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贾逊今天没有撕开这些被封印的记忆,那么他会真的忘掉这一切了。就是因为看得太多,所以看不明白的也太多。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梦想,所有的真爱,为什么在现实面前,总是是那么脆弱,是那么无力。
所以,他不相信道德,不相信正义,不相信真爱。他也不相信金钱,也不相信权力,也不相信邪恶。于是,从十年前,他就开始这样在怀疑和痛苦中活着。
贾逊吞了一口酒,摇摇脑袋,把心中某样要燃烧的东西给扑灭了。
“后来呢?”
“后来?”贾逊看着黑黢黢的窗外,说。“后来,就到了五年之前。那就是你想知道的事情。”
五年之前,三月,春光灿烂,百花齐放。
有一个消息在珉东传开了。于是,天剑峰的太阳不灿烂了,百花也不芬芳了。因为,她回来了。
现在谁也不知道谢银到底有多强大。她出现的那一天,就高调的宣称,她将在四月十七日光临天剑峰,在故地重游的时候,顺便收了天剑峰所有人的性命。于是,江湖沸腾了,天剑峰胆寒了。
没有人相信谢银能踏平整个天剑峰,但是没有人敢说谢银一定踏平不了天剑峰。有人猜测,在消失的这四年时间内,谢银一统邪教,成为了邪教圣女,所以她有底气说这个话。但是大多数人不信,虽然邪教神秘,但是真的闹出什么大事,总会有风声传出来的。这四年,邪教低调得很,平静得很。有人猜测,谢银用了四年前同样的办法,早早派人潜伏在天剑峰,不知道哪一天,天剑峰的弟子就都会口吐白沫的躺在地上。到时候连刀都不用动,天剑峰就被踏平了。很多人赞同这一说法,特别是天剑峰的弟子恐惧不已。回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幕幕还心有余悸。
但是,谢银说了,四月十七日的那天,她就一个人,从天剑峰的正门走进去。
此时的贾逊没有站在修心崖边了,他正躺在床上睡大觉。他不用去害怕什么,已经有那么多人在害怕了。他更不用操心什么,已经有那么多人在操心了。但是所有的人都在忙乱,没有人能安心睡觉。所以,他去睡觉了。看不懂贾逊的逻辑是什么,但是这就是他的逻辑。
某天清晨,有人摇醒贾逊,告诉他:“今天是四月十七日。”
贾逊惺忪的看了那人一眼,说:“谢谢。”于是倒头就睡。
来人拉起贾逊,焦急的说:“今天谢银要来了!”
贾逊软绵绵的倒在床上,说:“哦。告诉她等我睡醒再去找他。”
那人发怒了,一大巴掌打在贾逊的脸上,说:“装什么逼!师门通知了,所有弟子到大门口迎敌!”
听见师门通知这几个字,贾逊立马清醒过来,立正喊到:“收到!”
数万弟子来到大门处依山列好队,果真是旌旗招展,人山人海。除了人们的脸色之外,人数也明显不对。
贾逊悄悄问了一下身边的师兄:“还有些人呢?”
“他们被派去防守其他地方去了。”
贾逊心里平衡了。
“比如说外郭山、施关村、火兴镇那些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地方。”
贾逊心里不平衡了。
“他们都是长老们的儿子孙子。”
贾逊心里又平衡了。
列队的时候要挺胸抬头,要目视前方,严禁交头接耳、左顾右盼。所以,和旁边的师兄交流两句之后,贾逊就挺胸抬头,目视前方了。可是一直以这个姿势站到中午,除了等到越来越火热的太阳后,天剑峰门外,空荡荡的,鬼影不见一个——等等,贾逊仔细看了看,看见在道路两旁的树枝上,草丛中,似乎有很多鬼影。这些人挤压得树枝都弯了,踩踏得野草都平了,但是还要用一两张叶子遮住自己的脸,以实际行动告诉天剑峰的弟子:这里没有人,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贾逊脸一下子白了起来:原来邪教的人早就来了,还来了这么多人。可再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些人除了猥琐之外,一个个的脸上都充满了求知欲,以淡漠的脸色和喜闻乐见的眼色告诉天下人他们的身份:我们只是来围观的。
确认对方只是酱油党后,贾逊松了一口气,脸色恢复了正常。可是刚刚正常的脸色,马上又惨白起来:她果真来了。
四个丝巾遮面的人抬着一顶雪白的轿子缓缓走进了人们的视野。这个出场,说不上霸气,说不上诡异,只能说是平平常常。但是,贾逊敢保证,虽然部分人松了一口气,开始轻敌了,但大多数的的人还是被威慑住了。
轿子停在天剑峰的大门之前。正如四年之前,谢银站在这个位置宣称“我来了”一样,今天,她又站在同样的位置告诉所有人,她来了。
掌门带着数百个长老走上前来。他们高声的嚎着什么,贾逊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定白轿子上面,脑海中冒出一幕幕往事。不知道这么多年了,那个烧火小丫头片子如今变成什么样了。她的脸很脏,她的话很少,她的眼神很清澈,她胆子很小……他想,她或许还是真的变了,她不再是她了。
不知道前面的领导们嚎了些什么,但是轿子就静静的在那里,什么反应都没有。这个气氛就有点诡异了。贾逊的注意力转移到现实中来,也开始观察着局势。天剑峰数万人排在一起,规模宏大,气势磅礴,但是,此时在那一顶轿子的面前,反而有一种弱势的感觉——那顶轿子颇有几分“任凭敌军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场。
“我叫你装神弄鬼……”一个身体魁梧,脾气暴躁的长老忍不住了,率先提着一把巨剑冲了上去。果真是静如高山,动如移动的高山,只见这长老以山崩地裂之势冲了过去……在离轿子二三十步的地方,没有人看得出是怎么一回事,这个长老自己就先崩裂了,碎成一地的肉块。
在纪律的约束下,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但是贾逊却清晰的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一瞬间降了十几度,空中的水蒸气立即凝结成了水滴。
也就是几个呼吸间的事情,一个长老似乎想明白什么,惊呼:“修真!”
贾逊不大了解“修真”的意思,前面的长老却一片哗然。见领导都动摇了,后面的小卒子门齐齐的后退了一步。见对方手段骇人听闻,己方士气已泄,局势出现危机,颇有领导才能的掌门萧迢却领头发起冲锋,高声喊到:“是神屠神,是魔杀魔,我天剑峰弟子顶天立地,无所畏惧!”
话说高低还是掌门,说的话极具煽动性,再加上一反常态,以身作则冲锋在前,己方士气一下子高涨起来。前面的长老看见掌门已经冲了,再不表示意思就没意思了,于是也高喊着口号跟着冲上前去。后面的弟子一见掌门长老都冲了,那还说什么?于是一个个也豪情万丈,激情澎湃的冲上前去。
或许是局势太乱,贾逊有点看不明白,掌门长老一直在冲锋,但是似乎冲了半天还是没有冲多远。反而后面的弟子两三步就冲到最前面去了,准确地找找准了炮灰的位置,很尽职的扮演好龙套的角色。
“叮咚叮咚……”
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轿子中传出,美妙动听。冲在最前面的师兄们不像是陶醉,反而像是喝醉了一样,一个个摇摇晃晃的倒在地上。其实摇摇晃晃也没什么,吓人的是有的摇着摇着头摇掉了,手摇断了,似乎人不是肉做的,而是泥捏的一样。更吓人的是,倒地之后,好好的师兄们,碎了一地。虽然说没有城一堆肉末,但是成了一堆肉块。
这么强大的音波功?谁见过这个场面?谁听说过这种手段?贾逊双眼瞪得大大的,这种功夫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给他带来了无比的震撼和无尽的恐惧。这是人吗?这是谢银吗?
“哗”的一声,所有的人都四散逃开——包括那些看热闹的各派弟子。在大家开逃的时候,琴声猛然拔高,“叮”的一声,贾逊觉得自己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耳边震动一下,头脑立即昏乎乎的,四肢立马软绵绵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向前走了几步,一下子倒在地上了。他强撑起身体,抬头看了看,所有的人都像喝醉了一样,一个个的倒在地上。霎时间,整片广场上,除了掌门和几个长老强撑不倒之外,其他人都睡在地上了。好在,也仅仅是睡在地上,而不是碎在地上。
这个场景好熟悉,某年某日,天剑峰的弟子不就是在同一个人的手中,用同样的姿势躺在地上的吗?贾逊想站起来,可是站不起来。
“叮咚叮咚……”
琴声悠扬婉转,悦耳动听,但此时,那是来自地狱的召唤,是索命的魔音。贾逊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脸庞擦过,先是瞬间传来一阵麻痒,随后感觉热乎乎的。
“什么东西啊?”贾逊疑惑不已,可惜双手乏力,就像是安装的假肢一下,不听使唤,无法抬起手去擦拭。接着额头、脖子、胸口也感觉麻麻痒痒的,整得贾逊很难受。
扭扭捏捏间,贾逊眼珠子不经意一斜,看见身边的师兄弟的脑袋像是被刀乱劈过的西瓜一样,密密麻麻数不清有多少道刀痕,只见全身血糊糊的。
“糟了,我要死了。”贾逊立马认识到,自己肯定也成了血糊糊的西瓜了。“她还认得我吗?她还记得我们间的情分吗?她——不会真的杀我吧。”
贾逊想站起来,让谢银看见他在这里,可惜意识控制不了这具躯壳。贾逊想张口呼喊,可惜声音就卡在喉咙喊不出来。
“谢银,你这小屁丫头,麻烦注意一下,你的老哥我还在这里啊!我可不想死在你的手里,如果我被你杀死了,你内不内疚我不知道,但我会难过的——我死得冤啊!我还是处男啊!”贾逊悲愤的看着天空,在心里不停的呼喊着。
这个时候,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在贾逊的脑海中响起:“哥,不好意思,真不知道你在这里。刚刚,你说你还是处男?嘻嘻,呵呵……”
贾逊猛然坐起来,上下左右前后的扫视几遍,周围躺了一地的都是清一色的纯爷们儿,他们不可能发出女声,更不可能喊自己作哥。贾逊拍拍脑袋,心里直嘀咕:“奇了怪了。”拍着拍着,他的眼睛忽然瞪得圆圆的。
“我,我,我能动了?”贾逊使劲甩甩手,果真灵活自如,再使劲蹬蹬腿,也有力无比。贾逊疑惑地看着遍地连呻吟都发不出来的天剑峰弟子,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谢银,是你吗?”贾逊在心里说到,可惜,没有丝毫回音。他把目光投向山下,那顶白色轿子还是停在那个位置。贾逊听不见任何琴声了,但是却清晰的感觉到有无数东西在自己的周围飞来飞去,不停的撕裂着,不停的收割着。此刻的天剑峰,就像一副美丽的图画被调皮的孩子涂抹上红色的颜料一样,红泛泛,血糊糊的。
“这是什么神通?掌门之前喊了一声‘修真’?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仙术?谢银那丫头是怎么学来了的?她不会想要把所有人都剁成肉末吧?”贾逊惊恐万状,不知道这个场面要持续多久。此刻,一个白点在天空闪了一下,还没有弄明白是什么,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皮肤黝黑的汉子凭空出现在了轿子面前。
按理论而言,就贾逊那点功力,根本看不清来者何人,更听不见他在低语什么,但是奇怪的是,贾逊不仅清清楚楚的看见来人的容貌,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银妹妹。”
“哎。”
“我们走吧。”
“嗯。”
语言很简单,过程也很简单。话说完后,汉子似笑非笑地瞥了贾逊一眼,和轿子凭空消失不见了。
“哎哎,就这样走了?”贾逊伸手想挽留一下,可惜手伸出时,连一个影子也没有留住。“夜猫仔这家伙身体壮实不少,就是不知道谢银这丫头有没有变漂亮一点,也是,见到哥,招呼不打一声就算了,连脸都不露一下,真没礼貌。”
浪剑也踏上了仙途,真不知道离开师门后,他们都有什么样的境遇?贾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心里感慨万千,忽而,又悲伤成河,不知道是为了浪剑和谢银,还是这碎了一地的天剑峰弟子。
“这么多碎肉,得收拾到什么时候?”贾逊埋怨到。说实话,他也感觉奇怪得很,看着铺满半壁山峰的尸体,他只是难过,但是一点也不恶心,一点也不恐惧。
“我的心理素质还不错。”贾逊如是想到。
“哎呀我的妈呀!”撸着衣袖准备开干的贾逊忽然捂住嘴巴尖叫起来。本来碎成一地的碎肉扭动起来,自动组合在一起,凑成了一具完整的尸体,这些完整的尸体在扭动一下,就慢慢的爬起来了。
“鬼呀!”贾逊嘶声揭底地叫起来。一只大手拍在贾逊的肩膀上,“兄弟,叫什么叫,耳膜都被你震破了。”
贾逊回头一看,那个头已经被切成碎西瓜的师兄正用一双幽怨的眼神看着他。贾逊两眼一白,晕过去了。
酒壶中的酒喝干净了,贾逊的故事也讲完了。他见翟泉和燕乾陷入了沉思,于是轻轻敲一下桌子,说:“你们要的故事就是这些了。”
燕乾张着嘴,要说什么,却犹豫半晌,一句话没有说。翟泉则低着头,举杯慢酌。贾逊看看窗外,夜色已笼,他见燕乾和翟泉各有所思,就没有打扰他们。他抱起包袱,轻轻的站起来,准备离开。这时候,燕乾才反应过来,伸手示意他等等。贾逊看燕乾似乎有什么要问的,于是就停下来。
燕乾犹豫半晌,才开口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贾逊没有想到,等了半天他问的是这个。贾逊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立马转身走了。燕乾站起来追了两步,问:“故事还没结束啊!后来呢?”
贾逊理都不理燕乾,走出客栈,把门一砸,自顾自的走了。正在燕乾下定决心去抓贾逊的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声音:
“后来,所有的人都活过来了,都说记不得当天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得当天发生什么了,我今天什么都没有说过。”