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赛迪·丹尼斯也许是宇宙无敌的大恶人,她在我心中的位置却一直挺特殊的。毕竟,我交到一个好闺蜜是拜她所赐。
这话要从七年级开学说起。艾迪刚从洛杉矶搬来西雅图,有一天上完体育课后,她无意中听到赛迪在含沙射影地说,有些同学根本用不着戴胸罩。老实说,我们才上七年级,需要戴胸罩的女生大概就百分之一吧。只不过,我是尤其不需要戴胸罩的,所以大家都心知肚明,她说的是我。我不去理会她(换句话说,十二岁的我把头扎进储物柜里,默默地流着脏兮兮的眼泪),可艾迪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事,在赛迪走出更衣室时给她来了一记锁喉抱颈。自那天她替我出了头之后,就没停过。
“一边儿去,没准儿是丽娜啊。”艾迪的声音听着有点远,好像把电话从脸边拿开了,“喂?”她对着扬声器说。
“艾迪,是我。”
“丽娜!伊恩,离我远点。”有些闷闷的叫声,然后像是兄妹之间打斗的声音。艾迪有三个哥哥,他们不娇惯她,反而不约而同地把她当成男孩看待。这很能说明她的性格。
“不好意思,”她总算回到电话里,说,“伊恩是白痴。有人踩坏了他的手机,现在爸妈要我跟他合用我的手机。我才不管出啥事儿了呢,就不把电话号码给他那些野朋友。”
“哎,行了,他们没那么差劲吧。”
“省省吧。你知道他们很差劲。今天早上,我撞到他们当中一个在我家吃麦片。他把一整盒麦片倒进拌菜的大碗里,用长柄汤勺捞着吃。伊恩应该都没在家。”
片刻之间,我欣然一笑,闭上眼睛。假如艾迪是超人,她的超能力就是“让闺蜜感到正常的能力”。在葬礼后暗无天日的几个星期里,就是她拉我出门跑步,逼着我吃饭、洗澡。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上辈子积德了。
“等会儿,咱们干吗浪费时间讨论伊恩的朋友?你大概见到霍华德了吧。”
我睁开眼睛,“你是说我爸?”
“我才不要叫他这个。两个月前咱们都不知道他是你爸。”
“不到两个月。”我说。
“丽娜,你急死我了。他什么样儿?”
我瞥了一眼卧室门。楼下还放着音乐,但我还是压低声音,“这么说吧,我必须离开这儿,十万火急。”
“什么意思?他是讨厌鬼?”
“不是。他人其实还不错。他个子像篮球队员,我很意外。可糟糕的事情不是这个。”我深呼一口气,要给她全套的夸张效果,“他是公墓管理员,也就是说,我必须住在公墓里。”
“什么?”
对她的震惊,我早做好心理准备了,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七八厘米远。
“你要住在公墓里?他是挖墓的还是怎么着?”她轻轻吐出最后几个字。
“这儿大概不会再埋人了吧,所有的墓地都是二战时候的。”
“这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丽娜,我们一定得救你出来。你太冤了啊,先是没了妈,然后非要飞大半个世界,去跟一个突然说是你爸的人住一起。而且他还住在公墓里?拜托,这太过分了。”
我坐在书桌前,转动座椅,直到背对窗户,“相信我,早知道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我就更用力反抗了。这地方太怪了,到处都是墓碑,感觉真的很荒。我在来的路上看到几栋房子,除了这些,公墓周围貌似只有森林。”
“别说了,我来救你。飞机票多少钱?不止三百块吧?因为上次咱们跟消防栓小撞了一下后,我就剩这么多钱了。”
“你撞得根本不厉害!”
“你跟修车工说去。看样子,整个保险杠都要换。都怪你,要不是你穷开心,我大概不会跟你一起疯。”
我呵呵笑着,抬起脚,盘腿而坐,“才不是我的错好吗,电台里一放小甜甜的老歌,你就情不自禁了。不过,你要我帮你付点修理费吗?我外公外婆替我保管钱财,不过我每个月有零用钱。”
“不,当然不用。你从意大利回来要用钱的。而且我真心觉得,我爸妈肯定愿意让你再住我家里。我妈觉得你是个好榜样呢,你会把盘子放进洗碗机,这事儿她念叨了一个月。”
“对啊,我是挺厉害的。”
“这还用说。OK,我会抓紧跟他们说的,但要等我妈冷静下来。为了伊恩,她负责了一个足球募捐的大活动,搞得好像在办社交舞会。讲真的,她实在太紧张了。昨天晚上我们没人吃她做的砂锅面条,她就大发脾气。”
“我挺爱吃她做的砂锅面条啊,有金枪鱼的那种吧?”
“算了吧,你才不会喜欢呢。你大概因为跑了一千五百千米,饿得不行了。还有,你也不挑食。”
“没错,”我承认,“不过艾迪,别忘了,咱们要操心的是,必须说服我外婆啊,她可是极力赞成我在这儿住下去的。”
“我一点都想不通,她干吗要把你送到地球的另一头,跟个陌生人住一起?她都不认识他。”
“她应该是没有其他法子了。开车去机场的路上,她跟我说,她在考虑跟外公一起住进老年护理中心,因为照顾他越来越吃力了。”
“所以你应该跟我们住一起,”她叹了口气,“别担心,蕾切尔外婆就交给我了。我带她出去买老年人都爱吃的奶油糖果,再跟她聊聊为啥我们班尼特家是你的最佳选择。”
“谢谢,艾迪。”我们都不说话了,虫鸣和霍华德的音乐填补了两人之间的短暂沉默。我想顺着电话爬回西雅图。没有艾迪我怎么活得下去?
“干吗不说话了?那个挖墓的在?”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可感觉这房子不隔音,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好极了,你现在都不能随便说话了。咱们最好想个暗号,我就能知道你有没有事。要是你被绑架了,就说‘蓝鸟’。”
“‘蓝鸟’?暗号不是不能太特别吗?”
“这下我可糊涂了。你说了暗号,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那意思。你到底有没有被人绑架?”
“没有,艾迪,我没有被人绑架。”我叹口气,“只不过,我被自己对妈妈的承诺给绑架了。”
“是的,可在被欺骗的情况下做的承诺算数吗?你别见怪,你妈要你去意大利的原因,她不是很坦白。”
“我知道。”我吁了口气,“希望是有原因的。”
“也许吧。”
我回头看窗外。月亮在漆黑的树林天际线上掠过。如果我还蒙在鼓里,会觉得这风景简直美呆了。“我要挂了。我用的是他的手机,这大概花费不少。”
“好吧,尽快再打给我。说真的,别担心。我们很快把你弄出来。”
“谢谢,艾迪,希望明天能跟你视频聊天。”
“我会在电脑前等着。意大利语‘再见’怎么说?‘choo’还是‘chow’?”
“我不知道啊。”
“撒谎,你这人老是说要环游世界呢。”
“你好和再见都是‘ciao’。”
“我就知道吧。Ciao,丽娜。”
“Ciao.”
电话挂断了,我把手机放在桌上,喉咙发紧。我已经在想她了。
“丽娜?”
是霍华德!我差点连人带椅子翻倒。他刚才偷听了吗?
我慌忙站起来,把门开了几厘米的口子。霍华德站在走廊上,拿着几块堆得像婚礼蛋糕的白色毛巾。
“希望没打搅你。”他飞快地说,“我刚想到要给你这些。”
我观察他的脸,可他的表情不温不火的。看来血缘关系根本没啥意义,我看不出他有没有偷听我跟艾迪的通话。
我犹豫片刻,把门开大了些,从他手里接过毛巾,“谢谢你。另外,电话还你。”我从桌上抓起手机,递给了他。
“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我脸红了,“什么?”
“你的房间。”
“噢。很不错,真的很漂亮。”
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这绝对是他今晚头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好像是卸掉了一百斤重量似的。还有,他的笑容有点歪。
“很好。”他倚着门框,“我知道我的品位一般,可我想把房间弄得漂亮点。有个朋友帮我油漆了书桌和梳妆台,我跟索尼娅在跳蚤市场淘到了镜子。”
呃,这下我开始脑补一个画面了:他在意大利到处溜达,搜寻他认为我会喜欢的东西。为啥突然关心起我来了?据我所知,他从来都没给我寄过生日贺卡。
“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的。”我说。
“没什么麻烦。真的。”
他又笑了,继而是尴尬的长久停顿。整个晚上,我像是在跟一个毫无共同点的人初次约会。不,更糟糕。因为我们确实有一个共同点。我们只是不去谈它罢了。我们准备什么时候谈它?
但愿永远不要。
霍华德微微点头,“那晚安了,丽娜。”
“晚安。”
他的脚步在走廊上渐渐远去,我再次把门关上锁好。十九个小时的舟车劳顿袭上身心,我头痛得厉害。今天该结束了。
我把毛巾放在梳妆台上,踢掉鞋子,飞扑到床上,把绣花枕头弄得到处都是。总算完事了。床跟外表一样柔软,被单闻着很舒服,像是妈妈有时把被单挂在绳子上晾晒后的味道。我钻到被子里,关掉台灯。
楼下突然发出大笑声。音乐仍然开得很响,他们要么是在洗盘子,要么是在玩吵闹的室内槌球游戏,管他呢?折腾了一天,我在哪儿都能睡着。
我刚进入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霍华德的声音又让我恢复了意识。
“她真的很安静。”
我猛地睁开眼睛。
“考虑到实际情况,我觉得不奇怪。”索尼娅回答。
我一动不动。显然,霍华德没想到声音会从打开的窗户传过来。
他压低嗓音,“当然。只是有点意外。夏莉是那么的……”
“活力四射?确实是。不过说不定丽娜会给你惊喜呢。要是她以后表现出一股子她妈妈身上的那种泼辣劲儿,我一点都不会意外。”
他小声地笑了,“‘泼辣劲儿’,这说法不赖。”
“让她慢慢来吧。”
“当然了。再次感谢晚餐——很美味。”
“乐意效劳。我打算明天上午去游客中心转转,你进办公室吗?”
“会进,也会早退。我想早点下班,带丽娜进城。”
“挺好。晚安,头儿。”索尼娅的脚步在碎石车道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了一会儿前院大门开了,又关上了。
我逼自己闭上眼睛,可血管里像是汽水在到处乱窜。霍华德以为我会怎样?我会为了要跟一个从没见过的人住一起欢呼雀跃吗?我会为了住在公墓里兴奋无比吗?我不想来这儿,这又不是天大的秘密。是外婆使出了撒手锏:你答应过你妈妈。我只好答应。还有,他为啥要说我“安静”?我讨厌别人说我安静。大家老是把安静当成缺点说——好像就因为我不急于坦白一切,就显得不友好或是傲慢似的。妈妈就很理解我。也许你挺慢热的,可你一旦热起来,就能嗨翻全场。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我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六个多月过去了,有时我整整几小时可以假装没有她也没事,可我老是坚持不久。原来,现实跟我和艾迪撞上的那个消防栓一样冷酷无情、不依不饶。
而且,没有了她,我也只能这样过下去了。真的只能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