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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命运三女神

——诺娜、得客玛、墨尔塔

1 半途而废者

米莉安,奔跑。

她双脚重重踏在柏油路上。前方高低起伏,遍布红色岩石的大地仿佛被当间劈了一刀,而这条老60号高速公路无疑就是这一刀留下的笔直清晰的印迹。巨大的云团像泰迪熊肚子里的填充物,四分五裂地挂在天上。高速公路一侧密密匝匝长满了多瘤的绿色灌木,形成一道天然的植物墙,它们丛生的枝节好似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公路,势要把任何从这里经过的路人抓住并撕个粉碎。视线越过灌木带,是亚利桑那州一望无垠的不知名旷野:通电的铁丝网——俗称电篱笆——里面什么都没有。嶙峋的巨石和远处连绵的山巅犹如残缺不全的牙齿,看着就叫人难受。

奔跑,此刻她只想着这一件事。汗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该死的染发剂,该死的定型发胶,该死的防晒霜。她使劲眨着眼睛,把充满各种化学物质刺得她两眼生疼的东西随着汗水挤出眼眶。别管这些。只管跑。她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勇往直前。不然还能怎样呢?

这时,她踩到了什么东西——石头,或路上的坑?她也不知道。她没工夫追究这个,因为她已经不可阻挡地向前跌去。惊慌之余,她本能地伸出双手撑住身体,才没有一头磕死在地上。然而路面上不知哪儿来那么多该死的碎石,一阵钻心的疼痛像电流一样从手掌沿胳膊逆流而上,她可怜的双手疼得直想抽筋。

她直起腰,跪在地上,开始要死要活地咳嗽起来。

这一阵咳绝非两三秒就完事儿。她弓着身子呼哧呼哧倒了半天的气,结果越咳越厉害。起初是干咳,那声音好似碾碎一堆枯枝败叶,而嗓子里如同着了火;后来,或许她的肺发现实在咳不出什么水分,干脆决定把自个儿贡献出来,于是喉咙里渐渐变得湿答答黏糊糊的了。

这会儿她真想来支烟,嘴唇噙住过滤嘴,深深地吸上一大口。她的整个身体都需要烟,对尼古丁的渴望犹如一大拨饥饿的蝗虫席卷全身。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肩膀不由自主地抖动。她笑一阵,哭一阵,最终还得咳一阵。

她的心跳快得像蜂鸟,手掌上擦伤的皮肤火辣辣的,伴随着阵阵悸动。

身后传来脚步声。

声音很大,靴子重重地踏着路面而来。

此刻,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一颗颗掉在路上摔成八瓣儿。

“热,”她喘着粗气说,“真他妈热,热得像地狱。我感觉自己就像裹在魔鬼潮湿的阴囊里。”

“人们说这叫干热。”

路易斯像一匹强健的挽马大步走到她跟前。

米莉安抬头看着他。他背对太阳,因而就像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在对她说话。哦,路易斯,她心里说。这时路易斯转了个身,她的眼睛也适应了光线。她又看到了交叉贴在他眼窝上的黑色电工胶带,他苍白的脸,肉嘟嘟的嘴唇,舌头舔着参差不齐的牙齿。而当他移动时,她听到了羽毛的簌簌声,和鸟喙的吧嗒声。

不,他不是路易斯,而是那无处不在的入侵者,那个只有她能看到的同伴——她幻想出的人物,一个幽灵,一个与她形影不离的同路人。

“你知道还有什么是干热的吗?”她问,“火。”

“现在才4月。”

“可如今的气温差不多快90度了,我真该12月再来。”

入侵者以凌人的气势站在她旁边,活像一个举着斧头准备行刑的刽子手,而她则是跪着的罪人。

“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了,米莉安?”

她坐在脚跟上,身体后仰,面朝天空,闭上双眼,伸手去拿挂在腰间的水瓶。她用牙咬开瓶盖(即便这时她还在想着:要是能来支烟该多好啊,我能把它像吃瘦吉姆肉肠一样吞进肚子。天啊,只要能抽上一口,我连老虎屁股都敢去摸),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水从嘴里溢出,顺着下巴、脖子直流而下。

天空中,几只秃鹫仿佛在围着无形的轴心盘旋。

“哪来的我们?”她说着用手背擦了擦嘴,“只有我自己。至于你,谁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就当你是魔鬼吧,看不见的、让人恶心的魔鬼。你不在这儿,而在这儿。”她捣了捣自己的太阳穴,随后又仰脖灌了一通。

“如果我在你那儿,就说明我还是和你在一起的,那我们仍然是我们。”他说。他胸膛里发出一阵低沉含混的笑,“米莉安,你干吗要跑啊?或者,你为什么不慢慢跑呢?”

“慢慢跑?慢跑是有钱的浑蛋才干的事。我这不是跑,是逃。懂吗,白痴?”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又剧烈地咳嗽一阵,“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需要变得更好、更快、更强,总之这些。”

“那你在逃避什么呢?”

你啊,她心想,可嘴上却说:“真有意思。凡是看见我跑的人总会问我同样的问题。呵呵,有什么东西在追你吗?有啊,死神,死神在追我。它也在追赶每一个人,所以我在逃避死神,逃避我正在减速的生命之钟,逃避收割者的大镰刀。”

“逃避死神可不像你的做派。”

“此一时彼一时嘛。”

又是几声恶心病态的笑,“哦,知道了。你在逃避我们,逃避你自己,逃避你的天赋。”

“这不是天赋。”她说完,终于决定站起身来。灼热的太阳当头照着,像一只铁拳要把她砸在地上,“你心知肚明。当然,你也不在乎。”但她心里保留了一些没有言明的想法:哼,等我找到那个女人,你就该消失了,到时候我看你还怎么侵入我的大脑。米莉安知道她的名字:玛丽·史迪奇,人称“玛丽剪刀”。据说——如果属实的话——她能帮助米莉安消除这种所谓的“天赋”。她太需要这样的帮助了,因为她担心自己终有一天会被它彻底吞噬。

“还没有结束。”入侵者说。站起身时,她看到这个冒牌路易斯的双眼变成了两个黑色的发着亮光的圆圈——乌鸦的眼睛,且周围布满皱缩的灰色皮肤,油乎乎的羽毛像缝合的线一样从皮肤下冒出来,“你的路还长着呢,小姑娘。”

她舔了舔嘴唇上的汗,向他吐了一口。入侵者不避不让,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相反,他伸手指了指。

米莉安循着他弯曲的手指望去。

高速公路远处,她看到一辆汽车闪耀的反光。那是她的车,依然停在她停的位置。一辆铁锈红色的、破破烂烂的皮卡车。那确实是堆破烂儿,买它的时候,老鼠甚至已经在它的发动机舱里安了家,它们把发动机上的皮带和线路咬得乱七八糟。

可就在这时,又一辆车进入了视野。

这辆车来自相反的方向。阳光笼罩着它,使它看起来就像陷进一片岩浆的湖里,因此很难分辨出是什么车。不过,米莉安能看到车尾冒出的黑烟,也能听到发动机的巨响。她还看到什么东西滚过路面——轮毂罩?——撞在了她的福特皮卡车轮上,停了下来。接着,那辆车停在了与她的皮卡车相对公路的另一侧。

随后,一切静止了下来。

“什么情况?”她问,“那会是谁?”

她扭头寻找入侵者,可他已经无影无踪。

但他的声音传了过来。

“去看看。”

该死。

2 尚未完成

奔跑,这仿佛成了米莉安无法逃避的宿命。她显然是一个不惧惩罚的人。她以为,在她和那两辆车之间的四分之一英里算不了什么,应该是抬腿就到的事儿。然而仅仅走出三步,她就感觉自己的双脚犹如陷进了水泥,两条小腿像脆弱的香肠,似乎只要再动一动就立刻会被生生扯断。可她顾不了这些,仍旧咬牙向前奔去。她告诉自己,她必须这么做。

前方,皮卡车和那辆轿车在视野中渐渐清晰起来。骄阳如火,公路上热气蒸腾。她这一侧的路上,停着她的皮卡车——一辆1980年产的福特F-250。樱桃红色的车漆已经被铁锈侵蚀殆尽。路的另一侧,停着一辆斯巴鲁傲虎旅行车。它同样破旧不堪,说不定有十年以上,也许更久。

她听到发动机叮叮咣咣的声音,也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像烧焦了的风扇皮带,或煮开了的防冻液。

现在她离两辆车只有一百码左右了。斯巴鲁旅行车司机一侧的车门忽然打开。一名黑人女性从车里钻出来。这女人长得颇为粗犷,且不修边幅,动作却格外敏捷,就像穴居人用石头磨成的斧头,粗糙但锋利。和米莉安一样,这也是一个幸存者。

米莉安逐渐放慢脚步,由奔跑变成慢跑,继而走了起来。那个女人指着她喝道:“别过来!”

女人把手伸到后面,大概是牛仔裤腰带的位置,而后微微转身,好让米莉安看清楚。那是一把手枪,插在皮带里。但她没有把枪拔出来。也许暂时还没有必要。

米莉安举起双手,步子又放缓了些。“嘿,朋友,放松点。那辆皮卡是我的,这里什么事都没有。我现在过去,上车就走。”如今她们之间只剩下五十码的距离,也许更近。

女人看了看米莉安,又看了看那辆皮卡,最后视线重新回到米莉安身上。

然而斯巴鲁旅行车里却有了动静。

米莉安此时才恍然大悟。因为她看到了一张小小的脸庞,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趴在仪表板上向外窥望。那是个男孩儿,年纪不大,也就十来岁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胸前有片红色——她认出是超人的标志。但她只能看到上半身。也就是说,站在眼前的这位女士是个保护自己孩子的妈妈。应该可以这样理解吧?

米莉安本想问问对方出了什么事,但直觉阻止了她。别多管闲事,免得自找麻烦。这是个圈套。是入侵者将她置于此种境地,尽管她并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能力,但她不在乎。她只想离开这儿,躲得远远的。撒哟娜拉,疯女人。说不定这个疯女人也想躲她躲得远远的。米莉安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腋下汗湿得一塌糊涂,嘴唇干裂,半粉半黑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头上。可这时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开了口,她发现自己的大脑已经管不住这张嘴,那些话就像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金丝雀。她说:“你需要帮助吗?”

“你有手机吗?”女人问。

“呃……我有。你想让我给谁打电话吗?”

女人身体前倾,一副要扑上来的架势,“我想让你把它交出来。我想要你的手机。”

米莉安眉梢微微上扬,“呵,门儿都没有。”

“除了手机,我还要你的车钥匙。”

“我可以替你打个电话,也可以开车送你一程。”

“哼,我知道你要把我送到哪儿去。你休想夺走我的孩子。”这时,手枪登场了。那是一把小巧的点38口径左轮手枪,短小但不可一世的枪管正对着米莉安。女人扳下了击锤,“把钥匙和手机全扔过来。”

“如果扔过去,手机会摔坏的。”

女人一愣,好像忽然意识到的确是自己考虑不周。好好的一件毛衣,难道就要坏在一根小小的倒刺手里?

“好吧,”女人恼羞成怒,大声吼道,“好吧。你……你可以过来,把它们递给我。不许耍花招,否则我对你不客气。”她说着像示威一样向前伸了伸枪口。这女人看上去不像会杀人的样子,但她情绪激动,显然已被逼到了绝境。米莉安知道,绝望中的人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兔子急了不是还咬人吗?

米莉安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尽管烈日当头,她周身却泛起一阵寒意。她克制着没有让自己打冷战。而对于眼下的处境她感到迷惑——这个女人遇到了什么事要铤而走险?她试着忽视这一切,但她小心为自己打造的保护壳已经出现了裂缝,这使米莉安有种不堪一击的柔弱感。她把手伸进衣袋,掏出那部小小的一次性手机和皮卡车钥匙。她拿在手中掂了掂,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仿佛在逗引一只小猫。

还剩三十码。

二十码。

“快点,快点。”女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米莉安很清楚她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地交出手机和钥匙。

可她知道的也仅此而已。接下来该怎么办?她心里没谱。

只剩十码了。米莉安故意走得更慢了些,好争取一点时间。“你没必要这么做。我们可以交个朋友的。”女士,倘若你真要抢我的车和手机,那我可能就只好拿你去喂狼了。“我不知道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要夺走你的儿子——”

女人晃晃手里的枪,“你们这些人不要再缠着我们了。”

五码。米莉安伸手递上钥匙和手机。

两分钟前,米莉安还浑身难受。然而此刻,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苏醒过来,不酸了,也不疼了,它们就像一下子喝饱了肾上腺素。女人伸出另一只手来接——

米莉安将钥匙丢了出去。力度不大,即便砸到也不会太疼,但由于她把它丢向女人的脸,这就足以干扰对方的注意力。她的预料没有错,论抢劫,这个女人还是菜鸟。虽然已经不顾一切,但她完全没能力应对这样的突发状况。果然,枪口离开了目标。女人惊叫一声:“啊!”

米莉安趁机抓住她握枪的手,猛地反向一扭——

3 鹬蚌相争

两人扭打在一起,左轮手枪被推来抢去。钥匙环“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那个古怪女人的手机同样飞了出去。它在半空连续翻了几个滚,终于跌在柏油路上,外壳应声破裂。格雷西冲对手肋部挥出一拳,可这个疯狂的白人婊子弯腰躲了过去。她的拳头扑了空,手却被对方死死抓住,并像另一只手那样被反扭过去。但格雷西怎肯轻易罢休。这一次,她绝不束手就擒,更不会让儿子再次落入对方之手。每个人都是敌人,她必须尽力挣脱,于是她抬起膝盖,朝那女人腰上猛顶过去。她本能地收紧手指,却无意间扣动了左轮手枪的扳机。只听“砰”的一声,这一枪打向了天空。枪口飘出袅袅青烟,硫黄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旅行车内,亚伯吓得尖叫不止。他拍打着仪表板,泪水流了满脸。

这时,又一声枪响。

那古怪女人蹒跚着退到一旁。鲜血在她白色的V领T恤上不断扩大着面积,很快便超过了腋下的汗迹。她咳出一大口血,随即轰然倒下。格雷西吓得大叫,她震惊地看着手中的枪,想不通为何枪口明明对着天空,但却一枪打死了这个和自己扭打在一起的女人——

犹疑间,再度响起的枪声像打雷一样划过天空,格雷西的脑袋猛地歪向一侧。她所有的念头、恐惧和对儿子的爱都随着她的鲜血、脑浆以及全部使她活着的东西从一侧太阳穴上飞喷出去。

4 拯救

一如既往,灵视画面在她们皮肤接触的一刹那便一幕幕闪现在眼前。而因为在时间上如此接近,倒让米莉安有些难以相信。它和以往的幻象有所不同,虽然一样似曾相识,但这次格外令她胆战心惊——因为这一次是以她和眼前这个女人的死为终结的。

而这一切即将发生在三十秒钟之后。

恐慌的感觉令她窒息,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那个女人——拜灵视的天赋所赐,现在米莉安知道她叫格雷西——向她挥出一拳,而她就像重播一段影片一样按照预定的姿势躲开,并抓住对方的手腕猛地撞上她们身旁的斯巴鲁旅行车。

车内,小孩儿开始哭喊。

米莉安不知道该如何阻止事态的发展。

她的这个天赋——这能力,这来历不明的责任——是有其特定规则的。

而规则之一便是:阻止一个死亡事件,势必会引起另一个死亡事件。

想阻止这场谋杀?那首先要干掉杀手。这样才能不亏不欠,保持平衡。这时,她心中忽然闪过一个荒唐而又可怕的念头:

也许我可以先一步动手,干掉眼前这个女人。

杀了格雷西,打破循环,置身事外。

想到这里她已经在努力挣脱对方,也许此刻趴在地上是最好的选择,但格雷西抬起了她注定要抬起的膝盖,硬生生顶在米莉安的腹部——哎哟——她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一时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像一个小孩子坐在办公椅上疯狂地旋转,格雷西毫不意外地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呼啸着离膛而去。飞向天空,飞向云层,飞向众神和秃鹫——

秃鹫。

恐惧势不可当。她不想这么做,上次这么做时,她进入了一只饥饿的塘鹅的脑袋——不是一只,而是好大一群生着剪刀嘴的浑蛋——救了她的妈妈,并把那个对她纠缠不休的阿什利撕了个粉碎。那件事她始终耿耿于怀,至今还经常做噩梦。

可现在她别无选择。即便她试图抗拒,但也无法阻挡本能的反应。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生存下去,它们大声疾呼,汇成一曲荡气回肠的大合唱: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做你该做的事。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充斥着吸尘器一般嗡嗡嗡的声音。她就像坐上了一部高速电梯,呼啸着朝摩天大楼的顶层冲去。接下来她只知道,她不再是米莉安。她甚至已经离开了地面——她在天上,围着一个看不见的轴心盘旋,乘着亚利桑那沙漠中的热气流翱翔于天际。

5 大回旋

看那只黑色的秃鹫。

作为鸟类,它可谓硕大无比。米莉安附身的那只黑秃鹫,就体型而言,在鸟群中当属佼佼者。它展翼可达五英尺,像收割者宽大的斗篷,体重接近十磅。其他秃鹫也在天空盘旋,米莉安发现她同时也进入了它们的大脑。她的思想犹如支离破碎的镜子,分布于天空。盘旋,盘旋。

在人们眼中,秃鹫是食腐鸟。从某个方面来说,人类虽然继承了这个世界,但却称不上出色的清洁工:比如一头小鹿在公路上被疾驰而过的汽车意外撞死,不会有人把它被碾成肉饼的尸体从路上清理下去,换成犰狳或旱獭亦是同样的结果;又比如从窗户里丢出的垃圾,它们可能久久留在原地无人问津,也可能会被清扫起来,送到数英里之外的大垃圾场。然而秃鹫就很乐意充当人类不屑一顾的清洁工角色,用有力的喙和强壮的胃消灭一切剩下的东西,哪怕人类的遗骸它们也毫不拒绝。因此在西藏的天葬台或索罗亚斯德教教徒举行神秘仪式的无声塔上都能看到秃鹫的身影。它们吃掉人的肉身,以此释放死者的灵魂(当然,秃鹫并不在乎灵魂,它们只在乎吃)。

实际上,秃鹫的脑袋上之所以不长羽毛,就是为了方便吞吃食物。它们的头皮像阴囊一样松弛且布满皱褶,因而可以轻松地把脑袋伸进、伸出人或动物的尸体,嘴巴、眼睛,全方位、无死角地啄食任何附着在骨骼上的腐肉。

可倘若把秃鹫仅仅当作一种食腐鸟来看,那就大错特错了。

秃鹫是食肉猛禽。

牧场主们想必深有体会。刚刚出生的小牛,瘦骨嶙峋,浑身裹着像鼻涕一样的黏液,但成群的秃鹫(没错,秃鹫具有很强的社会性)却已经虎视眈眈,把它当成可口的目标,随时准备飞扑下来。

它们会以最快的速度置它于死地。它们会啄瞎它的双眼,扯烂它的鼻子,拽出它的舌头。它们会用铁钩一样的喙不停地啄、撕、扯,直到牛犊陷入休克,而后它们便能舒舒服服地享用美餐了。

这种战术在许多小动物或新生动物身上屡试不爽。

秃鹫钟情腐肉,但也同样喜欢杀生。

与土耳其秃鹰不同,黑秃鹫靠视觉发现猎物,倘若这里是片林地,它们或许还发现不了下面那个身穿沙漠作战服的人——可它们终究发现了,因为它们视力超强。他在移动。视野中出现一道耀眼的反光,那是步枪上的螺栓。

远远地,米莉安心想:还有十秒。

秃鹫的脖子里好似系了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猛然将它拉向地面,而紧随着这一只,其他秃鹫纷纷俯冲而下。它们的翅膀一律向后,形成锋利的V字形——长长的脖子和光秃秃的脑袋伸向前方,利爪向下。

风声呼啸。

一只秃鹫,随后变成三只,接着又成了七只。

七只大鸟,九秒钟。

八秒。

七秒。

那是一个肩膀宽阔而又大腹便便的男人,他邋遢的小胡子与他的整体面貌格格不入,仿佛是从别人脸上切下又生生贴过来的。他的飞行员墨镜在阳光下一闪——他一定是听到了秃鹫扑扇翅膀的声音。

他仰起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步枪“吧嗒”一声倒在他身下那块平坦的石头上,他慌忙缩身,伸手去掏别在腰间的手枪——

米莉安像一个遥远的旁观者,但冷酷的提醒再次如约而至。她所做的这件事有其难以改变的法则,而法则之一便是:命运是有弹性的。即便你将它弯曲拉伸,它也总会想方设法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这个人放下了手中的步枪,但不代表他不会再捡起来,继续执行命运的安排。他仍有可能杀掉米莉安,杀掉格雷西。

甚至,那个孩子。

因此,他必须死。

他后退一步,举起手枪。

秃鹫有着独特的防御机制。米莉安以前不知道,但现在却有了切身体会。她片刻之间对这种猛禽的了解已然超出她的预期,这要感谢意识被她栖居的这只秃鹫。秃鹫以腐肉为食,它们有着坚硬的喙、粗大的食管和发达的嗉囊,更别提它们那极端强悍的肠胃,因此它们才敢于把各种腐败变质的食物吞入口中。由此可想而知,它们的肚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对其他动物足以致命的有毒细菌。

关键是,它们能随心所欲地反刍。

总之一句话:呕吐物就是秃鹫的武器。

喏,七只秃鹫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它们张开鸟嘴,鼓动嗉囊,一团团尚未完全消化、热烘烘且裹着黏液的呕吐物从喉咙里汹涌而出,直喷在那人的脸上。手枪响了,但子弹不知飞去了何方。

第一只秃鹫——显然是鸟群的首领——像火车头一样猛地撞向那人胸口。利爪刺穿了作战服的纽扣,他一个踉跄翻倒在地,磕在石头上,头破血流。另一只秃鹫的钩状喙啄烂了他的鼻子。更多的秃鹫落在他身上,利爪和喙疯狂撕扯着衣服,寻找最里面的皮肉。

男子被这支肢解大军摁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他的身体抽搐着,双脚又蹬又踢,步枪从石头上滑落,手枪也掉在地上。转眼间,他已遍体鳞伤。死神乘着充满腐臭气息的翅膀,降临在他身上。

6 重返黑暗

她紧闭双眼,下巴缓缓蠕动,舌头紧贴上颌。她能尝到腐烂的呕吐物的味道,尝到充满腥味的温暖的鲜血和柔软人肉的味道。这时,她的眼睛就像布谷鸟钟上的小门一样豁然睁开。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幸亏双手及时撑住了地面。

毫不意外,她恶心得吐了起来。

她吐出来的大部分只是水,还有部分格兰诺拉燕麦卷的残渣。她原以为会吐出半根人类的手指,或者飞行员墨镜。

米莉安摸索着水瓶。瓶里的水所剩不多,但聊胜于无。她灌了一大口,腮帮一起一伏地漱了好几圈,嗖嗖嗖,嗖嗖嗖,最后才吐了出来。

抬起头,她看见斯巴鲁依旧停在原地,而她的皮卡车却没了踪影。它没有消失,而是被开走了。瞧,它就在公路的远处,已经开出去大约半英里,朝着另一个方向。它那破旧的引擎一如既往发出烦人的嘎嘎声。

或者说,它的确没了,因为它已经不再属于米莉安。

“去他妈的!”她咬牙切齿地骂道。她把最后一口水倒进嘴里,这次,她咽了下去。

米莉安嘟囔着站起身。自然,她的钥匙已经被斯巴鲁的那个女车主拿去了,不然怎么开得走车呢?看样子还有手机,尽管已经摔坏。至少在车被抢走之前,那个笨蛋杀手没有一枪打死我,她心里说。

可那又怎样呢?即便她躲过了枪杀,能躲过去这毒辣的太阳吗?恐怕过不了多久,她便会热死在这荒郊野外。

她走向那辆斯巴鲁。车门没锁,她从杯座上找到一个已经快空了的瓶子,里面还剩一点点水,虽然少得可怜,且被蒸得热烘烘,但总比没有强。

车里没什么好看的。脏,乱,到处是灰尘,仪表板上裂了一个缝。她四处寻找车钥匙,但一无所获。

好好想想,米莉安,好好想想。

生存才是她该关心的头等大事——下一步她将何去何从?——可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徘徊在嘴巴里的恶臭味儿,还有那个横尸于沙漠中的狙击手,他想杀……

该死的,他想杀谁来着?

杀那个女人对吧?不是米莉安。可她精神的指甲盖儿下不由得生出一丝怀疑:万一他的目标是我,而不是她呢?

谁想要那女人和她孩子的命?

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把手指捏得噼啪作响。好吧,现在她有两个选择:一、赶快离开这里。她知道大约两英里外有个破旧的加油站。但她还知道离公路不远的野地里躺着一个死人,一个本打算用步枪干掉她的杀手,那人身上也许带着手机。

就这么办。

米莉安向沙漠中走去。

插曲 活人墓地

她的妈妈看上去柔软虚弱,仿佛正在融化。她正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迹象。他们说,这叫持续性植物人状态,这也是伊芙琳·布莱克被送到这里的原因。她和其他“活死人”一起,两到三人一个房间。在这里,你听不到人类语言的交流,更多的只是机器的声音:哔哔哔,嘀嘀嘀,嘟嘟嘟,就像一群机器人护工在议论它们每天照料的这些半死不活的病人的八卦。

米莉安上一次见她的妈妈时,那可怜的女人比现在要强一些。她大部分时间仍然昏迷,但偶尔也会苏醒过来。她的意识就像一头不甘失败的海豚,铆足劲地要冲出水面,摆脱大海的束缚,跃上半空的那一刹,她会激动地大笑,喋喋不休地胡言乱语一通,而后,扑通,再次跌入深深的黑暗。短暂的清醒,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的情况已经进一步恶化。伊芙琳完全陷入昏睡状态。她一定无数次尝试跃出意识的水面。可惜当米莉安不在的时候,她越沉越深。咕嘟,咕嘟,咕嘟。一串泡泡。

河水上涨了。

此情此景,很容易触动心弦。卑鄙的回忆像在操场后面抓住她的恶霸,挥舞着拳头,准备胖揍她一顿。

米莉安浑身一颤。

“我去了科罗拉多,”她对伊芙琳说,“我找到了……呃,找到了向前的方法。管用了一段时间,可是……”她鼓起腮帮,吹出一口气。她忽然感到失落,垂头丧气地说,“我都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能听见吗?我来不来,你恐怕都不会在乎吧?”

哔哔哔,嘀嘀嘀,嘟嘟嘟。

她妈妈像一具微微开始融化的蜡像。

“我准备继续上路,”米莉安说,“这次要去亚利桑那。你这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所以……”伊芙琳的储蓄足够应付这里的开支,而且米莉安甚至认为还能从中匀出一部分做她的路费。有律师在,一切都很简单。毕竟她妈妈还没有入土。米莉安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在给死人做监护人,给幽灵当会计。没有人提出异议。唯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对付杰克舅舅。现在她还不缺钱。妈妈的钱她甚至可以带走一部分。可等将来钱用光时,她就得去找她的舅舅一趟,设法卖掉他暂时住着的她妈妈的房子。可怜的家伙。

米莉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她妈妈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米莉安觉得那不像手,更像一把大力钳。

房间里暗了下来。窗口,晚冬苍白的日光已经悄然离去,冥冥薄暮不知不觉爬上窗台。

她妈妈挣扎着抬起脑袋——她的脖子真长——骨头发出吓人的嘎吱声,就像用力拧一片气泡包装膜。

“你这个软骨头!”她妈妈骂道。这女人声音粗哑,听了就叫人心烦,“从来都是丢下我不管,滚得要多远有多远。没良心的死丫头。你躲不掉的,亲爱的米莉安。你就是你。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她的手抓得更紧了。米莉安试着挣脱,可她的手腕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一样动弹不得。这时,伊芙琳的下巴远远离开上颌,她张大的嘴巴好似裂开的扫帚把儿。一只颜色黄得像脓液一样的蝎子跳到她褐色的舌头上。她再次提高了音调,这一次,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干,更嘶哑,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沙子,“末日风暴就要来了,我的女儿,你逃不掉的——”

“有什么情况吗?”

一个护士的声音。那是个大块头,姜黄色的头发,胡子的颜色更黄。米莉安低下头,她妈妈已经恢复了原状:平躺在床,双眼盯着虚无,嘴巴合成一条线,中间处微微开启,好似正在经历短短的惊喜一刻。

“没有,”米莉安说,她的声音也很干,“很好,一切正常。”

7 死人的口袋

现场狼藉一片,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他死在一块几英尺高的岩石上,仍保持着坐姿,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被撕开的躯体中混杂着衣服的碎片。秃鹫们依然聚集在尸体上,像一群正在审议案情的法官。看着尸体,米莉安有些于心不忍,刚想着要驱散那些秃鹫,它们已经心领神会般让开了。

它们并未飞走,而只是自觉跳到一旁,像卫兵一样围成一个圈,扭头望着她。给我让个地方,她想。给它们的同伴让个地方。

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坚硬的喙碰撞有声。其中一只秃鹫的嘴上还挂着一串肉,它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咕噜,把肉吞了下去,那样子就像深夜街头的瘾君子把玉米片袋子中的最后一点碎屑倒进口中。

尽管酷热难当,米莉安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回头看了一眼,斯巴鲁停在身后三百码开外。她一阵头痛,像喝醉了一般感到天旋地转。

脚下躺着一支步枪。她虽不懂枪,却也看得出这并非军用步枪,而更像一把猎枪。木质枪托,带瞄准镜。她弯腰扫了一眼,看见枪管上刻着“雷明顿700”的字样。

离步枪不远的地方是一把手枪。黑色枪身,小巧方正。步枪太显眼又笨重,不过手枪嘛,倒是可以考虑。“嘿,白捡一把枪。”她对秃鹫们说。大鸟们一动不动,看着她把枪捡起,塞进了后兜,“你们要吗?”

它们当然不需要。

现在,该处理尸体了。

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石头热气蒸腾,把尸体的气味带到了空气中。不是腐臭,毕竟人刚刚死掉,而更像卡卡圈坊里新出锅的热甜甜圈,只不过里面掺了鲜血和肚肠。腥膻和油腻的气味直冲鼻孔,连嘴巴里都泛出了味道,好像她真的尝到了一样。

她又开始反胃了,但她竭力压制了下去,换用嘴呼吸。

米莉安踮脚来到尸体旁,可斟酌之后又掉头去捡那支步枪,至少它是件趁手的工具。她用枪管又是戳又是挑(她十二分小心,生怕把尸体弄得支离破碎。那家伙已经死得透透的,但米莉安不想溅一身血肉)。她首先敲了敲死者一侧的裤兜,枪管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也许是钱包,或别的什么。

她捏住鼻子,向前伸手的同时,却把上身极力往后缩。裤兜里装着两样她最期待的东西:一个湿漉漉的钱包和一部手机。钱包很破,棕色皮革。手机也不怎样,巧克力大小,多半是充话费送的,和米莉安那部被格雷西抢走的一次性手机差不了多少。

东西到手,米莉安连忙跳得远远的,打开了钱包。

亚利桑那州驾照。死者名叫史蒂文·麦卡德尔。钱包里有四十块钱和一张万事达信用卡,这两样她都塞进了自己口袋。“别怪我,谁让你想害人在先呢。”她忽然有种怀旧的感觉,就像你不经意间想起自己童年时的圣诞节,或勾起大学时的某些记忆,只不过洗劫死人的钱财对她来说已经像遥远的旧时光。那是她过去常干的事——无意间发现某个人即将死去,便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死亡现场,顺手牵羊拿走他们的钱和卡。她感觉自己在玷污“怀旧”这个词。管他呢,钱总是好东西。

她打开手机,却看到密码提示。

妈的!她想把尸体从石头上蹬下去,可这时她看到死者的后兜里露出半截东西,看上去有点像手帕,黄得犹如金翅雀。她弯下腰,拇指和食指像镊子一样伸了过去。

那东西看着像手帕,实际上却不是。它是长方形的,像一面小旗。

她仔细端详,那确实是一面小旗。面料上粗糙地绣了一幅画:一棵像嶙峋瘦骨一般的枯树,树枝上装点了许多简简单单的五角星。树的上方有一道闪电,似乎下一秒就会把树劈成两半。

树下有四个字:

末日风暴。

什么意思?米莉安不知道。她把手帕卷起来,塞进自己的短裤裤兜(呃,是跑步短裤)。这时她忽然想,这家伙很可能是军人,或者是军迷。她想起了知更鸟杀手——考尔德克特家族和他们的强奸犯族长卡尔·基纳。那些杀手都喜欢燕子文身。她走到尸体另一侧,发现秃鹫已经做了她想做的事。死者的衣袖被撕了下来,但胳膊还算完整。

那里,她看到了一个蝎子文身。

一只颜色黄得像脓液一样的蝎子跳到伊芙琳·布莱克褐色的舌头上。她再次提高了音调,这一次,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干、更嘶哑,喉咙里就像塞了一团沙子,“末日风暴就要来了,我的女儿,你逃不掉的……”

米莉安在他身上的其他口袋拍了拍。钥匙?没有。这表示他要么是徒步走到这里的,要么是有人把他送到这里的。可这两种情况都说不通。他怎么知道那个疯女人会出现在这里?这个史蒂文·麦卡德尔凭什么知道该把狙击点设在这儿?她绞尽脑汁,却百思不得其解。这背后有太多的疑团,而她知道的又太少。

她小心地爬下岩石。此时此刻,即便在亚利桑那州毒辣的太阳下,一切也都感觉冰冷起来。米莉安就像深秋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浑身瑟瑟发抖。

手机响了。

铃声伴随着振动,腰上顿时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起初她以为是只大黄蜂,吓得急忙晃晃屁股。反应过来之后,她才好笑地从后兜里掏出手机,低头看了眼。

没有来电显示。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去他妈的,按下了接听键。

手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语调深沉,缓慢,还有点鼻音。

“搞定了吗?”

米莉安不出声。

男子又说:“该死的,史蒂文,我在问你话呢!事情办妥了吗?孩子弄到手没有?”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接着问道,“你是哪位?”

“我是你妈!”米莉安说。

对方挂掉了电话。

米莉安皱了皱眉,不屑地哼了一声,“这样跟妈妈说话可没礼貌,蠢货。”

8 徒步前进

米莉安又上路了。徒步,这似乎是她的专长。她沿着缎带一般的高速公路一步一步向西走了数英里,大致走出了圣卡洛斯印第安保护区。她的每一步都异常痛苦,头顶烈日,她感觉自己就像微波炉里的热狗。运动鞋每一次踏在柏油路上,她身上就仿佛被抽掉了一些东西。

前方影影绰绰,她渴望能是一片绿洲,可她深知那是痴心妄想。加油站。确切地说是一间破破烂烂的雪佛龙加油站,招牌上只剩一颗螺丝钉,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加油泵像一群悲伤的老头儿垂头丧气地聚集在弯曲的棚顶下乘凉。站里停着一辆拖车,浑身凹痕,可这是她能看到的唯一车辆。

她走进店里。地板上遍布裂缝,很多地方高高翘起,红色的尘土和碎石到处都是。屋里摆满了架子,最里面有台冰箱,没有空调,只有几台电扇吹着风,几个笼子上系着彩色纸带。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瘦得像根竹竿儿,皮肤和旧硬币一个颜色,长长的黑头发在后面扎了个马尾,鹰钩鼻,酷酷地紧闭着嘴巴。

大步穿过店门时,头顶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小伙子只瞥了她一眼,便继续低头看他的杂志,可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迅速抬起头来。这一次,他好奇地把米莉安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好?”他问。

“我好得很。”她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充满了讽刺。

“你看着真像蜜汁火腿,烤焦了的。”

米莉安往柜台上一靠,她很不愿意这么做,可她担心自己会撑不住倒下去。“真会说话,这是你撩妹的惯用语吧?”她的整个脸都在抽搐,就像被踩断的脚趾。她的手指在柜台上急切地敲了敲,“水,我需要水,快点,不然就要出人命了。”

小伙子脸一沉,咕哝着指了指一个地方,“就在你右边。”

米莉安低头一看,果然,近旁有个及腰高的小冰箱正发出嗡嗡嗡的响声。好远啊。恐怕足有三步的距离,但此时此刻那感觉就像好几英里。她问:“你能帮我拿一下吗?”小伙子只是白了她一眼,好像她是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傻鸟。米莉安无奈地长叹一声,只好拖着沉重的身躯自己去拿水。她在冰箱前停了一会儿,让冰箱门开着,任冷气浸透全身。

“这会儿让我陪雪人上床,我都愿意,”她说,“只要能让我凉快凉快。”她用牙齿咬掉瓶盖,吐在地板上,而后冒着被淹死的风险,把瓶口塞进嘴里一个劲儿地往下灌,一直灌到连喉咙里都装满了水。她差一点就呛到了,但她打了个饱嗝,极力忍着没有吐出来。想吐的劲儿一过,她又高高仰起头,直到瓶子里空空如也。

“麻烦你把冰箱门关上——”

“当然,和雪人上床可不是为了爱情,只图一时爽快而已。我多像一个有原则的妓女啊。”她晃晃瓶子,让最后一滴水落在她的舌尖,“他可以用他的胡萝卜鼻子随便插我。我会让他享受到这辈子都没有享受过的口活。嘿,我想那跟吃冰棒应该差不多吧。”她伸手又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水,而后才用膝盖把冰箱门顶上,“冰棒,懂了吗?”

“你这人有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她发现这并不算最有力的回击,可此时此刻,她实在想不到更绝妙的词。

小伙子摇摇头,准备扫描结账,“就这些?”

“对。”

但这时她眼睛里放出光芒。

“等等。”她说。

收银员身后,整齐码放着一盒盒香烟。

妈呀,它们可真便宜。米莉安就像走进糖果店的小孩子,或第一次看见黄色杂志的青春期少男少女。选哪个牌子呢?她的整个身体都在高唱一首饥渴的歌,甚至每一个分子都加入了大合唱——尼古丁啊尼古丁,快到我身体里来吧。她脑海中忽然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幅奇怪的画面:她和雪人上床之后,躺在汽车旅馆破旧的床上吞云吐雾。雪人在融化,她呼出白茫茫的哈气和致癌的烟雾。天啊,她是一只活脱脱的烟狗,对香烟的渴望就藏在她的唾液腺中,因而听到划火柴的声音就口水直流。

收银员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要抽哪个牌子?要一包还是一条?”

“这儿的烟好便宜啊。”

“这里是保护区。免税。”

“乖乖,我能当印第安人吗?”

“不能,”他耸耸肩,“我们现在叫第一民族。快说吧,想要什么烟?”

“我想要……”一大堆牌子冲到了嘴边,万宝路、骆驼、美国精神……太多选择摆在面前,她竟有些拿不定主意。然而意想不到的几个字却脱口而出,“我戒了。”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有着异于平常的间隔,就像她在说话的半道儿上得了中风。我……戒……了。她闭上眼睛,双手捂住脸,嘴巴却在手掌里面不停地骂道:“我戒了,所以不买烟了。该死的,操,操,操!”

“好吧,随你便。”

她像一头狂暴的獾龇牙齿,“浑蛋,少跟我说随便。我烟瘾一犯可是会发疯的,别惹我,不然我把你脑袋揪下来,在你脸上的每个窟窿里都塞上烟当烟斗抽。”

小伙子目瞪口呆,“算了,你走吧。”

“我要搭个便车。”

“那就去搭啊。”

“你给我叫辆出租车。”

他皱起眉头,“出租车不到这儿来。”

“那你开车送我。”

“我——你自己看看。这里像有别的员工的样子吗?”

“不像。但这里也没有顾客。那辆拖车还能开吗?”

小伙子叹了口气,“能开。”

“我可以给钱。”

“能给多少?”

米莉安没钱,不过那个死掉的杀手给她贡献了一点现金,“40块够吗?”

“你要去哪儿?”

“往东大概20分钟就到。迈阿密。”真有意思,她心里想,从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来,到亚利桑那州的迈阿密去。一个是世界文明的滨海大都市,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内陆小镇。

“50块我就去。”

“我没那么多钱,只有40。”

他耸耸肩,“那好吧。”

米莉安克制着没有发火。

然而这时她忽然想到,那死鬼捐赠给她的可不止现金。

“你这儿能刷卡吗?”她问。

9 即将花开

拖车沿着公路隆隆驶去,这破玩意儿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零件不叫唤,就像一架旧飞机降落的时候被摔散了架。车身偶尔还要抖上一抖,发出几声巨响,挂在车尾的拖钩晃来晃去,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车窗外,粗壮的仙人掌鹤立鸡群般在矮树丛中挺着傲人的身姿,它们就像一群忠诚的卫兵守护着一片死亡的世界。

“快开花了。”

“啊?”她问。

司机歪了歪脑袋,“仙人掌,准确地说是树形仙人掌。它们马上就要开花了。开在顶上,又大又漂亮。然后会结出红色的果子,可以吃的,但通常都是各种鸟捷足先登。”

米莉安扭过头,上下瞅了他几眼,“你对鸟类很了解吗?”

“它们经常把屎拉到我车上。”说着他指了指风挡玻璃顶角处的一块白斑,白斑之中有些微小的黑色种子清晰可见。

“不,我是说……”她已经完全陷入自己的思路,“你有没有听说过……有的人可以变成鸟?或者说,可以通过心灵感应进入鸟类的头脑。”

他哈哈大笑,然后看了眼米莉安,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像一条困惑的狗松开了嘴里的骨头,“你没开玩笑。”

“对。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

“是吗?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觉得我他妈是个印第安人,就得会点法术?”

“不不不,”她顿了顿,清清嗓子才又接着说,“这么说,你确实不懂法术?”

“呵呵,等等,我这就停车,去找个仙人掌哥哥,让他带我去大神那里问问宇宙的奥秘,顺便问问为啥有个白妞儿想知道人怎么变成鸟。”他“噗”了一声,不耐烦地冲米莉安摆摆手。

“你这是文化剽窃,伙计。”

“什么?”

“白妞儿。只有我们才那么说。”

“恶人先告状,你大概觉得我应该叫杰罗尼莫·奔跑的松鼠之类的名字吧?”

“两头熊瓦蓬迪克酋长?”

“那是我表弟。”

米莉安“扑哧”一声笑了,“得了,蒙谁呢你?”

“爱信不信。”他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可转眼也笑了起来,“姑娘,让你失望了。我叫韦德·齐,我不是酒鬼,不是赌场老板,对鸟和法术之类的狗屁东西一窍不通,平时遇到不懂的难题我不去求神问卜,而是用手机上网查。就这样。”

“我叫米莉安。”她说着伸出一只手。这场景好生亲切,同样在一辆卡车里,和一个陌生人伸出手,期待着指尖相触的一刹那灵视画面浮现眼前。啊,死亡的气息。她欢迎这样的感觉,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种欲望几乎是有形的,她想立刻握住他的手,看看他将如何死去,在何时死去,但他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我还是算了,你瞧瞧你的手。”

她翻过手掌看了看——在高速公路上跌倒时,掌心因为擦伤已经血迹斑斑。

“哦,原来这样。”来吧,和我握手吧,让我看看你将如何死去。

“你到了。”韦德冲前方扬了扬下巴。一家名为“美国价值”的汽车旅馆,招牌是一面硕大的美国国旗,星星和条纹上缀满霓虹灯,旗下是一个小牌子,上面写道:电视!泳池!小厨房!

“我到了。”

“你刷的那张信用卡,名字不是你的。”

“你刚发现吗?你真以为我会叫史蒂文?”

他耸耸肩,“你丈夫的?”

“不是,是我偷的。”

“你倒坦诚。”

“我一接触别人的皮肤就知道他们会怎么死掉。情况紧急的时候,我偶尔还能通过心灵感应进入鸟的头脑,操纵它们为我做事。”

“你嗑药了吧?”

她也耸耸肩,“我倒真希望能嗑药。”

他伸出一只手,“好了好了,你给我看看。”

“你确定?”他的手指又细又长,瘦骨嶙峋,像柴火棒子。或许他还有啃手的毛病,因为他的指甲残缺不全,且皮肤上布满裂纹。她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了沙漠一样的干燥。

他冷得瑟瑟发抖,高烧正逐渐把他吞噬,像一块冰被放在火上烤。一切都在融化,寒意拂过沸水的表面。流感已经过去,继之而来的是肺炎。63岁的老韦德在床上翻了个身,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东西,他的肺轰鸣着,像一列火车以过高的速度行驶在山间的窄轨铁路上。随后,一切戛然而止——肺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心跳停止了,生命如同捏在指间的泡泡,而手指的主人微微用了下力——

米莉安抽回手,他粗糙的指尖与她的手掌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今年多大了,韦德?”她问。

“30岁。”

“那你还能再活33年,最后流感和肺炎会要了你的小命。”

他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者他根本就不相信,“好吧。”

“好吧。”

“至少听起来很有趣。”他又笑着说。

“再见,韦德。”

她跳下车,拖车隆隆驶走了。前面是汽车旅馆,一栋泥色的长方形建筑,像挤在一起的一堆鞋盒子。旅馆前面栽着几棵半死不活的大肚子棕榈树,旁边是个锈迹满身的秋千架,没有秋千。

正前方是6号房间。她的房间。

她已经没了钥匙,因为钥匙就挂在格雷西抢走的那个钥匙圈上。可这没关系,因为房间里有人。

深呼吸,长叹息。一具饱受种种欲望摧残的躯体——渴望一支烟,不,七支烟;渴望触碰死亡;渴望门的另一边是她想见而不得见的人。她走向6号房间,敲了敲门。

应门的是加比。

插曲 佛罗里达

彼时。

米莉安在海边,手里拿着手机。是时候了,她打给了路易斯。

路易斯没有接,米莉安只好给他发了条信息:“是我,我爱你,我需要你。你得帮我解除我身上的诅咒。给我回电话。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坐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等路易斯回电话。

直到太阳落入了地平线,他的电话才打了过来。

“米莉安。”他说。他的声音很小,听起来仿佛无比遥远。

“路易斯,路易斯,我爱你。我需要你。我想我找到办法了——我知道,我知道。”她边说边踱着步,拿烟的手像只喝醉的蝴蝶在空中挥舞,烟蒂划出火红的轨迹,烟灰像下雪一样纷纷落下,“我明白。这一切……这一切都很疯狂。我知道是我丢下了你,我跟你说过不要跟着,可现在情况变了,我找到办法了——”

“米莉安,我要结婚了。”

海风凛冽起来,咸咸的雾气扑在她脸上。

“什……什么?”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块拧紧的破布,身体里的一切东西都被压榨出来,滴在脚下的地上,“我没听明白。”

“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叫萨曼莎。我们订婚了。”

10 6号房间里的伤痕

“你刚从地狱回来吗?”加比惊讶地说。米莉安的第一反应或许不像她的大脑所理解的那样冷淡,但她此刻的感觉的确很糟。她望着加比惨不忍睹的脸,望着阿什利·盖恩斯在它上面留下的一道道伤疤,心里想:真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不过话说回来,米莉安很清楚加比的话并没有错,如果她真像刚从地狱回来一样,那也是因为有朝一日她终将下地狱。

难道这里比地狱好到哪里去了吗?她在心里又近乎高兴地加了一句。

米莉安耸耸肩,微微一笑(部分是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而感到内疚),从加比身旁滑过去,并顺手在这位年轻姑娘的肩膀上拍了拍。这是一个明显带有屈尊意味的举动,她立刻便后悔了,但为时已晚。也许有的人确实拥有心灵感应的能力,但米莉安不是那种情况。她只是知道——她只知道加比非常脆弱。

米莉安早已看到,三年之后,加比会走进洗手间,把一堆药片吞进肚子,然后躺下来等死。

她之所以自杀,皆因为脸被毁了容。

其实她的脸还好,并没有完全破相。伤到的地方确实狰狞可怖,但我们不能仅仅因为花瓶碎了就否定它的美丽(在所有人当中,没有人比米莉安更懂得欣赏有缺陷的东西)。即使现在,加比虽然没有化妆,身上也只穿了条瑜伽裤和一件粉色的背心睡衣,但她看起来仍然美艳动人。金色的头发随意地梳起几个卷儿,黑框眼镜,胳膊上留着关于海难和海妖的文身。脸上的伤疤并不能改变这一切。可加比不听劝,她固执地认为脸上的伤疤让她变得不招人喜欢了。

在这方面米莉安并不打算帮忙。加比希望她们能待在一起,但米莉安并不乐意。

因为路易斯。

因为她是一罐谁都不愿喝的有辐射的奶昔。

还因为靠近加比基本上就意味着进一步地伤害她——她已经够惨了——而与她结伴则意味着将她暴露在辐射中。加比不需要如此,这个女孩需要深藏她的内心,用软骨和老茧把自己层层包裹。这头小小的爱心熊需要坚强,说不定她的骨头会慢慢硬起来,如此等到了三年后的那一天,她说不定会决定放弃打开那个药瓶,对命运说不,对死神说不。

不会的。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发生。

命里有时终须有。这是谁都解不开的结。

加比已经完了,只是时候还没到而已。

“我得冲个澡。”米莉安说。

“等等,你不想谈谈吗?”

“谈,但不是现在。我先洗澡,然后再……”她叹了口气,环顾旅馆房间,这里丑陋得让人想哭。金色涡纹壁纸,红色床罩,深红色地毯,还有两把绿松石首饰颜色的椅子,感觉就像一个小丑吞掉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手帕,而后到处乱拉了一通屎。她不是时尚狂人,可这个房间的装饰挑战了她的底线,“我们今晚还有……安排,这会儿我有点恶心。”

加比喋喋不休地说着别的事,和安排有关的事,但米莉安已经自动封住了耳朵,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刚刚的经历如潮水般涌到眼前,就好像冷不丁挨了一通拳头。格雷西,车里的孩子,死掉的狙击手,他留在米莉安嘴巴里的像硬币一样的味道,莫名其妙的电话,沙漠里的太阳,韦德的肺炎——

淋浴间里,她只打开冷水开关。此时此刻,即便往她身上倒冰块,她也会毫不退缩。冷水激得她打了个寒战,倒吸了一口气。爽!

她把这天上午发生的事在头脑中翻来覆去地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就像嘴巴里含了一块石头,从舌尖滚到牙齿,再滚到腮帮,而后重新来过。

有人想杀掉那个女人,抢走她的孩子。

米莉安只是碰巧被牵涉其中,应该说是她坏了别人的好事。别多管闲事,你有你的麻烦。但就在这时,她感觉入侵者来到了她身后,热乎乎的鼻息喷在了她的脖子上。

还没有结束。

她忽地转身,身后并没有人。

浴帘“哗啦”一声被拉到了一旁。

加比走进来——

冷水溅到身上时,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把头伸在花洒下,让水顺着头发倾泻,并用手在头皮上抓挠了几次,而后退到一旁,对米莉安说:“嘿。”

“哦,嘿。呃……你这是干什么?”

“这?”

“这。我还没洗完,你进来干什么?”

“想着这样可以省点儿水。”加比走到近前,两人之间仅剩下一英寸的距离,“节约用水,保护环境嘛。”

“环境好坏关我屁事。”米莉安说。她明显感觉双腿和臀部有一股渴望在涌动,她想迎上去,那就上前一步啊。相反,她还是做自己最擅长的事——说话。“坦白地说,地球末日早一点到来,我们就早一点解脱……”

加比往前挪了挪。现在,她们的皮肤已经挨在了一起。加比个头稍微高一点,因此她的乳房正好凌驾于米莉安的乳房之上,就像两块拼图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水在两人中间寻找缝隙,到了皮肤分离的地方便“哗”一下坠落。

“别说话,吻我。”加比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她的迫切和饥渴流露无遗。

两人的嘴找到了彼此——嘴唇交叠,呼吸相闻。加比的手滑到了米莉安的臀部,带来一阵触电般的感觉——

还没有结束……

米莉安耳边一阵轰鸣,仿佛有架飞机贴着她的头皮起飞,那声音震耳欲聋。猎枪断裂,孩子在斯巴鲁旅行车中哭泣。

她抽身后退,拉开浴帘逃了出去。跨出淋浴间时她险些摔倒,所幸伸手扶住了水槽。她暗暗骂着,走到镜子前,双手掩面。她又听到浴帘拉动的声音。

米莉安从手指的缝隙向外窥视。

加比站在一旁,痛苦、茫然、震惊、不知所措。

她身后的淋浴间里站着一个人。

路易斯,冒牌路易斯。入侵者。他浑身湿淋淋的,面带微笑,牙齿上布满豁口,一只蝎子在他毫无生气的舌头上跳舞。他的一只眼睛呈乳白色,且中间有道明显的裂缝,像一颗白葡萄被当间切了一刀然后塞进了眼窝。他手里拿着一把剖鱼刀,刀背抵着嘴唇,仿佛在示意她噤声,随后他不动声色地把刀伸到了加比的脖子里。

米莉安不由得惊叫道:“小心!”

加比吓了一跳,看看左右,一脸迷茫。

入侵者不见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妈的!”米莉安说,“妈的!”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加比问,“你哪里不对劲了?”

米莉安低吼道:“你倒不如问我哪里对劲,那还省点工夫。”说完她大步走出卫生间,肚子里憋了一团火,但却不知道这团火因谁而起。她自己?没错。加比?对,也有她的份儿。入侵者?路易斯?史蒂文·麦卡德尔?抢她车的格雷西?可以是所有人,可以是任何人。她的愤怒足以摧毁全世界,她的愤怒是烟花厂里的一堆篝火。

来到另一间,她一脚踢开手提箱,把衣服全都扒出来,最后挑了件白T恤、一条牛仔裤和一条肥大宽松的底裤。加比站在她身后,配上卫生间的门框,像一幅画。

“你被耍了。”加比说。

“嘁!”米莉安不屑地回答,她开始穿上衣服。

“我在这里干什么?”

米莉安心想:

因为你需要我。

因为没有我,你会自杀。

因为我想救你的命。

加比并不知道这一切,但她对米莉安的大部分近况还算了解,姑且不论了解得有多深。米莉安跟她说过,她遇到了一位名叫休格的女通灵师,此人颇懂问卜之术。休格的母亲多拉也是位通灵师,她在日记中提起过一个名叫玛丽·史迪奇的女人,并说这个女人知道如何摆脱诅咒(当然,这一点多拉在日记中并没有详述)。于是,在过去一年里,米莉安就根据这一点点笼统的线索,满世界寻找这个真假难辨、生死未知、是否能帮上自己也无法确定的女人。这一年中,加比一直跟着米莉安,但她对其他的事一无所知。她不知道米莉安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跟她到什么时候,除非,除非米莉安找到拯救她的方法,那时,她们便可以双双解脱了。

“这个嘛,加比,这是个哲学问题,我们时不时地都要问一下自己。”

“拜托你不要用挖苦自我来防御。我是认真的,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她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为什么要带着我?我们上过一次床,你也尝到了拉拉的滋味,可之后你就把我丢到一边,怎么,难道这只是你扭曲生活的一个小插曲?你本来可以让我自生自灭的,可你没有,你救了我,或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那不是你的本意对吗?甚至和你的本意背道而驰?”她越说越激动,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情绪失控。她的愤怒已然变成悲伤,“你在惩罚我吗?”

“天啊,不是,当然不是!”她想将实情和盘托出,她想告诉加比她将如何死去,虽说不大可能,但也许她能救她的命。加比知道米莉安的特殊能力,知道她的力量,因为米莉安已经向她证明过。或许告诉她能让自己解脱出来,但米莉安深知这其中的道理。那只能证实一件事,加比会意识到,我就是这种人,无所作为的人。仅此而已。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米莉安站在镜子前,头发乱糟糟的。她的头发长度介于太短与不够短之间,因而发丝一根根全都竖了起来,大有脱离头皮飞出去的架势。

加比步步紧逼,“究竟为什么,米莉安?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米莉安转过身。

“我需要朋友,”她说,“可以吗?我……我从来没有朋友。我厌倦了孤零零的生活,而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想你应该也不愿意一个人,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拉上你了。但现在我算明白,这主意糟透了。你说得没错,我是在惩罚你,和我在一起就是一种惩罚。我懂了。”

“米莉安——”

“别,这并非一时气话,我真心的。我就像个图钉,你踩到了,扎在脚上,于是每一步都变得痛苦万分。我明白。你走吧。我本想把那辆皮卡送给你,可它被人抢了——”

“等等,你说什么?”

米莉安心潮澎湃,就像温度计中的水银柱急速上升,转眼便要冲破玻璃顶,“没什么。现在我好得不得了。我在西部转了一年,试图找到一个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人。我终于对一个男人动了感情,可他却要结婚了。我妈妈病得像根老黄瓜。我戒烟了,可现在我想抽烟都他妈快想疯了,这会儿要是能给我一支烟,就算让我把一车孤儿拉到动物园的虎山上喂老虎我都愿意干。我想过健康的生活,可那纯粹是瞎扯淡,因为事实证明,过健康的生活比过不健康的生活难受多了。还有,我经常出现幻觉,看到一个幽灵,或者魔鬼,或者根本就是我的超自我。有时候,这个该死的不速之客会唆使我投入各种各样的冒险。比如今天上午,有个女人持枪抢了我的皮卡车和手机,可几乎同一时间,有个隐藏在沙漠里的家伙居然想用步枪干掉我们两个!”情绪如同一辆失控的过山车忽然撞上一截断裂的轨道,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把接下来的话咽回到了肚子里:然后我就变成了秃鹫,杀了那个家伙,还吃了他的肉。

她的精神终于崩溃,像一只纸鹤被揉成了团。

她呜咽起来。

哭吧,她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哭相有多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鼻涕泡泡都冒了出来。

加比依旧光着身子,上下湿淋淋的,走过来抱住了她。她摸着米莉安的头发,轻声抚慰。米莉安嘴角扯着黏丝,说出的话被眼泪和鼻涕泡得发软,“我本该照顾你的,现在反倒让你来安慰我。”

“我们待会儿再讨论谁照顾谁的问题,”她说着,吻了吻米莉安的头顶,“现在,你是我的。”

插曲 科罗拉多

老头儿的脑袋生得像颗土豆,光光的、黄黄的,形状还不规则。一颗老土豆,有着深深的皱纹,皮肤松弛得仿佛随时都可能脱落下来。他脸上布满老人斑,而那些疙疙瘩瘩的小肉瘤就像刚刚发出的土豆芽。

他坐在一架蛛网密布的旧钢琴前——一架自动钢琴——舌头时而舔舔嘴唇,时而在嘴巴里弹一弹,发出的声响就像从一处尚未痊愈的伤口上撕下创可贴。他的手肘压到了琴键,钢琴随即播放了一段刺耳的和弦。

“你问的是……那个……那什么?”

“房子,小屋,水库边的那间小屋。”

“第四栋小屋。”

“第三栋。”

他喉咙深处一阵咕咕噜噜,犹如开始工作的冰箱压缩机,低沉,机械,“哦,对,对,对,你想租房子。”

“我不是要租房子,”她纠正说,“我在电话里已经说了,”她省略了“你这个老浑蛋”,为此她甚至有些自豪,“我想打听一下以前租这个房子的人。”

“那恕我无可奉告。”他蠕动了下身子,再次不小心按到了琴键,于是他们的耳朵又被那近乎噪声的音乐蹂躏了一遍。

“我指的是很久以前的房客,差不多是三十年前了。”

“哦,那么久,我可不一定能记得起来。”

“我给你一些提示,你不妨试着回忆回忆?当时来租房的是个女的,一个美女,尤物。她的头发像草莓果酒一样漂亮,脸上有雀斑,名字叫贝丝·安妮,不过她平时都叫另外一个名字——”

“亲爱的。”他打断了她。他声音平静,双眼漠然望着远方,好像已经陷入深深的回忆。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希望,只不过它们像一片破镜子,要过上一会儿才能看见清晰的倒影。“是从佛罗里达来的姑娘。她当时……呃……怀着身孕,不过还没几个月,肚子才……才微微隆起。”说到这里他轻轻一笑,并模仿孕妇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紧接着他便忽然脸色一沉。显然,他开始想起些什么了,“我觉得你该走了。”

“你还记不记得她为什么来这里?”

“你该走了。”

米莉安站起身,开始向厨房走去,“我去找点喝的,你要什么?”

老头儿生气了,皱眉瞪眼,脸拧巴得像团铝箔纸,“你先等等——”

可是太迟了,米莉安已经进了厨房。这里狭小得可怜,连转身都不方便,因为胳膊很容易撞到镶着难看实木板门的橱柜。厨房里物件不多,只有一台牛油果色的烤箱,一台香蕉黄色的冰箱,而且不管烤箱还是冰箱,底座都锈迹斑斑。几乎所有东西上都生了黑色的霉斑——电灯、插座、橱柜门把手——空气中弥漫着培根油的味道,处处给人一种阴暗潮湿的感觉。

老头儿——威尔顿·史迪奇是他的名字,他一辈子都生活在科尔布伦——蹒跚着走进厨房,挡住米莉安的出路,“无礼,太无礼了。你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是我的厨房,你怎么可以——”

米莉安连嘘数声,依旧自顾自地拉开烤箱下面的一个抽屉。一个瓶子滚到了抽屉前面:单一麦芽威士忌,产自英国阿伯劳尔,酒龄十五年。她一把抓在手中,晃了晃,拧开瓶盖随手一扔,盖子“当啷”一声落进水槽。

“那是我的。”威尔顿说。

“现在是我的了。”

老头儿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怎么知道——”

“在哪儿能找到酒?这房子我来过,史迪奇先生。”

“你是贼!是贼!”

“以前算是吧。”她就着瓶子大喝了一口,只觉口感醇和,芳香怡人,与她过去喝的那些垃圾玩意儿大不相同,“嘿,这酒真不错,入口柔滑,像小孩子的屁股。说到小孩子——嘿,你不记得我了,对吗?”

他审视着米莉安的脸,又皱起了眉头……

直到他忽然瞪大了灯泡一样的眼睛。叮。

“丹尼家的——”

“丹尼五金鱼饵店。没错。”

“你撞到了我。”

她咧嘴一笑,“对,我撞了你,然后便看到了一些东西。你知道我看见什么了吗,史迪奇先生?我看到了一连串的场景。五年零三个月以后,警察会突袭你这栋房子。不是本地警察——我知道你和他们都是熟人——是州警。你今年多大了?七十?不过这没关系,他们来到你门前时,你会用实际行动证明你仍然宝刀未老。你像只兔子一样从后窗跳了出去。”她夸张地挥了一下手,“你的动作很麻利,他们闯进你家时,还没有发现你已经跑向了后面的小屋。你忘了拿钥匙,可又没时间回头取,于是你就近从砖堆上拿了一块砖——鬼知道你家里怎么会有一堆砖——砰!你用砖砸掉了小屋门上的锁,迅速溜进去,经过一堆鞋盒、杂志和软盘——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藏着那些古董级的玩意儿——然后伸手去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你抓起了一罐打火机油和一包火柴。这两样东西都是你事先藏好的,目的就是应付类似的情况。你开始到处喷洒火机油。你的手有些瘦弱无力,加上情况紧急,所以你的动作不太灵巧,连身上都溅了不少。最后当你划着火柴,准备把小屋付之一炬时——轰!你自己也成了一团火球。你想逃出去,可被火挡住了路,结果你就那样被活活烧死了。你惨叫的声音就像一头老狗熊不小心捅了个马蜂窝。”

老头儿愣在原地,浑身发抖。

这时,正如灵视画面中那样,他的动作倒格外敏捷。

他伸手便从近旁的案板上抓起一把切菜刀。噌!

问题是,他的敏捷是相对的,那仅限于和同龄的老年人相比。

而米莉安则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矫健。在老头儿手中的刀砍向她之前,她抬手便把那瓶威士忌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咣!他倒下了。酒瓶没碎,但里面的酒却洒出去大半。米莉安心疼得直咂嘴。菜刀掉在地上,被她一脚踢到了烤箱下面。

威尔顿·史迪奇躺在地上疼得直叫唤。他双手撑住地面,试图爬起来,可他被砸晕了头,身体不听使唤,努力了几次,最后又一头栽在地上,这次直接磕到了下巴,他疼得龇牙咧嘴,叫苦连天。

“死能让一切变得透明。”米莉安说着又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从一个人的死亡方式,我多少能了解一些他们生前的状况。但这并非绝对,有些人的死亡只是匪夷所思的意外事件。有一次我碰到一个家伙,发现有一天他会被一台从拖挂货车上掉下来的洗衣机给砸死。那台洗衣机滑下来时正好落在他的车头上,撞破了他的风挡玻璃和车顶,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齐根削了下去。这就很随机。但是,那样的意外发生在他身上也并非毫无理由。他是个推销员,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车上打电话。可以说他的死亡与他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在许多人身上都是一样的。比如喜欢喝可乐,喜欢吃油腻的食物,喜欢抽烟,跳伞,等等之类,最终他们多半会死在这些东西上面。我看到了你的死亡,有点纳闷儿,有点疑惑,我想知道那小屋里究竟藏着什么,所以我就实地察看了一番。我首先找到了钥匙,就在前门那个像鲑鱼一样的木板上。结果呢?毫不意外,我发现了真相,原来你他妈就是个衣冠禽兽。”

“你给我滚。我是好人。”

“大部分坏人都这么说。”米莉安咂了咂舌头,像教堂角落里的滴水兽一样在他跟前蹲下身,“我本来不想多管闲事,可我还是来了,史迪奇。你现在还活着,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只要你能向我透露一些信息,我就能想办法让你活命。”

“我没有你想要的任何信息。”

“你知道你妹妹的下落。玛丽·史迪奇。她是你的第一个女人,对不对?你比她大一点,大十二岁左右吧?”

“我从没碰过她,”威尔顿狡辩说,但米莉安明显听出他的声音在发抖,这是撒谎者的本能反应,“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

“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就能让你活命。你可以提前把小屋里的证据全部毁掉,这样你就可以继续逍遥法外。”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威尔顿喃喃说道,“我发誓。”

米莉安“砰”的一声将酒瓶砸在威尔顿的脑袋旁边,地板都跟着颤了颤,“你信不信我能像砸石榴一样把你的脑袋砸个稀巴烂?”

“行行行!她——我说。上次我听说她去了圣塔菲。”

“圣塔菲?”

“嗯。我不知道她干什么,好像和飙车有关。听说她和一个家伙同居了,我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她……她……她从来不会告诉我这些。”

一股臊臭味儿直冲米莉安的鼻孔。史迪奇先生拉裤子里了。

“只有这些?”她问,“还有没有别的?如果让我发现你对我有所隐瞒,我会回来找你的,威尔顿。到时候我会亲手点了你。”

“有个房车营地。她住在一个房车营地里,叫洛斯苏黎诺斯或苏诺斯什么的,我分不清墨西哥口音。”

米莉安拍拍威尔顿的后脑勺。

“算你识相,老东西。”

说完,她忽然举起酒瓶,对着威尔顿的后脑勺狠狠砸去。骨头碎裂,但血并没有溅得满地都是,而是慢慢地在他身下扩散开来,如同从打碎的罐子里流出来的果酱。威尔顿的身体不停地抽搐,好似躺在带振动功能的汽车旅馆的床上。接着,他猛然蹬直了一条腿,把脚上的拖鞋甩出去老远,不大一会儿,整个人便没了动静。米莉安很想再喝一口威士忌,可酒瓶的瓶底深陷在威尔顿的脑袋里。她看着恶心,放弃了,任由它戳在那里嘲笑她。

该死!

随后米莉安离开厨房,来到小屋。她搬起两个鞋盒子——每个盒子的重量都超出了她的预期,当然,这其中包含着她对那个老浑蛋的厌恶和痛恨——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威尔顿的尸体上。她闭着眼睛,尽量不去看那里面装的东西。

靠近厨房的地方有部电话,一部老式的旋转拨号电话,她在旁边的墙上发现了一本电话簿。

她找到联邦调查局(FBI)本地办公室的号码。

号码拨通,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米莉安给了她威尔顿·史迪奇的地址。

然后她说:“这儿有个人死了,是个猥亵儿童的老变态,你们派人来收尸吧。麻烦你把这个消息告诉格罗斯基探员,谢谢。”

11 出租车上的忏悔

亚利桑那州的夜晚。

一辆出租车沿着60号公路向凤凰城疾驰而去。说是出租车,实际上却是一辆小型货车,司机是个长着娃娃脸的中年大叔,名叫胡安。远处城市的灯火照亮了黑暗的沙漠,像一片岩浆在玻璃和峡谷中蚀刻出一条条通道。

“你觉得这次见面合适吗?”加比问,“会不会有危险?”

米莉安耸耸肩,“不知道。见面地点在凤凰城一家还算豪华的精品酒店——”

“斯科茨代尔,”司机打断了她们说,“你明明说要去斯科茨代尔的呀。”

“有什么不一样,”米莉安蹙眉说道,“它不是凤凰城的一部分吗?”

司机瞥了她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不是。米莉安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你的生活,对吗?”加比问。

“啊?”

“风尘仆仆,四处奔波。”

“差不多。但我已经厌倦了流浪,厌倦了这种生活,所以我们今天才要跑这一趟,去见这个狗娘养的,看他知不知道玛丽·史迪奇的下落。她就在这里,我有种预感。”当然,她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她还听说这个玛丽·史迪奇,也就是玛丽剪刀,已经离开这里了。她很少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但直觉告诉米莉安,她已经接近目标,非常接近了。她不能功亏一篑。她要逆天改命,战胜诅咒。

他们经过一个广告牌,上面画着一把硕大的手枪,型号有点像格洛克,从枪口射出的不是子弹,而是某个枪械店的名字。加比轻笑了一声。

米莉安眉毛一扬,“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你刚才笑了。”

“我没笑。”

“你绝对笑了,我都听见了,有点像嘲笑,也有点像咳嗽。”

“哦,没什么,我想到了枪。”

“什么,那个广告牌吗?”

“美国的枪支暴力问题已经空前严重了。”

米莉安眨了眨眼睛,“我看也是。”她想起自己从那个死掉的杀手身上捡来的手枪,此刻它就藏在她脚下的钱袋子里,只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她暂时还不打算告诉加比。加比知道袋子里有钱,但对枪的事一无所知。她们带了500美元,全是小面额。那是加比要用来帮米莉安收买情报的钱,当然,那也是她们最后的一点现金,可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我来这里总觉得不踏实。”加比说。

“什么?为什么?”

“这里的人极端保守。”

“是吗?”

加比扮了个鬼脸,“你不关心政治吗?”

“我像是关心政治的人吗?我没工夫操那份闲心,也没时间看电视和电影。”

“你有大把的时间,”加比说着不相信地笑了笑,“你又不用上班,甚至连个兼职都没有。”

米莉安轻蔑地瞥了加比一眼,“你有工作吗?实话告诉你,我的吹毛求疵小姐,活着就是我的工作。”

“我可从来不吹毛。”

“我表示震惊。”

“况且帮助你也是我的工作。”

“哈。”

加比伸手摸了摸米莉安的胳膊,“真的,我希望今晚我们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很抱歉,我知道你很难,尤其最近。”

米莉安把沙漠中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加比——车里的小孩,叫格雷西的女人,狙击手(不过她仍然隐瞒了自己操纵秃鹫吃人的情节,因为任何普通人恐怕一时都难以接受)。加比听得全神贯注,还不时点点头,或者示意米莉安停下来稳定情绪。安抚与被安抚,爱的手势依旧在持续。加比的手指在米莉安的胳膊上来回抚摸,不时捏捏她的手、手腕或肩膀。她在有意无意地提醒米莉安,她并非孤身一人,她的身边同样有关心她的朋友。

“谢谢。”这两个字忽然像被踩到的青蛙一样从米莉安的嘴里蹦出来。她不习惯被人如此温柔相待,这感觉很别扭,以至她浑身不自在。关于这一点,米莉安想过很多,也说过很多。她觉得这不是好事。

12 畜生和精分

酒店还真他妈豪华,豪华得米莉安都有些想吐。粉色的软垫椅子偏偏塞进拉丝钢架里,房间的门框上扯着蓝色的霓虹小灯,硕大的广告词被当成艺术品刻在墙上。酒店内播放着无聊沉闷的男低音——慵懒的迷幻舞曲,像用手机录出来的低端货色。除此之外,这里还挂满自命不凡的黑白照片,主题莫名其妙,和酒店本身似乎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棋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双簧管,还有一个在厨房切着红辣椒的欢乐的超模。米莉安从那些照片前经过时,眉头越皱越紧。一团无名之火在她胸口越烧越旺,就像一枚螺丝钉一圈一圈地钻进木头,直到把木板撑破。

叮!电梯到了。她和加比走了进去。

身后的轿厢壁板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一个大胡子的伐木工人将食指放在嘴唇前,仿佛在说,嘘,我是个傻逼。他英俊的脸庞十分柔和,明显缺少伐木工人应有的阳刚之气。又是他妈的模特。“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伐木工。”米莉安气冲冲地说。

加比耸耸肩,“那又怎样?”

“这些对我很重要。”米莉安回答。

加比问:“你说电梯艺术的真实性?”

“对。”米莉安眨眨眼睛,“好吧,也许我不该在意这些细节。”

“我看也是。”

“可问题是我非常在意。”

加比微微一笑,“在你应该关心的问题当中,我想这一个应该无足轻重吧?”

叮,电梯又响了一声,门开了。

长长的走廊,蓝色的墙壁,配色却是柠檬黄;更多自命不凡的照片。这家酒店在彰显自己品位的时候显然用力过猛,结果搞得不伦不类,贻笑大方。唉,这样的设计简直能把人气出动脉瘤。

“522房间。”米莉安说。

她们走到门口,门牌上的三个数字采用了不同的字体,就像绑架犯写的勒索信。

米莉安敲了三下门,声音很大。

屋里也在放着音乐,超重低音隔着门都能把人震得心律不齐。

她又敲了敲,只听房间里的音量降了下去。

门打开几英寸宽的一条缝,里面露出一个白人伙计的脸,他上嘴唇稀疏的胡子就像不小心沾上的奥利奥饼干屑,而他一张嘴,嘴唇就会弯曲成一个可笑的弧度。

“哈喽啊。”他说。

“你也哈喽。”米莉安模仿他的口气说。

“有何指教?你们不像是‘三重视野’的人啊。”

“我不知道你说的‘三重视野’是什么,不过上个星期我们通过电话。”

“啊?”

“我在找玛丽剪刀。”

她晃了晃手提袋。

他似乎慢慢有了点头绪,脸色渐渐明朗起来,“哦,哈哈哈,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请进吧,女士们。”

门重新关上,里面传来摘链子的声音。客房与楼下的大厅如出一辙,没有一样搭配是赏心悦目的——好像上帝磕了药,结果把一切都画成了高亮色。

“嘿,我叫巴兹。”白人小子说。米莉安伸出拳头要和他碰一碰,心想这应该是他们打招呼的方式,可巴兹要么是没注意,要么是不在乎。米莉安想知道这小子最后会怎么死掉,她怀念那种旁观死亡的感觉,但在心里她却冠冕堂皇地告诉自己那样做是想从他的死亡中寻找点线索。当然,她很清楚这是自欺欺人。精神上,有一部分她对灵视画面已经上了瘾。

不,不只是一部分,是大部分,甚至全部。

“哎,我知道你叫什么。”米莉安说,欲望像躲在小孩子衣柜中的怪物,正疯狂扒着门,“我刚才说过,我们通过电话。”

“抱歉,抱歉,瞧我。”他用膝盖顶了顶一把写字椅,脚轮在地板上滑出一段距离。他慵懒地坐在椅子上,指了指床,“随便坐啊,放松点。”

米莉安和加比对望了一眼,互相使个眼色,随后默默坐下。

“我不想耽误太久,”米莉安单刀直入,“钱我已经带来了,我只想知道玛丽剪刀在哪儿,就这么简单。”

“别急,别急嘛。难道我们不用彼此认识一下吗?”

“我们不会跟你上床的。”加比说。

米莉安没想到加比如此直白,但仍晃了晃大拇指说:“她说得没错。”

“不不不,女士们,我可没想睡你们。”说到这里他舔了舔小胡子,毫不掩饰内心猥琐的意淫想法,“你们是拉拉?”

“她是直的。”加比说。她语气之中明显有股抱怨的味道,米莉安隔着老远甚至都闻得到酸味儿。

“喂,不好意思,我男女通吃,”米莉安纠正说,“谢谢。”

“狗屁男女通吃。”加比不屑地说,“想当素食主义者,可偶尔还吃肉,这跟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没什么两样。”

“有些素食主义者也吃鸡蛋,况且你这个比喻完全不合逻辑,因为人既可以吃荤,也可以吃素,这叫杂食动物,所以我基本上属于性杂食动物。哎,我觉得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尤其当着——”

她正想说“巴兹”,可扭头一看,那家伙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东西,起初她以为是支钢笔,又黑又长,一头有个银色的端口。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某种东西的嘴儿,因而怀疑那是一件小巧的乐器。巴兹湿了湿嘴唇,噙住端口,他刚一噙住,另一头便发出了蓝色的光。

“你在干吗?”她问。

“抽烟啊,姐们儿。”

“什么烟?水烟?”随后她转向加比,“你瞧,我也看过电影,我知道水烟。”

“你说的是新式的还是老式的?”

“有新式的?”

巴兹轻声笑道:“这是电子烟。”

“电子烟?”米莉安眨了眨眼睛。

“对,没错,电子烟。”

“胡扯,你瞎编的吧?”

“你从没抽过?”

“得啦,我看出来了,你在耍我们。要是连抽烟都变成现在这种鬼样,我真高兴我戒了烟。”

他吐出一团似雾非雾的东西,“很清爽哦,有很多种口味咧。”

“够了,你看上去就像个该死的浑蛋。抽烟对我来说只需要一种口味,那就是舌癌。”

他皱起了眉头。米莉安动不动就把天聊死了。

“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条子?”他问。

“因为我们……不是?”加比说。

“如果你怀疑我们是条子,那你就比我想象得还要蠢。听着,滑头,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行吗?”

巴兹顿时收起嬉皮笑脸的神态,他又吸了口电子烟,吐出淡淡的一团烟气,随后说道:“你们想知道精分的下落,得首先证明你们不是条子。”

“精分?”

“就是玛丽剪刀啊,我们叫她‘精分’,精神分裂者的意思。”

“行,”米莉安轻蔑地说,“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他笑了笑,拉出一个黑色的小背包。他把电子烟叼在嘴上,拉开拉链。那看起来像个剃须工具包,只不过里面并没有装剃须工具,而是装了三个注射器、两个勺子、一小包白布、一个打火机和一小袋白粉。

“我想你们当着我的面吸一次,”他说,“这样我就能相信你们和我是同一路人。”

“我刚戒烟,你却让我吸海洛因?”米莉安说,“门儿都没有。这也可以证明我们不是警察,卧底一般都吸毒。”

“你们想打听消息,这是唯一的途径。我要看到你们的诚意。”

这浑蛋想诱我们上瘾,以后好从他这儿买货,她心里想。

“你为卡特尔效命?”她问。那样或许就说得通了。亚利桑那毗邻墨西哥,他们在这里很有势力——存在即力量。

“当然不是。他们做的全是垃圾。这可是合成的。廉价,干净,质量一流。”他递过背包,“试试吧。”

“去你妈的,想都别想。”她站起来,可随后又坐了回去。

加比望了她一眼,“你不会真打算——”

米莉安看看她们的钱袋子。

枪在里面。

不,枪解决不了问题。在这里不能用枪,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但她迫切需要巴兹所掌握的信息。她的好奇心又上来了,这比任何毒瘾都难戒。碰一碰对方,看到他们的死亡——这是可怕的诅咒。诅咒,再合适不过的名字。然而对它的渴望却像蛆虫一样在她的骨髓中蠕动。她对死亡入了迷,上了瘾。那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深深织进她的每一寸皮肤。她痛恨这样的自己。

她必须解除诅咒。

“我需要知道这女人的下落,”她说,“所以,豁出去了。”她开始从小背包里拿出东西。那些物件对她来说充满神秘,她忽然沮丧地吼道,“我不知道怎么用这些玩意儿。”

“我会。”加比说着伸过手来。

现在轮到米莉安一脸惊讶了。

加比解释说:“我以前用过,高中时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已经戒啦。”她顿了顿,“我的有些朋友至今没有戒掉。”她把白粉捏进勺子,打着了打火机。几秒钟之内,白粉便像雪一样化掉——白色的颗粒渐渐融为一体,彼此难分,最后化成一摊冒着泡泡的液体,“你不会想步他们后尘的。”

“我知道我不想,你只管弄。”

巴兹那该死的畜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似乎无比享受的样子。

加比把针头插进冒泡的液体,将它们吸进针筒。

“米莉安。”她递过针筒时说,“你要考虑清楚。”

米莉安冲她眨了下眼。

针尖上悬着一滴液体,晶莹透亮,美如朝露。

这时,毫无征兆,她忽然一把抓住了巴兹的手腕——

两年后,准确地说是两年四个月零七天后,时间为夜晚,巴兹开着一辆经过改装的本田掀背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他抻着脖子,咬着嘴唇,随着汽车音响中的音乐摇头晃脑。超重低音震耳欲聋,他的车子没有被震得七零八散堪称奇迹。正自在时,他看到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从后方驶到与他平行的位置,车里坐着几个混混模样的年轻人。他冲他们点了点头。坐在凯迪拉克副驾的是个大长脸,他面容憔悴不堪,活像是鹿的头骨上钉了一张皮,但他很礼貌地冲巴兹点头回应。这时,凯迪拉克的后窗摇了下来。等巴兹意识到情况不对时,已经晚了。那些人手里拿着枪,机关枪。子弹顿时像蝗虫一般飞进他的本田车,还有他的身体。他尖叫着,火热的铅弹钻透了他的腰部,飞溅的碎玻璃划破了他的脸。他猛打方向盘,车子撞上了护栏,随后像易拉罐一样高高跃起,滚下了公路。一时间天旋地转,巴兹没有系安全带,接下来他只知道自己躺在了地上,周围到处都是碎玻璃,车子侧翻在他前面十步左右的地方。他傻了一样大笑起来,于是嘴巴里涌出更多的血。这时他听到发动机的声音,扭过头时,看到那辆凯迪拉克正高速倒车向他撞来。巴兹惊叫一声,但已经来不及躲闪。轮胎轧在他的脑袋上,就像小孩子的大脚车轧在香蕉皮上。这便是浑蛋巴兹的最终下场——

米莉安没有给巴兹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针头插进了他的胳膊,并用拇指按下了推杆。

巴兹的眼睛睁得像勺子一样大,他冲米莉安挥出一个拳头,可他很快就无法控制自己。他的嘴巴松弛下来,目光也变得分散。

“臭……”他说。

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米莉安站起身,对加比打了个响指,“快来,帮我把这畜生抬进洗手间。”

“我们这是干吗?”

“临场发挥。”

插曲 乌鸦酒吧

在阿塔拉亚山口外的丘陵间,有一家飞车党经常光顾的酒吧,名为“乌鸦酒吧”。去那里唯一的通道是峡谷中像肠子一样弯弯绕绕的环山公路,而公路两旁是连绵不绝的矮松林和山艾丛。从外界看,你会以为那里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疯子。酒吧由一辆破旧的加宽拖车改建而成,斑驳的外墙上很随意地或挂或贴或钉着各种各样的破烂玩意儿——轮毂罩,破镜子,曾经五彩斑斓而今却被晒得发白且布满红色锈迹的陶器,烂了的喂鸟器,丁字镐,铁锅。好像酒吧里有个神秘的黑洞,把所有乱七八糟的垃圾都吸了过来。

当真来到里面,和外面也并没有太大不同。酒吧四壁几乎全用轮胎橡胶包裹。凳子没有一个匹配的,多数为金属凳,许多已经锈迹斑斑。没有桌子,因为没地方摆桌子。天花板上依旧挂满破烂玩意儿——自行车链条,“二战”机枪上的子弹链,还有各色珠链。

可里面怎么样都无关紧要。

因为杰里·卡内基——人们更喜欢称他屠夫杰里——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他坐着,喝着酒。这是个安全的所在,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彼此相安无事的酒吧。而更令人感觉安全的是,那些可恶的墨西哥人渣再也不会前来骚扰。他们要么死了,当然,肯定不会全都死掉,要么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但那场的胜利同样也是一种损失。这一切都是玛丽为他们做的——玛丽,和她的天赋。玛丽,有着忧郁大眼睛的玛丽,亲切可人的玛丽。她本来有可能成为杰里的情人。她于他们而言就像《逍遥骑士》杂志里那些原始、粗犷的女人。但她们全是最自然的女人,没有人工做出来的假胸,私处也不会剃得干干净净,真正的、毫不做作的女人。她们有自己的灵魂,但倘若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她们一样会毫不留情地给你个大嘴巴。粗野的婊子。杰里喜欢粗野的婊子。

玛丽完全有资格出现在那些杂志中。

玛丽剪刀。杰里讨厌这名字,尽管它恰如其分。

她已经不再和他在一起。他说:“你是我的,你不能走。”她说她的使命已经完成,而且她从来都不属于他。于是杰里——哦,可怜的孩子——他彻底崩溃了,像只吸毒吸嗨了的猴子。杰里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他怎么舍得啊。好吧,也不完全是。他的确摔了一盏台灯,在他自己的墙上踹了一个洞,另外还把一张咖啡桌的桌面踏成了两半,谁让他在上面跳呢?问题是每破坏一件东西,都能刺激着他破坏更多的东西。等他终于精疲力竭时,玛丽只是淡淡地问他一句闹够了没有,他说够了,而后她上前在他灰不溜丢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便走进夕阳里,再也没有回来。

他想念她。

他悲伤难过,但欲哭无泪。他上一次哭泣是为了他的狗,一只名叫迪克开膛手、身体瘦长、老态龙钟的猎犬,那可怜的东西在高速公路上被一辆汽车撞死了。

男人为自己的爱犬哭泣无可厚非,但若是为了女人,呸!这就是规则。

所以此刻他忍住不哭,而把自己所有的悲伤都淹没在从边境南边运来的龙舌兰酒里。这种酒便宜得要命,却也难喝不到哪儿去,味道反而有点像玛丽离开时迎着的夕阳。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酒吧外面传来机车的轰鸣声,马达呛了几下,最后安静下来。随后他听到身后的门开了——要想无声无息地走进酒吧是很难的,因为门上挂了一串用旧扳手做成的“风铃”。杰里抬起头,看到了酒保——一个胡子拉碴、瘦得像牛肉干的家伙,名叫德尔玛——他阴沉着脸,好像谁当着他的面拉开裤链在地板上撒了一泡尿似的。“你不能把那个带进来——”酒保瓮声瓮气地说。

他的话被沉闷的枪声给盖住了。那是把霰弹枪,强大的火力几乎把德尔玛轰成了两截。一堆瓶子应声破碎,酒水四溢。杰里本能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可他已经喝得半醉,伸手去拿挂在腰上的博伊刀时,一个趔趄摔倒在另一张凳子上。

霰弹枪的枪托砸在嘴上,似乎有几颗牙齿被他吞下肚去,血腥的味道遍布整个口腔。接下来他只知道,他被拖到了外面。抬起头,杰里看见拖他的人是约翰尼·特拉特兹,以前给墨西哥黑帮煮冰毒的家伙。特拉特兹一定刚刚试过自己的货,因为他的整张脸都处于膨胀状态,皮肤紧绷得仿佛要撕裂。这家伙的嘴巴就是一个燃烧着熊熊怒火的洞穴,他眼神飘忽,眼皮一眨不眨,就连他的鼻孔都张大得足以塞下几颗20号口径子弹。他把杰里扔出门外,摔在用碎石铺成的停车场上,离过去摩托车手们停放机车的地方不远。

随后,一只靴子踩住了他的脸。

杰里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口水混杂着鲜血肆意流淌,滴落在尘土中,迅速被饥饿的大地吮吸得干干净净。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再次伸手去拿腰上的刀。

这时,耳边响起嗡嗡的马达声,不是机车马达,而是别的。杰里抬起头,眨眨眼睛,努力让视线集中起来。

“因为你,我死了不少兄弟。”特拉特兹吼道。可他在杰里眼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的手高举在空中,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且一边挥舞一边说,“你他妈的,老子现在就切了你为他们报仇。×&%¥#@……”叽里呱啦一堆听不懂的话,大抵不是什么好话。

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特拉特兹手里拿着一把电锯,不算太大,应该不是用来伐树的,但锯树枝或仙人掌却绰绰有余。

特拉特兹像恐怖电影中的变态杀人狂一样举起电锯,全速向杰里冲来。

忽然,一辆小卡车撞上了他。

那是辆破旧的皮卡车,福特牌的。

特拉特兹的身体飞上了半空,好像他被一根绳子拴着,只是有人从另一端猛地拉动了绳头。他落在数米之外的几辆机车上。但特拉特兹刚刚吸过冰毒或别的什么,而吸毒的人和疯狗是没什么差别的,他们都不会轻易被打倒。果然,特拉特兹一挺身便站了起来,尽管他的一条腿已经明显断了(白色的骨头从皮肉里伸出来),但他用另一条腿跳着,挥舞着嗡嗡作响的电锯向皮卡车冲去。

福特车的车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姑娘跳下来。

她手里转动着一根路易斯维尔棒球棒,嘴里叼着一支烟。

特拉特兹朝她跳过去。

她不慌不忙,甚至还像小孩子一样瞄了瞄准,然后才挥起球棒。球棒打在电锯一侧,呼呼旋转的锯片被顶了回去,生生锯进了特拉特兹的脸。那家伙像杀猪一样惨叫起来,仅剩的那条腿也支撑不住,整个身体像被踢翻的衣帽架轰然倒地。

电锯轰鸣着,瞬间便有一半锯片没入特拉特兹的脑袋。

滋滋滋,滋滋滋,一时间血肉横飞,电锯锯进骨头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电锯停了。

特拉特兹也完了。

那个女孩子,黑头发中挑染了一缕缕蓝色,像挨打之后的瘀伤,脸上有红色的斑点。她不屑地笑了笑,依旧叼着烟卷儿说:“嘿,杰里,要搭便车吗?”

“呃,”杰里吐出一口血水,“要。”

“很好,但你要知道,我可不会让你白白搭车,你得替我做点什么。”她最后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若有所思,浑身一颤,但马上扭头对杰里说,“懂吗?上车吧。”

13 吐真剂

巴兹被吊在淋浴间的喷嘴上。

他的手完全张开,绑着手腕的是他的鞋带,而把他吊起来的则是他的皮带。他的双脚够得着浴缸——他的确很矮,但还不至于悬空——不过他的脚也被绑了起来,用的是酒店闹钟里的发条。对,米莉安把闹钟拆了。在这家所谓精品酒店里全部令人作呕的设计当中,最最缺乏想象力的就是这个闹钟了。

看着巴兹,勾起了米莉安的些许回忆。当初在新泽西州的松林泥炭地,那两个杀手——哈里特和弗兰克——在光头佬英格索尔的指使下,把她也同样吊在淋浴间的喷嘴上。

记忆像成群的老鼠从她身上碾过。

“你……你要干什么?”巴兹问。微弱的气流艰难冲破几乎把嘴巴糊住的鼻涕和泡沫。海洛因正在发威,他的眼睑在微微颤动,毒品像一个无形的大拇指,按着他的快感按钮不放。“你……你……”

加比站在米莉安身后的门框里。

“米莉安。”她低声说,“我们要干什么?”

“要让他说话。”米莉安回答,说完她又扭头看着巴兹,“嘿,巴兹,你是个毒品贩子,对不对?你这样的人我见过不少。实话告诉你,我打过交道的人多了去,卡车司机、看门人、清道夫、街头艺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我还见过连环杀手、通灵师。不,不,是真的通灵师。此外还有FBI探员,有真的,也有假冒的,当然更少不了警察。就在去年,我还遇到过一个前陆军审讯官,那是个老家伙,曾给CIA干过一段时间。他告诉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一听到有意思的事,立马就会变得像只得到一颗甜萝卜的小仓鼠,我把甜萝卜塞进嘴里,但不会马上吃掉,而是留着以后慢慢享用。”

“臭……臭婊子。”

“是两个臭婊子。”米莉安纠正说,“两个你绝对想不到有多坏的臭婊子,两个比饿狼还要疯狂的臭婊子。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要不咱们继续?那老家伙对我说,CIA对研究吐真剂特别着迷。你知道什么叫吐真剂吗?那是一种超级神奇的药,吃了之后能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们曾试过海洛因戒断的手法,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先让敌人对海洛因上瘾,接着立刻进入戒毒阶段,谁都知道,戒断反应是最痛苦的,这时候的人根本谈不上理智,因为你的灵魂就像同时从嘴巴和屁眼里被拖出来。太悲惨了,为了能再吸上一次海洛因,你什么事都会愿意干,包括说实话。”

“我……我不吸海洛因……你这招没……没用的……”

“啪。”米莉安扇了他一个耳光,洗手间里响起清脆的回声。

他使劲睁了睁眼睛。

“别晕过去,巴兹,我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玩。我最多只给你十分钟,十分钟之内如果没有得到我想要的,我就……哼,说不定我会杀了你。”

加比紧张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米莉安扭头看了她一眼,并不易察觉地摇摇头,仿佛在说,别激动,我只是吓唬吓唬他。

可她自己很清楚,她并非虚张声势。

她不会让这个浑蛋活下去。

这就有点乱了。巴兹是个浑蛋,这毋庸置疑,可他并非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实际上,米莉安才是杀人犯。格罗斯基说她是个连环杀手,哈哈,开玩笑,她当然不是。除非——万一她是呢?她很容易给自己的杀戮找到正当理由,因为她只杀坏人,杀真正的杀人犯、猥亵犯、强奸犯,因为他们全是罪有应得的人渣。

这个家伙,虽然他的小胡子和电子烟着实让人讨厌,可他毕竟罪不至死。

是这样吗?

她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烟瘾惹的祸,看来戒烟让她变得嗜杀起来。

现在没时间胡思乱想了,米莉安。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就是你。她真想改改这两条格言。

她清了清嗓子,脸上重新挂起阴险的笑容,“不过这个前陆军审讯官后来也发现了,这种利用戒断痛苦获取敌人情报的策略其实太复杂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人吸了海洛因之后最想要的是什么,当然,只要你的货色足够好,他们就会说出实话。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想过瘾,想拥抱吸毒的快感,想流着口水晒太阳、傻笑、睡觉。可审讯员老是不停地问他们问题,不停地——”

说到这儿,她又弯腰给了巴兹一个大嘴巴。他眨了眨眼,低沉地呻吟了一声。

“——骚扰他们,于是他们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和盘托出,为的只是能不被打扰,享受吸毒的快感。所以,现在我再问你一遍,玛丽剪刀在哪儿?告诉我,我就不再打扰你,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享受。”

“精分。”他喃喃说道。

“对,对,就是精分。”

“我是不会……你……你滚吧——”他的眼睑不停翻动,犹如两只被小孩子玩弄的飞蛾拼命扇动着翅膀。

啪!又是一巴掌。

“醒醒,该死的浑蛋。玛丽剪刀!快说!”

“她……走了。”

“走了?”不,不,不,不。

“她离开我们了,退出了我们的车队。她给了我们想要的,然后就……”

他闭上了眼。

米莉安攥起拳头,对准巴兹的腰部来了一拳。他猛然睁大眼睛,绝望像一颗钻头钻进了米莉安的脑袋。

“然后呢?”她吼道。

“她抛弃了我们。”他每说出一个字,嘴上便冒出一个泡泡。他想吹声口哨,但却只喷出一片口水,“一个人溜了。”

她的心沉了下去,肩膀也无力地耷拉下来。这不可能。她只差那么一点点。米莉安沮丧极了。她感到无望和悲哀,仿佛她在追寻的是一个幽灵。

一年前,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有个女人能帮她摆脱梦魇一般的灵视能力,帮她解除正在她体内不断滋长发酵的可怕诅咒。

我想解脱。这是米莉安发自内心的呐喊。因为她担心长此以往,这该死的诅咒会耗光她的精神,最后变成她。她认为这将是她不可避免的结局——精神死亡,让出肉体——就好比这种特异功能占据了驾驶座,而她的身体却被绑在后排,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驶入歧途,除了尖叫,她别无办法。

然而突然间,解除诅咒的美梦化作了一团云烟。玛丽剪刀,那个可以帮她的女人,不在了。难道她的存在仅限于一个名字?一个永远触不到的幽灵?米莉安从没见过这个女人,也许她早就不在人世,或者说不定她是个油盐不进的疯婆子。那么继续追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挤跑了又回来。

自从写日记之后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绝望。

亲爱的日记本……

她从一面精神的墙上跌落下来。往事无须再提。

她哼了一声,清清嗓子,僵硬地点点头,“果真如此的话,我看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巴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可是……”

米莉安眼前一亮,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光明,“可是什么?”

“她应该……还在城里,或附近。”

希望的小火苗燃烧起来,像漆黑的夜里划着了一根火柴,光明与温暖驱退黑暗。

“为什么?”

“缓……缓刑官。强……强……啊……”他急促地喘息起来,鼻孔中发出浑浊的哨音,眼睛也闭了起来。

“强什么?强尼?强森?你他妈快醒醒!”米莉安简直要疯了,她正准备踢他几脚,扇他几巴掌,但巴兹似乎很有先见之明,尽管他已经嗨得五迷三道。他说:“强制地,每月见一次面。皮玛郡高等法院,在图森,药检之类……的……”

大爷的!

玛丽剪刀还在城里,甚至更近——图森离这儿也就个把钟头,也就是说——

米莉安还有机会。

找到玛丽剪刀的机会,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她转身面向加比。她能感觉到笑容悄悄爬上自己的脸颊,她甚至担心这笑容会肆无忌惮,让她变成一嘴遮天的吃豆小姐。加比问:“完了?这就是你想要的?”

“没错。”

加比咧嘴笑了,脸上的伤疤也随之拉伸。

米莉安扭回头去,拍了拍巴兹的脸,“好了,我们可以收工了。多谢啦,畜生,你自己在这儿欲死欲仙吧。”

巴兹咯咯一笑,随即晕了过去。米莉安提起钱袋,挽住加比的胳膊,两人离开了酒店房间。

14 两颗星,碰撞在一起

回汽车旅馆的路上,她们在出租车里做了不可描述的事。

15 黑洞

两人躺在床上,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汽车旅馆的停车场上偶尔有车辆驶进驶出,车灯扫过她们的胴体。加比的一条腿缠在米莉安的腿上,米莉安的一只胳膊搂在加比的胸前。

上一个小时的激情戏码再度重演。

在那辆亚利桑那州牌照的出租车后排座位上,两根饥渴的舌头互不相让地胶着在一起,而她们的手则伸进对方的裤子,用手指玩着调皮而又淫荡的游戏。回到汽车旅馆,两人相拥着撞开了房间的门,衣服则像魔术师从袖子里抛出的手帕,瞬间飞向房间的各个角落。强烈的快感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汹涌袭来——四根手指在腰上轻轻按压,一张脸埋在她双腿之间,还有那条迫切而又灵巧的舌头。她的脊椎高高向上弓起,每一根神经都像过载的保险丝,濒临熔断。她的嘴巴在加比的脸庞上不停游走,遇到凸起的疤痕便沿着一路亲吻下去。加比有一双充满魔力的手,它们时而紧紧抓住她的臀部,时而又爬上她的胸脯,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捏乳头——这真是一幅活的春宫图。热与光交融,床单凌乱地缠绕在一起。羞怯的笑声、欢愉的呻吟声、意乱情迷的咕哝声此起彼伏。牙齿和舌头像快乐的播种机,还有无数的吻:蜻蜓点水的吻,激情澎湃的吻——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和女人上床。”加比说。

“我说过很多话。”

“可我们不应该只是朋友吗?”

“我们是朋友啊。这不是很融洽吗?”她感受到了加比的注视,扭过头,遇到了加比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的伤疤几乎看不见,“喂,小妞,我正欲死欲仙呢,干吗提这个?”

“哦,欲死欲仙,你让我想起了巴兹,真扫兴。”

米莉安笑起来,“别提那畜生。”

然而加比的话却钻进了她的心里,一个微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呢?你们不应该只是朋友吗?米莉安晃晃脑袋,想抖掉这令她心烦意乱的念头,可那个声音却像网页上讨厌的弹窗一样自动跳了出来:你和女人上床是因为你感觉很爽,而这种感觉让你欲罢不能。

“你今晚真厉害。”加比说。

“是吗?”

“是。”

她“嗯”了一声,“也许吧,你也一样。看着像个乖乖女,一上床就成了荡妇。”

“也许你真能找到这个女人,米莉安。”

“但愿吧,谁知道呢。”

“你真觉得她能……帮助你?”

帮助。加比很少用到这个词,因为她不喜欢谈论米莉安的诅咒。这可能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或者也许她相信,只是因为太害怕而无法面对,毕竟那是一个完全超出她想象的遥远而混乱的世界。

“我不知道,希望如此吧。”

加比俯身在她肩膀上亲了一下,“我也希望如此。”

米莉安向前一挺,坐直了身体。强烈的渴望像电流一样沿着脊椎溯流而上,她的皮肤忽然收缩,仿佛身上爬满了蚂蚁。她知道,这是烟瘾复发的征兆。她感觉脖子就像被一条大蟒蛇紧紧缠住,舌头上甚至泛起尼古丁的味道。她的嘴唇微微分开,形成一道缝隙,急切渴望有支香烟把它填充。

她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紧咬的牙关之间钻出近乎疯狂的笑。这并不是快乐的声音。加比听到了,讶异地坐起来,“你怎么了?”

“我想抽烟。”

“你不是在戒烟吗?”

米莉安竖起一根手指,“不不不,别跟烟鬼提戒烟,就像别跟暴脾气的人说他脾气不好一样,你只会把他激怒。我知道咱们刚刚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但你不要因此就以为我不会咬你。”

“你尽管咬我吧。”加比的一只手沿着米莉安的脊柱向下游走,一直来到脊柱的尽头,而后从腰部向前,滑至米莉安的两腿之间。米莉安不自觉地战栗起来。冷或热,她搞不清楚,身上湿漉漉的,嘴里的感觉却是口干舌燥。

“我能让你舒服,我甚至能找到可以塞进你嘴巴里的东西……”

米莉安的喘息声越来越大,但她忽然抽身出来,裹着床单便跳下了床,“听起来很诱人,我很想继续,但我要抽烟。我需要烟,就像鱼需要水。我确定我在屋里的某个地方藏了备用的烟。”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查看了闹钟下面,而后又走到墙角那张难看的椅子前,掀开坐垫。

她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藏过烟,可她大醉过好几次,说不定在那个时候藏过?也许神志不清的米莉安想帮一帮未来的米莉安,也许她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礼物——

“别找了,快回到床上来。”加比说。

可米莉安正像一只愤怒的猫,准备把这个地方翻个底朝天。房间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未能幸免,她的手从一件物品直接飞到另一件,而不管前一件物品是否归置到原位。她嘴里不干不净地操这个操那个,像疯子一样不停念叨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杂志掉了,台灯倒了,遥控器旋转着滚到地上,她捡起来,使劲拍打——

电池盖弹了出去。

原来电池仓里有文章,一支香烟被掰成两截放在本该放电池的位置。她如获至宝般用拈花之指将烟捏出来,放在鼻子下面贪婪地闻着,啊。而后她像交响乐团的指挥家一样举在空中挥了挥,嘴里哼起了《欢乐颂》。

“米莉安。”加比说。

“天啊!”米莉安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绝望的神色,“我没有火!我没有火!”穴居人的焦虑瞬间将他包围,“快,看看这房间里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点火的。”她打了个响指,结果全身都跟着颤抖,“不,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们可以摩擦身体,让爱火燃烧,嗯,很可爱,不过我保证,抽完这最后一根棺材钉我就继续开始戒烟,然后咱们继续滚床单,想滚多久就滚多久,但是现在——”

房间里响起手机铃声。

加比蹙眉问道:“是我的手机吗?好像不是啊。”

“我的手机已经丢了。”对,被那个疯女人抢走了。

米莉安一脚踢开一个掉在地板上的枕头。

枕头下面,是那个死人的手机,那个狙击手,史蒂文·麦卡德尔。

别接,别接,别接。

米莉安按下了接听键。

插曲 路易斯

劳德代尔堡的一家咖啡店里,她和他面对面而坐。如此近的距离让她感到紧张和不安,但她尽量掩饰住了。在她的理智与情感之间,有一道她始终不敢直视的伤。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想哭的、委屈得无法呼吸的小孩,仿佛她刚刚丢失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娃娃,一个没有填充物的玩具娃娃,然而那对她而言代表着一切,因此失去它也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路易斯当然察觉不出任何东西。因为她脸上始终挂着能够欺骗所有人的笑,双手捧着一大杯足以赶跑所有瞌睡虫的咖啡,但她一口都不想喝,如果可以,她想把杯子捏碎在手心里。

“我没想到你会愿意和我见面。”她说。

外面是蔚蓝的天空和挺拔的棕榈树,一个人踩着滑板风一样滑过,还有一人手里提着冲浪板,指着另一个方向。成群的海鸥尖叫着俯冲而下,路易斯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它们,好像这是避免与她对视的唯一方法。

“我觉得见个面会好一点,”他回答说,“有些事需要做个了断。”

“了断,”她品咂似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可是了断专家。我这辈子就是不停地了断了断了断。我甚至还跟我的嘴了断过一次。”

“就一次吗?”

“就一次,再没第二回过。”

他笑了,笑声含蓄而温柔。他的鬓角已经略微有些发白,黑头发上犹如撒了一层铁屑。此外,他比过去也邋遢了一些,还留起了小胡子,刚坐下来时她就注意到了。他说萨曼莎——“萨姆”——特别喜欢有胡子的男人,所以,所以他就开始留胡子了。

“你还是老样子,还是从前的米莉安。”他说。

“只剩个皮囊。”别杀他,也别想着自杀,更别一把火将这里烧了。深呼吸。她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满满的全是咖啡的味道,她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但我正试着改变。”

“你?改变?”

“嗯嗯。没错。我,米莉安。我要改变。”她掏出一包好彩香烟,“看见了吗?抽完这最后一包,我就要戒烟了。”

“铁了心了?”

她吹了声口哨,“王八吃秤砣,这次要玩真的了。”

“那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她微微点头,“士别三日嘛,而且我现在每天都跑步。”

“跑步?”

“对啊,锻炼身体嘛。”

他的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你到底是谁?你对米莉安·布莱克做了什么?”

“米莉安·布莱克正在寻找自己的未来,一个不需要用第三人称来称呼自己的未来。”

“为什么选择现在?”

她叹了口气。难道她真要重新做人了吗?别嘴上说得漂亮,到头来却只是飞机上装麦克风——空喊。可她确实有这个决心,她想变得不同,变得更好,而且她也在思考还有没有重新夺回路易斯的可能……

终于,她开口说道:“因为可行,因为我看到了一点希望之光,尽管很渺茫,但我要像小孩子追赶萤火虫那样冲上去抓住它。”她骄傲地扬了扬下巴,甚至感觉脊梁上有一排磁化了的铁屑纷纷站立起来,“我说过,我要消除我身上的诅咒。”

即便现在,她的整个身体依旧与这个念头紧紧相连。这是她的心愿,可她内心同样有一部分(不算小的一部分)希望这诅咒保留下去。环顾四周,在这家咖啡店里,她已经知道三个人将如何死去。柜台后那个长着一双天真无邪大眼睛的姑娘将在五十二年后死于皮肤癌。给她递饮料的那个老嬉皮士,有一天当他骑着助力车在路上走时,会不幸被一辆皮卡车生生碾过,全尸恐怕不可能了,他只留下一摊混杂着血、肉和蓝色金属的东西。坐在前门附近那个涂着鲜红嘴唇的老女人,米莉安曾“不小心”(你懂的)碰到了她的胳膊肘,她死于肺癌,癌细胞已经在她像卫生纸一样又皱又干瘪的身体上全面扩散,她只剩下两年的命。

这些画面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就像一条用死人的头发和红色的血管织成的围巾。她拥有这样的人生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然而现在,她对自己的将来有种隐隐的担忧。

不管困扰她的是什么,她担心有一天它们会变成她,或者她变成它们。

这已经不仅仅是预知别人生死那么简单的事。它的重大、古怪和它所带来的恐惧,都已经到了让她难以承受的地步。

她最害怕的是,将来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没了灵魂,成了河里的一块石头,唯一的目标和欲望只是躲避收割者的镰刀。她成了命运的敌人。

去他妈的。

她可不想那样活着,她有更高的追求,或更低的追求,但起码要有所不同。

他们继续谈了一会儿,但气氛始终有点尴尬,甚至怪异,就像他们是两个明明踩着高跷但又拼命假装正常的人。分别的时候,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抱了抱彼此,但那个拥抱带有浓浓的敷衍味道,意思仿佛便是,从此江湖路远,再也不见。路易斯走后,米莉安独自坐了一会儿,喝完了她的咖啡,而后到洗手间对着水槽哭了一通,并用胳膊肘在自动出纸机上留下深深的一个凹痕。

16 雷与电

米莉安不吱声。

电话另一端的人开腔了。

“米莉安?”男子问道。从声音判断,这和米莉安当初站在史蒂文·麦卡德尔的尸体前接的那个电话出自同一个人。同样死气沉沉的语调,缓慢得如同从瓶子里往外倒冻硬了的糖浆。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米莉安迟疑了片刻,依然不做任何回应,“米莉安,如果是你,我希望你能听我说。”

“你打错了。”她回答。她想干脆直接挂掉。

“你拿的是我朋友的手机。”

“你的朋友想杀我。”

“这个我应该能想到。我不想伤害你,但有些东西我需要拿到,米莉安。首先就是那部手机。其次还有手枪,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想要的是艾赛亚。”

“我不知道什么艾赛亚。”这是实情。

“我要那个男孩。”

“男孩。”他指的想必是斯巴鲁车里那个穿着超人T恤的小孩子。米莉安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加快了速度,“那你可能没希望了。”

“他妈妈是个危险人物,他最好跟着我们。我们想要他回来。”

我们?“哼,地狱里的人还想要棒棒冰呢。我说老兄,这件事我爱莫能助,况且我他妈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我会来找你的,米莉安,到时候我们就可以面对面地谈了。可惜你的朋友不肯告诉我你的下落,这家伙倒挺能挨,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问出你的名字,可至于别的,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这位朋友对你可真够意思,你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女人。”

“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说的是——”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开始她没有认出来,仅凭叫声她很难确定是谁,直到惨叫声变成一句急促的话:“快跑,米莉安!”

是韦德,加油站的伙计,那个拖车司机。

加比注意到米莉安的语气紧张起来,“你们听着,韦德并不是我的朋友,他根本就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你们从他那儿是得不到任何东西的,所以你们还是放他走吧——”

“他知道你在哪儿。这儿有张拖车的出车凭证,说明他开车送你去了什么地方,现在问题是他不肯说,不管我们用什么办法——”这时那边传来沉闷的一声响,感觉就像一袋面粉掉在了坚硬的地板上,紧接着便是韦德低一声高一声的惨叫,“劝他。”

“放了他,放了他。”

“告诉我,你在哪儿,艾赛亚在哪儿,我们就放他走。”

“喂喂喂,等等,孩子又不在我这儿,好吗?他妈妈带着他跑了,把我丢在了原地。你们找错人了,所以——”米莉安的话像色盅里倒出的色子,噼里啪啦,言简意赅。

“再给你一次机会,米莉安。你在哪儿?那孩子在哪儿?”背景中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其中有女人。韦德再次惨叫,“最后一次机会,米莉安,最后一次机会救你的朋友。”

她的嘴唇嗫嚅着,准备着即将坦白的字眼,这其中包括汽车旅馆的名字、房间号以及一切。但她扭头望着加比——她疤痕纵横的脸,因为恐惧而睁大的眼。她想到自己距离目标如此之近,似乎只要她伸出手去就能摸到玛丽剪刀的头发——

韦德的仗义令她感动,也令她无地自容,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毕竟韦德与她只是萍水相逢,他是他,米莉安是米莉安,况且他还是米莉安曾经敲诈的对象。

但现在只有她能帮他脱身,只有她能像他保护她一样保护他。但她一再告诉自己:他死不了,他们不会杀他的。她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知道他将在什么时间死去。除了开车送她,米莉安并没有要求他为自己做过任何事。

因此,她对着手机说:“他不需要我救。”

电话那端的男子低沉地哼了一声,叹了口气说:“你这么说我很抱歉,米莉安,但你应该知道,当风暴来临的时候,我怕你会像街上的垃圾一样任狂风席卷。我替你的朋友感到遗憾。”

米莉安忽然紧张起来,她对着手机大喊手下留情,并再次强调她爱莫能助,但如果他们愿意坐下来聊一聊,或许大家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可是没用了。

男子已经挂断了电话。

米莉安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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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书介绍了多国的电影,这些电影都是轰动过全球。有美国的电影,《党同伐异》、《美国往事》等,有前苏联的电影,《列宁在十月》、《白比姆黑耳朵》等,有浪漫的法国的电影《天堂的儿女们》、《最后一班地铁》等,还有日本等国家的电影。
  • 造化玉卡

    造化玉卡

    造化玉碟化为造化玉卡,诛仙剑气技能卡,八九玄功功法卡,轩辕剑武器卡,斗战胜佛人物卡,如来佛祖人物卡,历史英雄,神话人物,各种卡片应有尽有。
  • 大明王朝1587

    大明王朝1587

    万历十五,海瑞已死,戚继光病退,张居正一党已被悉数逐斥,申时行正任内阁首辅,李成梁在辽东战战兢兢;努尔哈赤在建州老营上筑起了新城,丰臣秀吉已将要一统日本,英国和西班牙的海上战争一触即发,耶稣会的传教士带来了天主教和西方知识;乾清宫西暖阁,明史研究生朱翊钧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穿越成了二十四岁的万历皇帝。此书又名《我不是明神宗》、《我穿越成了我的研究对象》、《大明田野调查手册》、《拯救晚明技术实录》
  • 最强武林笔杆子

    最强武林笔杆子

    重生一世,李铭为了混口饭吃,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投身武林,帮助朝廷搜集各类信息。闲暇之时指点一下江山,粪土粪土万户侯,日子过的好不逍遥。
  • 崛起之蓝色天堂

    崛起之蓝色天堂

    轮回到灵界的狄海遭到灵界四国和三大神教的追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狄海成为众矢之的?狄海身上究竟背负着怎样的秘密?直到极乐国度“蓝色天堂”的强势崛起,所有的谜团才被一一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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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生未相依

    折翼之鸟,岂能高飞。无你之路,安能远行。我爱你。我也是。我恨你。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