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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老虎

伯纳黛特和内森将亚瑟送到了切尔滕纳姆火车站。到达巴斯后,他决定步行两英里去格雷斯托克庄园。

从时间看,步行是个不错的选择。旭日初升,鸟儿离巢。亚瑟拖着行李箱穿过车站广场,经过一长列等着揽客的出租车,高高兴兴地上路了。按照他在一张纸上草绘的地图,他首先绕过一处环岛,随后走上B号公路,这条路直通庄园。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冒险家,并为自己大胆的决定感到骄傲,所以走起路来格外雄赳赳气昂昂。

平坦的人行道很快结束,路面变得高低不平,且遍布沙砾碎石,路边的荆棘杂草时不时缠住他的脚踝。他后悔穿了一双羊皮软帮鞋,如果穿双粗革皮鞋或靴子就好受多了。而更要命的是行李箱,轮子在这样的路面几乎成了摆设,他只好拖一会儿,提一会儿。

“加油啊,老先生。”一辆炫目的红色跑车嗖的一声从他身旁驶过。他很确定看到车里有个人把光光的屁股撅到了后窗上。

大约走了半英里,路变窄了。他看到路的一边是一道毛毛糙糙的灌木篱墙,另一边却是高出地面很多的路沿石。他累得实在走不动,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他弯腰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米莉安去世之后,他走过的最远的路只是到邮局,显然,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了。

篱墙上有个明显的缺口,他直起身,看到一只飞舞的大黄蜂。奶牛们安安静静嚼着东西,一辆红色的拖拉机正在犁地,怡人的田园风光倒是赏心悦目。他继续前进,可一堆砖和一个购物篮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行李箱仿佛变成了一座山,他再也拖不动了。无奈之下他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把箱子拎起来塞进了茂密的灌木篱墙,而后把周围的灌木恢复原样;从外面看,不知道的人并不会发现篱墙里藏着一个行李箱。

他环顾四周,记下箱子的位置。他对面的路上竖着一块本周日汽车后备厢集市的开市广告,另外一个牌子上写着“朗斯代尔农场,1英里”。他打算轻装上阵去格雷斯托克,回来时再取走行李。箱子是尼龙材质的,放在篱墙内不怕灌木枝扎,也不怕雨淋。

没有行李拖累,现在他几乎身轻如燕。以往出门都是米莉安计划带什么不带什么,每次旅行前,家里总是分类摆出一堆堆物品——换洗的内衣裤,剃须用品,饼干,以及各种条件下使用的防晒霜,等等。要是让米莉安知道他把行李箱藏在灌木墙里,不知道会怎么想。但他此刻却沾沾自喜,深为自己的小聪明感到骄傲,他正朝着既定的目标一往无前地迈进。

离格雷斯托克还有一段距离,他一心赶路,没时间停下来欣赏篱墙后面吃草的牲畜或田野中黄澄澄的油菜。两个漂亮的金发姑娘开着一辆银色的敞篷车曾在他旁边停下,问他要不要搭便车,此外还有一个拖拉机司机,但都被他婉言谢绝。这里的人如此友善,让他不由原谅了在红色跑车里露屁股的年轻人。一定是今天的太阳格外好,才引得他们放肆胡闹。

终于来到格雷斯托克庄园的大门前,他看到一块已经掉了皮的木牌子。牌子上的字多半已经脱落,能读的只剩下几个:“欢迎光临格雷——庄——”

他们一定知道我要来,亚瑟心想。随后他沮丧地望着那条弯弯曲曲通向庄园的车道,透过树木的缝隙,他已经能看到庄园的建筑。

格雷斯托克庄园曾经高大宏伟,辉煌一时,如今却日渐落魄,光芒不再,看上去犹如80年代音乐电视中的古堡。大门两侧的多立克式柱子已经开始剥落,石头的颜色和亚瑟用戴森吸尘器吸起来的绒毛颜色差不多。庄园楼上的一些窗户,玻璃已经破碎。

他双手叉腰站了一会儿,想到即将揭开米莉安人生的另外一章,不知道自己是该兴奋还是害怕。

不争气的身体啊,他忽然一阵尿急。四下里望望,幻想能在某个角落里看到厕所的影子,但看起来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灌木丛。于是他偷偷摸摸来到一棵树后,小便时难免战战兢兢,生怕被周围的游客看见。一只灰色的松鼠蹦跳着从他身旁经过,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旋即嗖的一声爬上了树,蹲在树枝上,长长的胡子一颤一颤地看着亚瑟尿完。幸好他兜里装了一包湿巾,擦了擦手,他继续向庄园走去。

还没走到门前,他又开始气喘吁吁。为什么不接受伯纳黛特的建议让她送一程呢?有时候他还真是个老顽固。

庄园周围是一道高高的黑色铁栅栏,双扇大门上挂着一个笨重的铜锁。亚瑟趴在栅栏上朝里面观望,通往大厅的门全都紧闭着。他原先还异想天开地以为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按门铃,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他累得脚疼,手也因为刚用湿巾擦过而湿漉漉的。

他在栅栏前至少站了十分钟,心里颇有点望洋兴叹的无奈,同时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他看到花园里的玫瑰丛间闪过一抹蓝色,格雷斯托克勋爵!亚瑟踮起脚尖,一个身影从花丛中钻出来。勋爵穿着铁蓝色的宽松长裤,上身却光着膀子,他的胸膛晒得像龙虾一样红。

“你好。”亚瑟大声喊道,“喂,格雷斯托克勋爵!”

勋爵大概是没听到,或者假装没听到。直到此时亚瑟才发现,门外的树枝间藏着一个带铁手柄的铜铃。他拉了一下,但铃声被茂密的枝叶吸去了大半。他跳起来拉开枝杈,但一松手它们立刻就恢复了原位。他又拉了一下铃,并使劲晃动大门,可是没用,他远远注视着他的目标。勋爵两手插兜,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偶尔停下来闻一闻玫瑰,或拔一棵杂草,他圆圆的红肚腩在腰带上花枝般乱颤。

他聋了吗?亚瑟纳闷儿。这样一个家伙当年还后宫佳丽无数?当然,他相信米莉安和他绝对没有那种关系。

亚瑟干着急也没办法,于是他开始沿着栅栏在院子外转悠,边走边用手指拨弄着栏杆,偶尔踮起脚朝花园里望上一眼,整个庄园如同一座堡垒。

很快他就发现,在房后一棵大橡树那里,栅栏不再直接插进地面,而是插进一道低矮的砖墙墩,他顿时有了主意。

他首先东张西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随后高高抬起右腿,想爬上墙墩。站得高一点,视野或许会更开阔些,可是膝盖尚未抬起就已经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弯腰揉了一会儿,然后再试。他用双手托起膝盖部位,先将脚底抬上墙墩。随后他抓紧栏杆,使劲浑身力气抬起另一条腿。当双脚全都稳稳当当站在墙头时,他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这条老狗也许还有些活头。他深吸了几口气,再次把脸贴在了栅栏上。

他隐约听到一阵脚步声,扭头发现一只杰克罗素梗正盯着他。一位戴着丝质印花头巾、身穿卡其色巴伯夹克衫的女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需要帮忙吗?”

“不,我没事,谢谢。”亚瑟双手紧抓栏杆,尽量若无其事地回答。

女士站在原地,“您想干什么呢?”

亚瑟脑筋一转,“我在找我的狗,我怀疑它跑到栅栏里面去了。”

“那栅栏至少有十英尺高啊。”

“是啊,啧啧。”他点点头。也许只要他不再说话,这位女士就会自动离开。于是,亚瑟进入了石像模式。

女士噘了噘嘴,“我还有十分钟就遛完狗,如果我回来时你还在这里,我就报警,懂吗?”

“行。”亚瑟抖了抖腿,爬墙时裤脚被翻到了袜子以上,“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是坏人。”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希望你能找到你的狗。但是,十分钟……”她警告说。

亚瑟一直等她走远,今天真是一个灾难。他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读《每日邮报》,可就在这时他又看到那条铁蓝色的裤子一闪而过。该死的!他得设法引起那家伙的注意。他使劲摇晃了一下栏杆,可铁栅岿然不动。于是他开始挥手大叫:“格雷斯托克勋爵,格雷斯托克勋爵,格雷斯托克勋爵。”他感觉自己傻乎乎的,像摇滚音乐会上的脑残粉。可他没办法,大老远跑过来不就是为了见一见眼前那个人吗?为此他放弃了自己雷打不动的日常作息。事到如今,不找到答案他是不会回去的。

那个遛狗的女人一会儿就要回来,他必须抓紧时间了。没有多想,亚瑟用尽全力抬起一条腿,用脚勾住栅栏最上面的横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哪里来的力量,他竟然骑到了栅栏顶上。他坐在上面喘口气,暗暗鼓励自己。加油,埃德蒙·希拉里爵士。翻过去,老小子。他稳住身体,将另一条腿也翻了过来。接着,他眼睛一闭,跳了下去。栅栏上鸢尾形状的顶饰挂住了他的裤缝,落到草坪上时,他听到清晰的撕裂声。低头一看,只见左侧裤腿从裤脚开裂到了大腿上,看上去就像一条奇怪的围裙。没关系,反正他到了庄园里面。他站起身,不顾左腿暴露在外,大步向勋爵的宅邸走去。

草地很潮湿,甚至有些沾脚,阳光下绿油油的一片。这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亚瑟松了口气。附近的树上鸟儿啁啾,一只红色的蛱蝶在他的肩膀上停留了几秒钟。“你好呀。”他对蝴蝶说,“我来寻找我妻子的秘密。”当他扭头去看时,蝴蝶扇动着翅膀飞走了。

他没有注意到草地上有砖头,结果一脚踢在上面,扭了脚踝。他一个趔趄倒下去,触地之后身子又一滚,躺在了地上。他想翻身,可惜他像个仰面朝天的甲虫,胳膊和腿只能徒劳地在空中乱舞。他试着站起来,结果脚踝疼得他龇牙咧嘴,连连喘气。他翻过了那么高的栅栏,没想到却被一块砖头撂倒在地。

他放平手脚,气馁地看着像陶瓷一样蓝的天空和像翼龙一样飘过的白云,一架飞机留下一道长长的尾迹。两只菜粉蝶越飞越高,直到他再也看不到它们。砖头躺在离他耳朵不远的地方,边角参差不齐,仿佛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试着坐起来,结果仍是徒劳。笨蛋!他叹了口气。再次尝试之前他只好先乖乖躺一会儿,又一次启动石像模式。他觉得好笑,不知道名胜古迹中有没有躺着的石像。嗯,恐怕没有。抬起一条腿,他扭了扭崴到的脚踝。脚踝转了一圈,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看来并没有一开始想象的那么严重。庄园宅邸近在眼前,再过几分钟,只要翻个身,他就能重新站起来了。即使站不起来,就算爬他也要爬过去。

亚瑟过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并非这片草地上孤零零的存在。

最初他只是感到指尖下的小草仿佛在微微晃动。这种感觉非常奇怪,不像是风吹草动,也不像是什么小虫从草丛里穿过,倒像是脚步引起的震动。随后,他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右脚。狗?松鼠?他抬了抬头,但脖子里一阵疼痛,哎哟。

接下来,天空被一个不知为何物的庞大影子给挡住了。这东西身上有毛,颜色有橙、黑和白。

上帝呀,不!

一只老虎站在亚瑟近旁。它的脸近在咫尺,亚瑟的脖子甚至能感觉到它鼻子里喷出的灼人气息。他闻到一股刺鼻的尿臊味儿,而且感觉肩膀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地上。那是一只爪子,一只巨大的爪子。亚瑟想闭上眼睛,可眼皮偏偏不听使唤,他像被催眠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这头庞然大物。

老虎有着黑色的舌头,胡须像毛衣针一样粗。它舔着鼻子,口水淋漓而下,滴在亚瑟的耳朵上。他想抬手擦一擦,可却一动也不敢动。完了,这下他死定了。他微微把头扭向一边,好让口水滴在草地上。

很早以前他就想象过自己的死亡,而在米莉安去世之后他想得更加频繁。相对来说,他更愿意接受一觉睡过去再也不醒来的方式,尽管他也希望能被人及时发现。要是臭了才被人发觉那就太惨了。他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表情安详平静,不要因为疼痛或别的什么而扭曲得狰狞可怕。他估计露西会是第一个发现他死掉的人,所以不想吓到她。如果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就更好了,他可以做好充足的准备。如果他能准确预知自己的死期,比如说15年后,3月8日,那么他会从从容容地上床睡觉,不过会提前一天告诉特里:“要是你明天早上看不到我,就破门而入吧,你会发现我已经死在床上。千万别惊慌,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或者,他知道癌症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当中是很普遍的。他从一档日间电视节目上学过一种自我检查的方法,即用手托住阴囊,看看睾丸上是否有肿瘤。当时在屏幕上看到两个毛茸茸的球球他还觉得恶心,但从那以后他就经常关心自己的裤裆,确定前列腺癌没有自动找上门来。

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死法是被老虎吃掉,他已经可以预见到明天的报纸头条了:

老虎吃人。死者骨骸已在格雷斯托克庄园内找到。

这可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老虎动了动爪子,挪到了他的胳膊上。亚瑟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虎爪按在皮肤上的感觉令他胆战心惊。胳膊上一阵钻心的疼,他斜睨了一眼,发现前臂上已经多了四道清晰的爪印,血慢慢渗流出来。他感觉自己飘到了半空,像一个旁观者俯视着这可怕的场景。

他曾在书上看过一幅画,画的是一头狮子将一个男人压在身下。记得好像是亨利·卢梭的作品?如今躺在地上的人变成了他。画上的男人露出惊恐之色了吗?画面中有血吗?因为恐惧,他浑身麻痹,无法动弹;因为恐惧,他失去了时间感。他在地上躺了多久?多少秒,多少分钟,多少小时?他说不清楚。老虎盯着他,等待着,这是货真价实的虎视眈眈。它黄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亚瑟肝胆俱裂。怎么不动啊?它仿佛在暗示亚瑟。激怒我吧,看看结果会怎样。

亚瑟又瞥了一眼老虎。它对他那条裸露在外的腿似乎充满了兴趣,他仿佛听到伯纳黛特在他耳边说:“你这个缺心眼儿的老东西,你何苦要翻过那该死的栅栏啊?”

“埃尔希,不准。”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忽然传来,“走开,臭丫头。”

那只老虎,哦,不对,既然亚瑟已经知道了,应该说那只母老虎,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随后它又瞧了一眼亚瑟,一人一虎,竟四目相对了数秒钟。老虎似乎有些犹豫,它随时都能扯下亚瑟的脑袋,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家伙或许能让它打打牙祭。虽然骨头可能会有点多,但它应该不会介意。

“埃尔希。”一大块血淋淋的牛排重重落在离亚瑟脑袋不远的草地上。那东西一定比他的脑袋更可口,所以母老虎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这次算你走运,随后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亚瑟不喜欢骂脏话,可是……他妈的。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感到一条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后背,帮助他坐起身来。他自己也尽力挺身,可他的胳膊软绵绵地垂在身体一侧。

格雷斯托克勋爵蹲在他旁边,此时他已经穿上了一件蓝色的衬衣,里面是一件配套的饰满小镜子的背心,镜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全身上下一个色调,“老兄,你干什么呢?”

“我只是想……”

“我该打电话报警。你这是私闯民宅,懂吗?你刚才差点就没命了。”

“我知道。”亚瑟尖声尖气地说。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就像被彩弹枪击中了一样。

“你只是被抓了一下。”格雷斯托克一脸瞧不起地说,他卷起裤管,露出从脚踝到膝盖之间长长的一道疤痕,“这才叫受伤。你很走运,老虎不发威,你还真把它当病猫了?”

“我不是为老虎来的。”

“不是?那你和埃尔希在搞什么鬼?”

亚瑟张了张嘴,随即又闭上。这莫名其妙的指控让他很是无语,“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哈!难道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按门铃吗?”

“我大老远跑过来,如果不能和您说几句话我是不会走的。”

“开始我以为你是附近玩大冒险的年轻人。这种情况我遇到过几次,有个小毛孩儿T恤被挂在栅栏上,人动弹不得,吓得直喊救命。你很走运,埃尔希无意伤害你,它只想和你玩玩。”他在地上跪下,“做这种事,你不觉得自己年龄太大了吗?”

“我年纪是不小了。”

“你不会是动保分子吧?”

亚瑟摇摇头,“我只是个退休的修锁工。”

格雷斯托克咕哝了一声,扶亚瑟站起身,“到屋里去吧,我给你找块创可贴。”

“我好像崴了脚。”

“你休想讹我。有个记者就这么干过,他跟老虎亲密接触,结果被挠了肩膀。我现在就实话告诉你,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

“我不会讹你。”亚瑟说,“这是我咎由自取,我脑子里缺根筋。”

庄园里有股潮湿、腐烂以及家具亮光剂的味道。门廊全用白色的大理石砌成,两边墙上挂着格雷斯托克先人的肖像。地上铺着黑白瓷砖,看上去就像一个硕大的象棋棋盘。走廊中间是一道橡木楼梯。庄园残破不堪,亚瑟很奇怪竟然会有人花十英镑到这里参观,可他们进来时门对面的桌子上清楚标着这个价格。也许这座宅邸曾经壮丽辉煌,但如今,屋顶上绘着小天使和红色幕布的壁画已经开始掉漆。

格雷斯托克在前面引路,亚瑟一瘸一拐地跟在几步开外,他不清楚自己身上哪个部位疼得最厉害。

“我们家买下这座庄园有些年头了,但现在我只用着几间房。”格雷斯托克说,“这么大的宅邸我已经住不起了,开销太大,可我又不想搬出去,请走这边。”

亚瑟跟着他走进一个昏暗的房间。房间里摆着真皮扶手椅,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石质壁炉架的上方挂着一幅拉斐尔前派风格的油画,画中是一位身着白色长裙的女子。她坐在草地上,亲昵地搂着一只老虎的脖子,而老虎则温驯地用鼻头顶着她的下巴。他特意走近了瞧一瞧,确定不是米莉安,不是。

他在壁炉旁边一张舒适的绿色真皮座椅上坐下,格雷斯托克在一个平底杯中倒了些白兰地。“不用,我……”亚瑟劝阻道。

“老兄,你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喝一杯压压惊怎么行呢?”

亚瑟只得接过杯子,抿了一口。

格雷斯托克盘腿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就着瓶子喝了一口白兰地,随即说道:“说说吧,你蹿到我的花园里,还骚扰我的宝贝儿,到底有何贵干呢?”

“宝贝儿?”

“我的老虎啊,老兄,你让埃尔希兴奋过度了。”

“那可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我是为了我妻子的事而来的。”

“你的妻子?”格雷斯托克不解地皱起眉头,“她丢下你跑了?”

“没有。”

“她是我后宫里的妃子?”

“你真的有后宫?”他想起伯纳黛特跟他说起过的格雷斯托克年轻时的糜烂生活,他那些狂野放荡的派对。

“当然了。我有钱,长得也帅,换成别的男人谁不会妻妾成群啊?”他从炉边拿过一个小铜铃摇了摇,“唉,可惜现在我上了年纪,身边只留一个女人就足够了。”

几分钟后,一个女人走进房间。她一袭蓝色长袍,腰里系着一根银色的链带,乌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亚瑟认出她就是油画上的女人,只是年纪大了些。她走到格雷斯托克跟前,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颊,随后两人学着老虎的样子互相低号了几声。

亚瑟瞠目结舌。他想象着倘若自己也用铃铛召唤米莉安,妻子会是怎样的反应,或者如果他也冲她号叫,恐怕妻子会用隔热手套抽他的脑袋吧。

“这是凯特。她不幸当了我三十年的老婆,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要更长,即便在我酗酒嗑药挥霍家产的时候她也没有离我而去,她拯救了我。”

凯特连连摇头,“傻瓜。我哪有拯救你,我只是爱你。”

“那就是你的爱拯救了我。”

凯特转向亚瑟,“别为铃铛的事大惊小怪。那只是为了方便在家里找到对方,我也有一个呢。”

“这位老兄……”格雷斯托克指了指亚瑟。

“我叫亚瑟。”

“哦,亚瑟是为了他妻子的事而来的。他从栅栏上翻了进来,差点进了埃尔希的肚子。”他凝眉思索,“你想打听些什么来着?”

“1963年,我妻子在一封信上留下了这里的地址。”

“嗯,1963年。”勋爵笑着说,“我连昨天晚上喝的什么茶都不记得,更别提那么多年以前了。”

亚瑟在椅子里坐直了腰,“我妻子叫米莉安·佩珀。”

“没听过。”

“那米莉安·肯普斯特呢?”

“没有。”

“我有个东西。”亚瑟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手链。

“啊哈。”勋爵眼前一亮,伸手接过手链,“有了这个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他在手里掂了掂,起身走到一个刷着黑金漆面的橱柜前,打开了柜门。他从柜里拿出一个玻璃碗递给亚瑟,里面盛着一堆金挂坠,大概有五十来个,全是老虎,一模一样的老虎。

“你手链上的挂坠可能就是从这儿来的。60年代我造了一千个,用来赏赐人的。”

“赏赐?”

格雷斯托克晃了晃手指,“老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以为是送给那些和我上过床的女人的。”他笑着说,“某些情况的确如此,但我也送给朋友和熟人,还有情人,它们就是我的名片。”

“他喜欢老虎。”凯特说,“我也是。我们一辈子没有孩子,这些老虎就像我们的孩子。”

格雷斯托克勋爵抱了抱妻子,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亚瑟愁眉苦脸地望着碗里的老虎挂坠,失望地用手指搅了搅。他以为米莉安的这个老虎挂坠也会像那个大象一样隐藏着某种关联,可这东西竟有一千个复制品。他在想米莉安到底属于格雷斯托克朋友圈中的哪一类:朋友,熟人,或是情人?他一口喝下杯里的白兰地。凯特从他手里接过玻璃碗,放回到橱柜中。

“我很抱歉。”格雷斯托克耸耸肩说,“那些年这里来过不少人,而我的记忆力又和金鱼差不多,我也爱莫能助了。”

亚瑟木然点头。他想站起来,可脚踝上的疼痛让他重新坐回到椅子里。

“别乱动。”凯特关心地说。

“哎哟。”

“你住在哪儿?”

“还没有计划。”他感到疲惫,甚至有些发抖,“昨天夜里我住在一家简易旅馆里。我没想到来这里要花那么长时间,更没想到会和老虎亲密接触。”他实在不想让伯纳黛特来接他,一个内森已经够她受的了。

“今晚就住我们这里吧。”凯特说,“我可以帮你处理下伤口,回家之后你可能得打一针破伤风。”

“我去年打过。”他想起去年在邮局捡包装纸时被一只小狗咬伤手的事,也许他这辈子注定要跟各种动物过不去。

“就算打过你也得去看看医生。呃,你的行李在哪儿?”

亚瑟想到被他藏进灌木篱墙的行李箱,可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没带东西。”他说,“原本没计划在这边过夜的。”

“那没关系。”说完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满了纱布和药膏。她跪在亚瑟身旁,用浸了消毒水的卫生棉球擦了擦他胳膊上的伤口,然后在伤处敷上纱布,并用安全别针固定住。接着她脱掉亚瑟的鞋和袜,在他的脚踝上搽了些药膏。“裤子就先不脱了,明天早上我再给你找条新的。”她跪坐在地上,“我刚做好了豌豆火腿汤,给你来一碗吧?”

亚瑟的肚子咕咕直叫。“那就麻烦你了。”他说。

格雷斯托克两口子和亚瑟就在壁炉前端着大碗喝汤。两个主人席地而坐,但屁股下垫着一堆垫子;亚瑟挤在那张庞大的绿色真皮扶手椅的角落里,他觉得自己很多余。汤的味道十分鲜美可口,里面有大块的火腿,配上面包和黄油,吃起来有滋有味。但他此刻仍渴望能坐在自己的家里,吃香肠、鸡蛋和炸土豆条,在电视上看场比赛。

自从米莉安去世后,这是他第一次社交性地在外留宿。他听格雷斯托克勋爵讲他年轻时的故事,他那些狂欢派对,那些光彩照人的朋友;凯特不时温柔地插上几句,说她的丈夫有意夸大其词。亚瑟很怀念米莉安,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她也一定有很多逸闻趣事和大家分享,她应该知道如何回应格雷斯托克的故事。但亚瑟不懂如何交流,因为他总是想不起恰当的话可说。

尽管亚瑟一再声明他不能多喝,但却挡不住格雷斯托克勋爵频频光顾那一排形状各异的酒瓶。他试图捂住自己的杯口,但却被勋爵一把将手拉开。为了不扫勋爵的兴,同时也为了麻木脚踝和胳膊上的疼痛,亚瑟只好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

“这可是上好的杜松子酒,是用我自己种出来的杜松子酿成的。”格雷斯托克勋爵自豪地说,“这瓶是马龙·白兰度送我的干邑,年份很久了……喝了白兰地,你的脚踝会好受些。”

因为酒精的作用,亚瑟胸口热烘烘的,呼吸也越来越粗重,但酒精也冲淡了因老虎挂坠进入死胡同而带来的失望。没有了线索,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看来只有回家一个选择,从此忘掉手链的事。一想到要放弃调查,他倍感失落,便任由勋爵在他的酒杯里倒上了另一种金黄色的液体。

“悠着点。”凯特取笑她的丈夫说,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可能因为酒,也可能因为炉火,“你快把可怜的亚瑟灌醉了。”

“我已经醉了。”亚瑟说。

“我去给你倒杯水。”她说着站起身,“你能跳到我们院子里,其实我们挺高兴的,亚瑟。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有招待过客人了,我们俩现在比较喜欢清静。”

格雷斯托克勋爵点头赞同:“我敢肯定,这个老婆子天天盯着我这一张丑脸,早就看腻了。”

“哪有。”凯特笑着说,“怎么会呢?”

几分钟后,她端着一杯水回来,递给了亚瑟。他一饮而尽,随后看着格雷斯托克夫妻俩手拉手坐在一起的样子。他和米莉安散步的时候,偶尔也会手拉着手,但在家里却几乎从来没有过。他忽然有股倾诉的冲动,妻子的故事哽在喉咙里,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他首先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我和米莉安也喜欢简简单单的生活,我们很少分开。我们喜欢参观庄园啊古宅啊之类的地方,而且我相信她一定会喜欢这里。”

“真的很抱歉我不记得她了。”格雷斯托克勋爵含糊地说了一句。

“嗯。”亚瑟闭上眼睛,但感觉天旋地转,只好又睁开。

“得了,咱们再开一瓶,要不来点威士忌?”勋爵站起身,但却被垫子绊住了脚。

凯特起身一把拉住他。“我看今晚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她口气坚决地说,“我们的客人也许想要休息了。”

“我看也是。”亚瑟说,“今晚很愉快,我真想一醉方休,可惜我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

亚瑟很感激凯特用肩膀架着他上楼。酒精的作用已经到达全身,进卧室的时候他已经感觉不到脚踝的疼痛。胳膊上被抓伤的地方虽然仍有刺痛感,但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强烈。缠着的纱布洁白如雪,看起来很漂亮。而且奇怪的是,他竟忽然想高歌一曲。

他睡的这间客房刷着橙色的墙漆,中间有黑色的条纹。毋庸置疑,亚瑟倒在床上时心里想,那一定是老虎的斑纹,除了这个还能是什么呢?

凯特为他送来一杯热牛奶,“我去翻翻老照片,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和你妻子有关的线索,虽然时间隔得久了点。”

“不用麻烦了,我会过意不去的。”

“不麻烦。以前我是个摄影师,只是后来成了全职的格雷斯托克勋爵夫人。再说我也很久没有翻过我们的老照片了,你的事倒给了我一个很充足的理由,我喜欢偶尔怀旧一下。”

“那太谢谢你了,说不定真会有所收获。”亚瑟掏出钱包,递给凯特一张米莉安的黑白照片。那是他们蜜月期间照的,边角已经破损,米莉安的头发上也多了一道折痕,但他对这张照片一直偏爱有加。他的妻子有张可爱的脸,不管看多少遍都不会让他感到厌烦。她高高的鼻梁,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胡桃色头发,蜂窝头型,身上穿着一件漂亮的白色束腰连衣裙。

“我会尽力去找的。格雷斯托克是个恋旧的家伙,他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所以,说不定会有希望。”

亚瑟并没有很快睡着,他躺在床上,想着格雷斯托克和凯特与他们的老虎都能那么亲密无间,而反观自己与丹和露西,既心酸又羡慕。他一直以为猫科动物都是些卑鄙的家伙,现在看来,也许那只限于侵犯他家假山的那一群。他舒舒服服地缩在被窝里,猜想着米莉安是否睡过这个房间,是什么把她带到了这座庄园,而她来这里又干了些什么?

睡意蒙眬之时,他仿佛看到米莉安光着脚在花园里奔跑,而老虎们像卫兵一样簇拥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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