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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说各位。没人要吗?”《女人志》总编像个被菲利林[48]包裹着的圆转盘一样,端着一盘蛋白杏仁饼干在她的办公室里转了个圈,可围着她的那群编辑没有一个接受她的邀请,尽管她们人人都是一副营养不良、面有饥色的样子。

“我不能吃糖。”我辩解说。

佩内洛普·文森特(洛洛)把托盘放在她的办公桌上,扑通一声坐进了椅子。她冲我摆摆手,染过的指甲活像坏疽的颜色,“可以理解,你马上就要结婚了。”

“算啦,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穿着8码连衣裙的阿丽尔·弗格森是我们的副总编,人很好,就是有点缺根筋。她走上前去,用两根手指夹起一块粉嫩粉嫩的饼干。天啊,那颜色真让我不安。呃,阿丽尔。我很想隔空传音告诉她。洛洛只想让那些减肥快把命丢掉的编辑们吃。

洛洛目瞪口呆地注视着阿丽尔将那块两百空卡[49]的饼干塞进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阿丽尔咽下饼干,开心地说:“味道真好!”

“是啊。”洛洛故意拖着话音说,“好了!让我瞧瞧你们都给我准备了什么惊喜吧?”她用鞋跟踩着地板——那是一双圣罗兰Tribute系列的凉鞋——稍微转了下椅子,双眼像激光一样盯着埃莉诺,“塔克曼,你说。”

埃莉诺手腕轻轻一挥,将垂在肩膀前面的一堆金发甩到了背后。“好的。前几天我和阿尼聊天的时候,无意中听她说起她的一个朋友以前曾在金融界工作,并说到那个行业至今仍存在很普遍的性骚扰现象。”她冲我点点头,“对吧,阿尼?”我的反应稍微迟钝了些,当我的笑容在脸颊上绽开时,埃莉诺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我和阿尼就讨论了一下,你知道,我们社在这方面的态度向来都很谨慎,我们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并教育人们小心防范。这很好,可是有一点我们需要注意,在当今流行文化中,荤段子大行其道,尤其很多女人也乐此不疲;而我们在谈到性骚扰时却仍是一副板起脸来教育人的姿态,这就显得过于严肃甚至死板了。现在的女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开什么玩笑就开什么玩笑,这就给人造成一种模棱两可的假象,女人所能容忍的底线究竟在哪里?在工作当中,哪些行为是不可接受甚至违法的呢?我想做一个调查,看看在一切都能拿来恶搞的2014年,人们心中的性骚扰是个什么样的概念。”

“非常好。”洛洛打了个哈欠说,“打算用什么标题?”

“这个嘛,我想了一个‘2014,你眼中的性骚扰?’”

“不好。”洛洛端详着自己指甲上的一片碎屑。

“性骚扰逸闻。”我说。

洛洛转向我,暧昧一笑,说道:“聪明,阿尼。”

我扫了一眼放在腿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写着“性骚扰逸闻”几个大字,下面是我为这个题目所收集的资料,“还有,哈佛大学有两位社会学教授写了一本非常好的书,最近就要出版,我们可以参考一下。尤其在关于流行文化如何影响我们的工作环境方面。”这本书的校样就放在我的桌上,是我特意从宣传部门那里要来的,为的就是在向洛洛提出这个创意之前先读一读,做到心中有数。

“好极了。”洛洛点头说,“把相关资料传给埃莉诺,全力协助她做好这个专题。”说到“全力”那两个字时,她额头上的青筋就像一颗愤怒的心脏在微微悸动。我不知道洛洛是否同样心知肚明,埃莉诺是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平庸之辈。她来自西弗吉尼亚州的某个偏僻小镇,但是如今却混到了纽约。我只能说她是个非常顽强的人,仅此而已。我们之间有许多共同点,所以我用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为什么我们两人合不来。那是妒贤嫉能的心态在作祟。我们都克服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困难才爬到今天的位置,所以我们都很担心出现一山难容二虎的局面,生怕对方把自己挤下去。

“好了,下一个。”洛洛拍着椅子上的扶手,“哈里森太太,你准备了什么?”

我在座位上扭了扭身体,说出了我的备选方案。那是我为正题准备的一个有趣的题外话,做封面文案可能再合适不过;而且这个点子曾经得到过她的赞赏。每次开会之前埃莉诺都要事先和我碰头讨论,确保我们的第一方案足够巧妙新颖。她通常会采纳我最别具匠心的创意,但却以一种十分聪明的方式呈现出来。就好比我发现了一块矿石,而真正点石成金的人却是她。她想让每个人都知道,我那不成熟的点子只有到了她的手上才会变得完美无缺,说不定还能得到美国杂志编辑协会的赞赏。

“美国运动协会最近调整了一些运动的卡路里燃烧值。”我开始说道,“做爱也被涵盖其中,而且其数值比十二年前整整翻了一倍。所以我就想,如果有人亲身实践一下性爱健身法并写点这方面的文章,说不定能吸引不少读者。实践者可以戴上智能手环和心率监视器,实时评估做爱对燃烧卡路里的贡献。”

“妙极了!”洛洛转向我们的执行主编,“从十月份开始我们能不能暂停‘谈情说色’,换成‘性爱健身谈’?”未及对方回应,她又对数字媒体总监说:“马上把这个封面文案放到网上,看看反响如何。”随后她冲我点点头,满意地说道:“干得不错。”

愧悔不已的埃莉诺一直跟着我来到我的办公桌前,一只讨厌的小虫子。不,她太瘦了,恐怕做不了虫子,倒更像一只嗜血的蚊子,尝过一次我血液的味道,便贪得无厌地追着我不放。

“希望你别介意我在会上提到你朋友的事。我知道那是个人隐私。”她说。

桌上的电话机闪着红灯,提示我收到了语音邮件。我提了提裤子,坐下来——杜肯减肥法我已经坚持了一周,如今我坐下时裙子和裤子上的腰带已经不会再紧紧勒着肚子。每当我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肚子里翻江倒海,满脑子都是失眠情绪的时候,我就从衣柜里拿出一堆裤子,一件一件试穿到身上,然后站在浴室的镜子前左看右看。我惊讶地发现,2码的裤子我已经可以不解扣子直接穿上。这小小的胜利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但仍无法弥补我重新爬回床上之后所受到的折磨——卢克会把他那死沉死沉的胳膊压到我26码的腰上,而我则不得不忍受他灼热的鼻息。刚认识时他呼出的空气就这么臭吗?不可能。如果一开始他的呼吸就如此之臭,我是不可能爱上他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他的扁桃体。早上我便向他提到了这件事。这是可以改变的,一切都可以改变。

我轻轻说道:“我当然不会介意,埃莉诺。”

埃莉诺坐在我的桌沿上。她穿了一条白色的宽腿裤,“裤子真漂亮。”她去总编办公室开会时洛洛曾这样赞美。而现在我很不幸地知道了埃莉诺坐在马桶上拉稀时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你说她会不会愿意跟我们讲她的经历呢?”她问。

“说不定会。”我说。我的桌面上放着一支绿色的圆珠笔,笔帽已经摘掉。我用胳膊肘轻轻挪动它,一寸一寸,直到笔尖碰到埃莉诺的裤缝。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她,并慷慨承诺下午就打电话问问我的朋友。

埃莉诺用指关节敲打着我的桌面,她的嘴角几乎深陷进颌骨里。那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而是虚伪的假笑。“也许我们可以设法给你搞一个附加署名的机会。那对你会大有好处的。”附加署名通常只关照给实习生。前一年我有篇关于避孕和血栓的文章曾在编辑协会的评奖中获得提名,那件事让埃莉诺耿耿于怀。她把大屁股从桌子上挪下,而我则心满意足地欣赏起我的恶作剧成果。绿色的笔油在她裤子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就像她的大腿得了严重的静脉曲张。

“的确对我大有好处。”我的笑容也变得诚恳起来,埃莉诺动动嘴,送给我一个“谢谢”的口型,同时像祈祷一样双手合十,仿佛我成了她的恩人,随后才转身离去。

我得意扬扬地抓起电话,进入语音邮箱。听完卢克的留言,我给他打了回去。

“嘿,是你呀。”

我超喜欢卢克在电话中的声音,就好像他在百忙之中偷偷溜出来跟我说悄悄话似的。一直催着订婚的人是我,且方式极为让人讨厌。HBO电视台的制片人差不多一年前就已经给我发电子邮件,问我愿不愿意参加一部名为《布拉德利之殇》的纪录片的摄制。该片与学校的五名遇难者息息相关,然而我和这五个人都算不上朋友,不过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自我救赎和矫正视听的机会,所以我实在不忍心错过。但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我之所以有上镜的自信,是因为我极具竞争力的优势。在很多女人眼中,我似乎已经拥有了一切:体面的工作,优越的生活,傲人的身材,还有更让人羡慕的——帅气多金的未婚夫。与卢克订婚将使我的地位稳如磐石。只要我嫁给卢克·哈里森四世,就再也没有人敢对我说三道四。多少次,我幻想着自己坐在镜头前,娓娓讲述自己的故事,我用手轻轻拭去脸上晶莹的泪珠,即将属于我的那枚绿宝石钻戒在镜头前闪闪发光。

订婚之前我和卢克已经相恋三年。我爱他,是时候让这段感情开花结果了。是时候了。所以在一次晚饭期间,我严肃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我想等到明年发年终奖时。”他回答说。但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并按照我的手指重新修改了他妈妈的戒指,而我也满心欢喜地同意了参加纪录片的摄制。我知道自己不该跌进过去的圈套,在戴上戒指之前,我什么都不是,我的美梦还没有成真。该死的《向前一步》[50]。我应该做得比现在更好,我应该成为一个更加自信独立的女性。但我做不到。可以吗?我就是做不到。

“要不今晚陪我的客户吃饭吧?”卢克说。这件事他已经争取了一个星期。我的杜肯减肥法离结束“攻坚阶段”还有两天。两天之后,我可以有选择地吃点蔬菜。花椰菜是甭想了,死胖子!

我把电话贴紧耳朵,“能再等几天吗?”

听筒中只传来卢克朋友们的喊叫声。

回想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我很怕带卢克见我的妈妈。她一定会像狗一样耸动鼻子——好,这回算是钓到金龟婿了——她会亲切地叫我蒂芙,并直截了当地询问卢克的收入,当然,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值得她关心的问题了。卢克这时才会如梦初醒,意识到我是那种你在酒吧里邂逅,上过几次床,最后却不小心爱上了的金发女孩儿。她有着极为中性的名字,还有那么一点点信托基金。但事实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那天我们与博比还有迪娜·法奈利(我的父母)共进晚餐之后回到他的公寓,他搂着我径直滚到了床上,一边亲吻一边说:“真不敢相信,最后竟然是我抱得美人归。”说得好像我身后有一堆等着向我求婚的豪门公子一样。

“算啦。”我说,“今晚就今晚吧。”也许吃点花椰菜也不是什么坏事。

晚餐前,我去社里的时尚衣橱借衣服。我身上的穿着还不够难看,越难看越新潮的服装,就越能让我建立起强大的杂志编辑的气场。

“这个怎么样?”我抽出一条海尔姆特·朗牌子的连衣裙和一件皮夹克。

“你穿越回二〇〇九年了吗?”埃文毫不留情地说。别奇怪,每个时尚杂志社里都少不了一个既毒舌又娘炮的时装编辑。

我咕哝了一句:“那你来选。”

埃文翘起兰花指,从一排衣服上缓缓掠过,手指像弹钢琴一样在每个衣架上轻轻一点,最后停在一件米索尼[51]条纹衬衫和一条带圆点图案的短裤上。他侧过瘦骨嶙峋的肩膀,用十足瞧不起的眼神盯着我的胸部,“算了。”

“滚!”我嗔骂道。随后我靠在陈列饰品的桌子上,朝一条下摆宽大、印着花的衬衣式连衣裙点点头,“那个怎么样?”

埃文用指尖按住嘴唇,注视着那件衣服一动不动,嘴里嗯了半天。“德里克的版式通常比较修身。”

“德里克是谁?”

埃文白了我一眼。“就是德里克·林[52]啊。”

我也冲他翻了个白眼,并从衣架上扯下那条裙子,“我已经减掉七磅了,应该没问题。”

裙子在胸口的位置有一点点紧,埃文替我解开了一个扣子,露出诱人的乳沟,然后他将一根长长的吊坠挂在我的脖子里,左右端详了一阵,说道:“还不错。哎,对了,你是用什么方法减肥的?”

“杜肯减肥法。”

“那不正是凯特·米德尔顿用的法子吗?”

我开始对着镜子画眼线,“我选它就因为它是最极端的方法。减肥的法子,越痛苦才越有效。”

“你终于来了。”卢克似乎既生气又松了一口气。对他来说,踩着时间点也相当于迟到。他这种苛刻的时间准则让我十分反感,所以每次我都会晚到几分钟作为抗拒。

我故意慢条斯理地掏出手机查看时间,“我记得你说的是八点吧?”

“没错。”卢克吻了我一下,既像敷衍,又像是求和,“你看起来很不错。”

“但现在已经八点四分了。”

“人不到齐他们是不会让我们入座的。”卢克的手掌轻轻按在我的腰上,引着我走进餐馆。难以置信对吗?是不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么久了,我们还能像热恋时那般甜蜜?

“天啊,我真不习惯这样。”我说。

卢克咧嘴一笑,“我知道。”

我隐约注意到站在服务台前的那对夫妇,看上去仿佛在等着被人引见。他们就是卢克的客户和他的妻子。那是个健美匀称的女人,胳膊上依稀可见微微凸起的肌肉;一头蓬松的金发看起来俏皮可爱。我总是先观察别人的妻子,因为我要知道自己面对什么样的对手。她的衣着十分普通:白色牛仔裤,简简单单的坡跟鞋,和一件丝绸般的无袖上衣。上衣是艳丽的粉色,我想在穿上之前她一定思量了片刻——她肤色偏黑,也许深蓝色的无袖上衣更合适,深蓝色总挑不出毛病——她的肩上挎着一个咖啡色的普拉达包,和她脚上的鞋一样的颜色,上下呼应。这比她脖子里刚开始出现的皱纹更能暴露她的年龄。我敢肯定她至少要比我大十岁,由此我长长舒了一口气。真不知道等我三十岁的时候,还有没有勇气面对自己。

“叫我惠特尼吧。”她向我伸出手,炫耀着下午才修好的指甲。她握手的力度非常轻,就好像她在故意告诉我,对她来说,做一个家庭主妇就是世界上最要紧的事。

“幸会幸会。”我回答。自从在哈里森先生那儿学到这句话后,我与人初次见面时便不再说“很高兴认识你”。这些年来,就凭这句俗不可耐的“很高兴认识你”,我向多少人暴露了我那不入流的教养啊,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像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幸运儿从小所接受的良好教养,其美妙之处就在于它不可能被真正复制。装模作样的人终归会露出马脚,且多半自取其辱。每次当我以为自己已经爬出底层人的泥坑时,就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某个方面的做法一直以来都是错误的,于是我又被那些同样处于底层的伙伴给拉了回去。你骗不了任何人。拿牡蛎来举例。我以为只要假装喜爱吃这种又咸又软的东西就足够了,可你知不知道吃过的牡蛎壳要口朝上放在盘子里?诸如此类的小事就能暴露一个人的出身和教养,可见危险往往存在于细节之中。

“这是安德鲁。”卢克介绍说。

安德鲁的手掌巨大无比,我的手轻轻一滑便不见了。而当我终于注意到他的脸时,我的笑容僵住了。

“嗨?”我说。他歪着脑袋,同样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阿尼,对吧?”

“请各位随我来。”女服务员说完便转身向餐馆里面走去,我们四人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紧跟在她身后。我走在安德鲁后面,打量着他后脑勺上的斑斑白发,心中的疑惑渐渐变成了期待,如果他是我以为的那个人该多好,这想法多少有些滑稽。

在决定哪对夫妻坐靠墙软座时我们彼此推让了一番,后来卢克建议让女士们坐,因为我们都很娇小(惠特尼笑着说“阿尼,我觉得这是一种恭维呢”);至于餐桌嘛,和纽约的许多东西一样,都是迷你版的。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最终都会选择离开这里的原因。有了孩子之后便愈发感觉囊中羞涩,你不得不节衣缩食,整日奔波劳碌。过圣诞节时,门厅里还会堆满从杜安里德药店买来的廉价装饰和礼物;某一天,妻子忘了给丈夫准备要带的午餐,大战爆发了,于是他们开始了向韦斯切斯特或康涅狄格转移的漫漫征途。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卢克吹口哨提醒我不要那么极端,但这的确是伟大的解脱。心机婊们在多利安或布林克利餐馆坐等未来的丈夫,等到房子的租约到期后便怂恿他们搬到郊外,而后不久,避孕措施便被提上了日程。想当年我对多利安餐馆并不陌生,但我也喜欢这里,餐馆局促狭小,价格高昂;地铁上挤满形形色色的怪人;在富丽堂皇的大厦中工作,身边是一群自己野心勃勃却在鼓动别人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女编辑。“我们让读者用发束缠住她们男朋友的老二,你们知不知道,我现在就恨不得用一根发束把自己勒死!”有一次,洛洛气呼呼地咆哮说。那是九月的一次小组会,到会的编辑没有一个人能提出让她满意的关于吹箫的创意,“这说不定还有点销路。”如果没有那些肉食女[53],纽约或许会变得轻松许多,人们也不必再削尖了脑袋四处钻营。但纽约之所以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我想它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会逼迫着你努力奋斗,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我会不懈地奋斗下去。谁都不能阻止我留在这里。

最后的结果是我和安德鲁坐了面对面,卢克和惠特尼面对面。我们考虑着要不要换过来,但被卢克和他的一个冷笑话给否决了,他说他有的是机会和我面对面吃饭。安德鲁像柚子一样肥大的膝盖不时碰到我的腿,尽管我一直退让,屁股都快贴到了墙上。然而此刻我只想让大家停止无聊的寒暄,停止老掉牙的笑话,好让我有哪怕几秒钟安静的时间可以蹙眉眯眼地问安德鲁:“你是他吗?”

“对不起。”安德鲁说,起初我误以为他是为侵占我的空间而道歉,“我感觉你特别眼熟。”他注视着我,嘴唇微微张开,好似在撕碎我的伪装:颧骨如今变得瘦削而突出了!挑染的颜色弥补了我头发原有的灰暗,同时又不至于使它的金色过于单调,“哎呀,我的天啊。”第一次见到我的染色师鲁本时,他用两根手指捏起我的一撮黄毛,像捏着一只蟑螂似的,皱着眉头说。

卢克正在展开他的餐巾,听到安德鲁如此说,他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呆呆望着他。

有时候,人们没来由地便能感觉到有大事,甚至是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发生,此刻我便遇到了这种情况。我知道,是因为之前我曾经有过两次这样的经历,其中第二次就是卢克求婚。“这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我清了清嗓子说,“可我还是想问,您是……拉尔森老师吗?”

“拉尔森老师?”一旁的惠特尼喃喃说道。随后她忘乎所以地叫起来,“他是你的老师?”

离开布拉德利中学后他一定剪短了松软的长发;不过,倘若像拆掉乐高零件一样换掉他那金融男特有的拖把头,再用修图软件把他脸上的皱纹全部消去,然后把他的下巴往外拉长一点,就又能恢复到拉尔森老师原来的样子了。大多数人即便遮住嘴巴,仅从他们眼睛的形状就能判断他们是不是在笑。拉尔森老师兴许是某次笑得过了火,脸上的皱纹卡在一起再也无法复原了。

“世界真小啊。”拉尔森老师感慨万千地笑着说,连他的喉结也跟着一颤一颤,“你现在叫阿尼了?”

我瞥了卢克一眼。真希望我们没有坐在这同一张餐桌上,进行着同一场对话。他的脸色难看得厉害,而拉尔森老师却红光满面。“我实在受不了人们老是问我‘蒂芙’两个字怎么写。”我说。

“真是太巧了。”惠特尼的目光在我们三人中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卢克的脸上,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也就是说,你在布拉德利中学上过——”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而后恍然大悟般叫道:“啊,我知道了,你就是蒂芙阿尼。”

我们谁都不好意思看彼此。幸好这时服务员走了过来,问我们是否接受自来水,当然,她丝毫不知道自己救了我们的场。我们都表示可以接受。

“真有意思,像纽约这样一个遍地污秽的城市,竟然能提供全世界最干净的饮用水。”经验老到的惠特尼轻松转移了话题,化解了尴尬。

我们纷纷点头附和。对,是很有意思。

“什么学科?”卢克忽然问了一句,看没人回答,他又补充说:“你教什么学科?”

拉尔森老师将胳膊肘放在桌面支住身体,“荣耀英语。大学毕业后教了两年。那时的我根本不敢想象没有暑假该怎么过。还记得吗,惠特尼?”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哦,我记得。”她抖了抖手中的餐巾,“我巴不得你从那一行跳出来呢。”这个嘛,她的想法无可指责。我也绝不会和一个教师约会。

安德鲁看着我,“不过当时阿尼可是我最好的学生。”

我忙着把餐巾在大腿上摊平。“您太客气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当年他对我有多失望,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现在她是《女人志》最好的笔杆子。”卢克像个慈爱的父亲一样自豪地说。真是虚伪。卢克以为我不知道?在他眼中,我所谓的“职业生涯”只不过是我们要孩子之前的一个过渡阶段而已。他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她的成就有目共睹。”他在向我发出警告了。卢克不喜欢别人谈论布拉德利中学的事。过去我一直以为他是想保护我,还曾为之感动不已。但现在我已经看出来了,卢克的目的就是希望每个人都忘记我的那段历史。他至今还不愿意我参加那个纪录片的拍摄。他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或者他有完全的理由但只是不想冒犯我,但我很清楚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在自取其辱。在哈里森家族,没有什么比恬淡寡欲的斯多葛哲学更备受推崇。

“唔。”惠特尼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下嘴唇,她的指甲像芭蕾舞鞋一样粉嫩粉嫩。“《女人志》?我好像听说过呢。”肉食女听说我的工作单位后通常都是这种反应。在我听来那并不是恭维。

“我还不知道你进了杂志社呢。”拉尔森老师说,“太了不起了。”他冲我露出最迷人的笑。

惠特尼看在了眼中。“我好久没看了。不过在认识安德鲁之前,那可是我的床头读物。大家都称它为女人的《圣经》,对不对?”她的笑容含蓄而优雅,“恐怕以后我从女儿的房间里也一定能够找到这杂志,就像以前妈妈没收我的杂志一样。”卢克礼貌地笑了笑,但拉尔森老师却未动声色。

当话题涉及孩子时,我会自动挂上对应的笑容。“几岁了?”我问。

“五岁。”惠特尼说,“名叫埃尔斯佩思。我们还有个儿子,叫布斯,快一岁了。”她盯着安德鲁,“那是我的小男子汉。”

天啊。“名字起得真好。”我对她说。

侍酒师走到卢克身旁并自我介绍。他问我们菜单上是否有不明白的地方。卢克倾向于白葡萄酒,并就此征求大家的意见,惠特尼双手赞成,她说这么热的天气除了白葡萄酒根本没其他可喝的。

“那我们就喝长相思[54]吧。”卢克指着菜单上一款标价八十美元的酒说道。

“嘿,我喜欢喝长相思。”惠特尼说。

杜肯减肥法是禁止饮酒的,但和这类女人交往时我必须得喝酒。一杯下肚,我身体里的内啡肽就会成倍激增,唯有如此,我才能逼真地假装出对她的世界感兴趣的样子。她孩子的钢琴课,她的梵克雅宝[55]生产礼[56]。我实在不敢相信拉尔森老师居然找了一个最大理想就是在超市里滑购物车的女人。所以当服务员端着酒瓶过来时,我愉快地向他指了指我的酒杯。

“为第一次见到你可爱的妻子,干一杯!”卢克举起了杯。可爱,真够肉麻的。以前的我曾经很喜欢这样的应酬,且不辞劳苦地打扮自己以期获得别人妻子的认可。她们嫉妒的表情能给我带来莫大的成就感。然而如今我已经感到厌倦。厌倦,厌倦,厌倦。我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来难道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一顿二十七美元的烤鸡和一个回家之后陪我滚床单的未婚夫,难道这就是能够使我满足的东西?

“还有你的。”安德鲁对卢克说完碰了碰我的杯子。

“我还不算是妻子。”我笑着说。

“对了,安妮。”惠特尼叫错了我的名字,这是我最讨厌的事情。“卢克说婚礼会在楠塔基特岛举行。为什么在那儿啊?”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在那儿吧,惠特尼。因为在何处举行婚礼是有大讲究的,而楠塔基特岛的条件得天独厚。那里的光环足以超越一切阶层和全国的任何一个地方,到南达科他州跟那些自以为是的家庭主妇说你从小在美恩兰长大,她们绝对会嗤之以鼻。但倘若你说夏天的时候你到楠塔基特岛度假——而且要强调度假——她们立刻就会对你另眼相看。这就是为什么,惠特尼。

“卢克家在那里有房产。”我说。

卢克点点头,“从小我就经常去那儿。”

“哦,我敢肯定,婚礼一定盛大无比,奢华无比。”惠特尼向我身边靠了靠,我立刻感觉到一股贪婪的气息。空洞,陈腐,仿佛那两片嘴唇已经许久不曾接受过任何东西。她转脸问安德鲁:“几年前我们是不是去楠塔基特岛参加过一场婚礼?”

“我们去的是马萨葡萄园岛。”安德鲁纠正道。他的膝盖再次碰到了我的膝盖。葡萄酒像止咳糖浆一样淌过我的咽喉,我发现他变老之后更有魅力了。我有一大堆的问题想要问他,可碍于卢克和惠特尼在场,我无法开口,为此我在心里倒暗暗恨起他们两个坏了我们的好事。“你老家是在楠塔基特岛吗?”他问卢克。

惠特尼闻言笑了起来,“安德鲁,谁的老家都不可能在楠塔基特岛。”这话说的,恐怕楠塔基特岛一万多本地居民可不乐意答应,不过惠特尼的意思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来自楠塔基特岛的。以前,倘若有一个像惠特尼这样的女人将我视为她的同类——背景和出身相同——我会莫名地激动。那证明我的伪装非常成功。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认同竟会令我感到愤慨了?当我戴上渴盼已久的戒指,当我住进纽约的特里贝克地区,当我的白马王子——纯种白人——单膝跪地,当我把曾经做过法式美甲的双手伸向这一切而内心依旧坦然的时候,我便能后退一步,重新审视我自己。我并没有什么高贵的血统,可即便如此我也认为,恐怕没有人会对这样的成就感到满意,我是说真正的满意。除非这个人没有灵魂,乐意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或者苟安于现状,不思进取。我想,倘若他们果真愿意捍卫自己的生活,那么大选的最终结果必定相当壮观。二〇一二年总统大选时,卢克和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以及他朋友们的妻子把票全都投给了米特·罗姆尼[57]。此人支持反堕胎派,他的那些狗屁观点会使乱伦及强奸案的受害者,以及不适合生产的妇女无所适从,甚至有可能使计划生育联合会[58]被迫解散。

“哦,那不可能。”卢克当时不以为然地说。

“但就算不可能。”我说,“你们怎么能把选票投给一个有这种立场的人呢?”

“因为我们根本不在乎,阿尼。”卢克叹口气说。我也曾经是个幼稚的女权主义者,“它跟你没关系,跟我也没关系。你知道什么才跟咱们有关系吗?奥巴马的政策。只因为我们是富人阶层,他就要向我们征收重税。”

“这个我管不着,但前一个倒真的和我有关系。”

“你不一直都避着孕吗?”卢克喊道,“堕胎跟你有什么关系?”

“卢克,如果没有计划生育联合会,我的孩子现在恐怕都有十三岁了。”

“我不想谈这个。”说完,他气冲冲地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大步走进卧室,并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留下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厨房里默默流泪。

在我们两个的恋爱关系渐入佳境时,我把那一晚的事情告诉了卢克。像这种不堪回首的污点往事,唯一可以开口的时机,就是在他爱你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因为只有在这时他才能包容你的一切,就算耻辱也变得可爱起来。在讲述那晚之事时,我说出的每一个恶心的细节都使他把双眼睁得更大,但看上去也更加昏昏欲睡,仿佛他一下子无法全部接受,准备稍后再慢慢消化一样。倘若现在问卢克那晚我都发生了什么,恐怕他仍是一问三不知,“天啊,阿尼,我不知道。总之不是好事,对不对?我知道那晚你遭遇了不幸。我明白了。可你也用不着每天都提醒我吧?”

至少他知道那件事很不光彩,没必要时常提起。我最初考虑是否参与纪录片的拍摄时,这便是最令我为难的地方,也是我们争论的焦点。“你没打算谈那晚的事吧?”他说——“那晚”,真是令人欣慰的说法。不过我倒真的考虑过,面对镜头,把佩顿、利亚姆和迪恩(尤其是迪恩)对我做过的事一五一十全都抖搂出来。可问题是,那颗绿宝石戒指还没戴在我的手上,而我希望录制的时候能戴着那个亮瞎人眼的好东西。所以当卢克问起的时候,我就像刚喝了一口龙舌兰又咬了一口酸柠檬一样咧着嘴说:“当然不会。”

“我是在拉伊长大的。”卢克说。

惠特尼连忙咽下口中的酒。“我老家在布朗克斯维尔。”她用餐巾轻轻擦着嘴唇,“你上的哪所中学?”

安德鲁笑起来,“亲爱的,你和卢克应该不太可能同时上中学吧?”

惠特尼假装生气地把餐巾丢向安德鲁,“你怎么知道呢?”

卢克笑着说:“实际上,我读的是寄宿学校。”

“哦。”惠特尼一副很失望的样子。“那算了。”说完她翻开菜单,就像打哈欠会传染一样,其他人也跟着翻开各自的菜单。

“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吗?”安德鲁问。他的眼镜片在烛光下明晃晃的,所以我搞不清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卢克。

“全是好吃的。”卢克和我几乎异口同声,“尤其烤鸡。”

惠特尼皱起鼻子。“我在餐馆里从来不敢点鸡肉吃。听说含砷量太高。”既是家庭主妇,又是《奥兹医生秀》的粉丝。真是妙极了。

“砷?”我一只手按着胸口,并用满脸惊疑之色鼓励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内尔的推荐,我读了中国的《孙子兵法》,其中我最喜欢的谋略就是卑而骄之[59]。

“是啊!”惠特尼似乎对我的孤陋寡闻感到万分震惊,“农民们故意给鸡喂砷。”她噘起嘴,一脸厌恶至极的表情,“好让它们长得快些。”

“那太可怕了。”我故意装作惊讶的样子。实际上我早就看过这方面的研究——真正的研究,而非《今日秀》上那种以讹传讹危言耸听的解释。这家餐馆卖的可不是裴顿农场那些恶心的冷冻鸡胸肉。但我还是说道:“这样的话,我就不点烤鸡了。”

“你瞧我,真是罪过。”惠特尼笑了起来,“我们才第一次见面,我就毁了你的晚餐。”她用手掌拍了下额头,“我还是闭嘴的好。不过等你将来像我这样整天围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转时你就能理解了,遇到同龄人你就会没完没了地说呀说呀。”

“我敢说你的孩子们一定都特别喜欢有你在身边陪着。”我微微笑着,装出无比憧憬的样子。凭她现在的身材,每天恐怕要在健身房做不少于三小时的运动。而且我不信她是一个人带孩子。但倘若你敢问她家里有没有请一个多米尼加保姆,天啊,那你就自求多福吧。这样的人可得罪不起,他们能在背后把《女人志》骂得一文不值。养孩子是实实在在的工作,你最好放尊重一点,免得让她们怀疑你轻视了她们的事业。

“每天能在家里陪着他们是我的福气。”惠特尼刚喝过酒的嘴唇闪闪发亮。她伸手抿了抿,顺势托住了下巴,“你妈妈以前工作吗?”

“不工作。”但是惠特尼,她应该工作的。她应该放弃安心做个家庭主妇的小幻想,为我们那个家出一份力。我不敢说那是否能让她快乐一点,但快乐是件很奢侈的事,我们享受不起。我们家一贫如洗,我妈妈每隔一月就去申请新的信用卡,要不然她凭什么去布鲁明戴尔百货购物呢?我们家房子的劣质石膏板墙上爬满霉菌,但却没钱更换。不过你说的没错,惠特尼。她每天在家陪着我是她的福气。

“我妈妈也是。”惠特尼说,“这对家庭的影响很大。”

我始终保持微笑。就像长跑比赛的最后一程,如果你停下,就再也找不到步伐的节奏。“相当大。”我说。

惠特尼兴致勃勃地理了一下头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我。她用肩膀轻轻碰了我一下,暧昧十足地压低了声音问我:“阿尼,你得跟我们说实话,你要去拍那个纪录片吗?”

卢克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他的银餐具,雪白的反光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晃来晃去。

“现在还不能说呢。”

“哦,那也就是说你要去咯?”惠特尼用力打了一下我的胳膊,“他们也是这么叮嘱安德鲁的——是吧,安德鲁?”

重复的梦境仿佛再现,我遇到了麻烦,需要打911报警,但我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它们一次次从按键上滑落(我每次拨打的总是那种老式的固定电话),每一次我都能清醒地意识到,你又在做同样的梦了,这一次你一定能成功。只管慢慢来。于是我就想:只要你慢下来,总能做到的。找到9,按下,找到1,按下。就像心急的人想吃热豆腐,这种想快又快不得的感觉实在让人难受。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为什么拉尔森老师也参加纪录片的拍摄。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会说些什么?会谈起我吗?他会替我说好话吗?“我不知道原来你也要去。”我说,“他们想让你说什么?是以旁观者或别的什么身份参加吗?”

拉尔森老师咧了咧嘴,“嘿,阿尼,你知道我不能说的啊。”

大家都笑了,我也只好跟着一起笑。我张开嘴巴,刚要继续追问下去,拉尔森老师又开口了,“我们找时间可以喝杯咖啡,聊聊这事儿。”

“没错!”惠特尼插进来说。她的兴奋之情令我望尘莫及。一个女人如此放心甚至鼓励自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喝咖啡,而且这个女人比她还要年轻十岁,只能说明他们的婚姻坚如磐石。

“你们是该聊聊。”卢克赞同道,但我却希望他什么都没说。因为和惠特尼相比,他口气中虚伪的成分是如此明显。

从餐馆出来时惠特尼绊了一下。她稳住身体,咯咯笑着说她不常出门。看来她的葡萄酒直接喝到脑袋里去了。

拉尔森老师吃过甜点之后就用优步[60]预约了车子,所以此刻路边已经有一辆黑色的SUV在等着,准备送他们回斯卡斯代尔他们像情景剧摄影棚一样的家。惠特尼吻了吻我的脸颊,对着空气嘤嘤说道:“见到你太高兴了,真的。这世界太小了。”安德鲁和卢克握了握手,并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卢克便闪到一边,给我和安德鲁留出道别的空间。我踮起脚在安德鲁的脸颊上虚吻了一下。他伸手去拍我的背,发现直接碰到了我的皮肤,于是立刻像被电到一样抽开身去。

我们看着他们的车子一头扎进滚滚车流。我多么期待卢克能够搂住我,让我紧贴他的滕博阿瑟[61]衬衫。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就一定能够感觉到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但他没有那么做,只是问了我一句:“太怪了,你觉得呢?”我勉强笑笑算是赞同,尽管我的内心早已方寸大乱,尽管我已经知道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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