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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浴

1

小娥提着行李袋从公交车上下来,她穿过厂区大门,记忆中光鲜亮丽的景物处处透着年久失修的味道。绿化带已经很久没有人打理,早已荒草丛生,喷泉锈得斑驳,枯叶堆满了水池。不知是谁家养起了鸡鸭,它们成群结队走在宿舍区里,给这原本就萧瑟的工厂更添了一丝萧瑟。

小娥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房间内的一切和离开时并无二致,时光席卷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却独独抛弃了这座小屋。她跨进屋内,脚步声引得厨房里的人探出头来。

“小娥,是小娥回来了!”

吴姨摘下围裙,急急忙忙从厨房出来。她看上去老了一些,身材松垮。她知道小娥要回来,特地染了新头发。不知是不是贪图便宜,阳光下微微泛着不自然的黑。小娥细细端详着吴姨,发现吴姨也在看着自己,又连忙把眼睛移开。

“不是说下午回来吗,我还让你吴叔找了车子去接你。”

吴姨把吴叔推到小娥面前,埋怨小娥没有把时间说清楚,错过了接送。

小娥生涩地笑笑,又看了看吴叔,低下头来。

小屋陷入了尴尬和沉默之中,吴叔想说点什么,嘴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出口。吴姨便把小娥领进了浴室,她把新衣服层层叠叠地拿出来,放进橱子里。她没有看小娥,自顾自说着话。

“你现在还年轻,以后什么都会好起来的,把晦气洗掉,好运就来了。”

小娥“嗯”了一声,吴姨便替她关上了门。

淋浴被打开了,滚烫的水温让小娥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

囫囵里待久了,一时还没能适应这样的温度,她坐进浴缸中,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置物架上的香皂、毛巾都是新的,墙上有一面镜子,镜角处的裂痕和从前一样。她轻轻擦掉镜子上的雾气,一张寡淡清瘦的脸映在镜子中。

太久没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样子了,她吓了一跳,赶紧闭上眼睛,等了很久才重新睁开。她仔细端详着镜子中的脸,少女的模样已经被时光淘尽。

她叹了口气缓缓把头埋进了水里,从前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在眼前。

2

那时的工厂还不像现在这样。

隔三岔五召开生产运动,工厂里里外外都洋溢着热闹与青春活力。

小娥父亲是七号窑的负责人。像这座工厂其他的年轻男人一样,他顶着粗暴的脾气,擅长用拳头交流,用拳头讲理,用拳头教育人。生产大动员结束后,他回到家里睡觉,家里不知怎么跳进了一只小蛤蟆,小娥捉它时打碎了阳台的花盆。他气急败坏,提溜起一根皮带意图让小娥明白不扰人清梦的道理。小娥在噼噼啪啪的皮带声中鬼哭狼嚎,巴望着父亲早点吼出来“下次再犯打断你的腿”之类的结束语,可结束语没等来,却等来了一声呵斥。

“你在干什么?”

两人一起回头,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抱着一盆酸菜站在门边。

她伸出一双手把小娥父亲推到了一旁,拉起小娥。

红色的确良的领子,纽扣解开了一颗,隐约可见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小娥父亲怔怔地看着她,她却有意忽略掉这灼热的目光,抱起了小娥。

“再这么打孩子,就不还给你了。”

在小娥父亲的注目礼中,她拉着小娥一摇一摆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了房门。

她问小娥被打疼了没有,小娥不说话。

她要小娥给她看被打伤的屁股,小娥也不给看。

她嗤笑了一声。

“都是女人,怕羞什么?”

小娥却仍然护着自己的屁股。

她没有勉强,摸了摸小娥的头,要她喊她吴姨。

小娥低着头小声叫了一句:“吴姨。”

房间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吴姨的裙子很漂亮,梳妆台上有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小娥偷偷看着它们,吴姨把小娥领到镜子前,帮她梳开了打结的头发,又戴上了红蝴蝶。

那天晚上,小娥跟吴姨一起睡。吴姨穿着一条吊带睡裙,光滑的缎面轻轻贴着皮肤,显露出曲线。她切了两片小黄瓜敷在眼睛上,见小娥好奇,又切了两片,给小娥也敷上。小娥害怕父亲会来,吴姨就给她放电视里的马戏表演转移她的注意力,一只狮子在驯兽员的指引下在火圈中钻来钻去。

吴姨说:“你看,男人就像是这狮子,女人就像是驯兽员。有驯兽员在,狮子有什么可怕的?”吴姨说完“咯咯咯”自己笑了起来。

两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有人敲门才醒。

吴姨披了一件外套起床开门,门口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娥的爸爸。他手里提着两只小兔子,说是一早去市场买的,给孩子补补身体。

吴姨没有忍住,又笑了起来。

倒像是他打了别人的孩子。

那两只兔子最终也没有用来补身体,而是被吴姨养着,每天给它喂胡萝卜和白菜,一直喂到兔子寿终正寝。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即便后来的岁月将她磨炼得粗糙,这份温柔也从未改变。

3

小娥的父亲好像爱上了吴姨。

那一面眉飞色舞。

他不再用拳头讲理,不再用拳头说话,不再用拳头教育小孩。相反,他开始用各种温柔的借口接近吴姨。他帮吴姨换灯泡,帮吴姨修煤气。修煤气的时候,她在一旁递工具,他就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摸。一开始有意无意地摸一下,后来明目张胆,摸到胳膊上面,她就打开他的手。再后来,他们饭吃在了一起,衣服也洗在了一起。

小娥问吴姨:“你为什么和我爸爸这么好,你自己没有老公吗?”

吴姨问是谁教她这样讲话。

小娥说:“没有人教我。”

吴姨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什么叫寡妇吗?”

小娥摇摇头。

吴姨说:“我是寡妇,寡妇就是死了丈夫的女人。”

小娥听见死字,一转身就跑掉了。

她跑了回家。

爸爸问她干了什么坏事。

她说吴姨的丈夫死掉了,吴姨是个寡妇。

爸爸告诉小娥,吴姨的丈夫在一场事故中被卷进了破碎机里。

那天晚上,小娥做了噩梦,梦见一个轰隆轰隆响起的黑机器里流出血肉模糊的东西。

她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汗涔涔地钻进吴姨的房间。吴姨抱着她,把她的脑袋贴在自己的胸口。

父亲半夜起来没有看见小娥,于是敲开了吴姨的房门。两人坐在一起,看着小娥睡觉,看着看着,他们隔着小娥就并肩躺在了床上。第二天起来,邻居们都看在了眼里。没过多久,厂里的领导索性做了媒,撮合吴姨和小娥父亲领了证。

领证之前,吴姨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前夫的抚恤金要一次性发放,每个月还要基本工资;第二,小娥爸爸的薪水要交给她管;第三,家里的浴室要有浴缸。

对于抚恤金的事情,小娥爸爸尽心尽力奔波,但领导们都没有应承。吴姨自己不甘心,一个人去了厂长办公室流眼泪,她说,人要是没死救活了的话,抚恤金也有,基本工资一样也有,怎么死了,反倒还更便宜了呢?不知是眼泪打动了人,还是话的确在理,又或者她这样一个没有男人的存在太动摇人心,层层申报上去,竟然也就批准了这个要求。

两人欢欢喜喜地办了酒席。

那个年代只有电视里的外国人才用浴缸,那么小一个卫生间,根本买不到合适的尺寸。为了满足吴姨的要求,小娥父亲只好找人要来了水泥,自己量好尺寸给吴姨筑浴缸。

吴姨照例在一旁打下手,两个人猫着腰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抬头碰一下,低头碰一下,一转身面对面又碰一下。吴姨的胸脯蹭在了父亲的手上,吴姨的屁股蹭在了父亲的腿上,父亲的眼神变了,他给小娥五块钱,让小娥出去买东西,悄悄地掩上了门。

原本一天就能做好的浴缸,就这么断断续续做了一整个周末。水泥干透的那天,几个邻居跑来看,她们嘴上赞叹吴姨就算二婚也嫁了个手巧疼她的好男人,心里却都笑她傻气做作。一个破浴缸浪费水洗起来又麻烦,要它来做什么?

但吴姨喜欢,她泡在水里的样子,就好像自己是一只美人鱼。

小娥趴在门缝里偷偷看吴姨。热气缭绕的水池里,吴姨的脸红扑扑的,皮肤也红扑扑的。

有一回小娥被吴姨发现她在偷看,就喊她进来帮她搓背。小娥害羞地低着头,她就笑:“都是女人,羞什么?”吴姨热情地邀请她一起洗,她就赶紧把眼睛移开。吴姨伸出手,在她铜钱包一般刚要开始发育的胸脯上抓一下,恶作剧似的。

不知怎么,小娥晚上睡觉时开始不停地梦见吴姨端坐在浴缸里的身体,一种奇怪的温热从心底慢慢往下流。小娥从梦中惊醒,床单上一抹红色,她叫了起来。吴姨跑到她的房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女人特有的经血味道。吴姨笑了,她说:“小娥你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父亲闻声也过来了,却被吴姨赶走。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卫生巾,手把手教给小娥应该怎么换。她用自己做示范,撕开一片包装。小娥忍不住去看吴姨,脸唰地一下红了,那奇怪的温热感就又来了。吴姨说,她倒是不像个女孩子家。

梦中的事,小娥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可那肉体却映在了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了母亲,母亲有过这样的身体吗?她记不清了,印象中母亲是个短发嗓门粗暴的女人,和父亲并没有多少区别;她又想起了自己,自己以后也会有这样的身体吗?她不知道,有一点恐惧,又有一点向往。她有时候会躲在厕所里偷偷学吴姨的样子泡进浴缸中,好像泡着泡着细细的胳膊就会浑圆饱满起来,朦胧的五官就会变得明朗起来。

就这样到了冬天,厂里又开始搞生产运动,父亲整夜上班,吴姨就让小娥来她床上睡。

4

吴姨怕冷,总是环绕着小娥。

小娥背对着吴姨任她抱着,有时候两人会说一会儿话,有时候什么都不说。等她的鼻息渐渐重起来,小娥就会放松下来,转过身去看她。黑色的睫羽随着眼球的转动轻轻开合,细腻的微微泛着油光的皮肤,远离了这座工厂里所有的粗暴无礼和漫天尘土。她在她的臂弯里慢慢进入梦境,偶尔会被下夜班回来的父亲吵醒。不过,父亲打开门看见她们都在床上睡着,就会自觉地去另一个房间。只有一次,父亲没有走,他不知为何起了兴致,爬上了吴姨的床。

纵然是在迷迷糊糊间,小娥也能感到身后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动静。一双手摸进被窝,带来冬日里特有的冷飕飕的气息。小娥清醒过来,听见父亲的声音趴在吴姨耳边说:“给小娥带个弟弟吧。”吴姨嗔怪地应了一下,酥到人的骨子里。她轻轻地将冷飕飕的父亲抱进了怀里,冬日的气息就突然变得火热撩人起来。

小娥紧紧闭着眼睛,可那喘息声却不自觉地涌入她的耳朵。她不知怎么掉下眼泪,好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那眼泪一连串地往下流,耳根又红又烫,直到父亲从吴姨的身上下来,眼泪也没有停止。

第二天早晨,吴姨做好早餐喊小娥起床上学,发现枕头上一片泪痕。吴姨问她怎么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句话也没说却忽然生气似的一溜烟跑开了。

吴姨换掉了泪湿的枕巾,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禁笑了起来。后来又有几次,父亲要和吴姨亲昵,吴姨就没有同意,她说这样会把小娥吵醒。

再后来,吴姨就不喊小娥来陪她睡觉了。

小娥一个人躺在隔壁的卧室,蔓草一般的心情在心中疯长。她记挂一墙之隔的吴姨,越不让自己去想,头脑就越被乱七八糟的画面所占据。她觉得心里好像病了一样,被羞于启齿的东西一点一点吞噬着,脑海里都是吴姨的样子,心里也是。很多年后,她终于明白,或许那只是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鲜活的让人艳羡的女性形象,那些荒唐的念头终会随着成长而被释怀,可惜日子并没有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吴姨没有怀上孩子,清瘦的父亲的肚子却像个女人一日似一日地隆起。

大家开玩笑,说他胖了。可他的眼眶越来越凹陷,面颊越来越尖窄,唯有肚子顶在身体的前面,一敲就硬邦邦地响。

吴姨陪他去看医生,医生说是腹水。

好端端怎么会有腹水呢?

拍了片,做了活检,确诊是肝癌晚期。

消息传开,厂里的男男女女们仿佛印证了什么道理似的,那个女人果然是要不得的。

5

小娥的父亲还想要和吴姨长长久久,想看着小娥出嫁,再生一个儿子。他怀着这样的信念,挺着一肚子的肿瘤,坚持做了两次手术,化疗的时候胆汁都吐出来了,却不肯减掉饭量。

他拉着小娥的手说,人只要能吃,能拉,就能活。

凭借着超凡的意志力,他每顿吃两碗米饭,肚子实在涨得太厉害就缓一缓,每吃一口都像受刑似的。

厂里的工友常常给他拿来偏方:蛐蛐、蚂蚱、蝉蜕、童子尿、牛眼泪。

他把这世上能受的罪都受了一遍,可癌却还是没有消失。胃里,肺里,脑袋里,骨头里,第三次把肚子打开,医生看了一眼又给缝上了。不能再做手术,只能吃药,靶向药贵得发指,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也报销不了什么钱。

小娥问吴姨:“爸爸会死吗?”

吴姨没有回答,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黑绸布。她打开黑绸布,里面包着的是个橡木框裱起的照片。照片下方压着存折,吴姨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终于下定决心拿出存折,她把相片包好,重新放进抽屉里。

那是她前夫的抚恤金,一共十万块钱,分批取了三次,她怀揣着沉甸甸的希望把钱掷向了医院。然而小娥父亲却没有像希望的那样好起来,他的病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却依旧倒在病床上,下不了地,走不了路,疼得连哌替啶(强力镇痛药)都失了效。医生开出吗啡,可他拒绝使用吗啡,他瞪着吴姨说,“你怎么这么没有常识?吃那个东西会上瘾,以后戒不掉的。”吴姨没有争辩,顺从地点着头,说自己糊涂了。

他疼得牙齿发抖,一颗颗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每隔半个小时就要换一身衣服。痛得厉害的时候就乱喊名字,喊小娥的名字,喊吴姨的名字。一边喊一边骂,骂小娥是讨债鬼,克死亲妈,现在又要克死亲爸;骂吴姨水性杨花,不等他咽气,她就会和别人跑掉。

吴姨偷偷躲到角落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后回到病房。她告诉小娥父亲,医生给他开了一种特效药,是治疗的新方法。小娥父亲死灰般的眼睛亮了起来,嚷嚷着马上要用药。

吴姨立刻叫来医生给他打吗啡。

在一剂又一剂的吗啡中,他沉沉地睡去了,肚子越来越大。他依旧努力吃着东西,可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到最后一翻身就喘不过气,他不能再翻身了,被移到了单独的病房。因为翻不了身,他背后的皮肤开始流水、溃烂,每个经过的人都捂着口鼻。他还没有死,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死去,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入秋。

吴姨提着打好的流食去看他,他闭着眼睛。

吴姨说:“吃饭啦。”

他眼皮动了动,问吴姨几点了。

吴姨说下午五点了。

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吴姨的脸,像是要把自己钉进她的身体里。

他说:“你看我还会好吗?”

吴姨没有回答,替他掖了掖被子。他拼劲全力抓住她的手,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知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

医生护士赶来例行抢救。

厂里的领导,车间里的主任,还有小娥都来了。

奇迹还是没有出现。

医生宣布死亡。

在场所有人仿佛都松了一口气似的发出一声长叹。

6

父亲临走的前几天曾把小娥叫到身边。

他说自己不会好了,放心不下她。小娥没想过他会对她这样说,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好似从来没说过什么。她想到这里,心里一酸,几乎要落下眼泪。父亲却叹了一口气,撑起手来,回光返照般要掐小娥的脖子。他一边用力,一边说,她没爸没妈,吴姨一改嫁,她就要成孤儿了。他还不如带走她,小娥吓得直往病房外面跑。父亲扑了空,一把跌在地上。几个护士过来,把他扶回去,他闭着眼睛流眼泪。

小娥没告诉过别人这件事,但父亲那溃烂的、发出恶臭的身体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好像她一闭眼就能看见他。看见他拉着她的手,她立马躲开,从黑暗里又伸出无数双手,它们空洞、愤怒、无助又彷徨。

出殡的第二天晚上,小娥主动爬到吴姨的床上睡觉,她说她害怕。吴姨问她怕什么,小娥说,怕父亲,父亲要来找他。吴姨不信,说世上要是真有鬼,那也是你的爸爸,他会保佑你的。小娥没有说话,她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像风一样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她闭着嘴,手脚冰凉,额头却滚烫起来,忽然栽倒在地上,一个人像筛糠似的发抖。

吴姨掐她人中,她没有醒,吴姨这才也跟着害怕起来。她又是喂水,又是灌药,六神无主的时候就什么都信了。吴姨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讲,鬼最怕米,于是急急忙忙从米缸里掏出一把米,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她抱着小娥,对着一团空气不停地说话。

吴姨说:“你要走就走,别糊里糊涂带着小娥。小娥还小,我会照顾她的。你想要什么,你就和我说。”

吴姨一边说,一边摸着小娥的头。到了后半夜,小娥的烧退了一些。吴姨躺在床边,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吴姨哀叹小娥命苦,没了妈妈又没了爸爸。

小娥眼睛半闭,突然吐出一句:“我还有吴姨。”

吴姨先是愣了一下,进而一把把小娥抱进了怀里。

不知是为小娥命苦,还是为自己命苦,吴姨开始大哭起来,哭得小娥的衣服都湿透了也没有停下。

7

丧服穿了七天,一身缟素。

发髻间别着一朵白花,服丧则持续了整整一年。

小娥还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两个未亡人相依为命。然而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吴姨却换了身花衣裳,她坐在梳妆台前化着妆,描着淡淡的眉毛,淡淡的红唇,头发一丝不苟地挽了起来。

小娥问她去做什么。

她说去找工作。

小娥问她去哪里找工作。

她说去厂领导那里找工作。

小娥不吭声,眼睛盯着脚尖。

她听过她的那些事,和那些男人的风流事——在她认识父亲之前,在父亲生病之后。

她不信,每回都急着为她申辩。

吴姨嘱咐小娥去休息,自己转身离开。小娥偷偷地跟上了她。

两个人走在路上,一前一后,绕过居民区,进了厂大门。

她看她走进工会主席的办公室,看着办公室的窗帘被拉上,门被关了起来。她站在外面拳头握成一个小包,仔细听着房间里的动静,但是什么也听不见。房间里沉默着,没有人说话。不知等了多久,吴姨还没有出来,她就捡起一块小石子朝窗户扔进去。窗子被砸开碎了一个洞,一个人的头探出来。小娥拔腿就跑,一路跑回了家。

天黑的时候,吴姨终于回来了,带回来一只烧鸭,脸上洋溢着喜气。

她说她找到工作了,给供应科看仓库,一份闲职,薪水很不错。

她打开烧鸭,又焖了米饭。

小娥不说话,低头吃着烧鸭,好像要把每一块骨头都揉碎了咬进嘴里。

吴姨让她慢点吃,说领了薪水就带她去买衣服,她“啪”的一声把筷子放在桌上,回了房间。

吴姨默默地吃完了剩下的烧鸭,洗完碗筷,到浴室泡起了澡。

小娥听见流水的声音,脑海里是父亲趴在吴姨身上的模样。后来,父亲的脸又变成了工会主席,工会主席的后背就像父亲一样发脓溃烂。

她打开浴室的门站在吴姨面前。吴姨盯着她的身体,忽然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也跨进了浴缸中。吴姨什么也没说,拿起一块搓澡巾,轻轻地在小娥的后背上揉搓着。十六七岁的人,胸脯像两团半开未开的花儿。搓着搓着,小娥忽然哭了,转过身抱着吴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吴姨也不知道,但又仿佛明白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帮她抒发着委屈。

滚烫的热水里,她趴在她的胸前,眼泪比热水还要滚烫。吴姨抚着小娥的头发,吴姨说:“年轻真好,头发又黑又浓,不像我,都开始老了呢。”

小娥说:“以后就咱俩过好不好?”

吴姨说:“傻孩子,当然好。”

小娥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别人?”

吴姨怔了一下,明白过来那扔小石子的人就是她。她叹了口气说:“我们得吃饭,我不去找人,你上学怎么办,我们的收入从哪里来?”

她温言软语地在她耳边轻述,说是等她大学毕业,家里的日子就好过了,她就能跟着她享福了。

8

可惜,吴姨的女工生涯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工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没过多久,厂子要裁员的消息就传得人尽皆知。工人们都忙着各自找门路,希望赶在最后结果公布之前把自己的名字划掉。然而找门路的人实在太多了,当天下午工会就不得不公布了消息。裁员册上没有名单,所有员工按年龄统一划分。

年轻的工人们吁出一口气,可年长的工人们怎么办呢?他们有的骂骂咧咧问候厂长爹妈,有的索性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偏有几家男女年纪相差大的,上有老下有小的一时间找不到出路,只能相顾无言沉闷地坐在厂门口以示抗议。工人们人心惶惶,都说裁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破产倒闭。

吴姨因为年过四十,裁员名单上板上钉钉有她。她下了班在家里呆坐着,她有一点老了,眼神里是女工们特有的疲态。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小娥。小娥五官像她的父亲,并没有那么明朗,甚至谈不上好看,可皮肤吹弹可破,没有一点点纹路。她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又去了工会,工会主席办公室的大门紧闭着。她辗转去了人事科,去了财务科,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去了。可回家的时候,她依旧没有找到能免于不被裁掉的方法,她对着镜子,默默地擦掉口红和粉底,想不明白究竟是自己老了,还是这个厂子真的不行了。

小娥说:“吴姨,要不,我不读书了,我去南方打工吧?”

吴姨看着她:“我倒是想你能早点赚钱,可你爸爸不会同意的。”她顿了顿又说,“再熬几年就熬出头了。”她像是说给小娥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她焦虑的情绪稍微缓解了一点。

第二天她跑去打听能挣钱的活儿,学着其他下岗女工接了些在家织毛衣的工作。她织得腰酸背痛,挣不了一天的饭钱,却要养着两个人。她只好把一分当成两分用,一块当成十块花,伙食从两荤一素变成了两素一荤,荤菜里的肉从肉片变成了肉丝,从肉丝变成了肉沫。小娥那会儿还在长身体,纤细得就像一颗豆芽。她们一点一点缩减吃穿用度,直到小娥的班主任来了电话。

她说,全班只剩下小娥没有交学校的补习费了。

班主任的声音中充满了抱怨。吴姨放下电话,质问小娥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小娥说自己忘了。于是,吴姨连日的委屈、愤恨都在那一刻爆发了出来。她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毛针就往小娥身上扎去,小娥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知道吴姨心里的难过无处可说,知道吴姨的心酸、吴姨的不易,知道吴姨在辗转反侧的夜里躲在被子里哭泣的样子。小娥带着热忱与献身精神,顺从地任吴姨打她。吴姨打得累了,发泄完了,终于停下。小娥喘着粗气,吴姨也喘着粗气。小娥满眼温柔地看着吴姨,但吴姨却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移开了目光。

她当然知道小娥为什么没有说,小娥也知道她知道,只是彼此谁也没有捅破。洗完碗筷后,吴姨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她画着比平常浓的妆,低着头,戴着口罩。小娥在家等她,等了一宿。一直到第二天清晨,她才回来。她手里拿着五百块钱,妆容有一点花,她把钱放到了小娥手中,走进了浴室。

吴姨把许久不用的浴缸放满了水,她跨入浴缸中,滚热的洗澡水浸润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洗到一半小娥也来了,趴在浴缸边替她搓澡,一下一下,认真又细致。浴室里热腾腾地,她出了汗,脱掉了衣服,吴姨轻轻抚着她身上被毛针抽出的印子,问她疼不疼。她摇摇头,吴姨说:“等再熬几年,好日子就来了。”

她又点着头。

她们在彼此的眼中寻找着希望,寻找着使命。

半路母女看起来倒是比亲生的母女还要更亲。

9

吴姨每天晚上都会出去,一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回来。有那么几次她提前回来,偷偷摸摸地带着一个男人,小娥便会默契地关上门,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她成了她的责任,她则成了她的未来,一个拼命挣钱,一个拼命读书。餐桌上的饭菜又从素的变成了荤的,油水多了起来,小娥的身材也慢慢圆润起来。市里的联合模拟考试她得了全区第三,老师说继续保持这样的成绩有希望考上北大。吴姨做梦也没想过北大会和自己这样的人扯上关系。她捧着小娥的成绩单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脸上笑得像一朵花。

那天晚上她烧了一大桌菜,温了一壶黄酒,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你帮我倒一点酒,我帮你倒一点酒,互相说着干杯。后来吴姨喝得有些醉,小娥就把她扶到床上休息。她两颊绯红,四十多岁的人在柔和的光线下看起来倒像只有三十几,眼波里含着泪,泪里又泛着光。小娥替她掖上被子,端详着她的脸。

吴姨问她在看什么。

她说:“看你真美。”

吴姨说:“老了就不美了。”

小娥说:“老了也美。”

吴姨咯咯咯地笑。

“你嫁了人可不要忘了我。”

小娥说:“吴姨,我不嫁人,我以后守着你过。”

吴姨听罢又咯咯咯地笑。

小娥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想的,她愿意守着吴姨过日子,可变化却又发生在了吴姨身上。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吴姨又有了新的男人。

她的妆越来越淡,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早。小娥每次都能在她们家楼下看见同一个人,他拉着吴姨的手,要说上好长时间的话。终于有一天,吴姨把这个男人领进了家里,领到了小娥面前。吴姨说:“以后,我要和他一起卖早餐。”

小娥不说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吴姨又说:“我和他彼此有个伴,你大学毕业后,我也不会拖累你了。”

小娥猛一抬起头,眼睛里蓄着泪,这倒把吴姨看愣了,场面一时尴尬得不知要怎么才好。那个男人大度地笑了起来,他说:“孩子年纪小,离不开你,她看我的样子,像是我要抢走你呢。”吴姨只好顺着台阶往下爬,小娥紧紧盯着吴姨。

“你要和他过日子吗?”

吴姨说:“傻孩子,你也是要嫁人的啊。”

小娥吸了吸鼻子,提着书包飞也似的跑了。吴姨想要喊住她,却被男人拦下。男人抚了抚吴姨的肩膀。

“小孩子脾气,让她去。”

吴姨点了点头。

10

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工厂里,谁也逃不过谁的眼睛。小娥回到学校后没过多久,吴姨要再嫁的消息就已经被传得沸沸扬扬。当初的风言风语没能打败小娥,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理解她,她们带着共同的愿景,是彼此的联结与寄托。旁人越是说吴姨的不好,她对吴姨的感恩和情谊就会越多。可是如今,她却要和别人一起生活。

“再嫁”这两个字就像热铁一样,烙在小娥的心头,她的愤恨、震惊、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的愿望被撕毁了,她不知道撕毁这一切的凶手到底是谁,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可去。

一个爱嚼舌头的男孩,为了逗乐惹起了小娥。

他说:“你后妈又要做新娘了,她天天是新娘。”

周围发出零星的笑声。大家都没有觉得这是一种冒犯,再说,冒犯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牙关紧咬,拳头紧握。

谁也不知道小娥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她忽然掀起椅子朝那个男孩的头砸过去。男孩懵了一下,摔倒在地上。周围的喧闹声更大了,笑声也更大了。她的手不听使唤似的又再次捡起了椅子。她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溃烂的身体,她血脉贲张,全身都在颤抖。

周围的嘈杂声渐渐平息,陆陆续续有人跑出教室。椅子底下的男生头上全都是血。她不知道自己砸了多久,周围死一般地寂静,她这才跌跌撞撞地离开。她一路跑回了家。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吴姨在浴室里洗澡,裸着身子,端坐在浴缸里,抹着香皂,哼着歌。小娥就站在她面前,满身满脸都是血。

小娥说:“吴姨,我杀人了。”

吴姨愣愣地盯着她。

小娥又说了一遍:“吴姨,我杀人了。”

11

警车把小娥带走的时候,吴姨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抱着小娥,试图安抚小娥颤抖的身体,就好像她第一次见到小娥时那样,想要把她从粗暴中拯救出来,把她带到自己身边。可是这一回她救不了她了。厂里的老老少少倾巢而出,布满血的担架被抬到她的面前,吴姨的眼泪不停流,小娥的眼泪也在流。所有光明的前景一下子暗淡下来。她甚至有些恨她,恨她为什么要去杀人。后来她听别人说是因为那个孩子先骂的她,她又转而把恨投到小娥爸爸身上,投到枉死的前夫身上,最后投到自己身上。如果不是自己,她又怎么会招人骂呢?想到这里,她的恨变成了心疼,一揪一揪地拽着她的魂,她一直哭啊哭,不愿意放开小娥的手。小娥见她哭得撕心裂肺,这才被哭声拉回到了现实中。她杀人了,为着一个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她后悔让她这么伤心,她还是爱她的,舍不得她的,否则怎么会哭成这样呢?

警车开动的那一刻吴姨摔倒在地上,小娥拍着窗户对她喊道:“等我回来。”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往事。

她将脸从水里浮现出来,端坐在浴缸里。水很暖和,比起在监狱里,这里没有时间的限制,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迷茫。她不知道自己该洗多久,洗完澡又该做什么。

就好像这随之而来的不受掌控的漫长人生。

浴室的门开了。

吴姨问她要不要帮她搓背。

她点了点头。

吴姨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一旁,她趴在浴缸的边沿,背对着吴姨。

吴姨轻轻地搓着,就像十多年前一样。

细细的污垢顺着身体落下来,落到水里,泛起一层浮沫。

吴姨说:“我和你吴叔领证了。”

小娥怔了怔。

吴姨说:“这么多年,我也算对得起你,别再替你爸爸照顾我了。”

小娥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轻轻抹掉没有让她发现。

这么多年,她终究还是没有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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