会陪你们很久，真是太好了。
顾薇的意识模糊了，她一头倒进温泉里，头顶的章鱼已经消失，如墨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像一朵巨大的黑色蔷薇花。
叶言城走进来，姬香子跟在他后面打着哈欠，这回他只是作为旁观者，就算净化过程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帮忙的。
顾薇半睁着眼睛，感觉浑身无力，只听到姬香子不远不近的声音：“我既不是来和你说，你妈妈其实是爱你的那种客套话，也不是来劝你继续拼尽全力讨母亲的欢心。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女儿只是其中的一个角色而已，你将来会成为别人的朋友、恋人，大概还有母亲，会承受属于大人的痛苦和责任。这样的童年虽然伤害了你，但如果你因此去伤害别人，那也太笨了。”
叶言城按照姬香子教过的那样结着手印，开始了净化仪式。
“以后成为一个可靠的大人吧。”他小声祝福着。
章鱼的部分是顾薇心中的恶意，当她不再想报复这个世界的时候，乘虚而入的心魔也就失去了养分。亲情确实无法代替，也无法弥补，但人不是只靠着一种感情活下去的，既然已经有了遗憾，怎么能不更加努力，珍惜和其他人之间的感情呢？
叶言城结完手印，黑色的蔷薇溶解在蒸腾的热气之中，只有一缕紫色的细烟，隐隐组成一个“失”字，飞入了花莲的房间。
姜宝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泉水恢复了清澈，顾薇已经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喂，人家已经回人间去了，你就不用惦记了。”叶言城摸了摸姜宝的头。
“真可惜啊，我好喜欢那个姐姐的。”
“你就不喜欢同龄的女孩子吗？”
“喜欢啊，比如同桌静欣，住对面的悠悠，洛太太家的小玉，还有一个拉面店的大姐姐，好像叫米朵来着……啊！”
姜宝被叶言城一脚踢飞，正好砸在赶来接儿子的洛太太身上。
她正做饭的时候突然恢复了一切关于洛书的记忆，连围裙都没解便跑来了。
“我的宝贝阿书啊——”洛太太和洛书抱在一起，陆陆续续地，有更多的家长来认领自己的孩子。
洛太太家里，另一个男孩关了煤气，皱眉看着烧煳的饭菜。
哥哥要回来了，好烦啊，给他下点泻药吧。小儿子重新做好饭菜摆在桌上，恰好敲门声响起，是妈妈带着洛书回来了。
弟弟拍拍脸，调整了一下表情，露出一个尽可能真诚的微笑。
“欢迎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