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我从离城市很近的峡谷度假回来，社区里健身用的鹅卵石小径被太阳晒得发白发亮，行李箱滚过去的时候万向轮坏了，空气中有股榴梿味。
闺蜜邀我一起去学校报到。她叫夏秋，养着很长的马尾辫，早落的树叶顺着她左右摆动的发梢往下飘，翠绿中夹着金黄。
地铁口外一片荒凉，天上浮满了黄土，黑车司机走过来问我们去哪个学校，我们嫌弃地瞥一眼那辆掉漆生锈的破车，骄傲地说：“我们有人接。”但是十分钟过去，没有人来接我们。
“你表哥说好会来接我们哦？”我再次跟夏秋确认。
“嗯，说好的。”夏秋相信任何人说出口的承诺，而我相信她。
她又拨了一遍表哥的电话，但他还是没有接听。
天气炎热，我们拖着各自的行李箱往阴影处挤了又挤，可抵不住地铁站口拼命把我们往太阳底下吐。低头计算明暗交界处距离的时候，我看见原本沿墙行军的那排蚂蚁路线往外扩了出来，连续六七只，每只绕过来推了我一下，它们是故意的。闺蜜间的信任很脆弱，经不起这样连续推，我拿出我的手机把夏秋的男友叫了过来。
他也是我的闺蜜，和我们是高中同班同学并考上同一所大学，比我们先到学校两天。我和夏秋事先达成共识不叫他来，因为我们一致认为他是个生活能力很差的公子哥，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帮倒忙，但是现在管不了这么多，我急需在幸灾乐祸的黑车司机跟前挽回面子。
我们有人接，说有就有。
又过了十分钟，夏秋的男友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来了，连一个后座都没有，不知道他原本打算怎么处理我和夏秋以及我们的行李。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个男生，比他肩宽一点，运动员身材。起初以为他们是同伴，仔细看看发现只是出现的时机碰了个巧，但那男生也是朝我们走来的，他的声音是一匹展着翅膀的半透明的马，翅膀完全伸开时有躯体的三倍那么大，出场有点惊艳，我被镇住了。
“夏秋，不好意思，你哥忙GRE模拟考，交代我来接你们，但是刚才做火灾实验有点失控，处理了半天耽搁了……”
有点棒的借口！
为了迟到他可是把实验室都烧了，让人无法不敬服。
对方的啰唆给了我足够的缓冲时间，我回过神，指指闺蜜：“我不是夏秋，她才是。”
“哦，这样……”男生的目光疑惑地在夏秋和她男友之间打量一个来回，他的那匹马迅速把翅膀收了起来。
倚着自行车的男友自我介绍：“我是她男友，尹铭翔，也是今年的新生。”
表哥派来的使者挑起一侧的眉，又立刻放下去，也报了自己的名字，我没听清，但现在进一步知道了他的身份，是表哥的学弟，比我们高一届。
由于愚蠢的尹铭翔骑来一辆不能搭载任何人或行李的自行车，我们四个只剩下步行去学校一个选择。尹铭翔无法在一手扶自行车一手拖箱子的情况下保持协调，所以夏秋还得自己拖行李。表哥的学弟从我手上接走箱子之后才发现轮子不能转，不过他没还给我，顺手就拎起来走了，面不改色。
当我走下地铁口台阶时，黑车冲我咧嘴笑，挺烦人的。
“没想到×大周边环境这么差。”
“平时还好，最近这儿的建筑工地在施工，所以尘土多一些。”
正说着，一辆笨重的土方车从我们身边强硬地滚了过去。
“宿舍区中间那个门，环境也比较差。”早来两天的尹铭翔发表感想。
夏秋问：“GRE很难考吗？”
“不难，不过你哥已经大四了，最后一次机会。”表哥的学弟先回答了她，再续上尹铭翔先前的话题，“宿舍区中间那条街是小吃街，是脏乱差了一点。”
“有什么著名小吃吗？”
“夏天是小龙虾啊、烧烤啊之类的，秋冬也有皮皮虾和大闸蟹。”
“全是排档啊，我还以为大学周围会有很多小资的咖啡馆。”
“GRE模拟考很重要吗？规定是今天吗？非要现在？”夏秋追问。
表哥的学弟又回头去对她解释：“就是自己找题来检测，可以在每天的任何时候。”
“咖啡馆也是有的，但是咖啡很难喝。你们不是本地人？”
“是本地人。”
“那之前没来过吗？”
“中学生怎么会没事来大学周围转悠。”
“一次也没来过吗？总觉得挺难以置信。我可是江苏人，小时候都来×大参观过。”
“对，有些景点确实是本地人的游览盲区。东方明珠我只在幼儿园时代去过一次，其实我家离那儿不到一公里。”
“所以我哥为什么因为一个不怎么重要的GRE模拟测试放我鸽子呢？”
夏秋的问题插得太生硬，另外三个人微怔。
表哥的学弟笑了起来，那一声笑是只蜂鸟，垂直一个起降，立即向后退去。
你看，这就是我最喜欢我闺蜜的地方。
一般人喜欢她漂亮的脸或者随和的性格，那都不足为奇，我喜欢她钻牛角尖的这部分。我们的话题无聊得像香飘飘奶茶那样去绕地球了，她还一直在原地纠结“为什么表哥要放她鸽子”。
现在我也有点喜欢表哥的学弟心地善良的这部分。
很明显的一个乌龙局——表哥想把自己认为不错的学弟介绍给妹妹，故意找借口不来，学弟对这个陷阱心知肚明，他没法拒绝好意，只是把这事往自己的事后面排了排，晚来一点暗示个态度，没想到表妹早有男朋友了，不劳哥哥瞎操心。
做表妹的看不懂这个乌龙还有点耿，一路刨根问底，他都好好回答，不给人难堪，到最后也只抖出一个蜂鸟的笑声。
难得一个善良的人。
男生陪我们到学院登记处报到，再送到寝室楼下，被宿管老师拦在单元门外，算是大功告成，各自回去。
我和夏秋虽然同一栋宿舍，但是不同班，也不同楼层。
收拾好行李，我一个人下楼在学校周围逛，发现我们冤枉了土方车，校园周边环境差并不关渣土什么事。楼的年纪大了，植被时不时秃一块，只能说它沧桑，很难强撑精神焕发，再加上最近总是有霾，太阳是晦暗的颜色，照什么都不美。有条小路上有人在卖菜，两块七毛钱一把的鸡毛菜，旁边卖的是底部有牡丹的红脸盆，再走远点还有一堆台灯、应急灯。
天黑以后我就迷路了，看见满街从小店里流出来的黑色污水，感觉应该是到了传说中的美食街。其中一家店的烧烤已经开摊，我经过它时闻见香味，走过去又退了回来，在摊前把几个品种的海鲜每样点了一个，然后要了一瓶汽水站在一边等，认真盯着烤。
有个人拍我肩。不认识的男人，长得又老气又瘦小，留着自以为帅的胡子。他自我介绍说他在这里读博士。
我咬着吸管不方便张嘴，心里出现一个“哦”。
接着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你是新生吧？我觉得你很可爱，能不能交个朋友？”他名片上的头衔是博士班班长。
首先，博士班班长也能印个名片？
其次，我当然知道“交个朋友”的意思，可是我不想交朋友。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拿手机给我的生蚝扇贝拍个照发条朋友圈，它们能证明我将来的胖不是无根浮萍，而你在想风花雪月的事，我们特别不适合做朋友。
怎么告诉他这个真相？可供选择的措辞太多了，很沉重，把汽水都压出了一串气泡。我肚子咕咕地回应着这串气泡，被饿转移了注意力的时候，长着翅膀的马从我和烧烤摊中间挤了过去。
有个人在身后拍博士班班长的肩：“请你去后面排队，她，”他点点我，“是跟我一起的。”
博士班班长果然没有排队，瞬间缩小，逃走了。
有点棒的插队技巧！
我抬头看向表哥的学弟，暖色的灯光罩着他，与此同时，黑色的树影也落下来，分割着他脸上的笑容。这样看过去我有点怀疑，中午他说起这条街的时候就已经看扁了我。我一定会在所有校门间乱窜，穿过红脸盆和应急灯，一路踩着污水找过来。
表哥的学弟从我背后穿过，一只胳膊搭在烧烤店的玻璃门上，很轻松地围出一个独立空间，就好像全宇宙只有我和这个摊，烟熏火燎，很美好。
“我知道你有一个秘密。”
看，这是比“我觉得你很可爱”妙多了的搭讪语。人人都有一个秘密，也可以说十个秘密，也可以说一百个秘密，你设计我有多少就能说中多少，没有人没有秘密。
我咬着吸管笑笑：“你也有一个秘密。”
“对，”他点头，“既然你发现了我就告诉你，这家的马贝是最好吃的。”
我跟摊主交代：“再加一个马贝。”
扇贝、生蚝、带子、小鲍鱼、天鹅蛋我都只要了一个，只有马贝要了两个，我立竿见影地让他看见我对他的双倍信任。
我算是高个子女生，但表哥的学弟要低声耳语还是不得不俯下身。
“今天一路上你说了三十一个‘你’和六十七个‘我’，你是一个很自我的人。”他根本没数，只不过在故弄玄虚。我知道。
我随便笑了笑。
展着翅膀的马又回来了，没先前那么大，却有很多匹，皮毛柔软并且闪闪发光，领头的是浅蓝色，之后是深蓝、群青、深紫、茜草红、朱砂、柠檬、草绿，最后那匹是这个季节最常见的颜色。
“但你只说过你不是谁，从没说过你是谁。”
它们跑得太快，就像游乐园里的旋转木马……
“赫连瑛，你讨厌自己的名字对吗？”
我注意到，那群马刚刚穿过清晨的雾，翅膀是潮湿的，反射着银河里细碎的光。
它们越跑越快，终于变成彩虹，距离我上次看见这景象已经过去十四年。
我无法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