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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零公里碑

插曲 此时此刻

“是你杀了他?”格罗斯基问道。

米莉安将指关节放在平坦的桌面上,滑动,弄得噼啪作响。她的嘴唇如同心脏监视器的直线一样平滑。

“我们仍然在谈论费城那个可怜的孩子吗?”她用拇指轻轻拍了拍照片,然后将其翻转过来。

格罗斯基哈哈大笑,韦尔斯也笑了起来,不过迟了半秒钟,就仿佛她是从那个大胖子那儿才明白了这句话的笑点,“不,不,我说的是圣诞老人。”

她迟疑了一下,“你在问我,是不是我杀了圣诞老人?”

“这是我他妈的问过的最好的问题,不过,是的。你究竟有没有杀死圣诞老人?”

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女孩们总得有她们自己的秘密。”她说道。

“拜托!你是怎么把那个老妖精给弄死的?”

一双手将圣诞老人拖进了巷子。在他尖叫之前,她一个砖头砸向了他的脸。他的鼻子真的开花了,如玫瑰花瓣一般绽放,帽子掉落下来,剩下的天然冰啤酒从他手中的啤酒瓶里滴落,啤酒瓶落到地面,发出咚咚的声音。她闻到了大蒜味道的汗臭,与醉酒后的口气。他试图像狗熊捣乱蜂巢那样去挠抓她,然而他垂垂老矣,行动缓慢,而她却年轻气盛,轻巧便捷。螺丝刀插入了圣诞老人外套那蓬松柔软的人造棉花之中,她随即把螺丝刀向上,朝着圣诞老人的胸膛捅去,直捣心脏。以防万一,她又捅了第二刀,第三刀——

“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她说道,“这可和我毫无关系。”

“噢,是吗?我猜你认为这是他应得的,对吧?”

“他本打算要毒死那些家伙。”

“随便你怎么说。”

“所以我现在十分愉快地说,是的。我告诉过你,我有那种能力——”

“可以看到人们是如何,何时,何地死去的。是啊,是啊,我们知道那些,布莱克小姐,你已经告诉过我们了——”

她打断了他,“不,哇噢,你的理解是正确的,兄弟。不过我并没有说过‘何地’。只知道‘如何’与‘何时’。”

格罗斯基装腔作势地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像一个把花生黄油果冻三明治塞进DVD播放机又被抓现行的小孩。韦尔斯继续假笑着,那个笑容如同靴底的饼干一样,迅速破裂殆尽——它变成了一个吸烟者刺耳的咳嗽声。

“我想要那根烟。”米莉安咆哮道。

“我告诉过你——”

“听着,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会把它给我。因此,让我们直接快进省略这些乱七八糟的步骤直奔那个不可避免的主题吧。”格罗斯基什么都没有说。她努力忍住内心的愤怒之火与悲恸之情,憋出一个假笑,说道:“这样吧,表哥,要么你给我一根烟,要么我现在紧闭嘴巴,停止说话。我会嘶嘶念咒。我会受到惊吓,然后狂踢、怒吼、尖叫、撕咬,用那根烟堵住我的嘴,让我窒息直到我吐出来为止。我会咬我的嘴唇和脸颊,然后吐血——”

在她喋喋不休的过程中,格罗斯基只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粉色的舌头在他的下唇内侧舔舐。他打了一个响指,然后韦尔斯递过来另一个比克打火机。这个打火机的外观看起来更新一些。格罗斯基像用一块石头打水漂一样将这个打火机弹掷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她弹开了打火机,把香烟重新夹在她的嘴唇之间。

烈焰风暴,纸张燃烧,肺部呼吸。

她脑部的毛细血管感觉如同花园里的水管,突然间如释重负。神经突触如同用手去捏气泡包装纸那样全部释放:啪啪啪。尼古丁热潮。仿佛她能感觉到每一个头发的毛囊所在。

“长时间无烟可抽,然后突然抽的第一根烟……”她注视着那根香烟。看它的外观,应该是“议会香烟”。

“就如同抛给一个饥肠辘辘之人的一个汉堡,一个困于囚笼一年之久的囚犯突然见到的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长时间没有过性生活的船员的一次高潮——”

“你为什么要杀他?”格罗斯基快速问道,“那个圣诞老人。为什么是他?”

“我告诉过你,我没有——”

“让我换一个说法。你为什么觉得有必要去拯救那三个男孩?”

“我不知道。我感觉应该这样去做。”

“去拯救那个公交车上的雅皮士浑蛋也是感觉正确的吗?那个安迪?”

安德鲁,不是安迪。路易斯,不是路。

她哽咽了一下,“不是的。”

“但是无论如何,你已经做了。”

“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韦尔斯发出一声明显不耐烦的叹息,然后从窝棚后面的角落里拖来一把椅子,置于桌旁。在拖动的过程中,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发出震颤的声音。

那个女人坐了下来。她的胳膊肘如同一对弯曲的衣架一样置于桌上,脸面对着她双手形成的空瓢。

“为什么?”韦尔斯说道,她吐出了这个词,吸了一口气之后,留了足够多的空间,仿佛在思考接下来自己要说什么似的,“你要告诉我们这一切吗?我的意思是,亲爱的,你在承认谋杀啊。”

“哇噢,我可没有承认那个狗屁玩意儿。”米莉安说道。吸气、呼气、喷出致癌的烟雾,“你们是谁?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女人酒醉的笑容歪斜得更加厉害了:如同一艘沉船,一个破损的架子,“一般情况下,犯罪分子是不会这么快就向联邦调查局招供的。”

“我没有——”米莉安吸了吸鼻子,“你知道吗?没关系。你又不是联邦调查局。只是因为你在那辆汽车后面耍了那个花招——查找那艘被盗的船,我的意思是——任何人都可以去做这件事。此外,看看你们两个。穿着运动服的新泽西肥胖畸形儿,身患吸烟者咳疾的嗜酒虫。你们真是联邦调查局的写照啊。让我猜猜看。X档案,对不对?”她指着格罗斯基,“你可能吃了穆德。你刚刚像吞掉一只圣诞火鸡一样消灭了他。还有你——”现在指向了韦尔斯,“是有着一个坏肝脏并且在使用饥饿疗法的斯库利。谁又在命令我呢?那个吸烟的女人?”

格罗斯基拿出他的身份证明,把它翻转过来,朝桌子对面滑了过去。

托马斯·格罗斯基,联邦调查局。

“我见过你们这种人在我面前耍‘亮出身份证’的把戏。他们和你一样,都是给犯罪组织打工的人。”

韦尔斯几乎怒发冲冠。

“我不知道你在哪个部门工作。”米莉安说道。

“联邦调查局。”格罗斯基回答道。

“BAU。”韦尔斯补充道,“犯罪行为分析小组。”

格罗斯基露出了一个微笑,“我们追捕连环杀手。”

米莉安吓得退缩了一下。

韦尔斯翻了一个白眼,澄清了一下,“我们协助当地执法部门追捕连环杀手。我们不是……像你所看到的,我的合作伙伴弄成的那种摇滚明星的模样。”她打开那条议会香烟,抽出一根香烟,放在她平坦的手掌之上。她从米莉安手中拿回打火机,然后点亮了她的香烟。她抽烟的力度就像用一个细小的吸管去喝黏稠厚重的奶昔,“对不起,亲爱的,我们真的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尽管身处佛罗里达潮湿萦绕的热潮之中,米莉安仍然感觉到她的脊椎周围被寒意攀附:如同一条蛇缠绕依附在一棵树苗上。

她把那个烟头在桌上摁灭了。

她朝着格罗斯基喷射出一口烟雾。

“所以,你们想要我怎么样呢?你们想要问关于那只知更鸟的事情,对吗?这件事情的凶手不是一个人,是一整个变态家庭。疯狂的老族长,强奸犯族长,几个人格极度扭曲的浑蛋男孩……”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格罗斯基和韦尔斯面面相觑,仿佛在分享他们之间的笑话一样,一个米莉安不知道笑点在哪里的笑话。

因为她就是那个笑点。

“我们不是来询问有关那只知更鸟的事情的。”韦尔斯说道。

这时候,她才明白了那个笑话。

“你们觉得我就是那个连环杀手。”米莉安方才豁然开朗。

格罗斯基打了个响指,“给这个女孩的机智点个赞。”

噢,他妈的。

8 握手言和,达内尔

“来吧,到办公室来。”那个售货员说着,把干燥凛冽的寒风关在了门外。一双看不见的手把一个麦当劳的纸杯弹过了停车场。售楼处很小,没有什么看头。像个鞋盒大的地方,还雕刻出了几个窗户,简直像个小学生做的立体模型。“屋里装了暖气。你可以先填写这些文件,仔细阅读这些条款。你有保险吗?如果没有,我知道一个家伙,他能帮你弄到,最起码可以让你有保险记录。噢,我呢,还需要你的驾驶执照复印件——必须要提供这个该死的东西才能让你拿到车。有时候,你必须狠狠地踢它,然后骂它几句,那些车才能好好工作。我在做什么呀,居然告诉你这些?它比一个女巫的冰棒更加冰冷——”他在他准备继续说些不合适的话语之前打住了,“非常冰冷。”

米莉安打了个哆嗦,把她身上那件旧货店的迷彩外套拽得更紧了,摩擦着她那双黑色手套,仿佛她觉得这样做就可以摩擦起火似的,“请恕我打断一下,达内尔。你的标价上写的是五百美元。我不打算支付那个标价上的价格,因为我付不起。我只有两百——”她开始数钱,“等一下,一百六十美元。抱歉!我买了香烟,我还需要给车加油。总而言之。我会给你八张二十美元的钞票,然后你去给我把钥匙拿来,我不会给你我的许可证或是以任何形式签署任何书面文件,因为那样将比我离开这个停车场花费更多的时间。”

那辆车是一辆1986年产的太阳烈焰般红色的庞蒂亚克·费尔罗。

达内尔大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你真有意思,我喜欢你。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妻子。她像一根……一根……一根被折断在地板上四处弹跳的电线。她的笑话总是能逗我笑。有一次我笑得太厉害了,一块奶油玉米从我的鼻子里喷了出来。它落在了那个船形调味肉汁盘上,这让我笑得更加厉害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只能出这个价。”

他的笑声慢慢停下——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像一个突然出了问题的发动机一般,忽明忽暗,静静地停靠在了路边。

“什么?你不是说真的吧?”

“如一记耳光一样真实。”

“我不可能两百美元就把这辆车卖给你——”

“两百六十。”

“——美元,如果你觉得这可能的话,你一定是脑袋被门挤了。”

“这辆车?”她说着,用一根手指在汽车引擎盖上的冰雪上画了起来,“听着,达内尔,我在这个街区的公寓里住了近一年的时间。而每当我路过这里的时候,这辆车都停在这个停车场的后面。这是该死的费尔罗,兄弟。已经有二十年了。它已经跑了十五万英里了,这就相当于从地球跑去月球的距离。我敢打赌,如果我打开这个玩意儿的车门,里面闻起来肯定是陈旧的黑色达卡和化学松香的味道。也许后备厢里还有一只死老鼠呢?也许是死老鼠以及鼠宝宝的整个鼠窝。我帮你带走这一大块底特律废铁,你应该付钱给我作为帮你甩掉这个包袱的酬劳才是。”

“这绝不能行。明明是‘你应该给我钱’。”

“哎,就这样了,行吗,我的好兄弟?”

“没门。”

然后,他转过身径直走回了办公室。

“等等!”她在身后叫道,“该死的,等一下。价钱可以再商量。”

“五百美元,你还得再签一些合约?”

“一百八十美元,我是绝对不会签任何合约的——”

他呻吟了一声,回头离开。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将如何以及何时离开人世。”

那个麦当劳纸杯在他们两人之间被风推着滚来滚去。那辆灰色本田后面的几缕雪花随风飘落。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不擅长拐弯抹角地说话。如果觉得我在威胁你,你根本就不会问了。”并且你的脖子上很可能已经有一个烧烤叉伸了出来,“我有一种天赋,一个诅咒,一种通灵巫术的超能力。”

“你疯了。”

“也许吧。这也不会改变我的出价。”

“好吧。”他说道,“说来听听吧。”

“我需要触碰你。”

“我已经结婚了。”

“不是你的……我要触碰……”她发出一声沮丧的怒叹,咬住手套的中指,将它扯了下来,“只要把你的手给我就行。”

达内尔,那个二手车推销员,迈着步子走了过去,伸出了他的手,如同一次交易之前的握手。她那温暖潮湿的小手,被他那冰冷的手——

一双大手掌心向下,置于一个寒冷的棺材之上,这个棺材是薰衣草的颜色,顶部有几朵黄玫瑰,这是一个光芒四射的棺材,棺材里所有的灯光都陷入液体管线,在此汇集。达内尔站在那里,对着装着遗体的圆顶箱哭泣,一个装着尸体的盒子,里面是他的妻子,眼泪都停留在从他的脸颊上生长出的灰色的钢丝刷一般的胡子上,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胸脯起起伏伏——呜咽如同一拳打向他的正中间,让他像一把弯曲的椅子一样折叠,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出来了,突然夺走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所有东西——

她放开他的手。

她静静地给自己戴上手套。

“怎么样?”他问道。

然后她告诉了他。

接着,他大笑起来。

“你不相信我。”她说道。

“我不知道。也许我相信。至少,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一些事情是正确的。米特齐的确很爱她的黄色玫瑰,而今年我们正好挑选了一对棺材。如果它们不是这种紫色就还真的见鬼了。”他耸了耸肩,“另外,这是个好消息。这事,怎样?是发生在多远的未来?”

“还有三十三年呢!”

“非常好。我已经在向五十岁逼近。我不想在米特齐死后还残留于人世。那将是多么悲惨的生活,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再说,还有谁能让你从鼻子里喷出玉米来呢?”

“真他妈正确。”他犹豫了一下,仿佛在细细揣摩,“好吧。交易成功。反正我讨厌这辆丑陋的小屁股车。”他再次伸出了他的手。

“给我钱,我去给你拿钥匙,你可以去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我要去佛罗里达。”

“提防点儿鳄鱼,小姐。”

“还有鳄鱼,小姐们。”

“哈哈,是的。”

她给了他现金。

他去拿来了钥匙。

9 红色火箭,红色火箭

这辆费尔罗闻起来有一股陈旧的黑色达卡与化学松香的味道。

米莉安开车前往佛罗里达。

插曲 小小米莉安学开车

轮胎们在被骄阳狂热亲吻着的沥青路上烫得尖叫连连。那辆斯巴鲁快速穿过停车场,迅猛掉头,如同煎锅上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那样滑动漂移,在身后留下了比柏油路颜色更深一层的一抹橡胶。

它抵达了沥青路的末端,越了过去。在草丛里轮胎滚动,尘土飞扬。它猛地推开草坪,然后回到那一块地方,强行朝远处开去,朝着路边开去——它越过了路基。前轮胎蹿了起来。硬着陆,然后像被小孩的手指戳破的肥皂泡泡一样泄了气。

啪!啪!

空气发出咝咝的声音。

车身下沉。

汽车引擎发出“叮当叮当叮当叮当”的声音。

米莉安将车熄了火,然后哎哟一声笑了出来。

她没有喝醉。

好吧,她一直在喝,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酩酊大醉。

只是——她从逃离母亲,离家出走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仍然不知道如何开车。她已经十九岁了。她应该去拿一个类似驾驶执照的东西了,但她觉得,管他呢。也许有一天她会决定停止步行或是搭便车,然后去偷一辆合适的车。因为这就是她,现在的样子。一场偷窃汽车的逃亡。

一场可以看到死亡的逃亡。她追逐它,等待它,来吃掉这顿美味佳肴,来选择还没有被死亡掠夺的那些事物。

艾丹在她旁边笑了起来。起初只是一个小小的不确定的笑声从他的腹部深处发出声来,但随后仿佛每一声轻笑都变成了大笑,每一声大笑都变成了狂笑,然后接下来只剩下两人一起气喘吁吁,因为笑声完全取代了呼吸声。这场纯粹的欢愉将会杀死他们,而他们却并不在意。

当然,这并没有真正杀死他们。

但这就是艾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她知道这件事。他也知道这件事。

笑声终于渐渐平息了——就像一个电池被渐渐耗尽的玩具,然后他们俩都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默如神。

在远处,有一座高中,也静谧似空。她觉得那些地方在周六的时候应该不会发生太多事情,这就是他们现在坐在这儿的原因吧。

米莉安揉了揉眼睛,舒展了一下四肢,用手穿过她的头发——目前是如同草莓牛奶一般的粉色。“他妈的,我喜欢开车。”她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很高兴成为你的老师。”艾丹说。他的声音——不是非常小,不完全是,但却十分安静,如同一位图书管理员的声音,而不是一位老师的声音。把他当作一位科学老师,以及一位兼职驾驶教练,这真是太糟糕了。“虽然我觉得你把这些课程理解得有点儿太过……放任自由。不过切记,千万不要在实际道路上做出任何这样的尝试。”

“呃。”她说着,伸出了她的舌头,“听你的,老爸。”

他具有一位父亲的特性。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比她大二十岁,他身上萦绕着一种嬉皮时髦的知性气质,褐红色的罗杰斯先生的毛衣、小小的金丝边框眼镜、面部毛发卷曲,不过——他有八字胡形,与犹如经验丰富的狂野西部元帅般的下颌晶须。

他笑了一下,拿出来一个木棍。这个也粗大肥胖——如他的小拇指一般,有点儿弯曲。如同一个小妖精的橡木棍,他点燃他的Zippo打火机,想要把这个杂草递给她,但她却挥手拒绝了。

“都说过不要了。我可不想染上咳嗽病。并且,这玩意儿尝起来如同一只腐臭的臭鼬。”

“你居然知道腐臭的臭鼬是什么味道?”他发出一道孩子气的笑声。

“真有意思。”她说道,然后她拿出她的香烟,从仪表板的杯座上抓过来一瓶水——瓶子里装着廉价的狗屎伏特加,而不是水,“我已经有两个药物选择了,兄弟。”

“但是,这个。”——他拿着杂草比画着,然后呼出的雾霾四处喷射——“周围都是圆的。可以让你彻底升华,似蜜般缓缓渗透。”

“它们都是一个主题的不同衍生而已,艾丹。只是‘停止’和‘出发’的不同版本,殊途同归。这是我的刹车踏板。”——她拿起那瓶伏特加——“这是我的加速器。”她对着他摇了摇那个烟盒,“这就是我全部所需。”

“听起来很简单。”

“我喜欢简单的东西。”

“而你的生活却一点儿也不简单。”

她叹了口气,“你没有错,但我宁愿谈谈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

“你还在想着去结束它。”

他停顿了一下,静静地思考着,又抽了一口——屏息,吐气,咳嗽,双眼被呛湿。然后,他点了点头,“是的。”

“是啊,好吧。”她咬着口腔内侧的脸颊肉,“否则我不会告诉你这样做的。”

“谢谢!别人会告诉我活下去。要热爱你的生活。要怎样怎样怎样……但你知道,管他呢!你知道叔本华怎么说的吗?”

“我甚至都不知道叔本华是谁。”

“一个德国哲学家。无神论的创始人。他有两条贵宾犬。”

“贵宾犬是一种非常怪异的犬种。”

“它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狗。”

“我就说吧!”

“这些都无所谓啦。”他说,“引述他关于自杀的描述:有人说,自杀是最怯懦的一种行为,自杀是一个错误的举动,但众所周知,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生命与人权都有着最不可剥夺的决定权。”

“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可能会杀了我自己。”她突然说道。这句话就那样蹦了出来,如同岩石从一个麻袋里跳了出来一样。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很年轻,但我却很疲倦。晚上,我闭上眼睛,它就浮现——我的梦如同一个船锚一样,兄弟。我所看到的东西。它就像,它不只是创伤性死亡——车祸、火灾,以及刺伤,而是冗长而缓慢的死亡。艾滋病、糖尿病、肾功能衰竭、肝功能衰竭、儿童癌症、直肠癌、乳腺癌,还有各种各样的癌症。我刚刚提到了癌症吗?人们只是躺在那里。疾病从人们的身体里吸食掉所有东西,如同我抽这根烟一样。让他们失去生气。搅碎,弄得稀里哗啦。我不能阻止它。我无法阻止任何事情。我不知道该如何为他们做出任何改变。”她想起了那个小男孩和那个红气球,她几乎打算向他讲述那个故事。然而,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制止了她,就好像会有其他人抢先偷听到这个故事似的。

“自杀很快就结束了。我会用一把枪来完成。”

“我知道。”

“噢,好吧。”

“我的初恋男友自杀就是用的枪。”

“噢。”

“是啊。”

他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她凝视着车轮的那边。他盯着烟头快燃尽的那一处。

“你可以从我这里拿走一些东西。”他说道,“就像我承诺过的那样。我有一点儿钱。我会留在一个袋子里,放在客厅前面。你可以在我家待一段时间——虽然说起来并不是多了不起,但那是在玛丽离开我之前,我们共同度过美好时光的地方。我们家里有两条狗,有一个小后院……”他清了清嗓子,“但是,我将要死在那里,我也可以去别的地方自杀,但是我想在那儿结束我的生命。在那所房子里,在我们的房子里。”

“谢谢!”

“你也可以拥有那辆车了。”

“我把车开走,他们可能认为是我杀了你。”

“噢。”他点了点头,“说得好。”说完,他把窗户摇了下来,把烟头弹到了窗外,“肯定会有一些孩子能够发现它,希望他能喜欢它。或者卖个几美元。这可是上等的大麻。”

“谢谢你的驾驶课,艾丹!”

“谢谢你分享我最后一天的一部分!”

停下,离开,她心想。

他应该停止了。

她的目的地还未抵达,所以她要离开,出发。

10 去他妈的阳光之州

这一路上,她一直听的都是她可以在表盘上找得到的随机电台,渐渐地(但却十分笃定地),她意识到最近的音乐真是太糟糕了。空洞乏味,净是一些没有灵魂的流行音乐,比燥热的人行道上一口被吐出的精液更为肤浅,甚至乡村音乐听起来都更像流行音乐——那些孤独悲凄的歌曲都消逝了,比如《我的妻子抛弃我离去》、《我的卡车抛锚了》、《只剩下我的狗与猎枪以及那蓝色的肯塔基山丘》,现在所剩下的是吃蜜糖长大的芭比娃娃用那扭捏的鼻音唱着前男友,喝着杰克可乐,并且她非常肯定罗莉塔·琳和多莉·帕顿爬出了她们的坟墓——不过,等等,这两个人到底死了吗?妈的,她不知道。

有时,她会调到一个电台,播放着一些一文不值的东西:耶耶耶,天堂、烟枪牛仔乐队、齐柏林飞船乐队、约翰尼·卡什、九寸钉、约翰尼·卡什超越了九寸钉。这让她觉得困扰之处在于,20世纪80年代的音乐,现在已然成了“老歌”。很难想象一帮老年人跟着《99个气球》的音乐节拍跳着舞蹈。

大多数时候,表盘保持静态,静止的空气在悄声耳语,爆裂声被噪声覆盖。

有时,她认为他们在谈论她。

“——妈妈们不爱她们的女儿——”

“——死人——嘶——遍地都是——”

“——向1号道路射击——圣奥古斯丁——”

“——邪恶的波利——”

“——河水在涨潮——”

“——就是这样——”

现在,她听着一个叫“地狱之火与硫黄”的频道。一些传教士抱怨着堕落,《利未记》和同性恋的威胁,讲述着上帝被两个男人的亲吻恶心到了,于是他打算用仇恨的洪流淹没这个世界。关于此事,米莉安认为,这暗示着上帝的确抗议过多。也许这就是他从天上将撒旦撵走的原因吧。

她等待着闪电将她从座位上打死。

然而却没有。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

她喝完了她的红牛,将空罐子投掷到身后。这个空罐子与后面其他能量饮料的罐子相碰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些东西喝起来如同在一头死羊口中酝酿的止咳糖浆,但去他妈的,它们立竿见影啊!

最终,她的膀胱就如同一个嬉皮士小猎犬一样想要释放自己,而这辆费尔罗——她已将其命名为“红色火箭”——正在遭受没有汽油的饥饿之苦。

她在一个摇摇晃晃的偏僻乡村加油站下了车,这儿距离代托纳比奇并不遥远。她下车的那一刹那,热浪猛烈地扑面而来,仿佛被一个浑身散发着热量的慢跑者来了一个熊抱,潮热黏腻。上下起伏的胸脯,无所不包,一条肉与肉紧贴的热毯。一起随风飘散的是车里空调的急流,她已经感觉到有汗水从额头上滴落。呃,上帝啊,呸!

这竟然是冬天?!短短三十秒钟的时间已经让她感觉如同深陷一片沼泽之中。

佛罗里达:美国最炎热潮湿的所在地。

所有事物都处于阳光明媚之中。她摸索着在仪表板上的一副太阳镜,并迅速地戴上了它。她感觉自己如同被拖出来第一次见到太阳的吸血鬼。她冲进火海后,会像她的香烟那样被烧成灰烬多久呢?即将变成米莉安·布莱克的一座炭状雕像。

她赶紧冲到加油站——一个脸颊肉嘟嘟的古巴家伙带着某些迷恋的神色盯着她看,仿佛他正看着诺斯费拉图一脸羞涩地回避开日神那评头论足的目光——然后一头扎进了洗手间。

她进入了小隔间,生锈的大门紧闭。有人在座位上撒尿——这总是让她惊骇不已。男人基本都是衣冠禽兽,所以她可以理解他们拉开裤裆的拉链,抖一抖,然后随地小便。但女人呢?难道女士不应该比男人注重礼仪吗?为什么这个座位上会出现小便这种东西呢?飞行器,她心想。一定是飞行器。它就像麦田里的一个UFO一样悬停在那个座位上,尽量避免尿在上一个女人撒尿的地方——上一个女人同样也是一架悬停在一个庄严肃穆的尿液浸泡圈里的飞行器——然后扑哧、飞溅、喷洒而出。这些女士的小便无处不在,如此循环下去。

米莉安做了一件文明的事情——对于她而言非常罕见,但在卫生间里,她显然恢复并成了人类的一员——将卫生纸揉成一团,包裹着她的双手,做成了一双手套。她清理了那个座位。整个过程她都皱着眉头,咒骂不停。然后,她坐在那儿,撒了一泡尿。

这里一片漆黑,至少很凉爽。

隔间外面,卫生间的门打开着。

另一个人走了进来。

脚步声回荡。那双脚踩在水上的时候,有一些小水花飞溅了出来。

然后:铛。

什么东西掉了下来。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一个响亮的声音,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它如电击枪一样让米莉安的心脏颠簸震颤。一声剐擦。一次飞溅。

她透过门底下的缝隙偷望出去。

一把弯曲的红色雪铲沿着地面拖动。一双泥泞肮脏的靴子迈着步子。

米莉安出了一身冷汗。

不,不,不,不可能在这里,不是现在。

脚步声越来越近,拍击着那被水浸泡的地板。

米莉安甚至都能感觉到她脖子上的脉搏:如同脱兔一般的脉搏,仿佛一个坚硬的手指轻弹着她的皮肤内侧,砰砰砰。她刹那间感觉被锁住了咽喉。

靴子在这个隔间门口停下了。

雪从上衣上面掉落下来。扑通,扑通。融化在瓷砖之上。

鲜红的血液如同溪流一般爬向了米莉安的双脚。

她身体内部一阵抽搐:一个婴儿的拳头正攥紧她的内脏用力拧绞。突然,门外面那个女人的一个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一块紫色佩斯利花纹的手帕。

血液顺着流到了手帕上。整块手帕上浸满了鲜血。

恐惧发生了转变。一场毛毛细雨变成了一片即将倾盆瓢泼的雷雨云。现在,只剩下狂暴愤怒与蔑视挑衅,如同在口中咀嚼一块碎玻璃——米莉安大声咆哮,用她的黑色靴子猛踢过去——

门旋开。它猛地撞向了对面的大门。

没有人在那儿。没有拿着红色铲子的女人。没有靴子,没有飘雪,没有血迹,也没有那个少年劫匪的手帕。

米莉安长舒了一口气,用手掌根部按摩着她的双眼,用力挤压,一圈一圈地按摩。在她闭上双眼所能看到的蓝黑部分的后面,烟花爆竹爆炸,模糊不清,颜色很浅——没有声音,只有她用力按压自己双眼而产生的静默闪烁。

“至少你的两只眼睛完好无损。”一个声音出现。路易斯。假的路易斯。

这应该是入侵者。

她睁开双眼。一只秃鹫坐在隔间里水槽的前沿上,弯下它那没有羽毛的火柴头脑袋。当它说话的时候,鸟喙碰撞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你是那把钥匙。”那只鸟说道,“但谁是那把锁呢?”

“什么?”

“或者你是那把锁,别人才是钥匙?”

米莉安的双手一直瑟瑟发抖,“说点儿正常的,臭鸟。”

“在你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里,你会去看你妈咪吗?”

米莉安将她的钥匙向那个黑色清道夫扔了过去。

钥匙环在水槽里反弹了几下,然后击中了镜子,接着落在了另一个水槽里。那只鸟消失了,留下一根黑色羽毛,一滴血珠将其沾在肮脏的陶瓷墙壁之上。

米莉安小便完毕,拿起了钥匙,然后赶紧冲了出去。

11 丁零零,丁零零

在停车场外面,米莉安用最后一张钞票给她的“红色火箭”加了油,然后停到了另一侧,一屁股坐在了引擎盖上,抽起了烟。

她从车上抬起屁股,抽出三张纸来——小小的,虽然没有幸运饼干里的签语字条那么小,但也差不多——从她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拿了出来。

三个电话号码。

第一个:路易斯。她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过他了,也没有跟他说过话。当她和那个老人阿尔伯特离开那个小镇的时候,她把她上一个手机扔进了河里。阿尔伯特,本打算带她去南方。如果可以,她将一路奔向佛罗里达,去看望她的妈妈。

这让她看向了下一串电话号码。

第二个:她的母亲。让我们将故事追溯到在宾夕法尼亚的时候,在杀死那只知更鸟的时候,米莉安决定——或者是被迫决定——去看看她从小长大的那个房子。她母亲的房子——反正她是这么认为的。而现在,那个浑蛋杰克叔叔住在那儿。她发现她的母亲现在居住在佛罗里达,在做——什么来着?

传教工作吗?而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当考尔德克特一家人死了之后,雷恩得救之后,她真的想着她会去佛罗里达,去探望她的母亲。然而她总能找到一个理由给艾伯特[4]指引一个新的方向——火车博物馆、游乐园、蜡笔工厂、性用品百货商厦。他知道她在回避什么。不过老阿尔伯特足够善良,他明白不应该去揭人的伤疤。

现在,阿尔伯特已经死了。他肯定死了。这是那些通灵幻象告诉她的,它们目前为止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在一片树木参天、迷雾缥缈的树林里倒地身亡,他望着妻子的照片,深爱隽永。

他和达内尔,那个汽车销售员,他们俩都是心中含着爱逝去的男人。这是她有能力做到的吗?她的心里装着什么呢?醋与毒液?厚重的污垢与甲醛?尼古丁与肮脏的雪?

然后她心想,这两个电话号码一定包含着沉重的含意,孕育着爱情的可能性,心心相印,再一次心有灵犀,甚至是复活——然而,现在,她担心这些关系都已然死去,被深深埋葬,如果有一件事她知道得非常清楚,那一定是,你杀死的那个家伙会原封不动地躺在原地。

依然如旧。她心想,给他们其中一个人打个电话吧。

打给路易斯,只是为了看看他现在在干什么。

打给她的母亲,问问她们能不能见一次面。

然而随即而来的是一腔愤怒的熊熊烈焰。路易斯完全不理解她。她的母亲对她的了解就更少了。他们都不懂我,她心里这样想。

她把那两个电话号码塞回了口袋。

然后,她抓起第三个电话号码。

那个负责克雷格网站的广告的男人。

她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她在这儿。在佛罗里达。

他说话很慢。不是那种冒着傻气的慢,而是悠然自得的慢。桃泥贝利尼与享受着日光浴一般的沙发音乐。那样的缓慢。他问她现在在哪儿。她告诉他:代托纳比奇。“好吧,该死的。距离你抵达那儿,大约仍有七个小时的行程。”

她问:“这儿是哪儿?”

“大火炬岛。”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里沙砾的声音,一声由尼尔·戴蒙德的奉承话激发得如同摇滚般震天的怒号。他说“大火炬岛”这个词的时候,更像是唱出来的,而不是说出来的。

他告诉她那个地址,给她指引了方向。

“这并非关于性。”她说,“我不是妓女。”

“非常好。”他说道,虽然她不知道那个答案意味着什么。

米莉安告诉他,八点见。

他说他很期待见到她。

然后,她挂断了她那廉价的狗屎刻录机手机,最后一次伸了个懒腰,然后她那酸痛的屁股栽坐进红色火箭里。

旅程继续。

12 狂怒愤恨中的摩西

开车穿过佛罗里达群岛如同穿针引线一般谨小慎微。

在她前方,是一条沥青丝带:被阳光漂白着,被泥沙冲击着,被海盐浸泡着。在有些地方,海洋距离道路的一侧为十英尺,距离另一侧也是十英尺。在她右边,是佛罗里达湾;她左侧,则为大西洋。她给这两者画出了一道分界线,手指在两片翡翠玻璃之间的窗玻璃上摸索寻迹。

棕榈树随风摇曳。鹈鹕成群越过瘀青色的天空,如同史前的生物——一群不合时宜的翼手龙阴谋集团。几片海滩,大量的船只,带着老汽车旅馆标志的汽车旅馆:鹬、日落湾、椰湾、海盗湾、守望亭、抛锚酒店、鹈鹕、松树、海螺酒店。20世纪50年代的高大招牌。有一些颜色变得黯淡,部分倒塌。其他的肮脏不堪,部分摧毁,不过仍然亮着灯:红色的灯光在天色越来越黑的夜空勾勒出一片空白,些许空缺,无尽空虚。

若干夏威夷酒吧和几个游艇码头,摇摇欲坠的卖鱼炸玉米饼的货摊和隐藏在棕榈树背后的房屋,走在即将降临的夜幕之中,拿着钓鱼竿和鱼饵桶的男男女女。粉蓝、珊瑚粉、青葱树木、油腻的霓虹。

这儿是某种笨蛋、蠢货、乡巴佬的天堂——懒惰,晒伤,在风中摇曳,如同道路两旁的棕榈树。

我不属于这儿,她心想。

还是那句话,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继续前行,经过了基拉戈,经过了尼埃,经过了艾莫拉达,经过马拉松,牵着那根针,将那些小小岛屿缝合在了一起。但这是一种无力松散的缝合,各种堤道如同白色骨头一般组合在一起,仿佛只需要一位醉酒神那鼓起的脸颊吹出一阵强有力的劲风,就可以吹散分布在地图各个角落的所有岛屿。

说到地图:她看着那张在乘客座位上摊开的地图,一张被快餐食品包装袋和能量饮料罐以及香烟包装等垃圾包围的地图。米莉安觉得佛罗里达群岛看起来如同一个被咬去大部分的指甲——不过佛罗里达州的断手指尖还挂在那儿。

如同一根倒刺,她心想。

这全都是一根巨大的倒刺。

有时候她会这样认为。最近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根永不脱落的倒刺。

突然间,她有一种强烈想要知道的欲望,她究竟是否属于这片群岛。

她继续开车,下行穿过了群岛中部,经过了那座如驼峰般拱起的凌驾于水域之上的七英里长的大桥,仿佛她驾驶经过了一只死恐龙的驼背。

她在杯托上摸索喝的东西——

乘客座位上突然有什么东西晃荡了一下。

一只乌鸦。一只超级无敌巨无霸大乌鸦。一只渡鸦。黑色的羽毛狂野粗硬,如同涂满柏油的狮子鬃毛,墨黑色的喙咔嗒咔嗒上下碰击着。

“就快到了。”那只乌鸦发出路易斯的声音,“杀手。”

它弯下头,叼啄着它爪子下面那个类似从一条紫色手帕上掉下来的海绵质感的灰色东西。啄,啄,啄啄。

她向它抛去一个空的红牛易拉罐。

那个易拉罐反弹到了乘客那一侧车门的内侧。

鸟消失不见了。

而前方,一个标志:大火炬岛。

13 火炬岛

那辆费尔罗行驶在那条输电线之下。她沿着中火炬岛的海湾一侧的那条道路,蜿蜒通过了一片生长着矮小树丛的盐沼与发育不良的棕榈。费尔罗里的空调突然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如涂料混合器那样开始震动摇摆,然后发出咳嗽一样的声音,并释放出一股焦味。

她悄声地诅咒念叨,拨弄着旋钮,用手掌根猛击通风口,然后终于把窗户摇了下来。

潮湿的空气爬了进来,一丝凉风拂面而来。

蝙蝠倾斜飞翔,在头顶疾速掠过。它们的阴影比黑夜更加漆黑,追逐着盘旋的蚊蝇。

她来到了从中火炬岛通往大火炬岛的另一座桥。

在路上,她经过了一个摇摇晃晃骑着自行车的赤膊男子。他的皮肤在她车前灯光芒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肌肤发红,如同在烤架上滞留过久的波兰熏肠。他转身面向她,没有牙齿,酩酊大醉,眼神涣散,差点儿把自行车摔到了坑里。

她继续开车。

大火炬岛。

这儿什么也没有。她开始觉得这是某种玩笑。即使在潮湿流动的热浪之中,她仍然可以感到脖子和手臂上都立起了鸡皮疙瘩,毛发全然竖立。焦虑不安如同老鼠舔舐着自己的爪子那样撩拨着她。这里望出去只有无尽的道路,矮树丛与红树林,然后她心想,这一定是某种游戏——我一路开车来到佛罗里达却掉进了某些浑蛋的娱乐陷阱。

显然这是一个诡计。五千美元?来自克雷格网站?妈的,妈的!她心想,我他妈必须离开这里——要快点儿,要不然在她还没走得太远的时候遇上交通高峰期,她的轮胎会被戳爆了,最后在这个亚热带的什么地方落得一个扭曲的食人游戏的结局——

不过她随后看到了。前方,真实的火炬闪烁着异彩光芒。

她看到了一个邮箱——一个褪色的蓝色海豚托举着的邮箱,实际上,这是某种路边的雕像。可笑而且俗气,绝对的。

不过也是人生的一个标志。

她减速前进。

邮箱上的数字与她方向的数字相符。

她已经到了这儿。

这是真的。

好吧。那么,好吧。

仿佛在暗示着什么,大门打开了。自动机械门。

它抖动震颤,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晃动着打开。

她减速,将费尔罗驶入车道。白色的砂石在她的轮胎底下碾磨翻滚。前方,经过那个半圈车程,坐落着一座种植园风格的房子。弯曲的棕榈如掩护的手掌一般矗立在房屋两侧,它们是房屋的某种支撑。

里面透着温暖的橙色光。提基火把映衬着驱动器,火焰升腾,白烟如藤蔓,攀爬延伸。

前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上了年纪,四十大几岁或者五十小几岁的男人。沙砾颜色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双耳:长长的、毛茸茸的,卷曲缠绕。他敞开怀抱,对她表示欢迎。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

他招手让她把车靠边停下。

她把车熄了火,走了出来,把头上的太阳镜摘了下来,扔到了仪表板上。

那个男人已经朝她扑了过来。直面相对,她举起手臂,伸了出来——

她早已准备就绪。

她的手腕灵活地旋转,把那把黑色四英寸的带锁小刀从她后面的口袋弹了出来。

她指着它,朝着天空。沙沙,沙沙。

“哇,哇,亲爱的,这是干吗——”他笑着说道,极其紧张,笨拙地瑟瑟退后,“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那你干吗这么快就向一个姑娘扑过来呢?”

“不是那样的——”

“我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你邀请我来到这儿,大半夜的,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答应给我五千美元,然后像一条穷凶极恶、嗅探食物的饿狗一样朝我扑过来?这真是一个想被刺伤的好方法呀,吉米·巴菲特。”

他笑了起来,仍然处于紧张不安的状态之中,“好吧。我当然不希望被刺伤。”

“那就给我退后五步。”

他照做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史蒂夫。”

“史蒂夫什么?”

“史蒂夫·麦克斯。”

“这两个都是名字,不是姓氏啊。”

“是啊,我也这样觉得。”

她手持那把刀,一直指着他,像一个刺客控诉者,“我的名字叫米莉安·布莱克。”

“嘿,米莉安。我很高兴你愿意南下来见我。”

“走。”她命令道,“进去。我会跟着你。”

“你这是要抢劫?”他哆嗦着问道。

“那你是要强奸我,然后杀了我吗?”她问他,“还是先杀了我,再强奸我的尸体呢?”

“那不是我的计划。”

“那么抢劫你也不是我的计划。照我说的做,走。我会跟着你。”

他露出微笑,紧张不已,然后按照她说的做了。

她的目光掠过矮树与林木,寻找着阴影,结果什么都没有。不过,有什么东西总感觉不对劲。偏执如一群迁徙的蚂蚁,爬到了她的身上。

深呼吸,刀握在手中,米莉安走了进去。

14 海明威精神

房子里面全都是黑色的树木与棕褐色的竹子。棕榈叶。架子上陈列着提基马克杯。远处的墙上悬挂着一个大屏幕电视——大到你可以把它旋转过来,用作一张六人餐桌。一个茅草木吊扇在头顶上方懒洋洋地旋转。

史蒂夫走在她前面,他一进屋,就仿佛停止了对那个疯狂的、路途疲惫的小婊子和她手中匕首的担忧,仿佛他释放了所有烦恼,让它们乘着仙灵轻柔的蝴蝶薄翼飘浮着通往天堂。他随意走到角落里的单人吧台,走到它后面,他的衬衫敞开,他的手抓挠着从他那裸露的胸部长出来的如钢丝刷一般粗鲁的胸毛。他的皮肤是棕褐色的,米莉安觉得应该有人想要剥了他的皮,用他的皮去做一套质量上乘的行李箱包。

他蹲下去躲到了那个吧台后面,然后她咆哮道:“嘿,嘿,嘿!”于是他很快再次站了起来,如同一个遭遇抢劫的银行职员一样举起了双手。他讪讪地笑着,紧张不安。

“嗬,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吧台后面有什么东西?”她向他挥舞着匕首。

“朗姆酒。”

“我本来打算给咱俩调制一些代基里酒。”他拍了拍一个矮墩墩的酒吧搅拌机,“作为某种‘欢迎来到这个群岛’的饮品,这是海明威最喜欢的鸡尾酒。”

“海明威是一名糖尿病患者,他最喜欢的饮料是干马提尼。”

“噢,我书读得少,你不要骗我啊?你平时会读很多东西吗?”

“我随时都会阅读。”无家可归的女孩当然钟爱图书馆,她心里想着,却未说出口。

“我这儿有一些伏特加和苦艾酒。”

“那不是马提尼。”

“真的吗?它应该是才对啊。”

“上帝啊,伙计,我并不想和你展开一场什么鸡尾酒的破知识竞赛,但是马提尼是杜松子酒,一直都是杜松子酒。把伏特加倒入马提尼就如同——”

“在玛格丽塔中的威士忌?”

“就像在我的嘴里吐一口痰,却被称为香槟。”

他的嘴似乎冻结出了一个尸僵的笑容,“我没有杜松子酒。”

“那么我也不希望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被你称为马提尼。”

“那么我们回到代基里吧。”

“你是要毒死我吗?”

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身体前倾,沙滩般金黄色的小鬈发勾勒出他脸庞的轮廓,“米莉安,我理解你的忧虑,真的,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我没关系。我们都没关系。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好吗?在那边那个露台的门旁边有一张边桌,那儿有一个帆布包,帆布包里有两千五百美元。我将支付给你其中一半的钱,作为你预测通灵幻象的酬劳。你到那边去。你拿到钱。然后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便可以离开。但是,如果你留下来,在那个露台上有一个烧烤架,那个码头上有一张桌子。我们可以坐在那里,我烤一些虾和鲯鳅,我们一起享用——青柠、香菜、杧果洋葱调味汁——然后我们可以开始我们的正事。我指的是你告诉我,我将如何死去,然后你将会得到另一半美金,接下来你便可以带着一满腹佳肴与一大口袋现金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为什么?”

“什么?”

“你为什么会想要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呢?”

他那亲切随和的笑容如同秋天的枯叶从一棵树上飘落一般消逝。他在思考怎样回答,仿佛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他便如实告诉了她。

“我不知道。我一直有点儿迷恋这个,想要把生活过到……嗯,极致。这也是我的姓氏,所以我想我应该遵循它去生活。”接着他发出了一道尴尬的笑声,仿佛他知道这样做超级娘炮,并且不是非常有趣,但是现在已然成了这个情况,现在他们只能妥善处理,“我只是想知道我还剩下多长时间。我现在处于中年的一个不正常的阶段,并且你可以发现——有一天你会变老,然后意识到当你想要减速的时候,这个速度却会越来越快。”

她的刀掉落到她的身旁,悬挂在她的手上。

米莉安向那个白色帆布包走过去,用一根手指钩起一个肩带,拎了起来,打开。她看到一团现金胡乱堆砌在彼此之上,一根小小的橡皮筋将它们捆绑在一起。

“你可以数数。”他说道。

“没关系。没事。”

“你想吃点儿什么吗?”

她把刀合上,放进了口袋。

“好的。”她说道,然后经过他,走到了那个露台上。

15 天堂里的疾病汉堡

屋外:一个炭火烧烤架上传来一阵令人兴奋麻醉的虾和木板鱼的味道。史蒂夫去寻找餐盘,不过他似乎不知道将它们放在了何处。他告诉她,他有一个新的女仆——“古巴姑娘,肤色如同咖啡欧蕾,如夕阳一样美丽醉人,不过她总是重新摆放我的物品,每次去寻找的时候,如同寻宝一般。”

米莉安坐在露台的桌子旁。一个码头如同一张通往那深蓝色遗忘之海的红毯,向海湾水域延伸出去。

一轮满月高挂于夜幕之上,仿佛它会生出很多月亮宝宝,以及一圈星系。

有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她的手臂。她猜想是一只蚊子,不过在火炬的昏暗光线之下她根本看不到它。

史蒂夫把一个餐盘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拍打了一下那只蚊子。她的旁边放着一杯饮料,一杯粉红色的饮料。她怒视着它,“草莓代基里。”他说道,明显迷恋着那些该死的东西。她嗅了上去,然后推开了它——太过甜腻,太过草莓,太过粉红。她只是想要一瓶朗姆酒,那个家伙再次咬了一口她的手臂。第二次。接着第三次。

“嗷,婊子养——”啪,啪,啪。她收回她的手,希望看到一点油腻的蚊子污渍,但就这么小一个心愿却都没能实现。

“你是看不到它们的。”

“谁……什么?”

“小蚊蚋。身手敏捷的小臭虫。插进来,咬一口,然后它们带着你的鲜血飞走了。来吃吧!”他拿出一个长颈打火机,点燃了一个蜡烛香茅。化学的柑橘臭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她食欲全无——她的内脏已然收紧成倔强的关结,她也不知道为何。

她把餐盘推开。

“不饿吗?”他问道。

“我很好。”

他戳起一只虾,然后把自己的盘子推开了。

“真是一个有情调的夜晚。”

“我不会和你上床的。”

“我没这个意思。我们不是已经谈好了——”

“那现在这些都是什么呢?在一个近水月光露台之上的晚餐?也许对于经常和你一起玩的女孩来说这是一件会让她们感到惊喜的事情,不过我并不了解你,所以我开始觉得毛骨悚然了。”

现在,他看起来有点儿怒发冲冠。“我只是觉得你接下来还要开很长一段时间的车,你应该需要饱餐一顿。我要吃饭了。你不吃,我就可以吃掉整整两盘佳肴了,有何不可呢?唉,你真是一个刁蛮易怒、粗率无礼的家伙。”

“也许你以为我的名字叫‘粗率无礼’。”

“这只是一个——”他叹了口气,“这只是一种表达,一个陈词。该死的,我很抱歉,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可是你的弦绷得也太紧了。像一个——一个——好吧,像一个绷得太紧的东西。”

“漂亮的比喻,海明威。”

“天啊,你比我妈妈更犀利。”

她板着脸,眯起了她的眼睛,“是啊。对不起!”

“你知道,住到这里就好像……你得学会放手。把它们放到水上,让它们被风带去更加遥远辽阔的海洋。我们在这个群岛上享受的都是美好时光。今晚花一些钱,潜一下水,做一条桥梁底下的鱼儿。或者只是躺着,什么也不做,静静地阅读一本书,或者抽着烟。”

“我不是那种‘放松冷静’类型的女孩。”

从海湾上拂来一阵风。火炬的火光瑟瑟震颤,窃窃私语。

“那么你是哪种类型的女孩呢?”

“带着遗憾的那种类型。”

“人们都会有遗憾。”

她傻笑道:“但却不会像我这样,兄弟。”

她最后还是拿起了那杯代基里,心想,好吧,就算它被下了毒,或是放了催眠药,或者他往里面尿过尿,那么这也是她不得不面临的一件事。她猛地一倾入腹。它很甜,太过甜腻了。莓果、糖、柑橘,都隐藏着糖尿病,不过,等待着她的是一杯清爽的朗姆酒。轰隆隆。它如一阵蓝色火焰穿过一洼汽油一样,迅速贯穿了她的全身。

她的牙齿咀嚼着冰块,咯吱咯吱咯吱。

她将空杯子倒置于桌上。

“你真的可以把它们推开的。”他说道。

“这是一个技巧。我是一名冠军。”她把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掌心向上,“让我们开始吧。去完成这件事。你没有雇我去喝你的酒,然后用刀威胁你,并像一条会吼叫的蛇鲨一般朝你怒号,所以请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让我们一起跳上死神的地狱供电马车,看看那个骨瘦如柴的浑蛋会把我们带向何方。”

他凝视着她的手,“你想打个赌吗?”

“打什么赌?”

“关于我是怎么死的。”

“那多沮丧。”

“你看起来像那种喜欢沮丧事情的女孩。”

“是的。”她想了想这件事情,“好吧。我加入。你现在多大年纪,五十岁?”

“接近五十,四十九岁。”

“结婚了吗?”

“从来没有过。”

“那么,没有心脏病史。”她眨了眨眼睛,“你会吃很多海鲜吗?”

他挥了挥手臂,邀请她来见证他周围世界的庄重威严,“我就住在这里。显然,我会吃很多海鲜。”

“所以你有一个大狗肚子,但并不比你这个年纪的大多数人更糟,并且坦率地说,你甚至比他们好一点点。”

他咯咯地笑着,“这是你今晚说的最动听的话了。”

“住口,海明威。嗯。让我们来瞧一瞧看一看。我觉得你可能死于钓鱼事故,船毁人亡,鲨鱼攻击,被鱼钩到脖子等类似的事情。”

“我的确喜欢钓鱼。”

“好啦,轮到你啦。”她咬着手指甲,“那么,你赌什么呢?”

他噘起嘴唇,用手指击打着嘴唇,“癌症。”

“真无聊。”

“我只是觉得这个比较有胜算。”

“聪明的举动。癌症似乎是我们所有人的终结。”

“操他大爷的癌症。”他骂骂咧咧地举起了酒杯。

“所以,这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赌注,是吧?我们把钱放在桌子上吗?”

他点了点头,“我觉得桌子上的钱已经足够多了。我觉得我不可能赢得比五千美元还要多。但我喜欢把它弄得像一个真正的赌注一样。如果你赢了的话,你想要什么呢?”

“我要带着吧台后面的那个瓶子跟我回家。”

“成交。”

“那你呢?”

他的嘴唇延伸开来,形成一个露齿的笑容,“我要你陪我度过这个良宵。”

“啊啊啊啊,你看这不又来了。”

“这一点你得承认,你开始喜欢我了。”

她的确开始喜欢他了。一点点。可能是这样。不过她没有承认。目前还没有。

“并且你不觉得我是池塘里最丑的那只鸭子。”

“你很老了。”她说道。

“我不老。我这叫调过味的。”

“有点儿太咸,有点儿太辣。”

他身体向前倾了过去,“我现在是有那么一点点辣。”

“我不确定你这是令人恶心还是想表现得性感,或者仅仅是倾斜了过来。”

“我不知道倾斜是什么意思。”

她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

火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朗姆酒点燃了她所有的齿轮,她心想,好吧,管他呢,有什么不可以的?

“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理解。也许这是一个坏主意。”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很擅长出馊主意。我加入。”

“我们握手就可以了吧?”

她把她的手放回桌上,他伸出手,然后——

16 你好,米莉安

一年之后,一年后的某一天——

那是一个夜晚,史蒂夫·麦克斯流着血。

他躺在他那个种植园家的露台桌上,双臂张开。他的腿也是如此,他的四肢被尼龙线捆了起来。

他的脸因为被打而肿了起来,一只眼睛被浮肿而堆积的眼皮挤得闭着,眉骨肉一片。另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下方的脸颊上有一道小的切口(伤口并非刚刚形成,它已经成为一道粉色的疤痕,紧贴在古铜色的皮肤之上)。他的嘴唇分裂,他的牙齿有的被损坏,有的已经没了。他的舌头看起来如同一条得了重病的鱼从一片惨遭损毁的珊瑚谷——也就是他的嘴里——伸出脑袋。

火炬群岛的四周一片黑暗。

有人和他在一起。

一个身穿深色外套的人,兜帽遮得非常严实。

他站在那里,拿着两样东西。第一个东西是一个小巧的口袋刀,第二个东西是一张白色的复印纸。

那个在阴影之中的人举起小刀,插进了史蒂夫·麦克斯脖子的一侧——刀片插得不深,只是一个快速的进出动作,仿佛他只是想按一下啤酒桶上的按压键一样。刀刺中了脖颈,戳出了一个小洞。

血液开始像饮水机里的水一样汩汩流出。

史蒂夫·麦克斯惊声尖叫。

那个人取出一张纸,把它紧紧贴在那个被打男子裸露的胸膛上。

他用刀锋利的那一侧将纸固定在那个人的胸膛之上。

刀片嘎吱嘎吱地向下滑至胸骨。

刀片并没有快速插进、拔出。但那把小刀已不见刀刃,只剩剑柄留在外面。这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史蒂夫的尖叫被切断,他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

他的生命开始褪色消逝。

那把刀看起来很是眼熟。那把刀属于米莉安·布莱克。这是她的刀。那把带锁的小刀。

史蒂夫·麦克斯已经死亡,那个阴影中的人用两个戴着手套的手指——食指和中指——蘸了蘸从他脖子里喷涌而出的血液。

被血浸湿的手指开始在纸上写字。

你好

蘸,蘸,蘸。

米莉安。

然后将食指单独伸回血泊之中——现在血液正从露台桌的边缘溢出,如同红色的瀑布一般——然后绘制出两个词之间的最后一个小小的逗号。一个好奇、深红色的卷曲。

你好,米莉安。

史蒂夫·麦克斯被自己心脏喷涌而出的血液泡沫呛了一口。

然后,他死了。

17 夜已深,史蒂夫·麦克斯在流血

米莉安从那些通灵幻象里脱离出来的时候,如同流星冲破大气层穿出一个洞一样。一块处于严寒之中的深色岩石突然焕发出明橙、红白的光芒,当它像一个天堂的拳头捶向地球的时候,它着了火。

她的想法在一分钟里移动了一英里,出现了分歧,打破并穿过了“刚才这儿到底TMD发生了什么”的困惑——史蒂夫·麦克斯坐在她对面,面带微笑,热切地注视着她,真心觉得好奇。接下来她能感觉到的事情是,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选择,几乎没有向她的大脑求助:她爬到了露台桌上,双脚用她的盘子敲击着石板(砰砰砰),她如同一只野生动物——一只美洲狮妈妈为了抓住那只瞪羚而攀上一块岩石,或者是为了告诫另一只猫滚出她的领土。小刀轻弹,刀片一晃即出。

她飞跃了过去。

她踢翻了史蒂夫·麦克斯和他的椅子,脚踩在他的胸口上,如同窗台上的一只怪兽。

米莉安拿着刀,并让刀尖悬停在他睁着的那只眼睛的半英寸以上的地方。

“我不喜欢被人玩弄。”她怒声咆哮。

“喂——喂——喂——”他甚至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她可以在他眼中看到: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当然不知道,她心里想道。她的大脑仍然在追赶,他不知道他将在自己的露台被杀死。

在一年之后……的某一天。

但他知道什么东西。

他必须知道。这不仅仅是命运。有人希望她在这里。有人希望她能看到这个。

“谁雇你来的?”她情绪非常激动。

“什么?没——没有人——我不——”

她拿起刀,在他的脸颊上迅速划过,划出了一个一英寸长的切口——伤口不是刚刚形成,这是一道粉色的伤疤,紧紧地贴着晒得黝黑的皮肤。他退缩了一步,并开始大声呼喊,试图抓住她,把她拉下来,但她又将刀尖置于略高于他眼睛的部位,她嘶嘶地发出警告的声音。

“躺好不许动,不然我会挖掉你的眼睛,史蒂夫。”

他的双臂如同死鱼一般扑通一声放了下去。

他的嘴唇噘起,牙齿因为恐惧而瑟瑟打战。

“有人雇你来惹毛我。”她说道,“有人让你带我来这里。他们想让我看你是怎么死去的。”

她的脑袋在转着圈圈,一则关于一年后的谋杀案消息。这是一次奉献。凶手已被皮鞭绳索和麻绳紧结与命运相绑定。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那个凶手是怎么能够计划得如此超前?为什么这个消息需要传递给她呢?

并且要用她的刀去完成这次谋杀行动?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们只在电——电话上通过话。”

“他说了些什么?”

“他……他……叫我带你来这里,到这个地方来。他说得很清楚,让我不要……吓到你,因为他说,你很容易受到惊吓,但我需要你平静下来然后——”而此时此刻,他需要让自己冷静平复下来,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她用她没有拿刀的那只手抓住了他的下巴,并且牢牢握住,“我需要让你触碰我。”

她心中萌生出了一个新的截然不同的想法,“这甚至不是你的房子。”

“什么?不——不。只是从VRBO租来的——”

那些餐盘,他不知道那些餐盘去了哪儿。

现在她一直在埋怨自己。她早就应该知道这是某种形式的陷阱,只是出乎了她的预料。

掌控这个智力游戏全局的人比她所意识到的更加投入:租来的房子,忽悠这种笨蛋,但是接着在一年以后再一次租来这套房子,这样它就可以用来谋杀这个蠢货了。

所有这些都只是为了给她传递这个消息。

未来朝米莉安招了招手,一个来自一片湿润血泊中的问候。

用她自己的刀完成的一次谋杀,或者只是一把类似的。

“他是谁?”她急切地问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究竟是谁?”

他那深邃的斯普林斯汀钻石的嗓音比她预想的升得更高了,“我发誓我不知道!他,他,他用那些声音……东西,语音盒、变声器——”

“调节器。”

“语音调制器,啊,是的。”

她冷笑道:“你为什么要答应他做这个事情?”

“钱,金钱。他支付了我与你同等的金额,五千美元。”

这个诡计总共一万美元。所以,不管他是谁,他都非常富裕。

米莉安将身子倾斜过来,她的脸贴得他更近了。那把刀现在是她在这件事中的合作伙伴,她的鼻尖与刀尖保持平行。

“我可以抢走他的战利品。”她说,“我可以马上杀了你。我可以亲自结束你的生命,然后通过时光隧道发信息给他,这样一年以后,他就不能用你的血液来书写那条消息了。你不要错怪了我,史蒂夫。我是一个杀手,是一个小偷,像我这样的女孩做这些事情是很正常的。”

那个声音在她自己心中回响:我是一个杀手。我是一个小偷。我会杀死你,偷走你的灵魂,掠夺你的钱包去买香烟,而这也是一种慢性自杀。

但一个较小的声音说道:这真的是你吗?

这一切不都是一个面具吗?

你对自己施的一个魔术?

她突然站了起来,背对史蒂夫朝远处走去。史蒂夫坐了起来,把椅子扶正,然后爬了上去。

“你要和我睡觉。”她说。

“我……”他搓着脸,“是啊。”

“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不。不。”他停顿了一下,“不过他说我可以。如果我想要的话。”

如果我想要的话。她发出了一个失意的动物的声音:“难道你不觉得这么做严重地侵犯了我吗,史蒂夫?”她念他名字的方式,仿佛可以挤出许多脓汁,“这是你的真名吗?史蒂夫?”

“我的本名是……彼得。彼得·莱克。”

“好吧,彼得。情况是这样的:一年之后的某一天,那个雇你惹毛我的人会来找到你。他会把你绑到这个露台的桌子上,然后把一把刀插入你的脖子,接着是你的胸膛,接着他会在你躺在地上已经死亡之后,用你的血来给我写一条消息。现在你处于一个特殊的位置,因为只有一个办法能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我去找到要杀死你的那个人,然后我先杀了他。他们就是法规,彼得。宇宙就是这样运转的,彼得。命运已经将我们所有人用锋利的小别针定在了收藏家的软木板上,我们蠕动获取自由的唯一途径就是用别人的鲜血来润滑那些针。”

“对不起。我会做任何事情来帮助你找到他,我发誓。”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在这个游戏中连一颗棋子都不是——你只是一只在棋盘上爬行的臭虫。所以,坐回去吧。放轻松,兄弟。做一个小浮潜。桥梁之下的小鱼儿。读一本书,抽一根烟。让大人去做那些繁重的事情。”

她向屋内走去,抓起她的钥匙,抓起帆布包。他跟随她走了进去,像一具僵尸一样蹒跚,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她朝他挥了挥她的刀,“剩下的钱呢?”

“什么?”

“另一半,浑蛋!我要另外的两千五百美元。”

“噢,对啊!”他向吧台走去,把另一个袋子拎了回来——这只是一个密封塑料加仑冷冻袋。然后,他又找了两个出来,把它们放在了吧台上。

他打开了一瓶朗姆酒,但在瓶子接触到他的嘴唇之前,她从他手中抢过了酒瓶。

“我的。”她义正词严地说道。

她把装现金的袋子也抢了过来。

“他付给你钱了吗?”她问道。仿佛他在思考正确答案是什么,但是她踢了这个迷你吧台一脚,帮助他做出了决定,“告诉我实话,现在,彼得。要不然,这件事可能会变得更加复杂。”

他点了点头,“是啊,他付给我钱了。”

“五千美元?”

“嗯。”

“好的。我需要它,去给我拿来,快!”她看着他走进客厅,打开一个箱子,看起来如同沉船宝藏箱的复制品。当他在寻找的时候,她进入房间,踢了几个沙发垫,弄翻了几盏灯。他不知道她在寻找什么:一个错误?一台照相机?一个藏在沙发里的戴着吊杆话筒的小男人?

史蒂……呃,彼得,举起了手中肮脏的军队粗呢大衣。

“五千美元。好吧。四千美元。我已经用完一千了。”

“你个浑蛋。”她说道,但仍然抓过了那个袋子,然后,她将手伸进包里翻出了一沓钱扔给了他。那沓钱重重地击中了他的胸膛,然后掉到了地上。“给,那些是你的,拖把头。疯子。你完成了你的工作。另外,你只剩一年的时间了,所以好好逍遥去吧。”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想过和你睡觉。”

“对不起!”

“‘对不起’只是一个词而已,根本毫无意义。祝你生活愉快!”

然后她回到外面。白色的碎石,漆黑的夜晚。她钻进了费尔罗,重新回到那片矮树丛和红树林之中。她把那些钱放到了乘客座位上。朗姆酒握在她的手中,焦糖残留在她的嘴唇之上,一腔怒火在她的腹中熊熊燃烧。

脚踏在油门上,道路被车轮碾过。夜晚消逝在她的牙齿之中,她眼里只有一个标志:基韦斯特,25英里。

插曲 此时此刻

“所以那是你被抓到酒后驾车的那一次。”格罗斯基说道。

韦尔斯在米莉安作答之前抢了先,“我知道那是这儿最寻常的罪行之一。酒后驾车,会造成许多道路死伤事件。”

“是啊,嗯。”米莉安说道,“那不是我被抓住酒后驾车的确切时间。当时,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直到——好吧,我喝醉了,但我认为大约凌晨四点,我才拿到酒后驾车的罪状。这便于你做详细的笔记与跟踪时间。”

她看着格罗斯基用手指敲击着那个金属盒子,“我认为我们都应该遵循时间轨迹,戴着我们精致优雅的手表。”

韦尔斯似乎吓了一跳。很好。格罗斯基说:“所以,你当时没有崩溃。你接下来做了些什么呢?去了什么地方吗?明确你的想法?”

“你觉得我做了什么?我去基韦斯特找人算账去了。”

18 眩晕

凌晨三点,米莉安在乱成一片的被窝里醒了过来,这片狼藉犹如河流中的水草一样将她拉扯得下沉、下沉,沉入黑暗汹涌的河流之中,进入泥泞的通道,鲶鱼在水下挠抓,尸体在水底隐藏。她在床上挣扎,喘着粗气,将遮挡住她眼睛周围的黑暗河水擦拭而去。那些黑暗实际上是她自己的汗水。汗水蜇伤,疼痛难忍。

她赤身裸体。

这非常新鲜。

她身旁有人在呻吟。

另一个女人。

也赤身裸体。

好吧。

床单揉成一团缠住了女人的臀部和腿部,露出那从脚踝处开始,终结于她那惊人的奶白色屁股蛋的曲线文身。

“你醒了?”那个女人在她头顶上方的枕头下面呻吟。

米莉安哼哼了两声作为回应。然后她想了想,补了一句,我的酒现在仍然没有醒。因为当她晃动她的脑袋的时候,她感觉似乎她的大脑需要半秒迟疑的时间去追赶上她头部。她的眼球亦是如此——她指着眼前的一个地方,而她的注意力如同一条疲惫不堪的狗一样滞后。

那个女人的手如同一条正在觅食的蟒蛇一样滑过床单,她的指甲——又尖又长,泛着绿色,如同潮湿的蕨类植物——在米莉安骨感的臀部起舞,懒洋洋地画着圈圈。

她骤然汗毛四立。

环顾四周,满眼尽是被夜晚遗忘的残余:一个空空如也的朗姆酒瓶;插满了烟头的烟灰缸,它看起来如同一只发生了癌变的刺猬;一瓶艾丝兰;一个小小的红色的假阳具(突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着红色火箭,红色火箭,然后忍俊不禁)。

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恶臭,用过的润滑油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香味。汗水的酸臭味。肉体与性的强烈油腻的酸甜味。

米莉安眨了眨眼睛。

已经过了一阵子了。

她和别人上了床,而她自己却不记得了。

好吧,浑蛋。

但是接着那个女人翻了个身——金色头发乱七八糟高低不平,一道红色的唇膏条纹划过了整个天使的双颊,裸露的肩膀一侧印着一个文身,文身上的北海巨妖伸出魔爪将一艘船拉进了被泡沫覆盖的海浪之中——米莉安不禁打了个哆嗦,瑟瑟颤抖——

19 朗姆酒与皮鞭

一路向着西南偏南的方向行驶,下行到一个形似潮湿面包的弯曲面包屑之处,那便是低群岛,穿过红树林,穿过那片黑暗,黑色长颈鸟在高处的电线上远远观望。

抵达基韦斯特。在它的边缘处。进入了它的心脏。

快速前进:零英里。路的尽头。她的口袋里有一部分钱,其余的分散在车子的别处:有一些藏在车子的座椅下方,有一些藏在备用轮胎那儿。现在是时候去停放费尔罗了——现在才没有醉呢,不,先生,不,夫人,但这已被列入计划。基韦斯特在她面前崭露头角,四肢伸开,张着嘴,疯狂无处不在。

这儿:一个老人打扮得像海盗一样,肩膀上栖息着一只泡沫鹦鹉,眼睛涂上了过多的睫毛膏和眼线。那儿:一对正在巡逻的美洲狮,没有穿胸罩,硕大的乳房如同从压弯的树枝上垂下的柔软水果一样摇来晃去,皮肤如同被太阳炙烤的鹿皮地毯,它俩与一个瘦瘦高高的家伙一同前来,这个家伙几乎未成年,龅牙,并且露出许多牙龈,酩酊大醉、意识松懈,刚刚被两条迅猛龙联合夹击过。街对面:一个年轻小伙子正弹着乌克丽丽,卖艺挣钱。他身旁蹲坐着一条斗牛犬,它的头上绑着一副墨镜。就在前面: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吐在了一个人的礼帽上。欢迎到基韦斯特,贱女孩们!

快速前进:她穿过了进军马洛里广场。男人打着喷火嗝,一个女人玩着杂耍,小贩们贩卖着果酱、珠宝,以及其他摆放在地上篮子里的破烂。米莉安看到前方一个女人在一块编织的牌子下方,那个标志上面写着“算命,我可以告知你的未来”。米莉安经过了一个皮肤深棕色而她的吉卜赛头巾下却有着金灿灿白发的女人身旁,伸出她的舌头,竖起两个中指,仿佛是一对标志着“去你大爷的”的触角——

快速前进:米莉安找到了一家朗姆酒酒吧。酒吧的招牌上就是这样写着的,他们就提供这个,不过她觉得挺好的。二百三十种不同的朗姆酒,他们是这样说的。从“发酵的狗屎脾气”,到用已灭绝的树木和渡渡鸟骨骼制成,然后用木桶酿造的“手工精神”。她走到了吧台那儿,吧台后面的那个家伙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他有着长长的耳朵和弯曲的鹰钩鼻,他的夏威夷衬衫如此鲜艳多彩,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从彩蛋里爆炸出来的小丑。接着,他问她想要喝什么,她耸了耸肩,大声说道:“朗姆酒。”但他告诉她,他当然知道,到底要哪种朗姆酒呢?里面加什么呢?代基里酒?莫吉托?飓风?止痛药?她想了想,止痛药,我需要止痛药,但随后一个声音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来到她的身旁,说道:“给她一杯开窍茶,丹。给她一杯‘妈妈胡安娜’。”

米莉安能够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情,便是丹把一个玻璃杯“砰”的一声放到了吧台上,然后拿起一个罐子往被子里倒着什么液体,那是一种褐色的液体,有点儿像可口可乐,但却比可乐混浊,也有点儿像用棍子搅拌过的池水。她斜眼看着他,说:“我所需要的远远比这更多,亲爱的七彩的酒吧老板。”然后,他拿走了那个玻璃杯,然后放下一个一品脱的玻璃杯,重新往这个大杯子里倾倒那种液体。他笑了起来。她旁边的女孩也笑了。她看向她——胖乎乎的脸颊,绿眼小妞,金灿灿的头发高低不平,有些发丝上绑了粉红色的小蝴蝶结,女孩张嘴笑着,仿佛她知道一些米莉安不知情的事情。

米莉安喝了一口。

这味道有点儿像——她甚至说不出这究竟像什么。它有酒的焦糖味、蜂蜜的甜味,但它的口感也如同在舔树根一般,如同在树林里捡起的一束随即找到的东西——蓟、荆棘、树皮,树枝——然后丢进了她杯中的液体里。这如同从撒旦的嘴里吐出的桦树啤酒口水一样。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又喝了一些。

然后,她和那个女人都笑了起来,闲聊迅速转变为黄色笑话:阴茎,做爱体位,妓女,性奴与阴户。她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泪水都快要流出来,然后米莉安突然萌生出了这个念头,我想知道她是怎样死去的,这真是一个愚蠢的想法,在她那越来越酒醉不醒的大脑里,她试图去证明它:当我遇到我喜欢的人,我想知道他们何时以及如何离开我。但即使这样,这个想法也似乎莫名其妙地被否定了,因为她不了解这个女人,也没有理由去与她亲近——

但随后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因为两个蠢货转悠到了她们俩身后,双手触碰到了她的背,轻微柔和,但一直放在上面。米莉安移动了一下,那个家伙却按得更用力了,仿佛他已经拥有了她一样。其中一个家伙把墨镜戴在了他那轮廓分明的脑袋上,他的口气闻起来像酸味的龙舌兰酒。另一个家伙胖一些,他的脑袋肿得像鸡尾酒橄榄,并且在这个灯光下,他脑袋的颜色看起来也和那橄榄的颜色差不多,他嘴角歪向一边,炫耀着他那歪歪扭扭的洁白牙齿——

蠢货老大和蠢货老二正试图给她们买饮料,含混不清地说着“拜托”,泰然自若地靠在她们的身上,像两只大猩猩一样用它们的大阴茎抵住一根电话线杆。而那个女人,那个绿色眼睛头发高低不平的金发小妞,她态度礼貌地说:“不用了,谢谢,我们很好。”这比米莉安会说的话漂亮多了,但随后那两兄弟不得不砸掉了整个场子。

那个戴着墨镜的白人家伙——那个可能知道所有冲浪板、滑雪板、人字拖的品牌却从不记得自己母亲生日的家伙说道:“别这么矫情嘛!你为什么不正眼看看我呢?”接着另外一个家伙——那个肤色较深的死胖子,说着什么类似她们俩都“可能是舔女人阴部的类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却被那个奥克利男孩重复了一遍,然后像一头打呼噜的猪一样哼哧哼哧地笑着。

米莉安受够了。她脱口而出:“如果你们俩不给我滚开,我就要强行打断你们俩了。”

接着他们哈哈大笑,这显然是对她的嘲笑。“我要强行打断你们俩。”那个奥克利小子模仿她,用那种假装恶意的口吻将这些字眼吐回她的脸上,然后那个死胖子补充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哈哈哈,呵呵呵,接着米莉安转过身——噗凸!——一拳击中了那个奥克利男孩的嘴。

他突然开始咳嗽,吐痰,并试图反手去对付她,将她从凳子上掀下来,但是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年事已高,皮肤就如同《圣经》的页面一般皱皱巴巴,他身穿一件与知更鸟腹部颜色一样的长袍。他在楼下闲荡,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雷切尔,雷切尔。”——然而他的大脑如同瑞士奶酪块,被阿尔茨海默氏症的诅咒侵蚀出一个小孔。接着他走到地窖的楼梯处,最后一次呼唤了一声雷切尔。突然,他的脚踝脆骨扭伤,他像一袋足球一样从台阶上跌落,滚了下去。他的脸先着了地。牙齿散落。他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喘息、呜咽、尿湿了裤子,然后他记起了雷切尔,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雷切尔已经死了,然后,就这样,他也离开了人世。

——然后米莉安抽出另一只手臂,把他的脑袋抓到了她的臂弯里,两手各抓着奥克利男孩的脑袋与死胖子的头猛烈撞击,他们没有像两个椰子撞击那样发出巨响,他们像两片牛肉一样发出“轰”的沉闷的声音。那个死胖子被自己的脚绊倒,然后摔了下去,像羊一样发出“咩咩咩”的叫声。奥克利男孩面对着她,但她突然跪了下去,凳子前倾——

她抓住了他的蛋蛋。他痛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发出惨痛的号叫。

剧情快速前进:她和另一个女人沿着杜瓦尔街走着,经过了那些醉鬼、海盗以及游船游客,然后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妞把米莉安拉进了一家艺术画廊和一个古巴合资的食品铺之间的一个小角落里。接着米莉安开始咒骂那些小浑球,那些以为他们自己可以在一家酒吧逍遥,然后可以把他们的镍一般大小的阴茎塞入任何一个他们想通过几句轻浮随意的话语就可以得到的“投币口”中的浑蛋——

那个女人说道:“你嘴巴真不干净。我真想尝一尝。”

然后,她的双唇便覆盖到了米莉安的嘴唇之上,牙齿相碰撞,皮肤相摩擦,两人的舌头来回进出于两人的唇齿之间,这是一场友谊至上的“舌头大战”。突然,一场死亡的通灵幻象潜入了米莉安的脑海之中,但它就像一只风筝那般蜻蜓点了一下水,然后随着狂风摇晃游弋,让米莉安无力抓住。她像追逐烟雾一般去追赶它,但它却回避躲闪,总是遥不可及。那个女人的双手在她的腰际爱抚着,从上至下,从下至上,手指滑过米莉安的牛仔裤裤腰。附近经过的人看到她们,吹出狼叫般的口哨,然后这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竖起了一对中指——超凡脱俗地同步,仿佛一个新的奥运会比赛项目。

剧情快速前进:在那个女人的房子——距离那个酒吧大概十个街区那么远,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如同两只动物一般饥渴地挠抓着对方,都想要啮食掉对方这餐饕餮盛宴。大腿环绕着大腿,不停地扭动,乳头被对方的肩胛骨蹂躏着,手指向下滑动,向上抚摸,伸进去,做着活塞运动——

味道、肌肤、汗水、润滑油、震动棒,以及——车停放在屋外,古巴音乐透过拉开的窗帘飘了进来,蚊子在耳边哀鸣。她身下的女人轻微地呻吟,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窗外的棕榈被风拂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20 触碰,离开

“噢。”米莉安叫唤道,“噢。”

那个女人的手滑过米莉安的臀部——非常明显凸出的骨骼,甚至可以当作一辆自行车的车把——然后一路向下,触碰到她的大腿,接着米莉安开始急促地喘息,把她大腿一侧的手按在了床单上。

“你要回来睡觉了?”那个女人问道。

“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她笑着说,“也许我没有告诉你。我们当时都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现在仍然醉醺醺的。”

“我也是。”那只手又回来了,如攀附缠绕着树干的蟒蛇一样,藤蔓爬上栅栏柱,米莉安再一次忍住了颤抖,欲望以及——这一次减轻了一些——把这位入侵者的手推开了,“好吧,对不起!”

“这不是——你不需要道歉。显然,我们昨天也挺享受的——”

现在,那个女孩的笑容突然转变成一个锋利的刀片,能把一个人的脑袋从他的脖子上削掉。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加比。”

“这个名字真可怕。”这句评论如同一只突然见到门被打开的猫咪一样飞速蹿了出去——只是无法赶上它,并把它抓回屋里去。

那个女人——加比——坐了起来:“嘿!”

“不,我的意思不是……我只是想说——”然后她解释道,“名字是非常重要的。它们是我们如何看待别人的一种方式,无论这个人是谁,一个千奇百怪的名字会像一条脏兮兮的被打湿的连衣裙一样紧紧地贴在你身上,于是便没有人会想去看清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们只会看到丑陋的衣服。对吧?就像如果乔治·克鲁尼被起名为阿蒂·芬克尔纳茨,或者如果居里夫人叫……呃,我也不知道……格里梅尔达·沙特布洛瑟姆。”

“‘加比’不是一条脏兮兮的被打湿的连衣裙那样的名字。”

“对,它不是那样的名字,但它听起来像是你话很多的样子。话痨、爱瞎扯。”她的手做出一个小鳄鱼木偶的样子,小嘴张开,闭上,仿佛正在牙牙学语,“加比加比加比。你的全名是加布里埃尔?你看,我喜欢这样的名字。听起来优雅大方。你应该这样称呼自己。”

“不。”那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钢铁般雄壮,她话语中的欲望已然不复存在,“我的父母叫我加比。这是我的名字。加比。不是加布里埃尔,或者加布里埃拉,或者其他任何一个名字。加比。”

“他们是以一个绰号给你命名的吗?多么残忍的一个举动。”

“滚一边去。”

“你生气了。”

“是的!我已经火冒三丈了。我们共度了一个良宵——上帝啊,我们共度了一个良宵——而现在,你醒了,然后你居然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米莉安爬到了床的边缘,寻找她的内裤,发现它们在地上堆成了一个黑色的小山丘,“我该走了。”

“我想也是。”

米莉安用她那如灵长类动物一般的脚趾钩起她的内裤,然后开始拉扯到她的臀部,“我并不想让你觉得扫兴。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在我走进那家朗姆酒酒吧之前,那个夜晚都非常奇怪。你发现我的时候,我脆弱不堪。我不是一个好人。”

加比发出了一个声音,仿佛她准备吃糖却吃了一匙食盐,“真的吗?你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什么其中的一个?”

“那些类型。”

“什么类型?”

“女孩。女人。那种……那种认为她们自己已经破罐子破摔了的人,她们焦虑不堪或深度抑郁,所以她们就……把自己的痛苦也凌驾于他人之上。呃!你让她们进入你的身体,一切都看似非常好,然而突然借口接踵而至,什么‘我不值得,我对你不好,加比。很抱歉,谢谢你给我这样的一夜情——’”她摇了摇头,然后发出了一声叹息,“笨死了!你简直蠢死了,加比。上帝啊!”

“我对别人的确很坏。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它有足够的科学证明。”她嘟囔着,“我敢肯定网上到处都散播着这个消息。”

加比重新躺回了床上,双手掩面,她呜咽呻吟:“又一个。我又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我总是吸引你这样的类型呢?”她将脸埋到了枕头下面。

米莉安坐回床边。她的牛仔裤穿了一半,她就那样坐在那里,盯着千里之外一个不确定的点。内疚与羞愧使她腹中的鸡尾酒变得苦涩。她穿好了牛仔裤,走到加比身边,把加比头上的枕头拉了下来。

“对不起,让你觉得我很卑鄙。”

“这是我听过的最没有诚意的一个道歉。居然把责任推给了我。居然说我才应该对你道歉……因为误解了你的一个明显充满爱意的行为。”

“好吧。对不起,我真的非常卑鄙无耻。”

“好吧。太棒了。棒极了。你现在可以走了。”

然而米莉安却开始徘徊,“已经很久没这样了。”

“很久没怎样了?”

“很久没——”她用姿势示意着她们这次凌乱的盛大性事,“就是这个。”

“很久没和别人做爱了。”

“几乎是在去年的时候和一个男人——”但他竟然是那个家庭的连环杀手之一,“不过他们没有得逞。”

“一个男人。噢,所以,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

“什么?嘿。不,你不是我第一次潜入的恋爱水坑,好吗?不过,也的确已经有好几年了。”

“你不是同性恋。”

“不是。我喜欢觉得自己一会儿异性恋一会儿同性恋——”

“你是一个‘直的’女孩度一个‘同性恋假期’。”

“天啊,上帝啊!不要讲得这么戏剧化,好吗?人家这叫灵活多变——”

“你只是租用了我的阴户,如同一个假期公寓一样。”

“噢,拜托,‘租用’——”

“砰”的一声。这个词猛然击中了她。度假公寓、租赁服务。啊,啊。那个骗她前往火炬岛租赁公寓的骗子。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去联系那个租赁的人,并找出他究竟租给了谁——这简直是小菜一碟。

“我得走了。”米莉安说。

“现在你又要逃跑。”

“不,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因为你,这是因为别的东西,只是一个亟待我去解决的问题。有人在玩弄我,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知道这种感觉。那你去吧。”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你甚至都没有我的电话号码!”

然而米莉安没有听到她的这句话,因为她已经夺门而去,朝着费尔罗狂奔而去。

插曲 此时此刻

“那才是你被迫停车的时刻。”格罗斯基说道。

米莉安耸肩的动作只做了一半,“不完全是那个时候。那辆该死的车在出了基韦斯特十分钟之后居然抛锚了。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对着那个浑蛋破车拳打脚踢了一番,然后,我看见的,就只有蓝色与红色了。他们让我倒着背字母表——这……声明一下,就算我清醒的时候也做不到啊——然后他们就说我醉酒开车,等等等等。”

韦尔斯把身子倾斜了过来,“那么你当时的计划是什么呢?你觉得在凌晨那个时候,你可以做成什么事情呢?”

“我本来打算回到火炬岛的那个房子里去,重重地敲门。如果彼得还在那儿,就把他弄醒——如果他不在那儿了,就强行闯进去。那里面的某个地方一定有某个人的联系方式。”

“那么然后呢?”

“给他们打电话,问问他们。”

“他们凭什么向你透露那些信息?”

“我不知道!我说不定特别有说服力呢。或者使用暴力。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超级无敌特别棒的计划,行吗?难道你没有听到我说,我喝醉了的那一部分故事吗?”

格罗斯基耸了耸肩,“你知道,如果你那天晚上没有被抓,我们现在也就不会出现在这儿。”

“然后我们应该欢呼庆贺: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她翻了一个白眼。

“说真的。当我们正在找你的时候,你就出现了。你拍了一张表情狂野的面部照片。现在听完这个故事,我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有趣,因为我对韦尔斯说——韦尔斯,当我看到米莉安面部照片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说的来着?”

韦尔斯说:“他说,‘她的头发看起来就像JBF一样。’”

“‘刚刚做过爱’的头发。”格罗斯基澄清道。

“机智过人。”米莉安说道。

“我就喜欢这样。管他呢。问题在于,你可以思考你想要怎样的命运,但它今天让我们相聚了。在这里,在这个沙滩上的一个小窝棚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真是浪漫!”

“连一个官方FBI审讯室都没有。”米莉安接了下去。

“这是便衣审讯。”韦尔斯说道。

“就目前而言。”格罗斯基补充道。

“所以,你们两个真的是联邦调查局的人吗?”

他们微微一笑,相视了一下对方一脸诡异的笑容,然后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想要我干吗呢?如果我是一个杀手,那就把我带走。如果我是一个连环杀手,那就把我扔在椅子上,然后剖析我的大脑,找出问题所在。相信我,我很乐意看到那些结果。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在这里?你们的计划是什么?你们两个疯孩子!”

格罗斯基笑得更加夸张了,“我们会走到那一步的。耐心点儿,米莉安。”

21 囚犯

米莉安以为一切都会像她在电影中所看过的那样:有着灰色竖条栏杆和食物插槽的大牢房,与暴徒和凶手肌肤相碰,他们将她视为一顿性爱早餐佳肴。但实际情况是这样,那些竖条栏杆实际上只是一个黑色锁链组成的围栏,这让她觉得自己就如同狗窝中的一只德国牧羊犬。而这儿除了她之外,只有另外一个人:一个古巴懒汉。他半睡半醒地坐在板凳上,他的双下巴压着他那挂在胸口上的呕吐物。突然,她朝他大喊道:“你究竟有没有咀嚼你的食物啊?”但他却无动于衷。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他们把她带来,问了她几个问题,录了她的指纹,给她拍了照片。照片上的她有着最具野性的眼神,仿佛一只被饕餮吓了一跳的狂热浣熊。他们拿走了她所有的一切,扣押了她的车,把它拖到了院子里,作为她的个人财产拘留。

现在她开始担心那笔钱,因为那张凭证上没有列有八千(呃,给人或者拿走了一百)美元。她把钱藏在了汽车的各个地方。难道他们不会去搜索吗?这是一个气派的波敦克派出所。他们会更加厉害吗?

她不得不召唤起她所有的意志力来平息那要击垮粉碎掉她威胁的尖叫。她想问问关于那笔钱的事情。但是,这意味着他们将会发现那笔钱。

去你大爷的。

相反,她咬紧牙关,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笑。

一路上,她知道了几个警官将会如何死去。

多恩·奇休利警官——他蓄着汤姆·塞立克那样的胡子——会在二十年后的某一天死在手术台上,医生试图从他的肝脏里取出一团什么东西。盖尔·帕尔特罗维奇警官,这个女人的身体如同一个被床单覆盖的木偶,她会在九十二岁的时候被布鲁塞尔豆芽呛死。卡洛斯·门德斯警官将在五年后的某一天被一个醉酒的司机偷袭。米莉安突然感觉很不好,然后她告诉卡洛斯·门德斯警官,她很抱歉。但他并不理解她到底在想什么,于是警告她闭嘴。

在法官到来之前的那个早晨,提审就已经开始了。那个法官看起来好像在前一天晚上出去喝了个酩酊大醉一样。他是一个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老绅士。他告诉她,她被指控酒后驾车、无证驾驶,以及无保险驾驶。然后一切都飞速地进行着,他们把她送回那个小屋子,然后她现在再一次站在这里看着旁边这位呕吐物已经结块了的古巴兄弟。

现在,她等待着去发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然后有那么一个时候,奇休利警官走了进来,告诉她,现在如果她想打电话的话是可以的。他说她不需要提交保释金。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犯罪——并且是一个轻罪——他们可以在她为自己担保过后将她释放出去。

但是,因为“红色火箭”已被扣押,她手头并没有任何证件或者钱……

接着,他的手穿过黑色锁链,递了个东西给她。

几张皱巴巴的纸片。

“这些都是你的个人财物。”他说。

三个电话号码。

史蒂夫——呃,彼得·莱克。

路易斯。

还有她的妈妈。

她把头靠在铁链上。它挤压着她的鼻子。她像一只海狸一样啮咬着铁链。“谢谢!”她喃喃自语着,她希望能有一个肮脏的付费手机,闻起来有咀嚼烟草的味道与厌世的气息,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他把门打开了一个六英寸的小缝,然后递进来了一个便携式无线手机。监狱,事实证明,远不如她所预期的电影中那般趣味无穷。

那个警察退后了十英尺,坐在附近的一把折叠椅上。

他奶奶的。

她不想给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人打电话。

她绝对不会打电话给彼得。于是只剩下两个选择。

给这两个号码打电话无一不意味着用她那沉重靴子的高跟来砸晕她的耻辱传感器——猛烈抨击它们,直到它们不再把罪恶视为沟通的减速带。这对于她来说非常艰难,如同狠狠去拔一颗牙齿一样,戴着手套拼命去拔一匹狼的牙齿。

如果她现在有车的话,她就可以驾着车逃离这个鬼地方。如果她有钱的话,她便可以叫一辆出租车。你好,小倒霉蛋儿。欢迎来到苦难之所。

她大声咆哮。

路易斯。好吧。如果她给路易斯打电话的话,她将不得不告诉他——到底要说些什么呢?嘿,大个子。咱俩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啦!还记得我抛弃了你,并且还没有打电话或写信给你吗?我这段时间真的已经取得了一些前瞻性的进展。我刚刚有没有说,我现在是从监狱给你打电话?

如果给母亲打电话的话……

应该是同样的谈话吧。不过她已经走了太久,太久了。已经走了好几年了。这样的一通电话将会多么令人发指啊!多么令人大失所望!这么多的愤怒、怨恨,以及被遗弃了的感觉。这种关系如同虚空之中一只号叫的厉鬼,那么遥远、陌生,甚至都不再真实了。

打给路易斯吧。

还是打给她的母亲。

她畏缩了,仿佛她要去做一个肾结石手术一样。

好吧,好吧。

她做出了选择。

她拨通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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